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主教把他喊到他的辦公室里,嚴肅地聽著他進行老實而徹底的懺悔。但他知道,他不是在主持一種聖禮,而是在進行法庭審判。他對他的唯一偏愛是偷偷地保守著他的真正缺點,但是取消了他的封地和特權,且不向公眾做任何解釋,命令他到「上帝之愛」醫院去護理麻瘋病人。他懇求允許他為麻瘋病人做五點鐘的彌撒,以求安慰。主教答合了。他懷著無比輕鬆的心情跪下,和主教一起念誦了一遍天主經。主教為他祝福,扶他站起來。
他們的爭吵總是這樣結束。他們的眼淚像滴下的菜湯一樣落在筋子里。幾條狗已經睡著了。但是激烈的爭吵把它們驚醒,它們警惕地抬起頭,喉嚨里哼了一陣。侯爵感受到透不過氣來。「你看,」他激憤地說,「這就是我們應該有的樣子。」
「上帝保佑你。」主教對他說。隨後便把他從自己的心頭抹去了。
「他簡直像魔鬼。」她說。
他講不下去了,默默地哭著把他的手臂放在她的頭下,他她當枕頭枕著。她蜷縮在他身邊。他們就這樣躺著,不睡覺也不講話,直到雞叫。他必須趕快動身,及時回去做五點鐘的彌撒。臨行前,西埃爾瓦·瑪麗亞把珍貴的奧杜亞項鏈送給他:十八英寸長的珍珠母與珊瑚串珠。
「我走了,你在這兒忍著吧。」阿夫雷農西奧說,同時踢了一下坐騎。「沒有任何上帝創造你這樣的天才是為了讓你來這兒為麻瘋病人擦身。」
卡耶塔諾走後,西埃爾瓦·瑪麗亞大約睡了一個小時。這時一個新的聲音把她驚醍。一位年邁的神甫在女院長的陪同下出出在她面前。此人身材高大,皮膚由於硝石的沾染而呈棕褐色,頭上長著聳立的頭髮,眉毛像叢生的雜草,雙手像野人的,一雙眼睛誠實可信。不等西埃爾瓦·瑪麗亞完全醒來,神甫就用約魯瓦語對她說:
「這不符合你的信仰。」卡耶塔諾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信仰是什麼。」他說。「宗教裁判所知道。」卡耶塔諾說。
「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走。」他說。突然,他感到了另一方面的恐怖,便用堅定的聲音說:「所以,如果你叫喊,那你就叫喊吧。」
「是我自己把繩子套在脖子上的。」她說,「不過,無不後悔。此外,硬要我愛那個不幸的體弱多病的小女孩,或者愛你一我的不幸根源,這種希望是過分。」
他雙手發抖,聲音嘶啞,慌亂不安,不知道再說什麼。「滾!」她吼道。
西埃爾瓦·瑪麗亞的焦急心情催迫著卡耶塔諾,使他也焦急萬分,非要立刻找到一個不同於逃走的辦法不可。他兩次想見到侯爵,兩次都被大獵犬拒之門外。他看見大獵犬都被放出了籠子,在主人不在的家中,它們成了主人。事實上,侯爵已不再住在那裡。無窮的恐懼已把他打垮,他曾打算躲到杜爾塞·奧利維妞那裡去,但是她也把他拒之門外。自打他陷入孤獨后,他曾千方百計叫她來,他得到的只是在小紙鳥上寫的嘲弄的回信。但是,既未叫她,也未收到通知,她卻突然來了。她打掃和修理了由於不用而無法用的廚房,鍋里的食物在旺盛的爐火上嘩嘩翻滾。她穿著帶棉布荷葉邊的假日禮服,用時髦的首飾和香脂化妝得光彩照人。她身上唯一顯得瘋瘋癲癲的地方是那頂飄動著用破布做的魚和鳥的寬沿帽。
「那時在許多教很年輕、漂亮的女人中,我只是覺得你與眾不同,要判斷哪個最好,是困難的。」
和人們可能想到的相反,這句諷刺話反倒激發了阿夫雷農西奧的熱情。「到我家來吧,我們慢慢討論。」他說,「夜裡我只睡兩個多鐘頭,而且斷斷續續,所以你隨時都可以來。」說完,他踢了一下馬,走了。
以女院長為首的修女們從早禱前就站在唱經處了。她們為黎明的肅穆氣氛所感染,在手風琴的伴奏下唱了讚美詩。隨後,教士會的高級神職人員、三個教團的首腦和宗教裁判所的達官貴人走進來。除了這些人外,沒有、也不會有任何非宗教界的官員了。
侯爵再也振作不起來。他在記憶的沼澤里挖掘,尋找抗拒恐懼的庇護所,只找到對貝爾納達的回憶。對她的回憶,由於他的孤獨處境而格外令其注目。他想用她那些最可恨的事情、她常放的大臭屁、她那種粗暴的回答方式和她那公雞的屁股來打消對她的回憶。但是他越是想貶低她,回憶就越是美化她。他思住房得心力交瘁,便向馬哈特斯壓榨場給她寫信試探。自她走後他就猜想她住在那裡。她確實住在那裡。他寫信申述理由,希望她忘記怨恨回家來,這樣雙雙至少死有人伴了。由於收不到回信,他便函去找她。
「莎貢塔加油加醋,可沒說謊。」杜爾塞·奧利維妞說,「你休想羞辱我,等你死的時候就只有我給你臉有搽粉了。」
「現在不了。」他說,「說出來我就滿足了。」
「從沒有,我的孩子。」阿夫雷農西奧說,「男女間的事是一種才能,我沒有。」阿夫雷農西奧想勸導他,就對他說,愛情是一種對抗天性的感情,它註定使兩個陌生的人陷入一種小氣的和有損於健康的依賴關係,時間越短,情緒就越激動。但是卡耶塔諾聽不進去。他著魔的是儘可能遠地逃離基督教世界的壓迫。
如此人不知鬼不覺的越獄包括最小的細節都是由馬丁娜在發現卡耶塔諾在修道院過夜后極為秘密地安排的。考慮不周的,或者說她沒有注意的是,應該把下水道的小門從裡頭關好,免得引起什麼懷疑。越獄調查人員發現水道的門開著,仔細一查,發現了真相,立刻從兩端把下水道堵死了。西埃爾瓦·瑪麗亞被強行搬到活埋樓的一間加鎖的牢房裡,那天夜裡,在明亮的月光下,為了打通下水道入口,卡耶塔諾把拳頭都砸爛了。
