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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1

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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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解釋(多麼富於戲劇性,但又多麼合乎情理)使我重又想起靈與肉那可悲的背離(我曾見識過眾多不同的形式);還使我想起一則從前我曾笑話了很久的倒霉事(因為在這裏,可悲總是不斷地介入可笑之中):一位好朋友、生活上相當隨便的一位女士(隨便一詞從前我常用),跟某位物理學家訂了婚,這一回她是十分堅決地想要過一過愛情生活;但是為了要嘗到真正的愛情(有別於在此之前的十多次相好),她不準未婚夫在洞房之夜以前有越軌之舉。她經常跟他在暮靄籠罩的小路上散步,緊緊握著他的手,在路燈下接吻,使她的心靈(脫離肉體的累贅)飄飄欲仙,感受陶醉。結婚一個月後,她離了婚,傷心地抱怨說丈夫使她的偉大感情落了空,原來他是個蹩腳情郎,無異於陽痿。
我上了人行道:天藍藍的,碎雲片片,早上的空氣有些滯重,空中懸浮著細塵,還是那條通向廣場的街和廣場上的那個鐘樓(對,就是它活像個戴尖頂頭盔的大兵),整個兒的把我裹在它那種荒漠的凄涼氣息之中九-九-藏-書。遠處有人醉醺醺地拉長聲調吼著摩拉維亞民歌(歌里唱的是緬懷大草原和那些被強征入伍的槍騎兵一次次漫長的騎行,使我覺得著了魔一般)。我的腦海里浮出露茜,這本是一段久已遺忘的往事,此刻又像這首拖腔拖調的民歌一般撞擊著我的心。雖曾有那麼多的女子走過我的心頭(就像走過平原一樣),她們誰也沒留下什麼,就跟懸浮在空中的塵土似的,沒給這平平的廣場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去落在街石縫裡,後來又被一陣風刮往遠處。
遠處傳來帶有醉意的摩拉維亞民歌的吼聲,搖曳著和這則故事那粗俗基調相映成趣。吼聲注入這個城市灰塵蒙蒙的空間,也和我的悲哀糾纏在一起,攪得我空空如也的肚子難受。原來我竟然就在離牛奶店兩步遠的地方。我晃晃門把,可是關著。一位路過的公民沖我說:「喂!今天,所有的店都過節!」
我罵了一句,但也只得作罷,朝歌聲的方向走去。陣陣痙攣的胃驅使我又朝著剛才像躲避瘟疫一樣離開的節日場地走去。
從考茨卡處回到旅館,夜已很九九藏書深。我已想好第二天一早就動身去布拉格,因為這裏已無事可做:這一趟來故鄉虛有其名的出差到此告一段落。倒霉的是我頭腦里亂鬨哄地嗡嗡作響,竟至於在床上(吱吱扭扭地響著)輾轉反側,小半夜沒能合眼;好不容易終於覺得是睡著了,又驚醒好幾回,直挨到天快亮才真的睡著。因此我醒來太晚,已九點鐘光景,上午的汽車和火車都已經發走,而下一班去布拉格的車起碼要到兩點鐘,那是下午。這一連串的情況使我十分沮喪: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一條擱淺的船,突然非常挂念布拉格,挂念我的工作和家裡的那張寫字檯,還有我的那些書。但沒有辦法;我只得咬牙忍耐,下樓去餐廳。
我的失敗的明示追擊了我十五年,終於把我給趕上了。這個考茨卡(我從來對他只是半聽不聽的)居然在露茜心目中分量更重,居然他賦予她更多的東西,比我對她了解更透徹;而且是他更加懂得如何愛她(肯定不是更熱烈地愛她,因為我的愛是無以復加的)。因為:對他,露茜竟和盤托出自己——對我https://read•99csw•com,隻字未提;是他,使露茜歡樂——而我,使她傷痛;他領略過她的身軀——而我,不曾。誰知在當時,要想得到這個朝思暮想的身軀,只是極簡單的事:去理解她,引導她,不要只因為她有待我好的一面而愛她,而且更要愛她身上與我並不直接有關的那些部分,愛她的內在,愛她之所以是她。可我,那時不懂這些,於是我給我們兩人都造成痛苦。想到這裏我對自己好不惱恨,恨我當時不更事的年歲,恨那個只知自抒的年歲;在那時,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識不破的謎,哪裡會注意到自身以外的那些謎;在那年歲,別人(哪怕是至親至愛的人)全都只是你的活動鏡子,你從他們身上看到你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迷惘、自己的價值的影像,你感到驚訝。是的,在這十五年裡,每當我想念露茜的時候,其實還是站在那面鏡子跟前,仍然望著我自己當年的影像。
突然,那個空蕩蕩、惟有一張床、被街燈透過骯髒的窗玻璃照亮的那個房間,露茜拚命抗拒的樣子又回到我眼前。這一切都讓我想起一場蹩腳的玩笑:我以為她是個處|女,九_九_藏_書她抵抗,因為她早已不是了,她大約怕我發現這一真相。她的抵抗還可能有另一種解釋(正好就應了考茨卡對露茜的看法):她早期的性經歷對她烙印太深,性|愛行為對大多數人都有的意義對她根本不再具有。這些經歷已經把性|愛的甜蜜、把愛的情感剝奪殆盡。對於她,肉體是醜惡的,而愛情是非肉體的。精神與肉體之間早已宣告一場無言之戰,永不休止。
我一進去的時候相當注意,怕埃萊娜可能會在這裏,但沒有她(肯定已經背著錄音機到附近村子去了,拿著話筒在糾纏一些過路人,要他們回答提問)。然而,餐廳里滿是喧嘩的顧客,坐在桌邊對著啤酒杯、濃黑咖啡、白蘭地抽煙。唉,可惜,就是今天早上,這個城市、我的故鄉還不肯賜我一頓像樣的早餐!
我走在塵土蒙蒙的街石上,那種輕飄的虛空讓我領受到她重壓在我生活上的感覺:露茜,讓我失去了她的霧中女神,昨天她使我精心策劃的復讎之舉化作無聊,而且緊接著,又將我對她的懷念也轉成難以名狀的刺心嘲諷,一個粗俗的圈套,因為考茨卡的揭示,這些年來我思念的竟是另一個https://read•99csw.com女人,因為說到底我根本就沒有明白露茜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眾王馬隊遊行嗎?」
「可不是!他們都在那邊擺攤呢。」
我一向總愛對自己說,我心中的露茜,乃是一朵鏡中花,一個傳奇故事,一則神話。可現在,丟開這些詩一樣的詞句,我窺見一個毫無詩意的真相:我原來並不認識露茜,我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世,內心世界如何,自身需要什麼;我(少年時自我中心意識很強)只看她如何待我的方面(我當時孑然一身,毫無行動自由,渴望愛撫和溫情),對我而言她只與我當年境遇相投。她本身的一切,已超越了我當時生活的處境,她的內在我無從察覺。然而,既然認為露茜之於我,僅僅是當年境遇所致,那麼按此推理,很自然,一旦境遇有了變遷(比如我換了地方,年齡大了,心情變了),我的那個露茜也就不復存在,因為她已成了我無從知道的那個露茜,一個和我毫不相干的女人,一個超越我生活圈子的她。所以也同樣很自然,在間隔十五年之久后,我就認不出她來了,她之對於我(我仍然只看「她對於我」如何)早已是另外一個女人,一個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