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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的初戀 單腿人偉大的長跑

七 我的初戀

單腿人偉大的長跑

所以,看到數十年間,多少鋼琴家、樂團指揮在尋找雅納切克的風格時,被這些指示牌引入歧途,有什麼好驚訝呢?我對於真正理解他,並且毫無遲疑的那些人因而懷抱更多的敬意:查爾斯·馬克拉斯、阿蘭·普拉內斯、阿爾班·貝爾格弦樂四重奏……二〇〇三年,他去世七十五年,在巴黎,我出席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聽眾極為熱情,那是皮埃爾·布列茲指揮演出的《隨想曲》、《小交響曲》和《慶典彌撒》。我從未聽過比這次演出更雅納切克的雅納切克作品——魯莽放肆的清明,反浪漫的表現性,粗暴的現代性。當時我心想:或許,在一整個世紀的長跑之後,只用一條腿在跑的雅納切克,最後終於和他的自己人組成的跑者群會合了。
我想到《歐那尼》著名的首演。雨果二十八歲,他的朋友們還更年輕,他們的熱情不僅是為了這齣戲,更是為了這齣戲的新美學,他們認識這種美學,他們捍衛這種新的美學,他們為此奮戰。我想到勛伯格;雖然他被那麼多人冷眼相待,但是他也被年輕的音樂家、被他的學生們和行家們圍繞,阿多諾也在其中,他將寫下一部為勛伯格的音樂留下偉大詮釋https://read•99csw•com的名著。我想到超現實主義者,他們急著為他們的藝術附上一份理論宣言,避免一切錯誤的詮釋。換句話說,所有現代流派一直在奮戰,為的不僅是他們的藝術,也為了他們的美學綱領。
他到底是誰?一個天真的外地小子,滿腦子民謠,如同布拉格那些高傲頑固的音樂學家所做的介紹?還是現代音樂的一個大人物?這樣的話,他做的是哪一種現代音樂?他並不屬於任何已知的流派,也不屬於任何團體、任何學派!他是不同的,也是孤獨的。
這就是關於原型的衝突:一種新的風格,一種新的美學,這些東西如何捕捉?像歷史學家喜歡的作法,努力回溯,找到藝術家年輕的時候,找到他的第一次交媾,找到他包過的尿布?還是,像藝術實踐者,關心作品本身,關心作品的結構,並且去分析、剝解、比較、對照?
弗拉迪米爾·赫佛特於一九一九年成為布爾諾大學的教授之後,立刻著手書寫他深深著迷的雅納切克,在他的計劃里,這是全集四卷的巨型專論。雅納切克於一九二八年辭世,十年後,赫佛特在長期的研究之後完成了第一卷。那時是一九三八年,慕尼黑會議,德國佔領,戰爭。赫佛特被關進集中營,和平降臨未久即辭世:至於論文,他只留下第一卷,而在這份論文的最後,雅納切克才三十五歲,還沒有任何九九藏書成氣候的作品。
雅納切克在他的外省地方,身邊沒有任何一幫朋友。沒有任何阿多諾,連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個阿多諾也沒有,沒有人在那裡幫他解釋他的音樂新意何在,他只能獨自前行,沒有任何理論支持,宛如一個單腿的跑者。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布爾諾有一個年輕音樂家的圈子非常喜愛他,也理解他,但是他們的聲音幾不可聞。他死前幾個月,布拉格的國家劇院(就是十四年期間都拒《耶奴發》于門外的那個劇院)將阿爾班·貝爾格的《伍采克》搬上舞台;這種過於現代的音樂激怒了布拉格的觀眾,噓聲四起,劇院主管不得不迅速做出順從民意的決定,把《伍采克》從節目單上抽掉。此時老邁的雅納切克捍衛貝爾格,公開地、猛烈地,彷彿只要時間還來得及,他就要讓人知道,誰和他是一夥的,哪些人是他自己人,是他一輩子都沒見過的自己人。
同樣音樂的不同詮釋本來就會有品質上的差異,這種事再正常不過了。但是,雅納切克的問題並不是演出的缺陷,而是人們對於他的美學的聾盲!人們對於他的原創性的誤解!這種誤解,我認為意義深遠,因為它透露了壓在雅納切克音樂上的魔咒。這正是「單腿人偉大的長跑」這篇文章的寫作緣由:
