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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5

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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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就待在那裡不走,閉起眼睛聽一聽:在這個摩拉維亞村的心臟,我有意要聽一聽所朗誦的那些詩句,這裏的詩是最原本意義的詩,和廣播、電視、戲台給我的感受完全不同的詩,它們就像是有節奏的呼叫,接近於口語和歌唱,這些詩句的音樂本身就足以有力量牢牢吸引觀眾,很像古戲劇中那樣朗誦的詩句牢牢吸引住觀眾。這真是最高超的音樂,而且是復調音樂:每一個傳令官朗誦的時候只用一個調,但這個調和其他任何人的調都不同,要做到各人的聲音毫不勉強地相互配合;除此之外,傳令官並不是同步開始朗讀,而是按照他們接近各家門口的時間先後開始,所以他們的話音此起彼伏,構成多部聲音朗讀同一誦文的情況。當一個聲音停下的時候,第二個聲音還在中途,而第三個人又從另一個音高上加入進去。
面對這些行列含義不明的啟動,我原先對它不以為然的想法忽然蕩然無存,我自己也很驚奇,而且我的眼光早已不由自主被這支馬隊所牢牢吸引。馬隊緩緩經過一幢幢房屋;更出人意料的是,剛才那一瞬間還在播送著刺耳聲音的高音喇叭忽然早已一個個聲息全無,於是耳朵里能聽到的就只有齊聲吆喝著的那些人發出的古怪樂音(那些車輛的轟鳴聲除外,不過我的聽覺早已排除了對它們的聆取)。九*九*藏*書
這時候,我突然悟到考茨卡原來把固執己見和隨口胡謅混在一起,真是別出心裁,所以他所說的一切都有可能但都並不可靠。當然他認識露茜,而且對她的事還知道得不少,然而最關鍵的部分卻並不為他所知:那個在一所借來的房間里也就是在一個礦工家裡想佔有她的大兵,露茜其實是愛他的;關於露茜原來是出於虔誠而去撿拾鮮花的故事我能當真嗎?我明明記得她是為我才採集花兒的啊!如果說她把這些對考茨卡隻字不提,而且也絕口不談我們那六個月甜美的愛情,那麼,即使對考茨卡,她也還是有不肯透露的秘密,所以歸根結底,他也一樣,對她還是不了解的。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肯定地說她選擇這個城市來定居就非是為他不可;也有可能她是偶然來這裏落腳的;同樣也有可能是為我而來的,因為她知道這裡是我的故鄉。我覺得露茜最初被強|奸的事是真的,可是我對有關背景的準確性有許多懷疑:故事可能被添枝加葉了,有些地方是按那些對這類醜行十分憤慨的人的眼光而添上血淋淋的色彩,但是在另一些地方,又被描寫得神乎其神,https://read.99csw.com只有一向習慣於向天望著的人才想得出來。這就很明顯:在考茨卡的敘述里,真實和詩意是結合在一起的,這又是一部傳奇(也許與真實更接近,也許更美或更深刻),裡面包含了古老的傳說。
我望著蒙面的國王,竟似看見了露茜(沒有被人認出,而且不可能被認出),她儀態萬方地(且帶著嘲弄意味)正闖進我的生活里。接著(因為受到來自外界的奇怪干擾)我的目光朝旁邊滑去,恰好和一個男子的目光撞個正著,他大約盯著我已有好一會兒,而且還在微笑。他說:「你好!」而且,嗬,還朝我走來。「你好。」我說。他向我伸出手來;我握了握。這時候,他扭過頭去朝著一個我原先不曾注意到的年輕姑娘叫道:「你怎麼啦?來呀,我給你介紹一下!」那姑娘(細挑的身材,優美,棕色的頭髮和眸子)走到我身邊說:「波洛佐娃。」她伸過手來,我回答道:「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揚。」他笑嘻嘻的,大聲說道:「好哇,我的老兄,好多年我都沒見著你啦!」他就是澤馬內克。
