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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娃在貓身體裏面

埃娃在貓身體裏面

她又感到害怕了,但這是一種和先前不同的害怕。這已不是對那個「孩子」啼哭的害怕,而是對陌生事物的害怕,對她新世界里神秘未知的事物的害怕。想想看,一切就這麼無緣無故地發生了,至少在她這方面是如此的茫然!等媽媽回到家知道了這件事的時候怎麼跟她說呢?她已經在想,當鄰居們打開她的房門,發現床上空空蕩蕩,而門鎖完好無損,沒有任何人進出過時,會多麼大吃一驚呢。她甚至想象到媽媽絕望的面孔,媽媽會在屋裡到處找她,不斷地猜測,問自己「這姑娘到底出什麼事了」。這種景象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鄰居們都會跑來,對她的失蹤編織種種議論——有些人還不懷好意。每個人都會根據自己的方式思考,每個人都會努力給出最合乎邏輯、至少也是最能讓人接受的解釋,而與此同時,媽媽會絕望地跑遍大宅的每一條過道,呼喊她的名字。
然而,每次這樣的回顧總是因某種由未知帶來的驚恐而結束,她的思緒繞遍家裡的大小角落之後,每每面臨恐懼。這時,掙扎就開始了,這是面對三大無情敵人的戰鬥。她無法擺脫頭腦里的恐懼——永遠也無法擺脫。她必須忍受這種卡在她嗓子眼兒里的恐懼。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住在這棟古屋裡,一個人睡在這遠離塵世的角落。
這時她才明白,從她第一次想吃柑橘的那天算起,已經過去三千年了。
忽然,她感覺她的美貌崩塌了,那種令人痛苦的美貌曾像腫瘤,像癌症一樣折磨她的身體。她還記得青春期自己的身體所承受的那種傲人的重壓,而現在卻帶著屈服的疲憊和一隻頹廢動物的最後表情垮塌了——天知道垮塌在了什麼地方!她再也不可能繼續承受這種壓力了。必須把這種對她人格毫無用處的附庸隨便扔到一個什麼地方去,這種附加在她姓名之上的東西一旦被強調到如此地步,便成了多餘。是的,讓這美貌見鬼去吧,最好把它扔到一個拐角,扔到郊區隨便的一個角落,或是把它忘在一個二流餐廳的衣帽櫃里,就像忘掉一件再也不|穿的舊棉衣一樣。她已倦于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也不想再被男人們貪婪的目光包圍。每到夜晚,當失眠像一根根大頭針刺在她眼皮上的時候,她真想當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毫無魅力的女人。在她房間的四壁之間,所有東西都對她心懷敵意。她的心中滿是絕望,只覺得在她的皮肉間、頭腦里,不眠之夜被拉得那樣長,一種發燒的感覺被推上髮根。就像是她的血管里鑽進了許多熱乎乎的小蟲子,天快亮的時候它們就會醒來,邁開不安分的腿,在她皮膚下面做撕裂人心的冒險,跑遍這片結著果實的土壤,也就是她軀體之美的寄宿之地。她所有驅除這些可怕生物的想法都是徒勞,無可奈何,那是她自身機體的一部分。它們早在她這個人的肉體存在之前就活生生地在那裡。它們來自她父親的心臟,是她父親在他絕望孤獨的夜晚痛苦地餵養了它們;又或許它們是通過從世界之初就聯繫著她和她母親的那根帶子灌進了她的血管。毫無疑問,這些小蟲子並非她身體里自發產生的。她知道一定另有源頭,她也知道,所有她這個姓氏的人都必須承受它們,在那難眠的長夜裡都要像她一樣忍受它們。她的祖先們臉上總帶著的那種無法用撫慰消除的憂傷,那痛苦的表情,也都是因為這些小蟲子作怪。她曾在她們暗淡的人生和舊相片里看到過那種目光。她們都是同一種痛苦的犧牲品。她還記得舊畫布上曾祖母那令人不安的面容,向這些https://read.99csw.com小蟲子乞求一分鐘的休息,或者哪怕一秒鐘的安寧,可蟲子們在她的血管里不停地敲擊,毫不留情地把老人家變得越來越漂亮。不是的,這些小蟲子不是她的。它們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用它們細小的盔甲支撐著這個精華門第的全部名聲,真是精華到了痛苦的地步。這些小蟲子是從第一代生了一個漂亮女兒的母親肚子里開始出現的。可現在到了必須馬上叫停這種遺傳的時候了,總要有一個人出來叫停這種非自然的美貌,不讓它繼續流傳下去。只要這些蟲子還在幾百年如一日地每夜堅持勞作不息,這個家族的女人們照完鏡子后那種沾沾自喜的心情就毫無意義。這已經不是美貌,這是一種病態,必須打住,必須堅決徹底地終止它。
