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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邊界 14

第七部 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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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也許還有一個小小的自然的天堂,」愛德維奇接著說,「羊群和牧羊人,屬於自然的人。感官的解放。對你來說,這就是達夫尼斯,是不是?」
他再一次向她肯定他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愛德維奇斷言:「是的,你說得對,這就是達夫尼斯之島!」
「是的,」愛德維奇興高采烈地叫道,「在我們的文明牢籠的另一邊!」
綿羊在吃著乾草,揚又一次帶著嘆息重複說道:「達夫尼斯,達夫尼斯……」
「你喊達夫尼斯?」
大家都為這一發現感到高興,一個腆著奇大肚皮的男人侃侃而談地發揮起來,他說西方文明就要滅亡,人類將最終從猶太-基督教傳統的枷鎖奴役下解放出來。這些話揚不止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一百次、五百次、一千次地聽到過,沙灘這幾米的空場眼看著就要變成階梯教室了。那男人說著,其他所有人都饒有興趣地聽著,而他們裸|露的性器官這時正傻獃獃地、憂傷地看著地面的黃九_九_藏_書沙。
幾小群裸體的人向他們走來。愛德維奇把揚介紹給他們。大家和他握手問候,說出自己的頭銜,表明各自的榮幸。然後,他們說起不同的話題:海水的溫度,戕害著人們身心的虛偽的社會,美麗的島。
揚一直覺得在別人面前脫衣服,有點兒不習慣。他幾乎有點兒羡慕愛德維奇,她赤|裸著走來走去,就像穿著一件很舒服的家常裙子一樣。她赤|裸身體甚至比穿著衣服還自然,就好像她扔掉衣服的同時,也同時扔掉了身為女人的艱難命運,成了一個沒有性別特徵的人。就好像性是包在衣服里的,而赤|裸是中性的一樣。
從廁所出來后,她向揚笑了笑,讓他吻了雙頰:「我們去海灘?」
出發去美洲之前,揚帶愛德維奇來到了海邊。這是一個廢棄的小島,島上只有幾處小村落,牧場里綿羊在漫不經心地吃草,只有一家旅館,朝向一片圍起來的海灘。他們各自租了一個房間。
說到最後一九*九*藏*書個話題,愛德維奇強調說:「揚剛說這是達夫尼斯之島。我覺得他說得對。」
愛德維奇不能接受壓在人身上的傳統的重負。她拒絕承認裸|露著臉就是貞潔的,而裸|露著屁股就是無恥的。她不明白為什麼從眼裡流出的帶鹹味的液體就是高尚的詩篇,而通過肚子流出的液體就該引起人的反感。這一切在她看來都是愚蠢的、做作的、無理的,她就像一個叛逆的女孩子對待天主教寄宿學校的校規一樣,對待這些傳統慣例。
愛德維奇同意:「是的。更奇怪的是,這些身體都是美的。你看,即便是衰老的身體、生病的身體也都是美的,只要它們還只是身體、沒有衣服的身體。它們同自然一樣美。一棵老樹同一棵幼樹一樣的美,生病的獅子依然是獸中之王。人的醜陋乃是衣服的醜陋。」
他們永遠也不互相理解,愛德維奇和他之間。但他們總是互相贊同。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解釋對方的話,他們兩人之間有種九*九*藏*書奇妙的契合,一種奇妙的建立在不理解基礎上的契合。他很清楚這一點,幾乎樂此不疲。
「很好,」愛德維奇說,「應該回歸到他那兒。回到人還沒有被基督教戕害的那個時代。你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他同意。
因海灘上四散的裸體而感受到的悲哀讓揚越來越難以忍受。他說:「太奇怪了,這裏所有這些裸體……」
他們赤身裸體走下樓梯,來到海灘,那裡成群的人都在裸著身休息、散步、游泳:赤|裸的母親和赤|裸的孩子,赤|裸的祖母和她們赤|裸的孫子,赤|裸的青年和赤|裸的老人。女人的乳|房多得不可勝數,形狀千姿百態,美的,不那麼美的,丑的,大的,皺縮的等等。揚不無傷感地意識到,在年輕的乳|房面前,年老的乳|房不顯得年輕;但是相反,年輕的乳|房卻顯得更老,而所有這些乳|房都同樣的奇奇怪怪,無足輕重。
「是的,」揚回答,但他想說的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他敲門。她的聲音從房間盡頭傳九九藏書來,讓他進來。他先是誰都沒看見。「我撒尿呢,」她從半掩著門的衛生間向他喊道。
因為他喜歡將他們建立在誤解基礎上的理解發揮下去,他就補充說:「我們住的旅店應該叫做:另一邊。」
「是的,」他說,「我喊達夫尼斯。」
「把你的衣服放我這兒吧,」她邊說邊脫下自己的浴衣,裏面一|絲|不|掛。
他對此了如指掌。即便家裡有很多人來時,她也是平平靜靜地宣布她要去撒尿,並且隔著虛掩的廁所門和別人聊天。這既不是賣弄風情,也不是不知羞恥。恰恰相反,這是對賣弄風情和不知羞恥的絕對廢除。
他們在海灘上慢慢地走著,腳下的沙子滾燙,一隻公羊的咩咩叫聲與海水聲應和著,橄欖樹陰下,一隻骯髒的綿羊在吃著一堆乾草。揚想起達夫尼斯來。他躺著,對赫洛亞赤|裸的身體痴迷不已,他興奮異常卻不知這興奮把他喚向何方,這是沒有目的、沒有平息的興奮,它無邊無際https://read.99csw.com地延伸開來,到視線不及的所在。一陣強烈的懷戀之情襲上揚的心頭,他想回到過去。過去,那男孩那裡。過去,男人之初,他自己的初始,愛的初始。他想有慾念。他想有心的顫動。他想躺在赫洛亞身旁,不知肉體之戀為何物,不知快|感為何物。將自己變成興奮,只是興奮,只是困惑,面對著女人身體時男人所感受到的神秘的、不可理喻的、奇迹般的困惑。他大聲說出:「達夫尼斯!」
此時,他又被那模糊且神秘的邊界概念給糾纏住了,他覺得自己正處在邊界線上,正要跨過去。一種奇異的悲傷湧上心頭,從這宛若雲霧的悲傷中顯現出一個更為奇異的念頭:猶太人就是結成隊、赤|裸著走進毒氣室的。他不明白到底為什麼這一畫面固執地掠入他的腦海,也不明白它究竟意味著什麼。也許它意味著那個時候,猶太人也是在邊界的另一邊的,也就是說,裸體成了另一邊的男女們的制服。裸體成了一塊裹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