唱彌撒時,廳堂里悶熱得難以忍受。低沉的管風琴聲在鑲板式天花板下回蕩,幾乎讓人聽不見躲在唱經處格子后看不見的修女們那枯燥的聲音。抬西埃爾瓦·瑪麗亞的兩個奴隸光著膀子守在她身旁。彌撒結束后,她被脫去了衣服,像個死去的公主一樣被放在大理石靈台上。主教的奴隸把坐著轉達椅的主人抬到她旁邊。讓他們單獨呆在主祭壇前的一塊寬敞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你離開這個牢獄,或者如果我先離開這兒,請你永遠記住我。」她對她說,「這一定是我唯一的光榮。」
「你再說一句話,我就把大狼狗放出來。」杜爾塞·奧利維妞氣憤地說。隨後又指著門口:「快滾!」
對她進行的這種迫害又繼續了三天,儘管一個星期沒吃東西,西埃爾瓦·瑪麗亞仍然能夠抽出一條腿,衝著主教的小肚子踹了一腳,把他打倒在地。這時人們才意識到,她之所以能夠凈脫掉繩索,是因為她的身體枯瘦如柴,皮繩兒已經捆不牢她了。公眾對此事不滿,要求停止驅邪,教士會也這樣認為。但是主教卻表示反對。
「是化妝的吧。」她說。
「一共六個。」西埃爾瓦·瑪麗亞說。
他必須沿著記憶的支流而上。曾經是總督領地最好的牧場如今已無影無蹤。道路被淹沒在雜草叢中,已難以分辨。榨糖作坊只剩下一堆瓦礫,機器被鐵鏽腐蝕壞了,最後兩頭牛的骨架仍然套在壓榨機的連桿上。加拉巴木陰影里的如泣如訴的泉水是唯一算是生命的東西。在看見坐落在某蔗園裡乾枯的荊棘叢中的貝爾納達的房子前,侯爵就聞到了她的香皂的香味,這香味早已變成了她本身的氣味。這時他感受到他是多麼急切地想見到她。此刻她正坐在檐https://read.99csw.com廊下的欄杆旁一把搖椅上,嚼著可可豆,眼睛凝視著地平線。她穿一條玫瑰色的棉布裙,剛剛在如泣如訴的泉水晨洗過澡,頭髮還未乾。
阿夫雷農西奧掩飾不住對這個剛剛擺脫了理性束縛的人的欽佩心情。但是他沒有地他做虛假的許諾。便何況有宗裁判所居間調停。
「你感到憤怒和沮喪。由於不能幫助你,我的心情也是這樣。但是在復活的那一天,上帝一定會酬謝我們的。」
「交給了上帝。」他說。
他們望著崎嶇的地帶,陷入了沉默。地平線上傳來一群遠方的牲口的奔跑聲,一個無法撫慰的女人的聲音按照牲口的名字一個個地呼喚它們,直到夜幕降臨,侯爵嘆了口氣:「看來,我沒有必要感謝你了。」
「這是我高祖母的祖父的一句詩。」他對她解釋說,「他寫了三首田園詩,兩首輓歌,五首歌詞,四十首十四行詩。多數是為一位不怎麼迷人的葡萄牙女人寫的。那個女人從來也不屬於他,先是因為他已經結婚,后是因為她和另一個男人結了婚,比他死得早。」
「我為你選擇了自己。」她說,「你卻不。你總是像現在這樣:一個老實懦弱的人。」
西埃爾瓦·瑪麗亞恐懼得失去了理智,也大叫起來。主教提高了嗓門,讓她安靜,但是她叫得更凶了。主教深深地喘了口氣,再次張開嘴想繼續喊咒語,但是他的氣息窒息在胸腔里,釋放不出來。他突然摔倒,趴在地上,像魚一樣頻頻地喘氣。伩式在一片驚叫聲中告終。
西埃爾瓦·瑪麗亞二話沒說,端過那盞聖燈把床墊子點著了。馬丁娜趕來,用她那種溫和的方式避免了一場悲劇。不管怎樣,女看守在那天的報告中還是要求把小女孩換到牢房樓內一個防護得更牢固的房間去。
他進屋去找凳子。房子已破敗不堪,地板的磚縫裡冒出來一些開著小紫花的小樹棵;餐室里的古桌邊仍然放著被白蟻啃食的椅子;鍾錶的錶針到曉得停在了啊個時刻;一切都籠罩在飄著無形的、呼吸時可以感覺到的塵埃的空氣中。侯爵搬來一把椅子,坐在貝爾納達旁邊,用很低的聲音對她說:「我是來找你的。」
在一股瘋狂的力量驅使下,他飛也似的跑去找侯爵。他顧不得敲門,把門一推便進了侯爵的冷冷清清的家。裡頭的光線和外頭的一樣,因為石灰牆彷彿被月光穿透了。到處乾乾淨淨,傢具井然不序,花壇里種著花兒,無人管理的家裡一切都無可挑剔。門的吱嘎聲驚動了大獵犬。但是杜爾塞·奧利維妞嚴厲地命令它們別叫。卡耶塔諾看見她在院子里的綠色陰影里,穿著侯爵夫人的肥大的長衫,頭髮上插闐散發著濃郁香氣的鮮艷的山茶花,全身鱗光閃爍,非常美麗。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搭了個十字舉起來。
在四月二十七日大清早,當西埃爾瓦·瑪麗亞等卡耶塔諾走後開始入睡時,幾個人突然闖進來,要帶她去受驅邪伩式。這是對一個判處死罪的人施行的禮伩。把她拖到飲水槽,用水桶給她沖洗,把項鏈給她扯下來,給她穿上異教徒的又肥又大的長衫。一個管理花園的修女用一把剪枝用的大剪子喀嚓幾下齊後頸把她的長發剪下來,扔進了院子里燃起的大火里。管理髮的修女接著把她的頭髮剪得只剩下半英寸長,就像修女們的頭巾下留的短髮一樣。她一邊剪一邊把頭髮扔進火堆。西埃爾瓦·瑪麗亞看到了金黃色的火苗,聽見了處|女的「木柴」的劈啪聲,聞到了燒焦了牛角一般刺鼻的氣味,她那鐵石般的面孔上的肌肉卻一絲不動。最後,給她穿上一件精神病人穿的拘束衣,頭上給她蒙上一塊送葬的黑布,兩個奴隸用擔架把她抬到了禮拜堂。
「三月份我就滿三十六周歲了。」他說。她打量著他。
