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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他對她解釋說,只要接受一次換血的緊急治療,還能有救。貝爾納達終於認出了他,費力地坐起身,沖他破口大罵起來。阿夫雷農西奧漠然地讓她罵,一面重新把窗子關上。道別前,他停在侯爵的吊床前確切地說出他的診斷:
就是這個時候,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對她的神靈許下了願:諸神靈如果發善心讓女孩活下來,在新婚之夜到來之前決不讓她把頭髮剪短。她剛話完願,孩子就哇地一聲哭了。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高興地叫道:「她一定是個聖女!」等孩子被洗凈包起來后,侯爵看了看她,他的眼力不如多明加。「如果上帝讓她健康地活下來,」他說,「她一定是個妓|女。」
阿夫雷農西奧被緊急地叫來,他破除了民間流傳的、關於狂犬病人最後會變得和咬過他的狗一樣的迷信。他檢查了一下,發現小女孩有點發燒;雖然發燒本身也是一種病,並非是其他疾病的一種徵兆,但他沒有忽視。他提醒痛苦的先生說,他女兒還無法排除任何一種疾病,因為被狗咬傷后,不管它帶不帶狂犬病毒,都不會對其他病有什麼預防作用。就像往常那樣、唯一的辦法是等待。侯爵問他說:
杜爾塞·奧利維也納妞聰明伶俐,為了憨厚,很難發現她精神失常。從第一次看見她后,年輕的伊格納西奧就覺得她在平台上那些喧囂的瘋女當中與眾不同。就在那一天,他和她通過手勢彼此心領神會了。她是扎風箏的能手,把情書疊成小鴿子拋給了他。為了和她通信,他學會了讀書、寫字。這是一次正當的熱戀的開始,但是誰也不願意給予理解。老侯爵惱羞成怒,威嚇兒子公開否認此事。
女兒爬起來,什麼也沒有問。侯爵給她穿上該穿的衣服。他在箱子里找一雙長毛絨套鞋,免得靴子後跟磨傷她的腳踝,結果無意中發現一件他母親小時候穿過的禮服。由於歲山久遠,衣服顯得很舊,洗不出來了。不過,看向出來,它沒有穿過第二次。幾乎過了一個世紀后,現在他給戴著聖澍的項鏈、披著洗禮時用的披肩的西埃爾瓦·瑪麗亞穿在身上。她穿著有點緊,在一定程度上說它顯得更古老了。然後又給她戴上一頂帽子,也是在箱子里找到的,帽子的綵帶和衣服絲毫不相配,她戴著大小挺合適。最後,他為女兒準備了一隻小手提箱,裡頭裝著一件睡衣,一把梳子,梳齒細密得連蟣子都能刮出來,還裝上了孩子的奶奶用過的一本用金絲裝訂、珍珠母封面的小日課經。
教區主教堂托里維奧·德·卡塞雷斯·伊比爾圖德斯對西埃爾瓦·瑪麗亞的精神失常和和胡言亂語引起的滿城風雨感到不安,便給侯爵捎去一個口信,其目換、日期或時刻都不清楚,結果被看作一個萬分緊急的信號。侯爵克制著惶惶不安的心情,當天未事先通報就去了。
但是貝爾納達的情況也並不比原先好。她本想把胡達斯·伊斯卡里奧特留下,平等待他。只是不到兩年的工夫,她就迷失了做生意的方向,生活本身的方向也迷失了。她把他化裝成努比亞海盜、金棒花八、梅爾喬博士,把他帶到城郊,特別是在商船隊停泊和城市沉浸在長達半年的熱鬧之中的時候。人們在城外臨時開設了酒店和妓院,迎接從利馬、波托貝洛、哈瓦那和韋拉克魯斯到這兒來搶購整個被發現的世界的產品和貨物的商人。一天晚上,胡達斯在一個苦役犯們出入的小酒店裡喝得爛醉,挨到貝爾納達身邊十分神秘地對她說:「你張開嘴,閉上眼。」
他隨著奉告祈禱的鐘聲回到籠罩著陰影的家中。自從堂娜奧拉利亞死後,他第一次大聲誦念奉告祈禱詞:「主的天使傳報馬利亞。」古詩琴的弦像在水塘深處一樣在黑暗中振蕩。侯爵順著音樂聲向女兒的卧室走去。她坐在彈琴用的椅子上,穿著白長衫,散亂的長發拖到地上,正在彈奏跟他學的一首初級練習曲。他不能相信,她會是中午留在家中的、被無情的庸醫們折磨得萎靡不振的女兒,除非出現了奇迹。這是他轉瞬即逝的幻想。西埃爾瓦·瑪麗亞知道他回來了,便停止彈琴,心裏又難過起來。整個晚上他都陪著女兒。他像不稱職的父親那樣笨手笨腳地幫助她做睡前的準備工作。他把睡衣給女兒穿反了,她不得不脫下來重新穿上。他第一次看見她光著身子,看到她的肋骨突露出來,她的乳|頭小得像只紐扣,汗毛那麼細小,他很難過。發炎的腳踝周圍紅紅的。他幫助她睡下時,女兒仍然幾乎聽不清地呻|吟著,獨自忍受著痛苦。他驚慌地相信,他正在促使她死去。
看到這些新的起色,侯爵很高興。他開始考慮去塞維利亞旅行的事,好通過旅行使西埃爾瓦·瑪麗亞從無聲的痛苦中振作起來,結束她關於世事的教育。當卡里達德·德爾·科夫雷把從午睡中喚醒告訴他一個無情的消息時,旅行的日期和路線都考慮好了:「先生,我可憐的小姐正在變成一條狗。」
