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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13

第七部 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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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礦下干過?」小姐盤問。
埃萊娜站在人行道旁舉著一個話筒,話筒上有一根電線連著錄音機,這機子由一個穿著皮革上衣和牛仔褲的小夥子背在肩上,小夥子耳朵上套著耳機。我們在離他們不遠處站住。澤馬內克說(很突然,卻又顯得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埃萊娜是個值得佩服的女人,她不單風韻依然,而且極其能幹,所以他一點也不奇怪我會跟她合得來。
「五年,」我對她說。
我又一次設想,澤馬內克轉過身來笑眯眯地望著我,請求我忘掉我們之間過去的一切,我無言以對,因為他請求寬恕可以振振有詞,不僅是因為他已改變觀點,也不僅是時代已經變了,也不僅是因為已有了波洛佐娃小姐和她的同齡人,而且還有埃萊娜呀(是啊,什麼理都在他那裡,而與我相對),因為他在原諒我與埃萊娜偷情,也就是以此贖買我的原諒。
「這個我可不那麼有把握。」澤馬內克打哈哈說。
「您坐我們的車子走嗎?」那穿牛仔褲的小夥子硬邦邦地說,口氣實在不友好。
是啊,這隻是在我的幻想之中。但假如他真來要我原諒的話,我又能怎麼樣呢?
「我可是要猛開到一百三的!要是您怕的話……」穿牛仔褲小伙警告我。
「你也可以跟我們同路,」澤馬內read.99csw.com克說,「不過我相信你更喜歡新朋友,而不是老朋友。」他彷彿是順口似的把我稱為朋友。我當時認定,我離這種恥辱的和解只差兩步了;再說,澤馬內克又默不作聲了一會,好像在猶豫,又像在不停地想著把我拉到一邊去跟我一人談一談(我低著腦袋好像就等那一斧子砍下來),但我想錯了,他朝手錶瞥一眼說:「真是的,我們想要在五點以前到布拉格,時間可不多了。得了,咱們該分手了!回見吧,埃萊娜!」他握了握她的手,然後跟我和那個技術員也握手告別。波洛佐娃小姐也和大家一一握手,他們走了,手挽著手。
「這樣的事還真有。」那技術員附和道,唯恐人家忘了還有他。
「幹了很長時間嗎?」波洛佐娃小姐仍盯著問。
結果比我預料的還要糟得多:埃萊娜臉色轉成鐵青,渾身發抖,她不肯相信我的話,不肯放開我;我一再懇求她才得以脫身走開。
澤馬內克繼續以輕鬆的語氣談他的妻子,竭力向我表示(用旁敲側擊和暗示的方式)他什麼都知道了,但並沒有什麼意見,因為他對埃萊娜的個人生活完全抱任其自然的態度。為了讓自己的表白顯得輕鬆自如,他指著背錄音機的年輕人告訴我說,這小夥https://read.99csw.com子(他說小夥子戴上耳機活像一條大蟲子)兩年來熱戀埃萊娜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讓我對他多加小心。波洛佐娃小姐笑起來,問兩年以前他有多大。十七歲,澤馬內克說出具體數字,夠墜入情網的年齡了。接著他以玩笑的口吻說埃萊娜對娃娃不感興趣,她是個正派女人,但是這個小傢伙竟越是不能成功就越著魔,肯定很容易跟人幹起來。波洛佐娃小姐(始終以為只是在閑聊)也湊上來說,我大概還可以和那孩子對一下陣。
「我的上帝,真有這樣的巧事……」埃萊娜說。
他們走了。我無法不望著他們:澤馬內克的身子挺得直直地邁著步,長滿金髮的腦袋神氣地抬得高高的(勝利凱旋的樣子),身邊伴著一頭棕色捲髮的女郎;她很美,即使從背後看也美,步態輕盈,真使我喜歡;她使我喜歡得心裏發痛,因為她那漸遠的美麗向我宣告著一種極其冰冷的漠視,和我整個兒的往昔一樣使我寒心。我本想在我家鄉一雪往昔之恥,然而剛才這個往昔就從我的身邊擦過,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就像根本不知有我一樣。