可是,要心甘情願地過永遠被人遺忘的生活也並非易事。為什麼她一定會產生吃老鼠的慾望呢?在女人與貓這對組合中,誰是主導呢?是軀體原始的、動物的衝動,還是女人那純潔的意志?答案是明明白白、一目了然的。什麼都不用害怕。她要變身為一隻貓,還要吃上她嚮往已久的柑橘。除此之外,她還會是一隻古怪的生靈,一隻有著美女智慧的貓。她會再一次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於是,她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在自己的一切美德之上,原來還有一個形而上的女人的虛榮。
可是事情有點兒不對。為什麼她會到了凈界?難道她已經死了?沒有。這僅僅是一種形態的改變,是從具體的世界向一個更舒服、更簡單的世界的正常穿越,在這個世界里,所有空間界限都已不復存在。

她向她信仰的一切神靈求助,為什麼每到此時天總也不亮?為什麼她不一下子死掉?她從來沒有想過擁有美貌會讓她付出如此代價。在那時——就像平常一樣——美貌甚至比恐懼還要使她難受,而在恐懼之下,那些小蟲子毫不留情地折磨著她。死亡就像一隻蜘蛛,瘋狂地啃噬著她,壓迫她的生命,想讓她屈服,可又總是在最後一刻逡巡不前。只要一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人被拋棄在這棟古老的房屋裡,她的雙手,這雙曾經被男人們滿懷著再明顯不過的動物衝動蠢蠢地緊握過的雙手,就動也動彈不得,因害怕而癱軟,因一種內在的、不合理的、沒來由的恐懼而僵直。她努力想做出點兒什麼反應,可是不行。恐懼已經把她吮吸得一乾二淨,現在還繼續頑固地待在那裡,一動不動,幾乎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就像一個無形的人賴在她房間里不肯離去。然而最使她不安的是,這種恐懼沒有任何理由,是一種特別的恐懼,毫無道理,反正就是恐懼。
她詛咒先人,她睡不著覺都怪他們。是他們經年不變、原模原樣地把這種美貌代代相傳,就彷彿是當媽的死了以後搖身一變,重新把自己植入女兒身上。又彷彿是把同一個頭顱——一樣的耳朵,一樣的鼻子,一樣的嘴巴,一樣煩人的聰明——傳給了所有的女人,而女人們毫無辦法,只有把這種美貌當成一種痛苦的遺產繼承下來。也正是在頭顱的傳承中,這種永生不朽的微生物一代一代越來越強,獲得了自己的個性與力量,最終變得不可戰勝,變成一種無法治愈的頑疾。等傳到她這一代,它們經歷了複雜的磨鍊,已經變得令人無法忍受,痛苦不堪……一點兒不錯,它們就像腫瘤,像癌症。
她的思緒總是這樣漫遊在潮濕黑暗的小過道里,把舊照片上布滿蜘蛛網的塵土一點點抖落。塵土從上方飄落下來,從九-九-藏-書她祖祖輩輩腐朽的骨骸上飄落下來,令人不得安寧,心生恐懼。每次她都會想起那個「孩子」,想象著他夢遊一般,在院子里的青草之下,柑橘樹旁,嘴裏噙著一撮濕土。她彷彿看見他在黃土之下用指甲和牙齒挖掘,想逃離啃噬著他脊背的寒冷,尋覓通往院子的小小地道,人們正是順著這條地道把他和好多蝸牛埋在了一起。冬天里,她常能聽見他在哭泣,那哭聲小小的,沾著泥,被雨水浸透。她能完完整整地想象出他的模樣,就像人們五年前把他丟進那個浸滿水的坑裡的模樣。她無法想象這個孩子已經腐爛了,恰恰相反,漂在那黏稠的水裡應當是件挺美妙的事情,就如同一場沒有去處的旅行。有時她又像是看見他還活著,活在驚恐之中,因為孤零零被埋在這樣一個陰冷的院子里而心生恐懼。她當初是反對把他埋在那裡、埋在那柑橘樹下的,離家太近了。她害怕他,她知道,在那些無法入睡的長夜裡,那個孩子什麼都猜得到,他會順著寬寬的走廊回來,請她去陪伴他,請她重新去保護他,告訴她蟲子正在啃食他的香堇菜的根。他也會回來請求她,就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讓他睡在她的身旁。她一想到和這孩子已經陰陽相隔他還要回到自己身旁便怕得不行,一想到這孩子的一雙小手攥得緊緊的,為的是要焐熱手心裏的小冰塊,而自己卻要搶走它們,她就心生無名的恐懼。在看見那孩子變身為水泥塊,就像一尊恐懼的雕像躺在爛泥中之後,她一直在想,能不能讓人把他弄遠一點兒,免得自己夜間老想起他,可人們還是把他安頓在了那裡。他不受任何打擾,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用蚯蚓掘過的土滋養著自己的血液。而她卻不得不忍受著,看著他從深深的黑暗中回來,因為只要她睡不著覺,總是無可變更地想起那個「孩子」,而那孩子一定會從他那一小塊土壤中呼喊著她,讓她幫自己一把,從那荒唐的死亡中逃出來。
一九四七年