這是最後一招。莎貢塔脫去她的披風,在身上塗印率安人的油脂,以便使自己的肉體同西埃爾瓦·瑪麗亞的赤|裸的肉體磨擦。後者雖然非常虛弱,還是手腳並用極力反抗。莎貢塔斯社強迫她服從。貝爾納達在房間里聽到了瘋狂的喊叫聲,趕忙跑來看看出院什麼事。她看到西埃爾瓦·瑪麗亞在地上踢蹬,東貢塔身上披著波浪般的銅色長發騎在瑪麗亞身上,一面怒吼似的誦著聖烏貝爾托的經文。貝爾納達用吊床的掛繩抽她們倆。她們先是在地上驚慌地蜷縮在一起,後來又被貝爾納達追打得各個角落亂竄,直到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流放的第一年,一次他被漲水的大河般的轟鳴聲驚醒。原來是牧場的所有動物離開它的棲息地,在滿月下的萬簌倶寂中穿越著田野。它們靜靜地打翻阻擋它們的一切,朝著草場、甘蔗田、激流險灘和沼澤地跑去。大牲口和馱馬群在前頭,豬、羊、雞、鴨在後頭,以不祥的隊形消失在黑夜裡。甚至包括鴿子在內善飛的鳥類也步行而去。只有大獵犬在主人的卧室門前的哨位上守到天亮。這是侯爵同這隻大獵犬和他家中後來養的許多獵犬保持的近乎是人與人之間的友誼遙開始。
他第一次獨自住在前輩們的昏暗的宅院里,在黑暗的夜裡幾乎睡不穩,因為他們這些高貴的土生白人生來就害怕在夢中被自己的奴隸殺死。他常常突然醒來,不知道從天窗上往裡探望的眼睛是人間的還是陰間的。他踮著腳走到門口,猛然打開門,發現一個黑人正從鎖眼裡突窺視他。他們赤身裸體、抹著椰子油在走廊里悄悄地溜來溜去,免得被抓住。這麼多可怕事情湊在一起,他不知所惜,便下令家裡的燈燭要通宵不滅,把一步步侵佔著空閑地方的奴隸逐出家門,並把經過作戰訓練的第一批大獵犬帶到家裡來。
「阿夫雷農西奧·德·薩·佩雷伊拉·卡奧。」他說,彷彿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讀這個名字,接著轉向侯爵:「侯爵先生,你注意到最後一個姓在葡萄牙語里是狗的意思嗎?」
「閣下應該知道,我正忍受著一個人能夠忍受的最大的不幸。」他垂頭喪氣地說,「我不再相信他了。」
音樂使他們的夫婦https://read•99csw•com關係大為改善,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甚至敢幹跨出她一直未跨出的一步。一個暴風雨之夜,也許是假裝害怕,她跑進沒跟她同過房的丈夫的卧室里。「這張床的一半是我的。」她對他說,「我要睡在這半張床上。」
「把她交給我們吧。」主教最後說,「剩下的事上帝會做的。」
他冒味進推開門,想看看貝爾納達。房間里黑糊糊的。她不在床上。他喊她的名字,她沒有回答。於是他推開窗子,四點鐘的金屬般的光輝射進來。只見她赤身裸體,一|絲|不|掛,伸開雙臂躺在地上,全身籠罩著死亡的可怕光輝。她的皮膚由於溢出的黑色膽汁而呈死灰色。她抬起頭,被突然打開的窗戶射進的光線照得眼花,沒有認出醫生來。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命運。「獵頭鷹為你歌唱,我的孩子。」他對她說謊。
貝爾納達已經用有力的手緊緊地抓住家庭的權力,侯爵卻在果園裡閑居。她的第一個目標就是要恢復被丈夫分掉的、在老侯爵的權勢保護下的財產。老侯爵在世時獲得許可,可以在八年內販賣五千個奴隸,同時按合同配額每個奴隸從國外進口兩桶麵粉。憑著他的精明騙術和對海關檢查員的收買,他賣掉了商定的麵粉,但是他也通過走私超額賣掉了三千個奴隸,這使他成為當時最幸運的個體商販。貝爾納達想到,賺錢的買賣不是販賣奴隸,而是販賣麵粉,儘管大買賣實際上都對她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僅僅由於獲准四年內進口一千個奴隸,同時按每個奴隸進口三桶麵粉,她就發了大財:她賣掉了商定的一千個黑奴,但是她進口的麵粉不是三個桶,而是一萬兩個桶。這是那個時代最大的走私活動。
這樣,一咱曾被嚴禁的、至少一度算是愛情的友誼又恢復了。兩個人一直談到天亮,既不抱幻想也並不絕望,就像一對命中洽談室要墨安成規的老夫妻。他們相信他們會幸福的,也許已經是幸福的了,甚至兩人中有人講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採取了不該採取的行動。夜晚在一群發瘋的人的爭吵聲中腐爛,大獵犬被吵鬧聲弄得無精打采。於是,一切又恢復了原狀。此後,杜爾塞·奧利維妞很久沒有再到他家裡來。
侯爵不相信上帝,只相信一切給他某種希望的人。在城市裡,還有另外三個大學畢業的醫生、六個藥劑師、十一個為病人放血的理髮師、不計其數的庸醫和從事巫術行業和拉丁文教師儘管宗教裁判所在近五十年間已判處一千三百人不同的徒刑,將六人投入火中燒死。一位年輕的薩拉曼卡醫生把西埃爾瓦·瑪麗亞的愈合的傷口割開,敷上一貼糊劑,好把長期積存的膿吸出來。另一位醫生為此目的在她的背上放了幾隻醫蛭。一位放血的醫生用她自己的尿給她洗了傷疤,另一位醫生則讓她喝她自己的尿。,兩個星期後,她每天忍受兩次青草浴和兩次軟化劑灌腸,用天然銻藥水和其他致命的迷魂湯把她推到了瀕死的邊緣。
他說這句話時流露出某種快樂心情,因為他二十歲作為國王的少尉在摩洛哥服役時,在戰爭的槍炮聲中,也曾失去了信仰。「是突然覺得上帝不存在了。」他說。他恐懼地過著一種祈祝壽和悔罪的生活。