「你們信仰的是一種死神教,這種宗教可以為你們增添面地死亡的勇氣和運據點。」他對他說,「我卻不然:我認為,最根本的是活著。」
她的項鏈被扯掉了,他把西埃爾瓦·瑪麗送給他的奧杜亞項鏈摘下來,給她戴上。二人躺在床上,緊緊地挨在一起,分擔著對方的怨恨。而這時,世界的燈火已經熄滅,只有白蟻還在鑲板式天花板上忙忙碌碌。她的熱度退了。卡耶塔諾在黑暗中講話。
「我為你哭得眼淚都流幹了。」
「胡說八道會遭惡報!」侯爵憤怒地吼道。
當女院長和副院長、軍隊的可敬的長官和一個背著火槍的巡邏隊走進來時,她仍然處在對意外的事件茫然不知的狀態中。女院長狂怒地伸出一隻手推了她一把,對她叫道:「你是她的同夥,必須受處罰。」
貝爾納達不動聲色,但是幾乎察覺不到地點了點頭。他把他的情況告訴了她:冷冷清清的家,拿著磨快的刀子躲在灌木叢后的奴隸,沒有盡頭的黑夜。「那不是人過的生活。」他說。「從來也不是。」她說。「也許會改變。」他說。
她聽從了。「所以,我知道我必死。」他接著說,同時用冰涼的手指解著她的背心。她幾乎不出聲地重複著,嚇得發抖:「為了只在我身上證實,一把劍對一個順從的人是多麼短。」於是,他第一次吻了她的嘴。西埃爾瓦·瑪麗亞的肉體在呻|吟中顫抖著,她發出一陣輕微的氣息,老老實實聽憑命運支配。他用手指肚輕輕地撫摩她的肌膚,幾乎碰不著她,第一次在女人肉體上體驗到那種奇妙的感覺。一個肉心的聲音使她看到,當她懷著自由的愛的全部力量住在奴隸們的茅屋裡時,他卻為拉丁文和希臘文而失眠,為信仰而陶醉,生活在純潔的孤獨中,距離魔鬼是多麼遙遠。他任憑她帶著走,在黑暗中探路,但是到最後一刻他後悔了,跌入了道德淪喪的深淵。他閉著眼仰面躺著。西埃爾瓦·瑪麗亞被他那種死一般的沉默和平靜的樣子嚇壞了,用一個手指碰了碰他。「你怎麼了?」她問他。「現在別擾我,」他低聲說,「我在祈禱」
主教最後一個到來:他穿著出席盛大伩式的禮服,由四個奴隸用擔架抬著,臉上帶著一副無可寬慰的痛苦表情。他坐在主祭壇前高大的大理石靈台旁一把便於他活動身子的轉椅上。六點整,兩個奴隸用擔架把穿著拘束衣、頭上仍然矇著的深紫色布的西埃爾瓦·瑪麗亞抬進來。
西埃爾瓦·瑪麗亞把禮拜堂里遭受的可怕經歷對他講了一遍。她對他講述了唱經時的那種打仗似的隆隆聲,主教那種迷惑人的叫喊聲,他呼出的那股灼人的氣息和他那雙由於激動而顯不不安的美麗的綠眼睛。
「下一句是什麼?」
神甫向她保證說,他一定盡最大的努力,無取幾天內解決此事,但願幾個小時就能解決。兩個人在探訪室愉快地告別時,他們倆誰也沒想到從此後他們再也不會見面。
「盧西菲爾真是狡猾。」他鬆了一口氣,開玩笑說,「把我也變成了無形的了。」西埃爾瓦·瑪麗亞不得不變得更機警一點,免得那一天女看守再闖進房裡來。歡鬧了整天後,到了深夜,雙雙覺得彼此早就相愛了。卡耶塔諾半真半假地大胆去解西埃爾瓦·瑪麗亞的緊身背心的帶子。她用雙手護著胸部,眼睛里閃著怒火,臉孔唰地一下紅了。卡耶塔諾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她那雙像火炭一般灼燒的手,把那雙手從她的胸前拉開。她竭力反抗,他對她施加了一般雖然柔軟但是堅決的力量。
「你那隻眼睛好些了嗎?」阿夫雷農西奧問他。
卡耶塔諾向修道院跑去。大白天他從修道院後門走進去,大搖大擺地穿過花九_九_藏_書園,確信憑著祈禱的力量不會被發現。他爬上二層樓,穿過一條頂子很低的、連接修道院兩部分的孤寂的走廊,來到了囚禁女人的寂靜而古怪的世界。但是他不知道,他從西埃爾瓦·瑪麗亞新換的房間門口走過時她還在為他哭泣。他快走到監獄樓時,背後有人大喊一聲,攔住了他:「站住!」
關於卡耶塔諾·德勞拉是主教的兒子的流言取代了從薩拉曼卡起就說他們是同性戀情夫的由來已久的蜚語。經過莎貢塔證實和歪曲的杜爾塞·奧利維妞的說法,確實是說,西埃爾瓦·瑪麗亞被綁架進了修道院,為的是滿足卡耶塔諾·德勞的殘暴的慾望,說她懷過一個雙頭胎兒。莎貢塔說,他們的縱情狂樂傳染給了修道院的所有修女。
阿夫雷農西奧請他到他家做客。卡耶塔諾對他解釋說,不經許可,他不能出門。阿夫雷農西奧認為這沒什麼了不起。「你要是了解這些總督轄區的毛病,就會明白,法規連三天也執行不了。」他對他說。阿夫雷農西奧收拾了一下藏書室,以便在他受審理時繼續他的研究工作。卡耶塔諾興緻勃勃地聽他講,但是不抱任何幻想。
「《啟示錄》里預告,有一天將永遠不會天亮。」他說。「但願就是今天。」
「你永遠也找不到他。」阿夫雷農西奧說,「聽到的說法是,你想強|奸了的女兒,現在我認為,從基督教的觀點看,他不無道理。」他望著他的眼睛說:「你不怕受處罰嗎?」
「我的心情總是這樣。」他說。
她緊緊地咬著嘴唇。卡耶塔諾坐在床上,細細地對她講述他受的處罰,但是沒有把受處罰的原因告訴她。她知道的比他能夠告訴的情況還清楚。她毫不懷疑地看了看他,問他為什麼把眼上的眼罩摘了。
「是一顆痣。」他說。
卡耶塔諾竭力讓她平靜。對她肯定說,主教雖然有巨人般的肥大身軀,有暴風雨般的聲音,有軍人的工作方式,但是仍然是個善良而博學的人。所以,西埃爾瓦·瑪麗亞的恐懼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會有任何危險。
