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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10

第五部 詩人嫉妒了

10

「愛情意味著一切,否則就不能算是愛情。愛情是徹底的,否則就不能算是愛情。我,我站在這一邊,而他站在另一邊。你,你應該和我站在一起,而不是什麼中間地帶,在我倆之間。而如果你和我站在一起,你就應該做我之所做,想我之所想。對於我來說,革命的命運就是我個人的命運。如果有人反革命,那就是反對我。如果我的敵人不是你的敵人,那麼你就是我的敵人。」
是的,雅羅米爾猜不到(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忿忿不平蒙住了他的好奇心)。
「那你到底去了哪裡?」
第二天早上,他醒過來的時候,媽媽已經出門了。時間還早,他還在沉睡的時候,她已經在椅子上放好襯衫,領帶,長褲,外套,當然,還有短褲。中斷這個二十年來養成的習慣是根本不可能的,雅羅米爾總是被動地接受這一切。但是這天,看到椅子上這條淡灰色的短褲,垂著兩條長長的褲管,襠前開的那個彷彿在邀人小便的大洞,他覺得內心升騰起一種神聖的憤怒。
她向他發誓說她真的站在他這一邊,不管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會留在他身邊。
他套上一條黃色的體操短褲,穿上襯衫,打好領帶,再穿上為他準備好的外套和褲子,走出別墅。
他站起身穿衣服;甚至他對她不再那麼惡毒了;她繼續問他為什麼他如此憂傷,他沒有回答她,只是憂傷地撫摸著她的臉。接著他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問:「你自己去報警嗎?」
姑娘意識到事情變得越來越糟;她請求雅羅米爾的原諒,說她很後悔,說對不起。
不,不,她不是他的敵人;她想和他站在一起,在所有的事情上,在一切問題上。她很清楚,她也知道愛情意味著一切,否則就不能算是愛情。
她終於到了,看見了雅羅米爾冰冷的臉色。他們走進房間坐下,姑娘開始陳述借口:她才從她的一個女朋友那裡回來,她說。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借口了。當然,任何事情都不足以讓他原諒她,更何況在雅羅米爾看來,女朋友根本是應該無足輕重的。他對紅髮姑娘說他很理解和朋友在一起玩的重要性;因此他建議她再回到她女朋友那裡去。
不,不,不。
姑娘明白事情變得糟糕了;她說她是和女朋友談很嚴肅的事情;她的女朋友正準備離開自己的男朋友;她非常難過,一直在哭,紅髮姑娘於是想讓她平靜下來,所以就得留下安慰她。read.99csw•com
不,這不是真的,她不是沒有愛的能力,她已經竭盡全力去愛了。
他再一次(憂傷而平靜地)問:「你自己去報警嗎?」
紅髮姑娘不是第一次看到雅羅米爾發火吃醋;但這一次,她發現他的語調中有一種近似瘋狂的固執;她感覺到雅羅米爾為了發泄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於是,差不多是在最後一刻,幾乎是在深淵的邊緣,她說:「我求求你,別發火。你別發火,我剛才撒謊了。我不是在女朋友那裡。」
「真正的愛情就是聽不進這個世界其他人所說的一切,我們正是基於這一點區分真正的和非真正的愛情。只是你,你總是隨時都能聽進別人對你說的話,你總是站在別人的立場上,你考慮別人甚至比考慮我要多,你踐踏我的愛情。」
他不敢看表,害怕這個過於說明問題的手勢會告訴街上的所有人,他是個絕望等待的情人;他輕輕地將袖子里的內衣往上提了提,迅速瞥了一眼腕上的手錶以捕捉時間;當他發現已經六點二十了,他覺得自己簡直氣得發瘋:怎麼能這樣,他總是提前赴約,而她,這個最丑最蠢的女人卻總是遲到?