他住的樓房是城裡最古老的,共兩層,相當寬敞,只是太破了。主教連半層樓也沒佔用。樓房挨著大教堂,和教堂共用一條拱頂已發黑的迴廊。樓房有一個院子,院子里荒涼的灌木叢中有一個毀壞了的雨水池。連用方石塊砌的威嚴的樓房正面和整體木門也現出一副年久失修的破敗模樣。
「直到上帝同情我,給我指出了信仰之路。」他說,「所以,最要緊的不是你不相信上帝,而是上帝仍然相信你。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在你拚命奮鬥之時,是他指引我們給你這種安慰。」
德勞拉接下去說,鐵的事實是,這個名字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名字,誰也不知道。根據宗教裁判所的調查,他是一個被逐出半島的葡萄牙猶太人,在此地受到一位知恩必報的總督的庇護,他曾用圖爾瓦科凈化水給總督治好了疝氣。他談到他的神奇藥方,談到他預測死亡的狂言,他可能有過的雞|奸,他的淫穢的讀物和他的不信上帝的生活。但是加在他頭上的唯一具體的罪名是使一個客西馬尼園的修補裁縫起死回生。人們找到了證據,說明阿夫雷農西奧命令裁縫起來時,裁縫已經被裝殮入棺。幸而,復活者本人面對宗教裁判法庭斷言,他一分鐘也不普喪失過知覺。「他是把他從火刑中救出來的。」德勞接說。最後,他還提起那匹死在聖拉撒路山上、埋在聖潔的土地里的馬的事件。「他像愛一個人一樣愛它。」侯爵同情地說。
侯爵堅持要她回去。而她相信可以用道理或強力說服或壓服他,便也堅決不走。但是生命沒有給他們更多的時間。十一月九日,他們雙雙在甜橙樹下彈琴,因為那裡空氣純凈新鮮,天空萬里無雲,這時一道耀眼的閃電閃過,一聲地動山搖般的巨響使她們驚慌失惜,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被雷電擊倒了。
「這是對我人瓣宗教信仰的羞辱,侯爵先生。」德勞拉說,「活一百歲的馬跟上帝不相干。」侯爵感到驚訝,私下裡開的開玩笑竟然進入了宗教裁判所的檔案。他怯生生地想為醫生進行辯護:「阿夫雷農西奧是個出言不遜的人。但是我的確相信,出言不遜和異端還是有距離的。」如果不是主教把談話拉回原來的方向,爭論很可能會變得激烈且沒完沒了的。
杜爾塞·奧利維妞面對情人的冷淡態度泄了氣,只好供徒勞的懷念安慰自己。一有機會她就從果園的小門溜出「神聖的牧羊女」精神病院。她用可口的精飼料馴養那些大獵犬,讓它們聽她的話,用睡覺的時間去收拾她從來也沒有住過的房子,用羅勒掃帚清掃它,好為它帶來好運氣,並把蒜辮子掛在卧室里,好驅逐蚊蟲。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從不隨意擺放東西,但她至死也不知道每天早晨的走廊為什麼總比前天晚上還乾淨,她用她的方式擺放的東西為什麼第二天早晨總改變了位置。在侯爵的鰥居生活不滿一年的時候,他偶然碰見杜爾塞·奧利維妞在擦洗她覺得被女奴們保管得不好的傢具雜物。
自從喪失了守教信仰后,他第一次感到祈禱的迫切性。他到了祈禱室,竭盡全力恢復對他拋棄的上帝的信仰,但是無濟於事:他對上帝的懷疑比信仰還頑固,因為他的支柱是感覺。在涼絲絲的清晨,他聽見了咳嗽了幾下,便去她的卧室看她。走過貝爾納達的房間時,發現她的房門虛掩著;他推開門,急於把他的疑慮告訴她。她正叭在地上睡覺,發出雷鳴般的鼾聲。侯爵手裡抓著門把探頭往裡瞧,沒有叫醒她。他自言自語地說:「你是為了她活著。」但他馬上糾正說:「全是為了她,我們倆的臭狗屎般的生命換她的生命,媽的!」
「科學沒有教給我更多的辦法。」醫生以同樣生硬的口吻回答他說,「不過,倘若你不相信我,你還有另外一個辦法:相信上帝。」侯爵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原以為你是個不信教的人。」他說。醫九九藏書生幾乎沒有回頭看他:「我還能有別的什麼希求呢,先生。」
侯爵見過他幾次,但也總是離得很遠並且在公共場合。不過,他所保留的關於主教職工的記憶是一次共同主持的彌撒,主教由政府的達官貴人用擔架抬著,懷著熱情主持了那次彌撒。由於身軀高大和他那身華麗的法衣,一看這覺得他像一位巨人般的老人。不過,他那張五官端正、有一雙少見的綠眼睛、未留鬍子的面孔卻保持著一種不受年齡影響的始終不變的美。他坐在擔架上,儼然籠罩著教皇那種光環,凡是了解他的人都會感覺到他那智慧的光芒和強烈的權力欲。
傍晚的悶熱遍布世界。侯爵在紫紅色的天空看到了第顆明星,不由得想起他的女兒:地獨自呆在骯髒的房子里,拖著那隻被江湖騙子治壞的腳挪動。他用天生謙卑的口吻問道:「那我該怎麼辦呢?」
家裡擺滿了在歐洲市場上能夠見到的各種上發條的會跳舞的玩具娃娃、八音盒和機械表。侯爵擦掉古詩琴上的塵土。給它安上弦,懷著只能被認為是愛心的恆心調琴音,又自彈自唱起了往年唱過的歌曲。他的嗓音優美,耳朵卻不靈,無論是歲月還是朦朧的記憶都沒有能把它們改變。在那些日子,女兒問他,是否真像歌里唱的那樣「愛能夠戰勝一切」。「是的。」他回答,「不過,你不相信也是對的。」
「無論他是誰,都需要安魂經。」阿夫雷農西奧說。「是我續弦的妻子。」侯爵說。「準是她的肝臟壞了。」阿夫雷農西奧說。「你怎麼知道?」