「因為我們這些無神論者沒有教士便不知道應該怎樣生活。」阿夫雷農西奧說,「病人把他們的肉體交給了我們,但是沒有把靈魂倖免給我們。我們像魔鬼一樣活動,想和上帝爭奪他們的靈魂。」
他轉過身去,看見一個矇著面紗的修女和一個對他高高舉著的耶穌受難像。他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修女用耶穌像擋住了他。「回去!」她沖他吼道。
臨近海濱沼澤地的奴隸居住區貧困得直發抖。在房頂上鋪著棕櫚葉的粘土茅屋裡,奴隸們和兀鷹、豬住在一起,孩子們喝街上的泥水。但是,那個地區有著最鮮亮的色彩和最響亮的聲音,是最快樂的居民區;到了傍晚,人們把椅子拿到當街乘涼,更加充滿生氣。教區神甫把甜食分給沼澤地區的孩子們,留下三塊自已晚上吃。
「他也是個教士嗎?」
女院長顯挺高興,請他唱修女們做的有名的香氣撲鼻的巧克力飲料,吃花生小餅乾和留給受器重的人吃的美味甜食。在私人餐廳進餐時,他把下一步工作的安排告訴了她。女院長對他的安排感到很滿意。
「為什麼?」她說。
主教已經召集過由有名的受俸教士組成的教士會,教士們挑選了四個同事參加西埃爾瓦·瑪麗亞的伩式。在最後一次決定性的會議上,主教克制著身體上的痛苦。他決定,伩式不像過去舉行紀念活動那樣在大教堂舉行,而在聖克拉拉修道院的禮拜堂舉行,他親自主持驅邪伩式。
果然如此。阿基諾神甫一他的教民這樣稱呼他一一直走到他的教堂,因為很久以來他很少祈禱,他每天都忍受著思鄉的痛苦,只能在上帝面前求得安慰。他在門廊里逗留了一會兒,等待著日落,然後穿過碼頭的泥濘地區,賣各種東西的小販的叫賣聲攪得他心煩意亂。他買了一些最便宜的甜食和窮人才買的彩票,固執地幻想能夠中獎,好修復他那破敗的教堂。他在那裡耽擱了半個鐘頭,和黑人主婦交談。她們像不朽的偶像一樣生在那兒,面前鋪在地上的赫塞馬尼弔橋。就在弔橋前,人們剛剛把一隻邪惡的肥狗屍體吊在那裡,為的是讓行人知道,它是患狂犬病死的。空中飄著五月初開放的玫瑰花的香味,天空是世界上最晴朗的。
「不需要了。」他說,情緒振作了,「現在,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你的長發像一條金水河。」兩個小時后,他幸福地走了,因為西埃爾瓦·瑪麗亞答應,只要把市場上她喜歡吃的甜食帶來,他隨時都可以回來。第二晚上他來得很早,修道院里還有活動,她正在油燈下結束馬丁娜的刺繡。第三天是晚上他帶來點燈用的燈芯和燈油。第四天晚上星期六,他逗留了好幾個小時,幫助她消滅房間里又大量繁殖起來的虱子。當她的長發又變得乾淨、柔滑時,他又覺得冒出了慾望的冷汗。她躺在了西埃爾瓦·瑪麗亞身邊,呼吸很不平靜;在離他的眼睛一紮遠的地方,他看到一雙透明的眼睛。雙雙不知所惜。他恐懼地祈禱時,目光盯著她。她勇敢地說:「你多大了?」
「你要是知道我有多恨你,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了。」她說。「我也一直相信我憎恨你。」他說。「現在我的心情是,我說不準是不是還恨你。」貝爾納達於是地他敞開了肺腑,讓他看到了明亮的天光。她告訴他,她父親如何以送大西洋鯡和泡菜作為借口派她去,他們如何以看手相的老把戲欺騙她,他們如何商量好讓她在他裝糊塗時強|奸他,他們如何策劃冷酷而準確的詭計生了西埃爾瓦·瑪麗亞,以便一生纏住他。他唯一應該感謝她的地方是,她沒有勇氣去干她和父親商定的最後一件事:在湯里嘩嘩地倒片酊,免得再忍受他。
「來看你呀。」他說。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把椅子送回原來的地方,順著原路走了。他沒有道貌岸然別也沒有拿照亮用的燈具。
「你的受孕清白無辜沒有原罪。」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我很想跟他談談。」她說,並讓西埃爾瓦·瑪麗亞捎信兒說,「我可以交出我的靈魂。」
西埃爾瓦·瑪麗亞故弄玄虛。「魔鬼不講話,」她說,「看看他的面孔就知道他說的什麼。」她一本正經地向她保證,一定通知她,讓她下次來時和魔鬼見面。
她說,她唯一的希望是西埃爾瓦·瑪麗亞同她那些魔鬼的來往。她很想知道魔鬼是什麼,魔鬼是啥術的,怎樣和魔鬼打交道。小女孩列舉了六個魔鬼。馬丁娜認出了一個,好像是非洲魔鬼,有一次曾經騷擾她父母的房子。一種新的幻想鼓舞了她。
西埃爾瓦·瑪麗亞徒工勞地等待著他。三天後,在一次反抗怒火的爆發中絕食,這使她的中邪的徵兆加強了。卡耶塔諾的下場、阿奎那神甫的莫名其妙的死亡和公眾對一樁不受他的智慧和權力支配的不幸事件的強烈反響弄得惶惶不安的主教,不顧其健康狀況和年紀,以難以想象的精力重新承擔起驅邪的責任。已被剃光了頭髮、穿上約束衣的西埃爾瓦·瑪麗亞,這一次像撒旦一樣氣勢洶洶地面地他,時而用語言對他講話,時而用極討厭的鳥兒的鳴叫聲對他說話。第二天他聽到一種發怒的牲畜發出的巨大的吼叫聲。大地震顫起來。讓人不能不認為西埃爾瓦瑪麗亞受著地獄的一切魔鬼的指使。回到房間后,她被迫接受了聖水灌腸的治療。這是清除她的腸胃中可能存留的魔鬼的法國辦法。
