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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7

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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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夸夸其談,我覺得澤馬內克仍和當年我認識的他一樣;但內容卻使我駭然:他似乎已徹底拋棄往昔的立場,而且如果我今天要和他相處的話,不管我情願不情願,我會站在他一邊的。但這一點太惱人了,我可一丁點兒也沒有料到會這樣,何況像他這樣的變化,說實在的,還沒有什麼稀罕的,相反,發生這種變化的人成堆成團,有的是,全社會還不是多多少少都在變化。然而偏偏在澤馬內克身上我沒有料到;在我的腦海里,他的形象就是最後見到的那次,一直留著沒變,轉成了化石一樣。我現在恨恨地認為,他沒有權利再變,變得和我過去認識的那個澤馬內克有所不同。
說話的工夫,馬隊早已又過了一家,有兩名騎手正在制服他們的馬,原來他們的馬開始不安分起來。一個人朝另一個人大喊大叫,責備他沒有管好自己的坐騎,雙方對罵,「混蛋!」「白痴!」也算成了慶祝儀式的一部分。波洛佐娃小姐嘆氣道:「他們要是干起仗來才好看呢!」澤馬內克嗤地一聲笑了,但兩名騎手總算很快把他們的馬穩住,後來「咳九*九*藏*書呀、咳呀」的叫喊聲重又莊嚴地響徹村子上空。
心裏想著趕緊說完就走,所以他跟我說些應酬話,我只好拿最一般的套話對付。例如:他反覆地說咱們多年不見了,表示在這裏碰上我太意外了,竟在這個「鬼地方」;我對他說,我生下來就在這裏;於是他道歉,改口說既然這樣,這兒就顯然不是個鬼地方了。波洛佐娃小姐大笑。我不想理會這種打趣,只是簡單地說,我在這裏碰見他可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因為根據我的記憶,他對民俗有特殊的喜好;波洛佐娃小姐又笑了,聲稱他們並不是為著眾王馬隊而來的;我問她是不是討厭馬隊;她說反正不覺得有趣;我問她為什麼;她聳聳肩膀,於是澤馬內克對我說:「我親愛的路德維克,時代變了。」
我根本沒能料到會遇上澤馬內克(埃萊娜曾肯定地說他下午才來接她),顯然,這次邂逅於我是十分不愉快的事。可我毫無辦法。他就在那兒了,而且絕對還是原來的樣子:那一頭黃髮仍是黃黃的,儘管已不再是往後梳的長長的波浪發。如今是短髮,往前蓋住read•99csw.com額頭,符合時尚;也仍是高高地挺著胸,腦袋向後梗著;也還是胖乎乎的,自我感覺良好,不可一世的樣子,總是左右逢源,還有一個年輕的妙人兒陪伴著,她的俊俏立刻使我想起前一天打發我一個下午的那個身軀,難看又難堪。
正因為如此我慌了。從現在起,澤馬內克什麼時候都可以聲稱自己已經變了(而且他剛才已經向我表白了這一點,那迫不及待的樣子十分可疑),還可以請我原諒他。讓我覺得氣惱的正是這個。我對他怎麼說呢?我拿什麼話回答他呢?我又怎能對他說我不能跟他和解?說要是跟他一旦言歸於好,我會馬上失去內心的平衡嗎?我難道能對他說,假如我那麼做,我心裏的那架天平會把杆子翹向天空嗎?對青年時代落到我身上的那份惡,我是用對他的恨來等同的,我怎麼對他說呢?我怎麼告訴他,他就代表著那份惡?我怎麼能對他說我需要恨他?
我一步步跟著這支呼聲響亮的隊伍沿著一個個花團錦簇的小花園前進。一路上我一直在找合情合理的借口,好客客氣氣地甩掉澤馬內克,但未能得逞,只得乖乖地走在他那個漂亮女伴的身旁,繼續你來我往地說著。就這樣我得知他們今天一早還在布拉迪斯拉發,那裡天氣也和這裏一樣晴好;他倆是開澤馬內克的汽車來的,剛出布拉迪斯拉發就不得不更換火花塞,她也是他的一個學生。從埃萊娜嘴裏,我已經得知他在大學里教馬列主義課程,但我還是問他在教什麼課。他說哲學(這麼稱呼自己教的這門課使我覺得很說明問題。要在五年前他一定會說教馬克思主義,但後來這門課竟貶值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在年輕人眼裡,所以一向以別人的喝彩為準則的澤馬內克便很體面地把他的馬克思主義用一個比較廣義的字眼藏起來)。我裝出驚訝的口吻提到我記得清清楚楚他以前學的是生物學。我的話裡帶著挖苦的成分,暗示那些到處可見半路出家的馬克思主義課程教員,他們在業務上的升遷常常不是因其專業知識,而是仗著當政治宣傳員。波洛佐娃小姐這時插|進來說,馬克思主義課的教師頭顱里有的不是腦子,而是政治教科書,不過巴維爾,他和這些人是不一樣的。這些話正好為澤馬內克解了圍;他只含含糊糊地客氣一句,算是表示他的謙虛,於是又引出姑娘一大堆別的誇獎話。我從而得知她的這位男朋友在學生中是最得人心的教員之一,正是因為這樣他不得領導的歡心:他老是有什麼說什麼,常常敢於替年輕人說話。澤馬內克一味口不由心地向我自謙,而他的這位女友則告訴我最近幾年澤馬內克在多次事件中成為眾矢之的,有人甚至想把他從這個職位上擠走,因為他不肯執行積塵厚厚的教學大綱,倒是想讓年輕人了解現代哲學中的新思潮(有人指責他是偷偷販賣「敵人的思想意識」)。有一個小夥子因為一點小過失(與警察發生了爭執)本要被開除出學校的,校長(最恨澤馬內克)想把這件小事弄成政治錯誤,澤馬內克把這青年保了下來;經過這一事件,女大學生們曾悄悄地投了一次票,選舉最得人心的教師,正是澤馬內克得票最多。這時他對這一大堆滔滔不絕的稱道不再謙虛了,於是我對波洛佐娃小姐說(言帶譏諷,唉,可惜很不明顯),我對她的話太理解了,因為我記得在我自己上大學的時候,她今天的這位老師就是最吃香的。聽過這話她更起勁了:這沒什麼可稀奇的,巴維爾,要論口才,誰都不及他,一有辯論也總是他才能讓對手一敗塗地!「對,這倒是真的。」澤馬內克笑著應和道,「不過,假如說我使他們辯論一敗塗地的話,他們卻可以在其他方面更厲害地回報我!」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
有些人宣稱他愛整個人類;還有一些人反對他們這種說法,而且很有道理,他們說愛只能愛具體的、個別的人;我同意這一點,而且要加上一句:值得愛的東西也同樣值得恨。人,這一生物總喜歡平衡,誰把沉甸甸的惡加在他身上,他就要用他那沉甸甸的恨去回報。但請你倒試試看,能不能把所有的恨都衝著那些純粹是抽象的概念去:什麼不公道,狂熱過頭,野蠻,或者乾脆認為籠統的人就是可惡可憎的,那你就去恨全人類吧!這樣的恨不是人能做到的,所以凡是人要發泄他的仇恨(他知道從仇恨生出來的力量是有限的),他總得把恨集中到某一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