「別發火,他對我來說無足輕重,有你在我身邊,他真的無足輕重,可他終究是我哥哥,我們在一起長大的,共同生活過十五年。他要走,會離開很長時間。我必須去和他說聲再見。」
姑娘沒有察覺到這句話後面的陷阱,只是說:「我會非常非常難過。」
「那麼說,比起我來,你更在乎你哥哥了?」
姑娘最後終於承認:她的哥哥已經決定越過邊境,偷渡;明天他就在國外了。
「到我哥哥那裡去了。就是曾經在我這裏住過的那個哥哥。」
前天,在攝影機前他還穿著輕便的風衣,而今天,他已經得穿上冬天的大衣,披上圍巾,再戴上帽子;下雪了。他們約好六點在她住處見面。但現在已經六點一刻了,紅髮姑娘還是沒到。
如酒精一般蔓延至他腦部的仇恨美麗而迷人;這仇恨之所以迷人,正是因為它通過紅髮姑娘又反射到他的身上,並且開始傷害他自己;這幾乎是一種自我摧毀性的憤怒,因為他很清楚,推開紅髮姑娘就是推開他在這世界上惟一擁有過的女人;他感到他的憤怒是沒有道理的,他對姑娘也是不公平的;但也許正因為他明白這一點,他才會變得更加https://read.99csw.com殘酷,因為吸引他的正是深淵,孤寂的深淵,自我懲罰的深淵;他知道離開女朋友他是不會幸福的(他會孤零零的一個人),而且他也不會對自己感到滿意(他會知道他以前對女朋友是不公正的),但儘管他都明白,仍然不能抵抗自己那種憤怒的暈眩感。他向女朋友宣布說他剛才的話不僅現在有效,而且將永遠有效:他不希望她再碰他。
什麼?她的哥哥要拋棄我們年輕的社會主義祖國?她的哥哥要背叛革命?她的哥哥要移民國外?她難道不知道移民意味著什麼嗎?她難道不知道移民都會成為國外的間諜,要毀滅我們的國家?
雅羅米爾真的一點也沒有猜到嗎?他真猜不到嗎?
不,肯定不是的,她不想踐踏他的愛情,但她害怕會傷害,深深地傷害她的哥哥,他會為之付出昂貴代價。
是的,姑娘很清楚,愛就是無所保留;但雅羅米爾應該理解她:她害怕,她只是害怕……
他一下子跳了起來:「你有什麼必要總是和他攪在一起?」
雅羅米爾在思考:他的愛情究竟價值幾何?幾個星期的悲傷?好吧。那麼悲傷又是什麼?一點沮喪,一點無精打采。那麼一個星期的悲傷又怎麼樣呢?人從來不會不間斷地悲傷;她白天難過幾分鐘,晚上難過幾分鐘。加起來一共是多少分鐘?他的愛情值幾分鐘的悲傷?他值幾分鐘的悲傷?
姑娘再一次說哥哥總歸是哥哥,她向警察揭發自己的哥哥是說不過去的。
什麼,警察?她總不能向警察揭發她自己的哥哥!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不可能的!