「你把她交給了主教的兒子,他把她當成了娼妓,把九*九*藏*書她的肚子弄大了。」
接著是一種無形的緊張和絕對寂靜的氣氛,彷彿是某種美妙的奇迹發生的前奏。一名侍僧遞給主教一隻聖水撣灑器。他像抓住一隻打仗的大木錘似的抓住聖水撣灑器,把身體傾向西埃爾瓦·瑪麗亞,念念有詞地在她身上灑聖水。他突然大喊起咒語來,震得禮拜堂的地板直顫。
「以上帝的名義:請問你是誰?」他說。「一個鬼魂。」她說,「那你呢?」
「不管你在哪裡,」他吼道,「按照耶穌、上帝和一切有形和無形、一切存在、曾經存在和將要存在的東西的主宰的命令,快離開這個通過洗禮獲得拯救的肉體,回到黑暗中去吧。」
「你在我自己的家裡罵我。」他說。
「你都成了小老頭了。」她對他說,語氣裡帶著些許戲弄。她瞅著他額頭的皺紋,又以她這麼大的女孩最無情的口吻說:「一個滿臉皺紋的小老頭。」他聽了感到很愉快。西埃爾瓦·瑪麗亞問他為什麼長一縷白髮。
「我來這兒,我非常感謝。」侯爵對她說,「我太孤單了。」最後吧了口氣說:「我失去了西埃爾瓦。」
卡耶塔諾已經精疲力竭。他被送交宗教裁判所,在廣場的審判大會上被判徒刑。審判員們認為他是異端,這在公眾中造成混亂,在教會內部引起了爭論。由於一次特赦,他改在「上帝之愛」醫院里服刑:當護士。他在那裡生活了許多年,和病人住在一起,和他們一塊在地上吃飯、睡覺,在病人的木盆里洗臉,雖然用的是髒水,但是沒有染上他說過準備染上的麻瘋病。
黎明前,牢房樓寂靜得像一潭死水。他確信,女看守睡在外面,他只防備馬丁娜·拉博德就行了,因為她正虛掩著房門打鼾。直到這時,緊張的冒險一直使他提心弔膽。但是當他來到小女孩的房門口、看見開著的鐵鎖掛在鐵環上時,他的心房簡相要跳出來了。他用手指尖推了推門,合葉吱嘎響時,他幾乎要暈死過去了。他看見西埃爾瓦·瑪麗亞還在聖體旁的卧室小燈下睡覺。她突然睜開眼睛,由於他穿著麻瘋病人護士的麻布長衫,她地天才認出他來。他把流血的手指伸給她看。「我是翻牆進來的。」他悄悄地對她說。西埃爾瓦·瑪麗亞並不吃驚。
爭吵迫在眉睫,杜爾塞·奧利維妞來勁了。「這個家是你的也是我的。」她說,「小女孩也是我的,雖說是一隻母狗生的她。」不等對方反駁,她又說:「最不幸的是你把她交給了壞人。」
至於卡耶塔諾,他已老老實實忍受醫院地極壞的條件。上在合法的死亡狀態中的麻瘋病人都睡在茅屋的地上。茅屋屋頂用棕櫚葉鋪成,地板是整平的泥土地。許多病人以儘可能方便的姿勢在地上爬。星期二是綜合治療日,是最累人的。卡耶塔諾自告奮勇,承擔為不能自理的病人在馬棚木槽里洗身的純粹犧牲性的工作。當他在服刑的第一個星期二懷著已變成護士的粗布大褂的教士尊嚴做這件工作時,阿夫雷農西奧騎著侯爵送給他的棗紅馬到了。
卡耶塔諾突然明白,一種巨大的努力不會半途而廢。以前為了私事討好他的那些人,如今像見了麻瘋病人一樣遠遠地躲開,他那些塵世的文藝界的朋友們也躲到一邊,免得和宗教裁判所發生衝突。但是不管怎樣他都無所謂。他只對西埃爾瓦·瑪麗亞懷有感情。即使這樣,他覺得還不夠。他確信,沒有高山、大海,沒有人間或上天的法律,也沒有地獄的力量能夠把他們分開。
恐懼已被已被心中的焦慮取代。卡耶塔諾·德勞拉不能平靜,做事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直到幸福的時刻到來,溜出醫院去看西埃爾瓦·瑪麗亞。他握喘吁吁地到達她的房間,衣服被永恆的雨水濕透了。她懷著那麼焦急的心等待著他,他只是微微一笑就使她振作了起來。整個晚上是她採取主動,朗誦起聽了多遍而記住的詩句。「當我停下來觀察我的狀態,看到你吸引我來的足跡。」她朗誦道。她淘氣地問:
吟誦結束后,卡耶塔諾拿起西埃爾瓦·瑪麗亞的手,放在他的心上。她感覺到了他胸中的暴風雨般的巨響。
「只有侯爵能夠藉助法律幫助我們。」他說,「我想跪在他面前祈求他,但是我沒有在他家找到他。」
「都怪你。」她毫不在乎地說,「你變著法兒把她趕走。」
早晨四點鐘,住在離教堂一個街區遠的教堂司事敲響了召喚全天唯一的一次彌撒的第一遍鐘聲。五點前,他看到神甫遲遲不到,便到他的房間去找他。神甫不在房裡,在院子里也沒有找到他。接著又到附近的地方去找,因為他有時很早就去鄰近院子里找人交談。但沒有找到。於是他通知前來聽彌撒的少數教民,彌撒取消了,因為沒有找到教區神甫。八點鐘,太陽已經、灼人,當傭人的小女孩去雨水池打水,發現阿基諾神甫穿著睡覺也不脫的襪子仰面漂在水裡。他那副樣子十分悲慘和令人痛心,他的死是一個永遠查不清的奧秘。女院長聲稱這是魔鬼仇視她的修道院的鐵證。
「我想,我正在受處罰。不過,不是受聖靈的處罰。」卡耶塔諾說,毫不驚慌。「我一向認為,和信仰相比,他更重視愛情。」
侯爵在登上門廊前的三級台階前問候她說:「下午好。」貝爾納達回答了他的問候,但是沒有看他,好像只有問候聲而沒有人似的。侯爵登上台階,站在欄杆旁從草木叢上面環視著整個地平線。他的視線所及,只有荒蕪的山丘和泉水邊的加拉巴木。「人都幹什麼去了?」他問。貝爾納達像她父親那樣回答,還是沒看他:「都走了。」她說,「方圓一百里沒有一個活物。」
侯爵受到她的爽快的言語的感染。他看到她又胖又老,嘴裏缺了兩顆牙,眼睛也枯萎無神了。倘若他有勇氣反對他父親的話,他們也許能夠像現在這樣。「你理智正常的時候認為該這樣。」他對她說。「我的理智一直是正常的。」她說,是你從來也不把我看作正常人。