「我是說,在魔鬼的無數狡詐伎倆中,採用可憎的疾病的形式鑽進一個無鼙的人的肉體,是司空見慣的。」他說,「他一旦鑽進人的肉體,人類的力量是難以把他趕出來的。」
他繼續設法使西埃爾瓦·瑪麗亞感到幸福。父女倆站在聖拉撒路山上,向東他們看見了荒涼的沼澤地,向西看見了碩大的紅太陽正沉向如在烈火中的海洋。女兒問他大海彼岸有什麼,他回答說:「有一個世界。」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在女兒身上引起意想不到的共鳴。一天下午,他們看到苦役船隊揚著鼓鼓的帆出現在地平線上。
貝爾納達躲避在榨糖作坊。那個家已是風雨飄搖。從那時起它之所以像船一樣沒有沉沒,多虧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的一雙巧手。她按照她的神靈們的指點完成了對西埃爾瓦·瑪麗亞的教育。侯爵幾乎對妻子的病危一無所知。從榨糖作坊傳來消息說她已處於昏迷狀態,有時自言自語。在她的淫樂之夜,她挑了一些最勤快的奴隸供她和她在學校時的女友們使喚。財富隨水漂來,又隨水漂去,她全憑一袋袋蜜糖和可可豆度日;她把蜜糖和可可豆藏在這兒那兒到處都有,以便在她急切地渴望吃的時候可以隨手拿來。如此這般,她尚擁有的東西就剩下兩個裝滿了一百元和四元純金幣的罐子了。當初家道興旺之時,她把它們埋在了床底下。她的健康狀況如此糟糕,當她一連三年不在家,于西埃爾瓦·瑪麗亞被狗咬傷前不久第一次從馬特斯回來時,她丈夫都不認得她了。
但是,唯一的繼承人伊格納西奧卻很平常。他的生長表現出智力發育滯后的明顯跡象,直到應該有所建樹年齡還不識字,並且也不喜歡任何人。到了二十歲才顯露出生命的第一個徵兆,這就是萌發了愛情,願意和「神聖的牧羊女」瘋人院的一個瘋女人結婚;那個女人的歌聲和叫喊聲是他童年的催眠曲。她叫杜爾塞·奧利維妞,是國王的一個皮匠家中的獨生女。她必須掌握製作馬鞍的工藝,免得讓這個保持了幾乎兩個世紀的手藝失傳。正是這種本來是男人們乾的工作使她喪失了理智。而且她的病情相當嚴重,為了教她明白不要吃自己的糞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如果沒有這種病,對一個如此智商低的土生侯爵來說,她一定是一個極為合適的結婚結象。
侯爵在長褲上擦了擦手上的汗水,進了門,走到由黃色鍾狀花和吊著的歐洲蕨形成的「華蓋」下面的一聲露天平台上,從那裡可以望見所有教堂的鐘樓、高大的房舍的紅房頂、由於天熱而昏昏欲睡的鴿群、明亮的天空下清晰可見的軍事設施和冒著火焰似的大海。主教真誠地伸出他那老戰士的手,侯爵吻了一下戒環。
「我們知道,孩子。」主教毫不驚訝地說,「我們怎麼能不知道呢!」
一個落著小雨點的早晨,在人馬星座下,妊娠七個月的不幸的西埃爾瓦·瑪麗亞·德·托多斯·安赫萊斯出世了。她像個毫無生氣的小蝌蚪,纏在脖子上的臍帶差點把她勒死。「是個女孩,」接生婆說,「不過,她活不長。」
「根據我掌握的知識,我想這是一支火槍。」他說。然後,他真正好奇地問:「那你用這個幹什麼?」
他拿起手邊的一隻小鈴鐺搖了搖,一個大約三十多歲、衣著講究的教士像從瓶子里放出的精靈似的立刻出現了。他穿著一件家制的防暑教士服和一雙跟主教穿著一樣的系帶涼鞋。他神情緊張,面色蒼白,眼睛滴溜溜轉達,頭髮漆黑,一縷白髮飄在額前。他呼吸短促,雙手發燙,並不像個幸福的人。「你了解阿夫雷農西奧嗎?」主教問他。神甫無需思索:
「我們該走了。」侯爵說。
這個女孩,貴族的父親和平民母親生的女兒,童年如同孤兒,母親只讓她吃了一次奶,就憎恨起她,由於害怕會把她掐死而拒絕把她帶在身邊。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喂她,為她舉行基督教洗禮,並祈求奧洛昆保佑她。奧洛昆是一個性別模糊不清的約魯瓦神出鬼沒,他的面孔在人們的想象中非常可怕,只有在夜間才顯現。而且總是戴著面具。後來,西埃爾瓦·瑪麗亞被安排到奴隸們的院子里住,還不會說話就學會了跳舞,同時學會了三種非洲語言,學會了在早飯前喝雞血,並能基督教徒中間行走,既不會被人看見也會不被人覺察,就彷彿一個無形的生靈。多明加·德·阿德維恩托讓她生活在一群快活的黑女奴、混血女傭的、印第安女幫工中間,她們用有利於健康的水給她洗澡,用耶馬亞的馬鞭草給她擦身,像照管一株玫瑰一樣關心她的濃密的發發,才五歲,那長發就長達的腰部了。女奴們漸漸地把一條條掛著不同的神出鬼沒像的項鏈給她戴上,一直給她戴了十六條。
「我們叫你到這兒來,」他對侯爵說,「是因為我們知道你需要上帝幫助,你卻假裝若無其事。」他的聲音沒有了風琴般的音調,眼睛恢復了塵世的光輝。侯爵將半杯酒一飲而盡,順著他的話茬兒說:
「為了防備海盜,先生。」土著人,仍然沒有看他的臉。「現在我把它交給你,請你大發慈悲,把我打死,不然我就打死你。」
