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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路德維克 13

第三部 路德維克

13

「你不愛!我原以為你愛我的……」她哭得淚人兒似的。
約好的那一天到了。事情一開始就很古怪。我們剛從礦上回來,毛頭指揮官就派人把我們集合起來聽他那老一套的訓話。往常,他總是大談戰爭很快就會爆發,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國家就定將把反動派(在他思想里首先指的是我們)打個落花流水。可這一回,他又加上新內容:階級敵人已經鑽進共產黨內;但無論是間諜還是叛徒都該記住:隱蔽的敵人其下場比不隱瞞真實感情的敵人受到的懲罰會更嚴厲一百倍,這種隱藏起真面目的敵人是害群之馬。「而我們中間就有這樣的敵人。」毛頭指揮官一面這麼說,一面讓阿萊克塞這個毛頭出列。然後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張什麼紙在阿萊克塞鼻子底下晃了晃:「這一封信,你想得起來嗎?」
我出門走上勉強有照明的街上。我還要沿著軍營的院子繞一個大彎約走一刻鐘的路才能到達和露茜會合的那條街。我不得不途經我們軍營那燈火通明的大門口,我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完全是多餘的:我那身老百姓的破舊裝束把我保護得很好,哨兵雖看見了我也沒能認出來。我平平安安走到了,打開房門(只有一盞燈照著),我按記在心裏的路線往前走(沒有來過,全憑礦工告訴我的話找路):上左邊的樓梯,樓上,正對面的第一個門。我敲敲門。鑰匙在鎖眼裡轉動了,露茜給我開了門。
說實話,當時我無論在那個狼狗看守的兵營里,還是在礦下靠著震動的風鎬時都覺得非常幸福。我既幸福又自豪,因為我擁有露茜這一財富,我的夥伴們,甚至那些士官都不如我。我被愛著,人人都沒有像我這樣能被人愛著,在眾目睽睽下不加掩飾地被愛著。儘管在我夥伴們的眼裡,露茜未必就是個理想的女性,儘管她的愛情顯得有些奇特——在他們看來,但反正是女人之愛,這就引起大家驚訝、傷感和嫉妒。
我決心不惜一切代價以求在營房外和露茜見面。她已經做出允諾:下一次,「她不再抗拒了」,而且我要她去哪兒就去哪兒。透過鐵絲網,她向我一再允諾。所以只要敢大胆行動就行。
我的每一個夥伴都能做到把他對女人的回憶拿出來供大家分享,但除去我,任何別人都沒有能力拿自己的女人讓大家一飽眼福;只有我的這一位才是真有其人的、活生生的、能夠親眼目睹的。哥們兒義氣嘛,我不能不向他們描繪出一幅又一幅露茜的裸體形象,一個又一個露茜的性|愛行為的形象,結果使我的慾望越來越煎熬著我,我痛苦不堪。夥伴們在她來到時說的那些放肆的話毫不使我生氣;他們擁有露茜的方式並不影響我擁有她(鐵欄和狼狗把她和眾人,其中包括我都隔離著)。相反,人人都帶給我一個露茜:誰都把她形容成一個撩撥人心的形象,大家和我一起來為她塑像,賦予她極大誘惑力。我早已和夥伴們無所不談,於是,我們大家一起都鍾情于露茜。當我接著到鐵絲網邊去會她時,我快樂得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太想她了。我簡直不懂,我這個靦腆的大學生和她交往了半年,怎麼竟沒有想起來她的女人身;只要能跟她交歡一次,哪怕豁出一切我也情願。