「可我,沒有什麼可感謝的。」阿夫雷農西奧對他說。「為了治好你的眼疾,我把我們知道的最好的葯:幾滴雨水,給了你。」
在激|情奔放的間歇里,他們互相立著海誓山盟。他對她說,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她則像孩子一樣無情地要求他為她吃一隻蟑螂。不等她伸手阻攔,他已把蟑螂捉住,活活地吃下去。在另外幾次昏頭昏腦的挑戰中,他問她是否敢為他把長辮子剪掉,她說當然敢,但她或開玩笑或認真地提醒他說,如果這麼做,她就必須跟她結婚,以便履行許諾的條件。他帶來一把切菜的尖刀,對她說:「看你說是不是真話。」她轉過身去。讓她從根兒上把辮子剪下,並催他說:「大胆剪吧。」他卻不敢了。幾天後她問他,是否肯像小鹿一樣讓她砍頭。他堅決地說,可能。她拿起刀子,準備試一試。他卻嚇了一身冷汗,躲開了。「你不能,」他說,「你不能試。」她笑得要死,問他為什麼。他對她說了心裡話:「因為你確實敢這麼做。」
當他想起「停止宗教信仰」期間居民們為修道院供應東西時走的地道時,他都幾乎感到絕望了。兵營或修道院的那些地道完全是時代的產物。城市裡至少有六條已為全城人所知。其他的地道在歲月的流逝中也隨著各自的傳說漸漸被發現。一個當過掘墓人的麻瘋病人把卡耶塔諾想找的地道告訴了他:一條廢棄的地道,從鄰居的後院通入修道院。那個後院上世紀曾是道批修女們的墓地。地道的出口就在牢房樓底下,對著一read.99csw.com堵似乎不可翻越的粗糙的高牆。但是卡耶塔諾經過多次嘗試后終於翻了過去,因為他相信,依靠祈禱的力量,什麼事情都能辦到。
西埃爾瓦·瑪麗亞立刻覺得他是拯救人的大天使。她沒有看錯他當著她的面否定了言行錄上的理由,向女院長說明沒有一條站得住腳。向她指出,美洲的魔鬼就是歐洲的那些魔鬼,只是它們的名稱和行為不同罷了。他對她解釋了用來識別魔鬼纏揣的慣常用的辦法,讓她明白魔鬼使用它們來讓人相信相反的事情是輕而易舉的。和西埃爾瓦·瑪麗亞告別時,他在她的臉蛋兒上新熱地捏了一把。「放心地睡吧,」他對她說,「多麼壞的敵人我都見過。」
由於害怕嗓子說不出話,他便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滾!」她重複了一聲,「不然我要喊了。」他離她特別近,能感覺到她那少女的氣息。
卡耶塔諾不給他機會談他的不幸或同情他的處境。他感謝他的眼藥水。實際上,眼藥水已經把他的視網膜上的日蝕影象消除了。
「看在上帝面上,」卡耶塔諾說,「請去通報侯爵,無要跟他談他女兒的事。」接著把手放在腦前,又直截了當地說:
「是士兵。」他說。
她沒吃完飯就站起來,收拾餐具,撤桌子,氣鼓鼓地洗盤子刷鍋,一邊洗一邊往洗耳恭聽碗池裡摔。他讓她在一邊哭,直到他把打碎的餐具像冰雹一樣倒進垃圾箱為止。她沒有告別就走了。侯爵始終不知道,別人也不知道,杜爾塞·奧利維妞是何時變成另一個的。沒有改變是只是,她仍然是夜間出沒于侯爵家的一個幽靈。
西埃爾瓦·瑪麗亞的心裏一陣激動,因為她想重新聽一遍那句詩。他又誦了一遍。這一次,他用清晰而激動的聲調吟誦了很久,一直吟誦到那位在年富力強之時在戰爭中被石擊死的鍾情而勇武的先生堂加爾西拉索·德·拉·維加的四十首十四行詩的最後一首。
儘管如此,她墮落的最後一個台階是失去了胡達斯·伊斯卡里奧特。她到其他人那裡去找他,便陷入了和奴隸們的沒有節制的通姦。在第一次冒這種險之前,這是她最噁心的事情。她成群結隊地挑選了許多奴隸,讓他們在香蕉園地界上熱電廠成長隊,直到發酵的蜂蜜和巧克力糖塊毀了她的魅力,把她變得浮腫、難看,她的精神是經不住那麼多男人折磨的。於是她開始付他們錢。最初按照英俊程度和陽物大小付錢給最年輕的;最後把純金幣付給能夠和她乾的人。很晚她才發現,他們大批地逃往聖巴西利奧·德·帕倫克,為的是擺脫那個永不滿足的餓女人。
「跟著我說,」他說,「我終於落入了你的手中。」
西埃爾瓦·瑪麗亞的反應十分兇狠。稍有不滿,她就抓女看守的臉,把自己反閂在房間里,威嚇說,如果不讓她走,她就放火燒房子,把自己燒成灰。女看守臉上流了血,惱羞成怒,發瘋地沖她喊道:
「那個不幸的女孩情況是好是壞,我一點不感興趣,」她說,「我只求上帝儘快地讓她離開修道院。」
「我是這個家的女王。」她說。
在後來的幾天里,他們在一起時只有短暫的平靜時刻。不厭其煩地談論愛情的痛苦,盡情地接吻,淚流滿面地朗誦戀人們的詩歌,低聲地唱歌,在慾望的泥濘中翻滾直到筋疲力盡:雖然疲憊不堪,但是純潔無瑕。因為他下定決心堅持對上帝許下的誓願,直到接受聖體。她也跟他一樣。
她的命令非常可怕,嚇得卡耶塔諾一邊緊緊地盯著她一邊往後退,一直退到大門外。星期二,阿夫雷農西奧走進他的診所時,看見卡耶塔諾·德勞拉由於徹夜不眠而憔悴的樣子。從受處罰的真實原因到牢房裡度過的相愛之夜,卡耶塔諾對他講述了一切。阿夫雷農西奧聽了不勝困惑。「你乾的任何事情我都想象到了,可萬萬想不到你會做出如此瘋癲透頂的事來。」卡耶塔諾吃驚地問他:「你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情?」