那時,她的一半時光是在馬阿特斯榨糖作坊度過的。她把那裡確定為她的生意中心,因為那地方離馬格達萊納大河近,全球同總督轄區地進行各種交易。關於她的買賣興隆昌盛的零星消息是傳到侯爵家裡來的,因為她對誰也不透露她的買賣的情況。在她在這裏度過的時間里,即使在他倆的危機發生前,她也彷彿是另一隻被關在籠子里的大獵犬。多明加·德·阿read•99csw.com德維恩托說得好:「她總是焦躁不安。」照看她的女奴死後,西埃爾瓦·瑪麗亞第一次在家裡有了一個安穩的地方。人們為她收拾了老侯爵夫人住過的富麗堂皇的卧室,並給她請了一個家庭教師,教她學習伊比利亞半島的西班牙語,掌握算術和自然科學概念。但教師想教她閱讀和寫字時,她卻拒絕學習,說她不明白那些字母是什麼。一位世俗的女教師開始叫她欣賞音樂。小女孩很感興趣,很高興。但是她沒有耐心學習任何樂器。女教師突然辭了職,和侯爵道別時,她說:
扎得不結實的辮子散開來,幾乎拖到了地上。看門人不相信那是真頭髮。侯爵想把頭髮給她挽起來,女兒把他推開,她要自己挽,她的動作那麼熟練,看門人十分驚訝。
「這是對聖母許的願,到結婚之日才能剪。」侯爵說。
阿夫雷農西奧仍然到侯爵家來拜訪。要他同侯爵達成一致是困難的。不過,他對侯爵那種置身在一個被宗教裁判所嚇壞的世界的邊緣地帶而凡事滿不在乎的態度很感興趣。他在花兒盛大開的甜橙樹下侃侃而談,不管對方聽不聽;侯爵在距離一位從沒有聽說過他的國王一千三百海里的吊床上「腐爛」;他們就這樣送走了炎熱的月份。在這樣一次拜訪中,他們的交談被貝爾納達悲哀的呻|吟聲打斷了。阿夫雷農西奧吃了一驚。侯爵假裝沒聽見。但是第二聲呻|吟是那麼令人心碎,他不能再裝聾作啞了。
「如果一個按照瘋子的思維邏輯行事,他便不是瘋子。」
「這是你能對我說的最後的辦法嗎?」
執事拉開門請侯爵進去。他毫不費力地再次看見了比畫像上老四十歲的主教。他比人們說的要高大得多、威武得多,只是仍然忍受著哮喘的困擾,熱得透不過氣來。他臉上流著汗水,坐在菲律賓搖椅上緩緩地搖著,用芭蕉扇輕輕地扇著,為了更好地呼吸而向前探著身子。他穿著一雙農民穿的那種系帶涼鞋,一件粗麻布無袖襯衫。由於過多地使用肥皂,襯衫上有多處搓破的地方。簡樸度日的老實態度一眼就能看出來。然而,最引人注意的還是他那雙眼睛的純潔目光,這隻能認為他的心靈里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一看見侯爵出現在門口,他就停止了搖晃,用扇子親切的招呼他。「請進,伊格納西奧。」他說,「這也是你的家嘛。」
一個當傭人的修女提來一隻盛大著泡有水果丁的濃葡萄酒的雙耳涼水瓶和一個盛大著冒熱氣的、使空中充滿了藥味的熱水盆。主教閉著眼睛吸著那種熱氣。當他陶醉地吸完氣抬起頭來,他和剛才完全不同了,開始使用他的絕對權力。
侯爵詞語瞭望他的臉,他有一雙憂傷而無怕聲的小眼睛,但是侯爵明白他的話中包含的意思。他把火槍還給他,請他進來談談,以便達成協議。兩天後,聯合會一座教堂皇的教區神甫和女方的父母及雙方的證婚人一道舉行了婚禮。婚禮結束時,誰也不知道莎貢塔從啊里冒出來,給新娘新郎戴上了幸福的花環。
她相信這是西埃爾瓦·瑪麗亞用來對付她的一種非洲妖術,便決定母女倆不能同住在這房子里。侯爵想試著調整一下,她堅決地回答他說:「她不走,我走!」結果,西埃爾瓦·瑪麗亞又回到女奴們的棚屋,儘管當時她母親常住在榨糖作坊,她依然像出生時那樣一聲不響,一個字也不識。
三月中旬,狂犬病的危險似乎已經過去了。侯爵為自己的好運慶幸不已,他打算彌補過去的不足,用阿夫雷農西奧提出的、使女兒得到幸福的妙方來取得她的好感。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她身上了。
後來,午睡時間,他們仍然在甜橙樹下做|愛,但總是匆匆忙忘記,沒有愛情。瘋女們站在平台上不知羞恥地唱著歌兒為他們加油,像在運動場上那樣為他們的勝利歡呼。未等侯爵明白等待著他的危險,貝爾納達便帶來已懷孕兩個月的消息,使他從麻木狀態中醒來。她提醒他說,她不是黑女人,而是一個拉迪諾和一個卡斯蒂利亞白女人的女兒,因此,縫補被破壞的貞操的唯一的錢線就是正式成親了。他一直拖延著,直到他父親在午睡時刻背著一支舊火槍來敲他的大門。他說話慢慢吞吞,表情和藹。他把火槍交給侯爵,沒有看他的臉。
天邊傳來雷聲,閃著電光,天空陰去密布,大海波浪洶湧。轉過街角就望見了聖克拉拉修道院的孤立的白房子。它建在沙灘上的一處到處是垃圾的地方,共三層樓,都安著百葉窗。侯爵用手指指給她看。「那就是修道院。」他說。然後他指著左邊說。「什麼時間你都能從窗口望見大海。」女兒沒有理他,他便對她做了關於她的命運的從沒有做的唯一解釋:
侯爵告辭了。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比來這兒時更加難受。他從馬車的窗口望著凄涼的街道,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水坑裡洗澡,垃圾被兀鷹弄得到處都是。轉過街角后,他看見了總是原地不動的大海。他突然感到心展望意亂。