最後(夜https://read•99csw•com已很深),我還是穿上衣服走了。從對面的人行道上,路燈還是照在我離開的這屋子裡。我繞過營地,敲了敲那所獨屋的窗戶(現在是黑著的),等了三分鐘,當著那個呵欠連連的推車工的面,把身上的那套舊衣服脫下來,他還問我好事怎麼樣了,我支吾過去,(重新穿著睡衣和襯褲)走向軍營。我在灰心喪氣之中,對什麼都無所謂了。那巡邏兵帶著他的狼狗走到哪兒了,我也沒去注意,也沒有去想探照燈不探照燈的。我鑽進鐵絲網,從容不迫地朝我的營房走去。當我正在沿著醫務所的牆走的時候,突然聽到:「站住!」我停下來。一支手電筒照在我身上:「你在這兒搞什麼名堂?」
事情早已在我的腦海里醞釀成熟。洪薩計劃的主要部分並沒有被指揮官所洞悉。營地的鐵籬仍被秘密地開著口子,和那個住在營地旁邊的推車工所訂的協議也沒有作廢。當然,眼下戒備森嚴,想白天偷越根本不可能。夜裡衛兵和狼狗在周圍巡邏,探照燈也亮著,但歸根到底,這些東西其實只是取悅指揮官,而並非真的對我們可能的偷越產生多大作用。要是一旦被逮住就得軍法處治,這個險冒得太大了。根據前前後後這些情況,我心想可能多少還有一點希望。
我又朝她走去,擁抱她。這一回她沒有抵抗,偎依在我懷裡,一點沒有氣力,像死了一般。「你幹嗎非要守著身子呢?你要為誰守著呢?」她不說話。「你幹嗎不說話呀?」
「你不愛我。」她答道。「我,我會不愛你?」
「你為什麼不肯?」我狂叫著。她無力作答,囁嚅著要我別生氣,別怪她,可含糊其辭的,而且語無倫次。「你為什麼不肯?你難道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嗎?你真瘋了!該捆起來!」我恨恨地罵她。「那麼,你就把我趕走吧。」她說,身子還是貼著柜子。「是的,我要把你趕走,因為你不愛我,因為你拿我開心!」我吼叫著,向她發出最後通牒,要麼她把身子給我,要麼我就不想再見她,永遠!
「我還有一封信要給你,」他說著把一個已拆開的信封遞給阿萊克塞,「大聲念一念!」阿萊克塞抽出一張信紙,看了一遍——保持著沉默。「念呀!」指揮官重複道。阿萊克塞仍緘默著。「你不肯讀?」面對阿萊克塞的沉默,這個當官的下命令道:「卧倒!」阿萊克塞趴倒在泥水中。毛頭指揮盛氣凌人,遲遲不說話,於是我們知道了,下面只能是起來!卧倒!起來!卧倒!而阿萊克塞就應該爬起來,趴下去,再爬起來,再趴下去。然而毛頭指揮官偏偏沒有繼續發口令,而是轉過身去對阿萊克塞不予理會,慢慢地沿著隊列的第一排人踱去,拿眼睛審視著全隊,終於到了隊尾(用去了好幾分鐘),又轉過腳跟,絲毫不比剛才加快,又回到肚子貼地卧倒的那個士兵身邊:「現在,讀!」他說。阿萊克塞抬起沾滿泥漿的下巴,把右手伸到前面來——他始終緊緊捏著那封信,依然趴著,讀了起來:「我們通知你已於一九五一年九月十五日被開除出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地方黨委將……」指揮官又給阿萊克塞發了入列的口令,把隊列交給一個軍士指揮九-九-藏-書,於是我們開始操練。
她為什麼總是穿那一雙黑色高跟鞋呢?
我後來撲在床上,心裏空落落的,很想把她叫回來,因為剛才就在我要打發她走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悵然若失的感覺;因為我還知道,有一個穿著衣服、不聽話的露茜要比沒有露茜強千百倍。
我是特意為她買的,想讓她裸體穿著,在我面前變個樣;她覺得難為情,但我要她怎樣就怎樣;我卻盡量拖延著不脫衣服,她光著身子穿著這雙小小的鞋走來走去(她不|穿衣服而我穿著衣服,這使我太高興了!),她裸著身子去柜子里拿酒,裸著身子來替我把杯子斟滿……