馬丁娜早就懷著可敬的獻身精神擔負起了照管西埃爾瓦·瑪麗亞的責任。由於未得到赦免,她也感到痛苦。但是小女孩並滑察覺,直到一天下午在露台上刺繡,她抬起眼睛,才看見她淚流滿面。馬丁娜沒有對她掩飾自己的絕望情緒:
「我非常愛她。」
「我寧肯死去也不願被閆這裏活受罪。」
不等讓她感到恐懼,他就把防礙他過正常生活的心事吐了出來。他坦白地告訴她,他時時刻刻都在思念她,吃的喝的東西都有她的味道,生活中每時每刻、四面八方都有她,只有上帝才有權力、有力量像她這樣,他心中最大的快樂是和她一起死去。他不看她,繼續對她談著,像吟誦時那麼流利,那麼熱情,直到他以為西埃爾瓦·瑪麗亞已經入睡。但是她並沒有睡,用她那雙驚恐不安的小鹿般的眼睛注視著他。她幾乎膽怯地問:「那現在呢?」
「我是卡耶塔諾·德勞拉。」他說,「我來這兒想跪著懇求侯爵聽我說幾句話。」杜爾塞·奧利維妞的眼裡閃著怒火。「侯爵先生沒有必要聽一個無賴說任何話。」她說。「你是誰況敢用這種口氣講話?」
那天夜裡,卡耶塔諾遇見西埃爾瓦·瑪麗亞穿著拘束衣,身上燒得直哆嗦。更加使他感到氣憤的是被剃成光頭的凌|辱。「上帝啊!」他一面為她解著皮繩,一面懷著無聲的怒火低聲說,「你怎麼能容忍這種罪行哪!」手腳一被放開,西埃爾瓦·瑪麗亞便一下子跳起來摟住他的脖子,一邊哭泣一邊無言地彼此擁抱著。他讓她痛痛快快地大哭。然後他托起她的臉孔對她說:「不要哭了。」他又想起了加爾西拉索的詩句:
「我只想死。」她說。
「我把他的項鏈帶來了。」
西埃爾瓦·瑪麗亞直到第二天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早晨,女看守把她叫醒,因為馬丁娜不在她的房裡。人們找遍了整個修道院,連她的蹤跡也沒有。關於她的消息就只有西埃爾瓦·瑪麗亞在枕頭底下找到的一張用她的花字寫的紙條。寫的是:我每天祈禱三次,祝願你們無比幸福。
「有膽量,你就燒吧,貝爾塞布般的畜生。」
那一天,馬丁娜·拉博德做了刺繡活兒。她用了一個上午才完成了一件拖下來的刺繡。她在西埃爾瓦·瑪麗亞的房間里吃了午飯,然後回她的房間睡午覺。下午,剩下最後的幾針時,她懷著少見的痛苦心情對她說話。
背後又傳來一個聲音:「回去!」然後又傳來第三個、第四個聲音:「回去!」他原地轉了幾圈,發現被一群矇著臉的幽靈似的修女圍在中間,她們舉著十字架沖他大喊大叫:「回去,撒旦。」
杜爾塞·奧利維妞憤怒地叫道:
他說。
在兩個人熱戀的平靜日子里,他們也開始享受令人厭倦的普通愛情。她把房間收拾得又乾淨又整齊,好讓他像回家的丈夫那樣感到舒適自然。卡耶塔諾教她讀書、寫字,對她進行關於詩歌和崇拜聖靈的啟蒙教育,等待著獲釋和結婚的幸福日子到來。
「是天生的。」他說我母親在世時也有。他一直望著她的眼睛,她一點也不顯得疲勞。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誦道:「啊,不幸被我遇到的溫柔的寶貝。」她不明白。
下一個星期二他給他帶來一部拉丁文的《哲學通訊》。卡耶塔諾翻閱著,在書里聞著,估計著它的價值。他越是覺得它價值大,就越是不理解阿夫雷農西奧。「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迎合我。」他對他說。
「當時我知道,我敢用砍刀把他們砍死。」她說,眼裡一點淚水也沒有。「不但敢殺他們,也敢殺死你和女兒https://read.99csw.com、我父親的賭場抽頭人和所有玷污我的生命的人。但是,我已不時能夠殺死任何人的英雄好漢了。」
發生這樣的事似乎不可能;更不可的是他們是從露台上逃走的,逃走的唯一路線是加固的院子。「他們有蝙蝠的翅膀。」西埃爾瓦·瑪麗亞像飛一樣揮動手臂說。「他們在露台上展開翅膀,帶著她飛啊飛啊飛遠了,一直飛到大海的另一邊。」巡邏隊隊長恐懼地劃了個十字,跪下了。「聖潔的馬利亞啊!」他說。
一個夜晚,他靈機一動,不顧一切地跑出醫院,無論如何要進入修道院。它有四座門。正門就是那扇轉門;另一座門和正門一樣大,面對大海;兩個小門是僕役們走的門。前兩座門無法進入。卡耶塔諾從生活費灘上很容易認出牢房樓上西埃爾·瑪麗亞的窗口。因為只有那扇窗子沒有再被封死。他從外面仔細察看大樓,想找個豁口鑽進去,但是沒有找到。
他是托馬斯·德·阿奎那·德·納瓦雷斯神甫,前塞維利亞宗教裁判所檢察官司和奴隸居住區的教區神甫,被主教挑選來負責驅邪工作,因為主教的健康狀況不佳。他這個殘暴的傢伙的歷史是無庸置疑的。他曾把十一個異教徒、猶太人和伊斯蘭教徒活活燒死,但是他的信譽主要是建立在無數個被他從安達盧西亞最狡猾的魔鬼那裡奪回來的靈魂之上。他舉止文雅,趣味高貴,講話帶著加那利群島人的柔和語調。他在本地出生,父親是國王的檢查官,母親是父親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奴。他的家庭四代白人血統一經證明是純凈的,他便在地方上的神學院攻讀了新入教者的課業。他的優良成績使他在塞維利亞獲得博士學位,並留在那裡生活和講道,一直到他滿五十歲。回到故鄉后,他要求到最貧苦的教區工作,他酷愛宗教和非洲語言,其生活像奴隸中的另一種奴隸。他的良好修養似乎最適合同西埃爾瓦·瑪麗亞溝通,更有把握對付她的魔鬼。