他還能再要求什麼呢?他的憤怒平息了,留下的只是困擾;突然他們的死亡一下子擺到他的面前;甜美,非常甜美的死亡,如果有一天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被對方拋棄了。他感動得聲音哽咽,說:「我也不能,沒有你我也活不下去。」她也重複說沒有他,她也不能,而且不會活下去,他們雙雙重複著這句話,重複了很長很長時間,最後兩個人都有點糊塗了,只是沉迷在這份偉大之中;他們互相扯去衣服做|愛;突然間,他感到手濕漉漉的,紅髮姑娘淚流滿面;真是美妙,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一個女人為他的愛情而哭泣;對於他來說,眼淚可以讓一個人溶解,特別是這個人不再滿足於僅僅作為一個人而存在,他想穿越自然本性的界限時;他覺得人read.99csw.com可以通過眼淚逃避物質的存在,逃避作為人的界限,可以和遠方渾然一體,因此而變得廣袤無邊。他為這濕漉漉的眼淚所感動,他突然感到自己也哭了;他們纏在一起,身體和臉龐都浸在眼淚里,他們纏在一起,真的,他們都溶解了,他們的情感彼此糾纏,就像兩條河流一般交匯交融,他們哭泣著,愛著,在這一瞬,他們處於塵世之外,他們就像是從大路分離出去的一片湖泊,升向天際。
「一個星期?」她苦澀地答道,「瞧,我的克薩寶貝,一個星期……遠遠要比一個星期更長,瞧!」她貼緊他,想用肢體語言告訴他,她的悲傷不會是以星期來計算的。
雅羅米爾明白過來,他完全誤會了。紅髮姑娘並沒有以死相許;她說沒有他她就活不下去時,這隻是一種愛情欺詐,是口頭掩飾,是隱喻。可憐的蠢貨,她根本不知道他又繞回來了,她只是向他承諾她的悲傷,而他只知道絕對的標準,全或者無,生或者死。他滿腔挖苦地問:「你會難過多長時間?一天?或者一個星期?」
她咕噥了點什麼;她想說服他放棄決定,但她害怕清楚地說出來。但是,這咕噥聲中的逃避意圖十分明顯了,於是雅羅米爾說:「我理解你,你不想去。行了!我來解決吧。」他再一次撫摸(手勢中含著同情,憂傷,失望)她的臉。
他立刻戒備起來:「那麼說你還是能夠想象沒有我的生活的啦?」
姑娘表示同意。她的直覺告訴她,雅羅米爾寧可原諒她哥哥的背叛也不能容忍她遲到十五分鐘。因此她表示同意,她承認雅羅米爾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如果我死了,你能活下去嗎?」
雅羅米爾對她說,他原諒她的遲到;但他不能原諒她那個準備叛逃國外的哥哥:「你哥哥現在站在另一邊的戰場上了。他是我個人的敵人。如果戰爭爆發,你哥哥會向我開槍,而我也會向他開槍。你想過嗎?」
不,不,不。她拚命搖頭。
她發誓說她不能。
她張皇失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們擁吻之後,他就走了。
遲到幾分鐘當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雅羅米爾這些天已經承受了那麼多的侮辱,他再也不能忍受一丁點的冒犯;他不得不在樓前的街道上踱來踱去,街上都是人,誰都知道他在等人,而且對方並不急著和他見面,這就等於把他的失敗昭示天下。
再一次,她發誓說這不是真的。
「如果九_九_藏_書你說的都是真的,你就應該報警!」
雅羅米爾不能忍受矛盾:「什麼,不可能?如果你不能報警,我自己來報警好了!」
「沒有我你能活下去嗎?」
是的,她絕對同意,是的,這也正是她所想的。
「你怎麼能說和我站在一邊?如果你真的和我站在一邊,你就不應該讓你哥哥走!」
他不願意放棄這個絕對滿足的時刻,這一時刻由於彼此對死亡的承諾變得如此迷人,於是他再次說:「真的,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可我能做什麼呢?我又沒有能力拽住他!」
當然不!可這也不是去揭發哥哥的理由。
她以為他們美妙的做|愛已經平復了雅羅米爾對她哥哥的憤怒;雅羅米爾的這個問題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他倒一下子慌了:「那麼你是在哪裡?」