她穿上大衣,出去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露茜,請原諒我這副模樣來見你!」我求告著,並再次說明自己不得已喬裝的苦衷。露茜對我說這都是次要的。由於酒精的作用,我聲稱在她面前我不能這身打扮,很快我就把上衣、褲子脫掉。然而裏面是睡衣和後勤部發的難看透頂的內褲(拖到踝骨),這兩件比起一分鐘前套在外面的那套西服更要可笑十倍。我把燈扭黑,但房間里一點也不黑,對我毫無幫助,因為街上那盞路燈一直照進屋裡。我這麼難看可笑,心裏的羞愧比身上一|絲|不|掛還難受。我趕緊又把睡衣、襯褲甩掉,於是就赤|裸裸地站在露茜面前。我摟住她(我又一次感覺到她在發抖)。我要她脫衣服,把一切分隔我們的東西全擺脫。我一面摩挲著她的全身,一面央告又央告,但露茜對我說再等一會兒,說她不能,實在不能馬上來,她不能這麼快。
但我失敗了;露茜掙脫了我:我原來的衝動,迫不及待的信賴都不見了,我已經傾盡一切言詞和撫愛。我仍躺在床上,木然,赤|裸著,露茜坐在我的身上,那雙粗糙的手在撫摸著我的面孔。漸漸地,痛苦和惱怒升騰起來:我在心裏重新對露茜說,今天為了會她我擔了多少風險;我對她說(在心裏)今晚這一出走可能給我帶來多少懲罰。然而這些憤懣都不是最根本的(所以——雖沒有說出來——我可以向露茜吐露這些)。其實我的惱怒,其源頭還要深長得多(這是我不好意思吐露的):我想到我的痛苦,命運多舛的青年時代,這些漫漫長日的鬱郁不得志,求愛不得的無盡屈辱。我想起瑪凱塔,角逐雖然成功卻終成泡影;想起在那台農機上的金髮女郎;而和露茜,又一次成功而不遂願。我真想奮力喊冤:為什麼要讓我成年?難道為了讓我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審判,被開除,被定為托洛茨基分子嗎?難道是因為成年把我發配到礦下來嗎?而在愛情方面我就難道沒有權利成年嗎?為什麼要對我視同未曾成年逼我忍受這種屈辱呢?我生露茜的氣,特別是因為我知道她對我的愛戀,這就使她的抗拒顯得十分反常,不能理解,也不能不使我心生怒氣。所以我固執地沉默足足半個小時之後,又開始了攻勢。
「你吐你的,你吐你的!」這名士官回答道,帶著他的狗重又巡邏去了。
「我正在嘔吐,中士同志。」我一面解釋,一面用一隻手支在牆上。
我們越是遠離社會,遠離女人,苦行僧似的生活得越久,女人就越是經常地在我們的談話里出現,並越談越具體入微。大家議論美人痣read.99csw•com,畫女人的乳|房和臀部(用鉛筆在紙上畫,用手鎬在地上畫,用指頭在沙上畫);大家為究竟什麼樣的屁股具有最佳曲線而爭論不休;還把交歡時說的話,嘴裏發出的聲音都精確地重現出來。這一切都是被再三再四地玩味,而且總是添加進新的內容。我也同樣被盤問到了。夥伴們最感興趣的是,我談到的姑娘每天出現在他們的眼前,他們可以很容易地把我的敘述和她真人聯繫起來。我不能避而不答,我只有告訴他們才行。我向他們描繪她的身體——其實我沒有見到,描繪那些愛情之夜——其實沒有經歷過,說著說著在我的眼前逐漸把她那嫻靜的深愛化成了一幅細膩逼真的圖畫。
我把她那件栗色大衣(脫在椅子上的)朝她扔過去,喊叫著要她走。
凡此種種我都清楚,然而我還是沒有動彈去叫她回來。
我擁抱了她(從那個上夜班的礦工離開以後,她就來等我,已經有六個鐘頭了),她問我是不是喝酒了,我說是的,並告訴她我來的經過。她說這段時間她一直在擔驚受怕,惟恐我出什麼事。(我真的發現她在發抖。)我對她說我能來跟她在一起有多麼高興;我感到她在我的懷裡仍在瑟瑟地顫抖著。「你怎麼啦?」我不安起來。「沒什麼。」她說。「可是你為什麼還在發抖?」
因此,當露茜來到鐵絲網前的時候,不僅我一個人來端詳她,而且是足足有十來個夥伴都對她了如指掌,知道她怎麼撫愛人,撫愛的時候都說些什麼,或者她如何嘆氣,每次他們都以會意的神氣看到她又是穿著那雙黑色的淺口皮鞋,他們在腦海里想象她裸體的樣子,像蹬著高蹺似的,在小小的房間里從這個角落踱到那個角落。