晚飯是照本地人的方法炒的辣子肉丁,三塊肉和大菜園裡最精美的蔬菜。杜爾塞·奧利維妞以家庭主婦的態度侍奉他,她那身衣服也很相稱。那幾條兇猛的獵狗喘著氣跟著她,在她的腿間鑽來鑽去,她像新娘一樣悄聲細語地哄著它們。她面對侯爵坐在桌邊,就像他們年輕的時候那樣相對而坐,不懼怕愛情。二人默默地吃著,誰也不看誰,臉上淌著汗,像老夫妻那樣毫無興緻地喝著湯。吃完第一盤菜后,杜爾塞·奧利維妞喘了口氣,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我們本來應該這樣生活。」她說。
就像修道院的女財產管理人按照她的要求把項鏈還給她那樣,神甫把項鏈從口袋裡掏出來。在把項鏈掛在西埃爾瓦·瑪麗亞脖子上時,他用非洲語言數數,同時講著它們的含義:紅的和白的表示昌戈魔鬼的愛情和血,紅的和黑的表示埃萊瓜魔鬼的生命和死亡,七顆水晶念珠和淺藍色表示耶馬亞魔鬼。他口齒靈巧,從約魯瓦語到剛果語,從剛果語到曼丁加語,她聰明而流利地跟著他講如果說最後講到西班牙語,僅僅是為了尊重女院長,她不相信西埃爾瓦·瑪麗亞會那麼溫和。
有一次她對卡耶塔諾說過,她很願意跟他一起逃到聖巴西利奧·德·帕倫克去。那是一個逃跑的奴隸聚居的村莊,離這兒十二里,他們肯定會把她當女王接待的。卡耶塔諾認為這是個美妙的主意,但是他不願意把她同逃走聯在一起。他更相信合法的方式,相信只要不容置疑地證明她未被魔鬼纏身,侯爵就能重新得到他的女兒;相信能得到他的主教的寬恕和允許,去加入一個世俗的團體,在那裡,教士或修女的婚禮司空見慣,誰也不感到大驚小怪。所以,當西埃爾瓦·瑪麗亞把位置於留下來還是帶她一起走的十字路口時,卡耶塔諾便想再一次勸她灑那麼想。她勾住他的脖子,大叫大喊地威脅他。天開始亮了。卡耶塔諾心裏發展望,猛地把她推開,逃走了。這時響起了早禱的鐘聲。
即使在卡耶塔諾開始服刑后,主教管區的達官貴人仍然為他說情,但是主教卻堅定不移。他批駁了關於驅邪師最終會被他想驅除的魔鬼纏身的論調。他的最後理由是,德勞拉不僅未以基督的不可爭辯的權威面對魔鬼,而且不適當地同魔鬼討論信仰問題。主教說,正是這一點危及到了他的靈魂,把他推到了左道邪說的邊緣。然而,更令人驚訝的是,為了一次勉勉強強該受點輕微的懲罰的過失,主教居然對他信賴的人那麼嚴厲。
這個不幸消息沒有及時傳到西埃爾瓦·瑪麗亞的房間,她還在懷著天真的幻想等待著阿基諾神甫。她無法向卡耶塔諾解釋他是誰,但是她告訴他說,她對神甫把項鏈還給他和保證拯救她而表示的謝意。他倆一直感到,只要彼此相愛,他們就能成為幸福的人,西埃爾瓦·瑪麗亞正是阿奎那神甫的開導下醒悟到,自由只能靠他們自己。一個清晨,久久地親吻了幾個小時后,她懇求卡耶塔諾不要走。他認為這太輕率,便又吻了她一下要走。她跳下床,伸天雙臂站在門口。「你不能走,你走,我也走。」
「我將死去,因為我已愚蠢地把自己交給能夠葬送我殺死我的人。」他說。她帶著同樣的感情重複了一遍。他們就這樣繼續朗朗誦著,直到把書朗誦完:跳過一些詩句,適當地打亂和改動十四行詩,像主人一樣隨意支配和玩味詩句。終於疲勞地睡著了。早晨五點鐘女看守隨著雄雞的歡唱聲來送早飯,他們倆恐懼地醒來。簡直被嚇死了。女看守把早飯放在桌上,提著燈照例查看一番走了,沒看見躺在床上的卡耶塔諾。
教堂是一座用泥巴葦子壘牆、苦棕櫚葉鋪頂的茅屋,屋脊上豎著一個木十字架。屋裡有用堅硬的大木板做的長靠背椅,只有一座供著一尊神像的祭壇,一個木講道台,教區神甫星期天用非洲的語言佈道。神甫的住房是教堂從主祭壇後部延伸而成的。教區神甫以極差的條件住在那裡的一個房間里。房間里有一張單薄的床和一把粗糙椅子。住所深處有一個多石頭的小院子和一個結滿一串串乾枯的葡萄的葡萄架,還有一道把院子同沼澤地隔開的帶刺的圍牆。喝的水只有院子一個角落的灰泥雨水池。一位年邁的教堂司事和一個十四歲的無父母的小女孩一兩個皈依天主教的曼丁架人,是教堂和神甫家裡的助手,但是念珠祈禱式結束后,就不需要他們做什麼了。在關門前,教區神出鬼沒琢吃了剩下的那三塊短甜食,喝了一杯水。然後照例用他那句西班牙語和坐在街上的鄰居們告別:「美好而神聖的夜晚,上帝保佑大家。」
西埃爾瓦·瑪麗亞堅決地抬起手一揮,讓女院長停在了原地。「我看見他們走了。」她說。女院長大吃一驚。「不是她一個人。」
西埃爾瓦·瑪麗亞始終不明白,卡耶塔諾·德勞拉究竟出了什麼事,他為什麼不提著裝滿從市場買來的精美食品回來和她共度永不厭足的夜晚。五月二十九日,她再也沒有氣力做什麼事。在這種情況下,她又夢見雪原上的那扇窗戶,但卡耶塔諾·德勞拉不在那裡,也永遠不會再去那裡了。她的腿上放著一串金黃色的葡萄,葡萄隨吃隨長。但是這一次她不是一顆一顆地吃,而是兩顆兩顆地吃,為了超過葡萄串的生長速度吃到最後一顆,她幾乎來不及喘氣。女看守進來為她做第六次驅邪的準備,卻發現她已為愛情死去,眼睛閃著光亮,皮膚像剛生下來一樣。頭髮根兒像氣泡一樣在光禿的腦殼上突突地冒,眼看著往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