正值復活節前的星期日。侯爵帶著西埃爾瓦·瑪麗亞去望五點鐘的彌撒。不知為什麼,她很高興地接受了祈福的棕櫚枝。出來時他們在車上看見天亮了。侯爵坐在正座上,把小手提箱放在膝頭上;女兒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漠然地望著街道從車窗外掠過,這是十二歲的她最後看到的街景。看樣子,她一點兒也不想知道,天色這麼早讓她穿著瘋女胡安娜那樣的衣服、戴著鍾形帽,帶她去哪裡。經過長時間的思索后,侯爵問女兒:「你知道上帝是誰嗎?」女兒搖了搖頭。
教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他准許侯爵做每件事情都可以用他的名義,特別是在聖克拉拉修道院里;應該儘快把他的女兒送進修道院。
主教走馬上任時,侯爵已退出公眾活動,所以二人未曾晤談過。此外,由於健康狀況欠佳,主教命中注定有一個碩大的身軀,使得他不能獨立生活;此外他還忍受著惡性哮喘病的折磨,使他的信仰受到了考驗。他不在眾多的公眾活動中露面,儘管他的缺席令人難以理解。而在他出席的不多的社會活動中,他也遠遠地躲在一邊,這漸漸使他變成了一個若有若無的人。
侯爵坦白地告訴她,他之所以放棄財產,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並非出於對宗教的虔誠,而是由於看到妻子肉體被雷電化為灰燼時突然失去了信仰,使他產生了恐懼。杜爾塞·奧利維妞願意安慰他。,她保證做他的奴隸,無論在廚房裡還是在卧室里。他沒答應。「我永遠不再結婚。」他對她起誓。
「院里不準戴帽子。」她說。
城市的面貌改變了。父女倆快樂地觀看木偶戲、吞火表演;在那個有著好兆頭的四月,集市上的許多新鮮事傳到港口上來。在兩個月的時間里,西埃爾瓦·瑪麗亞見識的白人的事情比以前任何時間都多。侯爵竭力想把女兒變成另一個人,他自己也和從前不同了。他發生的變化如此徹底,以至他改變的似乎不是性格,而是天性。
侯爵似乎缺乏音樂才能。照法國人的說法是,他有一雙藝術家的手和炮兵的耳朵。不過,自打拆開樂器的包裝那天起,他就開始注意義大利古詩琴:它那奇怪的雙琴頭、它的指板的九_九_藏_書大小、它的弦的數量和它那清晰的聲音。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非要他彈得跟她一樣熟練不可。每天早晨他們都是在果園的樹下練習彈琴中度過的。她懷著愛情和耐心,他則像石匠那麼頑強不懈,直到悔恨的情歌毫不遺憾地向他們投降。
然而,沒過一年,他又偷偷地和貝爾納達·卡夫列拉結了婚,她是他父親在海外經商發跡時用過的一個老監工的女兒。當老監工要她把堂娜奧拉利亞愛吃的鹵大西洋鯡和黑油橄欖送到他家的時候,他們認識了。堂娜奧拉利亞死後,她仍然給侯爵送這些東西。一天下午,貝爾納達看見他躺在果園裡的吊床上,便拉過他的左手來給他看手相。發現她看得那麼准,侯爵很激動。從此後,雖然沒有什麼東西要買,他仍然在午休時把她叫來。但是兩個月過去了,他卻一點兒也不主動。於是她採取了行動。她突然跳上弔床壓在他身上,用他穿著的外衣下擺堵住了他的嘴,一直把他弄得精疲力竭。然後用她的熱情和智慧使他振作起來;這一切,在他獨身的愛情中少得可憐的快樂中,他是不敢想象的。最後,她不顧一切地剝奪了他的童貞。他已經五十二歲,她卻只有二十三歲,但是年齡的差別並沒有什麼妨礙。
女兒講了一能約魯瓦話,更加使她感到恐懼了。晚上的情況更糟,因為她覺得有人碰她,她突然驚醒,原來是女兒站在床邊看她睡覺。讓她手裡拿著一個鈴鐺也沒有用,因為西埃爾瓦·瑪麗亞的靜悄悄的活動使小鈴鐺不會作響。「這孩子只有膚色像白女人。」母親說。一點兒也不錯,小女孩擾自己的名字換成了人們編造的另一個非洲名字「瑪麗亞·曼丁加」。
人們從來不知侯爵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懶懶散散,也不知他為什麼要維持一種如此不和睦地婚姻,而他本來是可以勇敢地過一種平靜的鰥居生活的,當初他完全做得到心想事成,因為老侯爵跟他父親——聖地亞哥騎士團騎士、有生休殺大權的黑奴販子、冷酷無情的軍團長,國王陛下慷慨地賜予他榮譽和俸祿,卻不懲處他的不公正行為一的權勢太大了。
大門頭閉起來。把一泛潮就散發臭味的法國絲絨傢具仍在一邊,把哥白林雙面掛毯、瓷器和鍾錶精品賣掉,滿足於在空空蕩蕩的房間里躺在用牛蒡編織的吊床上乘涼。侯爵沒有再去望彌撒和靜修,在宗教遊行時沒有佩戴至聖的白戶飾,不再過彌撒日,也不過四旬齋,儘管他準時向教會交納稅款。他躲在吊床上,有時是因為八月卧室里太悶熱,但幾乎總是為了在甜橙樹下睡午覺。隔壁的瘋女們向他投擲殘渣剩飯,大聲對他說撩撥人的下流話。但是當政府願意幫助他搬走精神病院時,他卻由於喜歡她們而提出了異議。
「真可怕,」主教說,「每個小時它都像地震一樣在我的五臟六腑里回蕩。」他的話使侯爵感受到驚訝,因為四點的鐘聲響的時候他也是這麼想的。主教認為這是一個很自然的巧合。「思想不屬於任何人。」他說。他用手指在空中劃了一串邊疆不斷的圓,又說:「思想像天使一樣在附近飛舞。」
「可是結果很不好。」主教說,「這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你的不幸的女兒全身抽搐,不顧廉恥地在地上打滾兒,狂吠似的說著偶像崇拜者們的黑話。這不是中邪的明顯徵兆嗎?」侯爵驚恐不已。「你想說什麼?」