此刻,雅納切克已辭世八十年,我打開《拉魯斯詞典》,讀著他的簡介:「……他經常採集民間歌曲九九藏書,這些歌曲的精神灌注在他所有的作品和政治思想里」(請試著想象,這段話所描繪的這個幾乎不可能存在的白痴是什麼德性!)……他譜寫的是「徹底的民族性與種族性」的作品(請留意,這段話是在現代音樂的國際背景之外寫的!)……他的歌劇「充滿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完全不知所云……);他們把他的音樂形式描述成「傳統的」,而且不談他的不因循、不流俗;關於歌劇,他們提到的是《夏爾卡》(這是不成熟的作品,理當被遺忘),而他的《死屋手記》,這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歌劇之一,卻隻字未提。
如果有人問我,我的祖國通過什麼在我的美學基因里留下深遠影響,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通過雅納切克的音樂。身世的巧合在這裏也扮演了它的角色,因為雅納切克一輩子都在布爾諾生活,我父親也是,他還是年輕鋼琴家的時候,曾經是一個對雅納切克著迷的(孤立的)音樂社團的成員,這些人是雅納切克最早的行家與捍衛者。我在雅納切克辭世之後一年來到人間,從小,我就每天聽父親或是他的學生們彈奏他的音樂。一九七一年,在我父親的葬禮上,在被佔領的陰暗年代,我不讓任何人致辭;只有四個音樂家,在火化時,演奏雅納切克的《第二弦樂四重奏》。
一則小故事:一九二四年,馬克斯·布洛德出版了一本熱情的短篇專論,主題是雅納切克(用德文九九藏書寫的,也是第一本關於雅納切克的書)。赫佛特立刻攻擊他,他認為布洛德缺乏嚴肅的科學精神!證據是,有些雅納切克年輕時作的曲子,布洛德甚至不知道這些作品的存在!雅納切克替布洛德辯護:聽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幹什麼?為什麼要拿作曲家自己覺得不重要,甚至燒掉一大部分的東西來評判他?
四年後,我移居法國,受到國家命運的震撼,我在電台談了好幾次這位捷克最偉大的作曲家,談了很長的時間。後來,我很樂意地答應幫一份音樂期刊撰寫樂評,評論雅納切克的作品在那幾年(九〇年代初)被錄製成的專輯。這是份愉快的工作,沒錯,但是演奏水準的不相稱(經常是極為平庸)令人不可思議,這就有一點掃興了。在這些專輯里,只有兩張令我著迷,阿蘭·普拉內斯演奏的鋼琴曲,還有維也納的阿爾班·貝爾格弦樂四重奏演出的四重奏。為了向他們致敬(也以此與其他人論戰),我試著定義雅納切克的風格:「對比性極強的主題令人暈眩地緊密並列,快速接連出現,沒有過渡句,而且經常同時鳴響;在縮減到極致的空間里,形成粗暴與溫柔之間的張力。還有,美與丑之間的張力,因為雅納切克或許是極少數有能力的作曲家,可以在音樂里提出偉大畫家才會提出的問題——丑,作為藝術創作的對象。(譬如,在四重奏里,有幾節使用了近琴馬奏〔sul ponticelread.99csw.comlo〕,尖銳刺耳,將樂音轉化為噪音。)」可是就連這張讓我聽得這麼高興的專輯也附了一段文字,以民族主義的愚蠢觀點介紹雅納切克,把他說成了「斯梅塔納的門徒」(與此相反!),並且將他的表現性化約為對於逝去時代的浪漫感傷。
一八五四年生於貧窮的環境,他是村子(一個小村子)里小學老師的兒子,他從十一歲到過世之前都在布爾諾生活,這是個外省的城市,在捷克知識分子生活圈的邊緣地帶(他們的中心在布拉格,而布拉格在奧匈帝國里也只是個外省的城市);在這些條件下,他的藝術進展慢得令人無法置信。他很年輕就開始作曲,但是直到四十五歲創作了《耶奴發》,才找到自己的風格。這出歌劇於一九〇二年完成,一九〇四年在布爾諾一家不起眼的劇院首演,當時他已經五十歲,頭髮全白。他得等到一九一六年——其間始終被輕視,近乎無名——《耶奴發》被拒於門外十四年後,才終於在布拉格演出,並且出乎意料地成功,更跌破眾人眼鏡的是,這出歌劇讓他的名聲突然越過祖國的邊界。六十二歲那年,他的生命長跑加速到令人暈眩的地步;他還有十二年可活,他彷彿活在永不歇止的狂熱中,譜寫他最重要的作品;他受邀參加「國際現代音樂協會」主辦的每一個音樂節,他在巴托克、勛伯格、斯特拉文斯基的身旁,宛如他們的兄弟(一個年長許多的兄弟,但終究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