我站在門檻上一時什麼也看不見:原來門裡桌旁(桌上放著一瓶開蓋的酒)很舒適自在地圍坐著五個人,他們看見我這副穿戴都笑了,說我穿著睡衣出來一定凍壞了,給我倒了一杯酒;我嘗了嘗:是只攙了一丁點兒水的九十度白乾,他們給我鼓氣,我一飲而盡,咳嗽起來,這一來又引起他們善意的大笑。他們遞給我一把椅子,很好奇想知道我是怎麼「偷越國境線」的,而且望著我小丑般的衣服再次樂開了,戲謔地稱為「出逃褲」。這些礦工都在三四十歲之間,大概常在這兒聚會,喝點兒但不醉。我驚魂稍定,看到他們那副樂天的樣子倒也使我一時放下了心事。我沒有拒絕第二杯又辣又烈的燒酒。這當口那推車工已到隔壁房間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套深色西裝。「不知能穿不?」他問。我看出推車工比我足足高出十厘米,那身材相應就魁偉得多,但我說:「一定能穿。」我把褲子套在自己合體的襯褲外面,不過得用手提著,否則它就會滑下去。「誰有皮帶?」借給我褲子的人問。沒人有皮帶。「來根帶子也行。」我說。找出來一條帶子,於是這條褲子算是系住了。我穿上上衣,那幾個人就認定(我不大清楚為什麼)我很像查理·卓別林,就差那頂禮帽和那根拐杖了。乾脆讓他們高興,我把腳尖分開,把鞋後跟靠到一起。褲子直拖到大頭皮鞋的蓋面上,像風箱似的忽扇忽扇,那些人笑得前仰後合,併發誓說,打今晚見面以後,大家都會儘力九_九_藏_書幫忙。他們給了我第三杯酒,把我送到人行道上。那主人擔保說,我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敲他的窗戶換衣服。
我拉起她的手,一起坐到床上。我把頭靠在她的肚子上,獃著沒動有好一會兒。突然我覺得自己倒是光著身子,這不對頭(現在映射在我身上的是路燈骯髒的微光)。我想起來這種情況和我原來的夢想正好相反:已不是姑娘裸著身子在穿著衣服的男子漢面前,倒是男子漢光著身子依偎在一個穿著衣服的女子的肚子上,簡直是被釘過十字架的耶穌被慈愛的聖母馬利亞抱在懷裡,這個形象馬上把我急壞了,因為我不是到這兒來尋找憐憫而是別的東西——於是我又一次吻起露茜,臉上,裙子上,並試圖悄悄解開她的衣服。
我撲在她身上,使出全身的力氣才撩起她的裙子,扯破她的胸衣,抓住了裸|露出來的胸部,但露茜抵抗著我,並越來越猛烈(也和我一樣,受著某種盲目的強力的支配),她掙脫我,從床邊跳開去,全身緊緊抱住柜子。
我第一次親近她身體的時候曾是什麼樣的呢?
我光著身子躺在這間借來的屋子裡很久很久,現在這個光景,我怎麼回去見人,怎麼回到那家緊挨著營地的人家,怎麼去和礦工再開玩笑,回答他們那些粗鄙的盤問。
我環顧四周。房間極小,陳設也極簡單:無非是桌椅床鋪(已鋪好,床單不很乾凈);床鋪上方有一張聖像;在對面牆板那兒,有一個柜子,上面放有幾個裝著蜜餞果子的玻璃瓶(這間屋裡惟一溫情的東西),天花板上,孤零零地亮著一盞沒有罩子的燈,很不舒服地直刺眼睛,那光線硬生生地罩住我的全身,於是這身可悲又可笑的服裝立刻使我很難堪:寬大無比的外套,一根帶子系住的褲子,下面伸出一雙鞋面臟黑的老大鞋子;在燈光的照射下,最上面我那齊髮根推光的腦殼大約在熠熠發亮,活像一個光影模糊的月亮。
隊形訓練后是政治教育,而六點半左右(天已經黑了),露茜就在鐵絲網那裡等著;我朝她那個方向走去,她略略動了動腦袋,表示一切順利,走了。接著是晚飯,熄燈,大家就寢;我躺在床上,等著宿舍里的班長睡著。然後我套上鞋,穿著白襯褲和睡衣走出房間。我穿過走廊來到院子里,覺得很冷。鐵籬的出口開在營地最角落的地方,醫務所的後面,這倒好,萬一猝不及防碰上人,我就可以借口說不舒服要去找軍醫。然而我什麼人也沒碰上。我繞過醫務所的牆,躲進它的陰影里;一盞探照燈懶洋洋地打在一個點上不動(角樓上的那個傢伙顯然沒把自己的任務當作一回事),所以我剛才穿過的院子就始終是黑漆漆的。只剩下一件事讓我擔心:別撞到那個衛兵手裡,他整夜帶著他的狗沿著院牆巡邏。