由於哮喘,主教的呼吸十分困難。他的話常常被不適時的嘆息和猛烈而短暫的咳嗽打斷。但是一點也不影響他的口才。很快彼此便聊起了日常瑣事。侯爵坐在他對面,他那番令人欣慰的、海闊天空、內容豐富的開場白令侯爵感激。但是他們的交談被五點鐘的鐘聲打斷。,那不僅僅是一種聲音,而且是一種強烈的震動,震得下午的光線直顫抖,受驚的鴿子滿天飛。
「我本想不聲不響地忍受我的不幸。」侯爵說。
她照他說的做了。他在她的舌頭上放了一粒神奇的瓦哈卡巧克力糖。貝爾納達知道是什麼,隨即吐出來,因為她從孩提時起就特別討厭可可豆。胡達斯要她相信,那是種神聖的東西,它可以使人的生命旺盛,增強體力,振奮精神,加強性機能。貝爾納達近了不禁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父親這位和主人與老爺的身份不相稱的家長下了一道命令,把他流放到他家的牧場去。這等於活活地讓他等死。他害怕動物,若是母雞則略好一點。但在牧場里,他卻從近處觀看一隻活生生的母雞,將那隻母雞在他的想象中變得愈來愈大,大得像一頭奶牛。他覺得那是一個怪物,比陸地上和水中的任何怪物都可怕。在黑暗的夜裡,他出了一身冷汗。早晨他醒來時,面對牧場的可怕寂靜,他感到不安。那隻大獵犬蹲在他的卧室門前不眨眼地守護著,他覺得它比其他任務危險的東西更使他心驚肉跳。他說:「無因活著而擔驚受怕。」在牧場的流放中,他養成了陰鬱的性情、暗中觀察事物的方式、好沉思的性格、懶惰的習慣、緩慢的講話方式和神秘的信仰。這種信仰似乎註定使他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斗室里。
侯爵在大門口受到一名印第安人執事的迎接。他把一些小東西施捨給在門廊里爬來爬去的乞丐們,走進了涼爽的、半明不暗的樓房。這時,從大教堂傳來鐘聲,下午四點轟鳴的鐘聲在他的腹腔里回蕩。中心通道異常黑暗,他甚至看不見帶路的執事,每一步都得注意別撞在擺得不穩的雕像和橫在路上的瓦礫堆。在通道的盡頭,有一間小接待室,裡頭被天窗透下來的光線照得挺亮,執事走到那兒停下,讓侯爵坐在那裡等著,他走進旁邊的一道門。侯爵站著察看正面牆上的一幅巨大的油畫像:上面是一位身穿國王的旗手的華麗制服的年輕軍人。直到看到像柜上的銅牌兒后才明白,那原來是主教年輕時代的畫像。
「應該把頭髮剪一剪。」
「你知道阿夫雷農西奧是什麼人嗎?」
她把帽子扣下了。侯爵也想把小手提箱交給她,她沒有接受。「她會么也不會缺。」
一個大清早,貝爾納達由於吃了太多的可可豆而渴得醒來,看見西對埃爾瓦·瑪麗亞的一個玩具娃娃漂在大水缸里,於是母女關係發生了危機。貝爾納達認為,實際上在水缸里漂著的玩具娃娃絕不平常,肯定是一種可怖的東西:一個咽了氣的娃娃。
看門人被說服了。她不給侯爵道別的時間,抓起孩子的手進了轉門。由於走路腳疼,孩子把左腳上的套鞋脫了。侯爵望著女兒提著那隻鞋,一瘸一拐地走遠了。他徒勞地希望在某個罕見慈悲時刻,她能回頭看一看他。他關於女兒的最後一個記憶是,她拖著受傷的腳穿插過花園的柱廊,消失在被活埋的女人住的樓里。
他設法學著給梳頭,給她編辮子。他設法教她做個真正的白女人,設法為她複原他這個高貴的土生白人被打破的夢,改變她對滷製鬣晰和犰狳肉菜的嗜好。他什麼都想為她做,卻不想一想他的做法會不會使她幸福。
侯爵介紹了女兒被狗咬傷后醫生的治療情況,但是主教總能找到有利於自己的理由。他的了無疑他十分清楚的問題:
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在塞哥維亞曾是斯卡拉蒂·https://read.99csw.com多美尼科的學生,榮幸地獲得在學校和修道院教音樂和唱歌的許可證。她來到這兒時,帶來一架擊弦古鋼琴的零部件,她自己把它裝好了;還帶來了不同的弦樂器,她自己彈,也教別人彈,彈得非常熟練。她組建了一個初學者樂團,樂團以義大利、法國的新空氣把家庭的下午變得神聖了。關於這個樂隊,人們甚至說它是從聖靈抒情詩里獲得靈感的。
被牧場荒涼可怕的景象所壓倒,年輕的伊格納西奧放棄了他的愛情,屈服於他父親的安排。他父親犧牲了他的愛情還不夠,還把遺囑中要求他同一位西班牙貴族的女繼承人結婚的條款強加人他。他就這樣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和美貌出眾、有著多方面的非凡才能的女人堂娜奧拉亞·德·門多薩成了親。結婚後,他讓她保持著她的童貞,連生個兒子的恩惠也不給她。後來,他仍然像他出世后一直生活的那樣,過著不幸福的單身生活。
「因為她呻|吟時張著嘴。」醫生說。
驚恐不安的城市認為這場災難是某種見不得人的罪孽引起上帝大發雷霆的結果。侯爵安排舉辦了葬禮。在葬禮上,他第一次穿插著黑色的塔夫綢喪服、面色憔悴地出現在眾人面前。此後他再也沒有把喪服脫掉。從墓地回來后,他發現果園的甜橙樹上落滿了雪白的小紙鴿兒。他信手夠了一隻,展開來一看,上面寫著:「那道閃電屬於我。」