我把手伸給金德拉,而澤馬內克招呼著埃萊娜:「唉呀,帶了波洛佐娃小姐,本想把你也帶上,現在我看這對你不合適,你還是九九藏書更喜歡和路德維克……」
「從大學起就認識的呀:我倆在一個系嘛!」澤馬內克解釋道。聽這話我彷彿覺得我剛剛走完最後一段梯板,他從這兒把我拽到一個丟人現眼的處所(和絞刑架差不多),就在這兒他來向我賠禮道歉。
「九年前我還在那兒。」
我們正好走到埃萊娜和她那技術助手的眼前,他剛剛摘去耳機。「你們已經認識了?」埃萊娜見我和澤馬內克在一起,詫異地問。
「怎麼會?」她奇怪。
「那麼,這已經是老早的事了,你的肌肉已經萎縮了……」她這樣說是想開個小玩笑,好使大家更開心。我這時候確實想起我的肌肉:我自信它們還沒有萎縮,我的體魄始終強健,我本來可以將這個跟我聊天的黃頭髮傢伙結結實實教訓一頓——可是(最嚴重和最悲哀的是)為跟他清算宿怨,我可以用的也就是肌肉而已。
我(在想象之中)看見他那張自信本錢很足的臉龐,心裏怒火熊熊,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頓,真的覺得自己彷彿正在把他撂倒。馬上的騎手們在周圍叫著喊著,太陽金光燦燦,而我那發直的眼睛似乎看見了,他正血流滿面。
「可真是的,你們兩人,我還沒給你們介紹呢,」她想起來,對我說,「他叫金德拉。」
「那是什麼時候?」
「別忘了我在礦下干過九*九*藏*書。我的肌肉可發達哩!」我也打哈哈回答他,沒料到這閑談里一提往事竟引出那麼大的反應。
「你開車來了嗎?」澤馬內克問我。
我們有個窮國王,但他德行高尚,騎手們有節奏地齊聲喊著,又經過了三四家門前,我們還是跟著他們,隨在披著藍色、粉紅色、綠色、淡紫色綵帶的馬屁股後面,正在這時澤馬內克突然用手指著馬兒前進的方向對我說:「嗨,埃萊娜在那兒。」我順著他指點的方向看去,可是我還是只看到花花綠綠的馬身。澤馬內克又指了一下:「在那兒!」果然我這下子看見她,被一匹馬擋著一半,我立刻覺得自己的臉發紅了:因為澤馬內克把她指給我看的那個方式(他沒有說「我的妻子」,而是「埃萊娜」)表明他知道我認識她。
我把埃萊娜稍稍拉到一邊;她想跟我解釋一番,說了澤馬內克和他的女朋友幾句什麼,不好意思地抱歉說她本該把什麼都跟他說明白的。然而現在無論什麼對我都無所謂了;我只有一個念頭:趕快走開,離這兒遠遠的,也遠遠地離開這事;把這一切都一筆勾銷。我認為自己無權再這樣欺騙埃萊娜;她和我無冤無仇,可我的做法很卑鄙,把她當作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塊石頭,想用它(本是無意的)去砸在另一個人身上。我這可笑的報復竟失敗read•99csw•com了,不由使我氣結,我下決心非就此結束不可,儘管顯然已經晚了,但畢竟還不算過晚。不過我無法向她解釋清楚:不僅是因為和盤托出真相會刺傷她的心,況且她也不能理解。我於是只得反反覆復對她說:我們上次的相會就是最後的一次,我永不會再見她了,我不愛她,她必須理解這一點。
我駭然了,明白自己怎麼也不會怎麼的。
我臉上火辣辣的:因為這番話里一點也沒有什麼攻擊的意味,相反澤馬內克是以十分客氣的口氣說出來的,而波洛佐娃小姐則面帶微笑望著我,像是要讓我明白她也是知情人,而且對我有好感,更進一步,還有促成之意。
「金德拉!」埃萊娜埋怨他。
「這種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夥子,」澤馬內克緊緊抓住他的話題不放說,「他們一旦結了伙,真的得對他們當心。他們很可能看誰不順眼,就收拾他一頓。」
「我沒有車。」我回答。
「那你就跟他們一起走好了,」他說。
屈辱和羞愧壓得我透不過氣。我只想悄然一人躲到一邊,把這段歷史、這一場倒霉的玩笑抹掉,把埃萊娜和澤馬內克抹掉,把前天、昨天、今天抹掉,把這一切統統都抹乾凈,一丁點兒都不剩下才好。「我跟這位女記者同志單獨談幾句話您不會介意吧?」我對技術員說。
「我倆是老交情啰。」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