我面對這一組三位一體的形象出了神。往後倒數二十年,我也曾和他們一樣坐在一匹裝飾美麗的馬上,但那時我是身在其中看眾王馬隊,其實什麼也沒看見。只有現在我才真正地在看馬隊,簡直捨不得移開眼睛:鞍上的國王(離我數米遠)跟一尊塑像差不多,裹著一面旗幟,又被緊緊地守護著。我忽發奇想:誰知道呢,也許這不是一個國王而是一個王后;也許裏面是露茜王后,她來顯示她的真正面貌,因為正是她那一直被掩蓋的面貌才是她的真正面貌。https://read•99csw•com
眾王馬隊沿著中心馬路走了很久(不斷被過往的汽車驚擾)。然後,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分成兩股:右翼繼續筆直向前走;左邊一支轉而伸進一條小巷,馬上被引向一所院牆低矮的黃色小屋,來到一個鋪滿各色鮮花的小花園前。傳令官精神抖擻即興湊趣說:美哉小屋清泉潺潺,這裏的女主人有個兒子是妖怪。其實,院子門口有一個家用的水泵,而那個四五十歲的胖胖的女主人居然對兒子獲得如此美名很高興,笑著,騎手(募捐的)對她乞求道:「為了國王,親愛的大媽,為了國王!」女人給他一張鈔票。那張鈔票還沒有完全落進掛在馬鞍上的小筐,另一個傳令官趕緊上前來高聲誇那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年輕又漂亮,但他更巴望能嘗到她的陳年黃香李酒,他把頭往後一仰,把https://read•99csw.com手握起來放在嘴邊,做出喝酒的樣子。周圍的人全都大笑,那女人有些窘迫同時又很愉快,然後回身進屋;她肯定有所準備,因為她馬上就拿著一瓶酒和一隻杯子出來,斟給騎手們喝。
過去我在樂隊里吹單簧管那一年,我們大家還費盡心機去弄明白眾王馬隊遊行到底是什麼意思。曾有個國王叫馬迪亞斯在戰爭中吃了敗仗,逃出波希米亞要回到匈牙利去,大約不得不藏起來躲過追捕他的捷克人;他和馬隊來到摩拉維亞這一帶,只能靠乞討才活下來。所以傳統習俗是要讓馬隊遊行來紀念這個發生在十五世紀的歷史事實。然而只要略翻一翻文獻就足以看到這一習俗可追溯到遠遠早於這個馬扎爾君主時乖命蹇的時代。那麼它到底是怎麼起源的,又表示什麼意思呢?會不會來自於巴格尼教呢?在該教中,當少年步入成年的時候要舉行儀式,馬隊遊行會不會是這種儀式遺留下來的痕迹呢?而且為什麼國王和王侍都要按女性服飾穿戴?這會不會是紀念當時所用的一個計謀,仗著這一詭計一支人馬(馬迪亞斯或更古時的其他人)得以保全這樣男扮女裝的首領衝出敵境呢?或者它是古代異教為了避邪認為男扮女裝有保護作用而遺留至今呢?可又是為什麼國王從頭至尾不準開口呢?還有為什麼要稱為眾王馬隊而實際卻又只有一個國王呢?這一切究竟read.99csw.com意味著什麼?誰也不知道。各種假設都有,可是沒有一個被證實是可靠的。眾王馬隊遊行是一種神秘的風俗,誰也不懂得其中含義或要傳遞什麼信息。但是這就跟古埃及象形文字一樣,在對其一無所知的人看來更美不勝收(他們把象形文字當作異想天開的圖畫來看),眾王馬隊顯得美妙可能也是因為它所包含的本身意義久已失落,正好引起人們對這些,對外貌,對形式的關注,反而更使這些動作、色彩、話語更加醒目。
當他們喝酒、說笑的時候,稍遠處國王直挺挺地坐在馬鞍上,被侍從們護衛著,端然不動,十分威嚴,也許凡是國王都應當在部下的喧囂中做出一副對周圍漠然、孤家寡人的威嚴神氣。兩名侍從的馬匹一左一右緊靠國王的坐騎,於是三匹馬幾乎挨著,靴子和靴子相碰(他們的馬都在胸前掛著用香料麵包做成的一顆很大的心,上面嵌著許多面小小鏡片,麵包上還掛有五顏六色鮮艷的糖粒,馬頭上飾著一朵朵紙做的玫瑰花,馬鬃編成辮,同時編進也是用皺紋紙剪成的彩色條帶)。這三個默不作聲的騎馬人都穿著女式的服飾:寬大的裙子,燈籠袖口襯衫,頭上是裝飾繁複的帽子;只有國王不戴這種帽子,而戴一頂銀色閃亮的王冠,冠上垂下三條既長又寬的緞帶,中間是紅色,兩邊是藍色,把國王的面孔完全遮住了,使它顯得很特別也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