「如果是這樣,」她說,「聖克拉拉修道院的修女們不都壯得像鬥牛一樣?」她特別愛吃發酵的蜂蜜,結婚前她就和學校里的女友們吃。如今在榨糖作坊的熱乎乎的空氣里,她仍然吃,不但用嘴吃,而且用五官吃。她和胡達斯在一起學會了嚼煙葉和拌著甜棕灰的可可葉,就像內華達山區的印第安人那樣。她在酒館里嘗過印度大麻毒、塞普勒斯的松節油、雷亞爾·德·卡托爾塞的老頭掌,至少嘗過一次中國船上由菲律賓商人販賣的鴉片煙。但是,對胡達斯所做的關於可可豆的宣傳,她並沒有當耳旁風。其他的種種癖好失靈后,她承認可可豆的功能,結果比什麼都更喜歡它了。胡達斯變成了強盜、淫媒,偶爾也干雞|奸的勾當。這全是由於惡習所致,因為他什麼也不缺。一個不幸的夜晚,在貝爾納達面前,他赤手空拳和三個苦役打起來,因為賭牌發生了爭吵。他舉起凳子,把他們砸死了。
「侯爵先生,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問他。
「不管醫生們怎麼說,」主教說,「人類的狂犬病總是磨擦的眾多花招之一。」侯爵不明白他的意思。主教向他做了駭人的解釋,就像判處永恆的火刑的前奏。「幸運的是,」主教說,「儘管你女兒的肉體已無可挽回,但是上帝不定期是賜給了我們拯救她的靈魂的辦法。」
女兒在沉睡。侯爵見她一動不動,那麼枯瘦,不禁心想:你是寧願她死去,還是讓她遭受著狂犬病的折磨呢?他給她掖了掖蚊帳,免得蝙蝠來吸她的血;又給她蓋了蓋被子,免得她繼續咳嗽。然後坐在床邊守著她,心裏不禁湧起對女兒的疼愛,他過去沒有這麼愛過她,這是一種全新愉快人體驗。於是他女兒的生命做出決定,既沒有求教上帝,也沒求教任何人。早晨四點鐘,西埃爾瓦·瑪麗亞睜開眼,看見他坐在床前。
「我真不相信你會這麼大胆。」他對她說。「因為你還是往日那個懦弱的老實人。」她回答說。
由於是復活節前的星期日,轉門前的乞丐比平日多。一些和乞丐們爭剩飯的麻瘋病人也伸著手向侯爵跑來。他給了他們一些小錢兒,每人一個,直到把小錢分光。修道院的女看門人看到他穿著黑塔夫綢衣服,看到女孩穿著女王式的盛裝,便敞開門迎接他們。侯爵對她解釋說,他是按照主教的指示把西埃爾瓦·瑪麗亞送來的。看門人根據他說話的表情相信了他的話,她看了看孩子的面色,給她摘掉了帽子。
「他是第一個為我女兒看病的醫生。」侯爵說。「我一直想聽你親口說。」主教說。
侯爵手裡拿著武器,不知怎麼辦。
不等九日祭結束,他就把支撐著長子的權勢的物質財富捐給了教堂,其中包括:位於莫姆波斯和阿亞佩爾的兩座牧場,離家只有十二英里的馬阿特斯的兩千公頃地和幾群供騎用和表演用的馬匹,一座農場和加勒比沿海地區最好的榨糖作坊。然而關於他的財富的說法,是以一座閑置的大牧場為基礎的。在人們的記憶中,想象的大牧場邊界消失在拉瓜里帕沼澤地和拉普雷薩低注地那邊,直到烏拉瓦地方的那片低濕地帶的叢莽。他保留下來的東西只有他家的那片深宅大院和變得十分狹小的奴隸庭院,以及馬哈物斯榨糖作坊,他把住宅的管理權交給了多明知·德·阿德維恩托。讓年邁的內普圖諾仍保留老侯爵賜予他的車夫的工作,並把家裡所剩餘的馬匹交給他飼養。
堂娜奧拉利亞·德·門多薩把他推向了社會。雙雙去望大彌撒,與其說是去做禮拜,不如說為了炫耀於人。她穿著大幅的裙子,披著華麗的斗篷,包著卡斯蒂利亞的白求恩女人用的那種漿過的花邊頭巾,身後跟著穿綢緞衣、戴滿金首飾的女奴。她沒有穿那種睚家裡穿的、只有那些裝模作樣的女人才會在教堂里穿的拖鞋,而是套著裝飾著珍珠的熟山羊皮高統靴子。和那些頭戴不合時代潮流的假髮、衣服上釘著祖母綠紐扣的達官貴人不同,侯爵只貼身穿著一身棉布衣,戴著一頂軟帽。但是他卻常常是被迫參加公眾活動,因為他永遠也克服不了對社交活動的恐懼心理。
燒退了,但是誰也不敢宣布狂犬病毒已經解除。西埃爾瓦·瑪麗亞覺得自己要死了。一開始,她十分自愛地忍受著,但是忍受了兩個星期也毫無結果,她的腳踝上有了一塊火燒的潰瘍,皮膚被芥子泥和起泡劑燙傷,胃受到損傷。什麼她都經受了:頭暈眼花、痙攣、抽搐、昏迷、腹瀉、疼得或氣得在地上打滾、嚎叫。連最有膽量的庸醫們也把她交給了命運去安排,因為他們相信她瘋了,或被魔鬼控制了。當莎貢塔帶著聖烏貝爾托的秘訣來到侯爵家時,侯爵已經絕望了。
「侯爵夫人最遲將在九月十五日死去,如果她不懸樑自盡的話。」侯爵不動聲色地說:「糟糕的是,九月十五日那麼遙遠。」
「不是因為這孩子能力差,什麼也學不會,而是因為她不屬於這個世界。」貝爾納達本想把自己的怨恨壓下去,但是很快她便明白了:過錯不是自己的,也不是女兒的,而是雙方的性格問題。自從她在女兒身上發現了某種幽靈的屬性后,她便一直提心弔膽地生活著。一想到回頭看時會遇到一個罩著可怖的眼紗、留著達到膝窩的野人的長發的女孩的一雙莫名其錄的眼睛,她就渾身發抖。「孩子!」她沖她喊道,「不准你這樣看我!」當她比較聚精會神地心她的生意時,覺得腦後有一股像伺機捕食的蛇發出的噝噝的喘氣聲,把她嚇了跳。「孩子!」她沖她叫道,「進來前要言語一聲!」
「你要到那裡去和聖克拉拉的小姐妹們冷靜地待幾天。」
「這不但是事實,」伊格納西奧回答,「而且她已允許我向她求婚。」針對老侯爵關於精神病的言論,他以自己的理由反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