是的,這天早上,他作出了重大的決定。他拿過短褲,展開,審視著,他幾乎懷著一種充滿愛意的仇恨在審視;接著他將一條褲管的一頭塞進嘴裏,用牙齒咬住;然後用右手抓住另一頭拚命撕扯;他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音,接著他將撕壞的短褲扔在地上。他就想這麼扔在地上,給他媽媽看。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我?我不贊同的事情就對我藏著掖著?你對我保留了什麼秘密?」
「付出代價?如果他為此付出昂貴代價,這是正義使然。也許你害怕他?你害怕和他斷絕關係?你害怕和家人斷絕關係?你要將你的一生都和你的家人綁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麼討厭你那可怕的渺小,你沒有愛的能力,真是令人厭惡!」
「我也一樣,如果沒有你,我會非常難過。難過得可怕。」
是的,她曾經試圖說服她哥哥;她已經盡她所能說服哥哥;現在,雅羅米爾也許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會遲到了,雅羅米爾這會兒也許能原諒她了。
「是的,你已經竭盡全力來愛我了,」他不無苦澀地重複說,「你是絕對的無能!」
然後他們平靜地並排躺著,互相撫摸了對方的臉龐很久;姑娘的紅髮粘成一縷一縷的,臉也通紅;她很醜,雅羅米爾回憶起他的一首詩,他在這首詩里說他要飲下她身上的一切:她過去的愛情,她的醜陋,她粘乎乎的紅頭髮,她髒兮兮的雀斑;他重複說他愛她,她也對他重複說了同樣的話。
他不想再拾起關於嫉妒的話題;他聽見她在問他為什麼如此憂傷,他沒有回答;她問話中所蘊含九九藏書的溫柔根本不能對他有所安慰。
「你光表示同意有什麼用?必須阻止他,必須拉住他!」
不,他不是去鄉下,也不是出差,他的事情遠比這個要嚴重得多,她不能對雅羅米爾說,因為她知道他肯定要發瘋。
「如果我拋棄你,你能活下去嗎?」
「但你能活下去。」
「能讓你害怕,這是什麼事情?你哥哥究竟要到哪裡去,你不敢對我說?」
「你應該立刻找到我,我知道該怎麼做。但你不僅沒有這樣做,而且還對我撒謊!你先前說你在你女朋友那裡。你想把我往陷阱里引!虧你還說站在我這一邊。」
「是的,我知道,」紅髮姑娘說,她向他保證,她會永遠站在他這一邊;站在他這一邊,永遠不會和別人站在一起。
但是僅僅請求原諒顯然不能滿足雅羅米爾深受侮辱的心;他反駁說任何借口都不能改變他所下的決心:紅髮姑娘稱之為愛情的並不是真正的愛情;不是的,他說,事先就駁斥了她有可能產生的異議,他不是出於小心眼,從一件表面上看起來無所謂的事情里得出的這個結論;相反,恰恰是這些小細節揭示了紅髮姑娘對雅羅米爾的感情;她對他這種讓人無法接受的輕慢,她對他一點也不在意,就彷彿他是她隨便一個什麼女朋友,商店裡的顧客,街頭偶然相遇的行人!但願她別再厚著臉皮說她愛他了!她的愛只是對愛情的毫無價值的摹仿。
「你會氣瘋的,你不喜歡他,可是我無能為力,我必須去看他。」
雅羅米爾說她很慷慨,能夠幫自己的女朋友分擔痛苦,擦乾眼淚。但如果雅羅米爾離開紅髮姑娘,如果他拒絕再見這個認為女朋友的眼淚比他更重要的紅髮姑娘,又有誰會替她分擔痛苦,擦拭眼淚呢?
「如果你要離開我,我又能怎麼辦呢?但我會非常非常難過。」
雅羅米爾很不喜歡她這種和哥哥道別的感情:「你哥哥上哪兒去,值得你和他道這麼長時間的別,把其他的一切都忘記了?他要出一個星期的差?還是要去鄉下度周末?」
姑娘看到事態一直在向壞的方面轉化。她試圖用親吻來平復雅羅米爾充滿仇恨的憂傷;他幾乎是相當粗暴地推開了她;她順勢跪下來,頭頂著雅羅米爾的腹部;他有一瞬的猶豫,但他還是讓她站起來,冷冷地對她說,不要再碰他。
雅羅米爾想象著他的死亡,想象著紅髮姑娘的生活,一種冷漠的,沒有變化的生活,她冷漠而快活地活在他的幽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