萬籟俱寂(靜得可怕,使我更得戒備)。我待在那兒足足十來分鐘,最後終於聽到一聲狗吠,遠在營地的那一頭。我從牆腳躥到那個地方,原來在洪薩的安排下,那裡的鐵絲已被齊根斷開,我肚皮貼地從下面鑽了過去。現在不能有任何猶豫,緊接著幾步我就到了礦里那推車工家的木柵欄前。一切都安排好了:門沒有鎖,我進了這所簡陋小屋的院子。窗子里(百葉窗放下了)漏出一些燈光。我輕敲玻璃,一分九九藏書鐘以後,門口出現一個龐大的身影,聲如洪鐘地請我跟他進去。(這種高聲粗氣的招呼幾乎使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才離開營房幾米遠,提著的心還沒有放下。)
幾乎一天不落,露茜到我們軍營大院來。那一陣,我上午去礦下,下午的時間就在營地過。我每天都收到一個小小的花束(有一次班長檢查行裝,把它們全都扔到了地上)。我跟露茜相互能說的話很少(只有幾句一成不變的話,因為我們彼此沒什麼可傾訴的,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新聞交流,只是翻來覆去那幾句心裡話)。除此之外,我幾乎天天給她寫信,這是我們愛情最為熾烈的階段。無論是角樓上的探照燈、近晚時分狼狗短促的叫聲,還是嚴控這裏一切的那個毛頭,在我心裏都只佔很小很小的地位,我的心整個兒都惦著露茜要來的事。
我須得給我倆找到一個離營地不太遠的藏身之所。住在附近的大部分礦工和我們乘同一提升罐籠下井,所以我很快就和其中一個(五十歲上下的鰥夫)談妥交易,他同意(當時三百克朗的代價)借給我屋子。那是一所二層小灰樓,從營地就看得見。我在隔離網那兒給露茜說明了我的計劃,並把那房子指給她看。她並沒有顯出高興的樣子,勸我不要因為她而冒這麼大的險,但最後又接受了我的計劃,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我這裏並不是說,我的戀情竟然蛻變得如此赤|裸裸,如此庸俗,一腔柔情喪失殆盡。我是想把我當時體驗著的慾望——對女人忘乎一切的饑渴——說出來,那是一生中絕無僅有的一次:那時我的一切,我的身,我的心,我的俗欲,我的柔情,生活的樂趣和狂躁,既渴想俗欲也需要慰藉,既企盼恆久的佔有,又極需哪怕瞬息即逝的歡樂。我思戀不已,神魂顛倒地投入其中,而今天當我再回憶起那段時期,不啻懷念一個永遠失去的天堂(由狼狗和崗哨嚴守的奇特天堂)。
我跪在她面前,吻著她的雙腳,求她別哭。她嗚咽著翻來覆去說我不愛她。
那是在她那裡,一間公寓里;她已完全脫去了衣服,溫柔地、百依百順地在我的面前,然而還是羞羞答答的,因為她是一個鄉間姑娘,我又是第一個見到她裸體的男子。一想到這裏我簡直衝動起來,這是忠誠而又貞潔的奉獻;當我一步步走近她的時候,她退縮著,兩手捂在恥骨前……
驀然間,我的怒氣升了起來。似乎總有一股超乎自然的力量非要堵我的路不可,一次又一次把我要的,我追求的,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從我的手裡奪走;就是那一股力量從我這裏搶走了黨,搶走了我的同志,我的學校;就是那股力量每一回都把我剝奪殆盡,而且總是要奪就奪,不知為個什麼。我明白了,那股超自然力又拿露茜來跟我作對,於是我惱恨露茜竟充當它的工具。我一記耳光打在她的臉上——心裏想著打的不是露茜,而是那一股敵意的力量。我大聲吼著我恨她,我不想再看見她,永遠不見她,一輩子!
「那是我為你害怕。」她說,而且輕輕地掙脫我。
「是的。」阿萊克塞說。「你就是那種害群之馬;還是一個告密的,一個暗探。只不過狗咬得再厲害也吵不翻天!」當著阿萊克塞的面,他把信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