……回憶被猛地打斷了,她這才記起她剛才努力地想起床,而現在她已經不在床上了,她的軀體已經消失,她那十三本心愛的書也已經不在那裡,她已經不是她了。現在的她已經沒了軀殼,飄飄然懸浮在絕對的虛空,變成了沒有形狀的一個點,小小的,沒有方向。她無法確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心裏亂亂的,唯一的感覺是好像有人把她從高高的懸崖邊上推到了半空,如此而已。可她現在感覺不到任何應力,只覺得自己變成了抽象的人,想象中的人,一個沒了軀殼的女人,就好像突然進入了一個高高的、陌生的、住著純潔靈魂的世界。
她的舌頭上,口水變得越來越稠,硬膠似的,一會兒粘住了上齶,一會兒又在流淌,絲毫不受她的控制,在她齒頰之間造成了麻煩。這和口渴不一樣,是她生平第一次經歷的特殊感覺。一時間她忘掉了自己的美貌,也忘掉了失眠和無緣無故的恐懼,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那些小生物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覺得那些小傢伙粘在了她的口水上。是的,看上去一切都不錯,小蟲子都從身上跑出去了,她能睡得著覺了,可現在的問題是得找到一種辦法化開那使她舌頭髮麻的黏液。要是她能走到儲藏室那裡就好了……可她在想什麼呢?她突然一驚,「這樣的願望」她先前從未有過。一種想吃點兒酸東西的迫切需要使她虛弱,自人們把那個「孩子」埋在那裡起,多少年來https://read•99csw•com她一直忠實遵循的原則蕩然無存了。說起來是件蠢事,可她每次吃柑橘的時候都會想吐,她知道那個「孩子」已經升騰到了柑橘花里,來年秋天結的果子里一定有他的肉,那是用他冰冷的死亡冰鎮出來的果子。不,她不能吃那些果子,她知道在全世界各個地方,每一棵柑橘樹下都埋著一個孩子,他們骨頭裡的鈣質使果子變得又香又甜。但是,現在的她必須要吃一個柑橘,這是化開堵住她嗓子眼兒的黏液的唯一辦法。以為那個「孩子」在一個果子里,真是再愚蠢不過的念頭。她應該抓緊這會兒她不再為美貌傷腦筋的機會到儲藏室去。可是……那會不會有點兒怪怪的呢?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強烈地想吃個柑橘。她興奮不已,啊!多麼快活呀!吃一個柑橘。不知道為什麼,她從未有過比這個更迫切的願望。她一定要站起來,再一次像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那樣充滿自豪,快樂地唱著歌,走到儲藏室那兒去,就像個剛剛來到這個世上的全新的女人。甚至還要走到院子里去,還要……
她垂頭喪氣,準備打退堂鼓,退到宇宙中某個遙遠的地方,退到一個能讓她忘掉一切人世間過往慾望的地方。但是,突然間有什麼東西使她放棄了這種念頭。就在那個陌生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絕好的兆頭。是的,家裡面有可以供她附體的東西,那隻貓!接下來,她猶豫了片刻,要委屈自己生活在一隻畜生的身體里不太容易。她將會有一身柔軟的白色皮毛,她的肌肉中將積蓄起奮力一跳的巨大能量。夜晚,她將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在暗處閃動著兩朵綠色的火苗。她還會齜出白森森的尖利牙齒,笑意滿滿地為媽媽送上發自貓心的微笑。可是不行……不能這樣。她突然想象著自己已經鑽進了貓的身子,很不舒服地四腿著地,一次又一次地在家裡的過道間跑來跑去,還有一條一點兒都不合心意的尾巴胡亂地甩來甩去。這些有著發光的綠眼睛的小傢伙的生命會是怎麼樣的呢?每到夜晚,她會朝著天空號叫,為的是讓老天爺不要把水泥般沉重的月光灑在那個「孩子」臉上,「孩子」正仰面躺在那裡,吮吸著露珠。興許變成貓以後,她也會感到害怕,又興許以後長著一張吃肉的嘴,她將無法吃柑橘。正回憶著,一絲從她靈魂最深處生出的寒意使她渾身一激靈,不,不能變成貓。她心懷恐懼,生怕哪一天會從自己的嘴裏、嗓子眼兒里或是長著四條腿的身體里生出想弄只老鼠吃吃的頑固念頭。也許當她的靈魂住進貓的身體之後,她就不會再有吃柑橘的念頭,而會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活生生的慾望,想吃只老鼠。一想到追逐一番之後齒間會噙著一隻老鼠,她就渾身發抖。她甚至感覺到那老鼠垂死掙扎著想逃走,想再逃回它的窩裡。不,不,什麼都可以,唯獨變這個不行。還是就永遠待在這裏吧,待在這個住著純潔靈魂的遙遠、神秘的世界吧。
她的穿越只不過過去了一秒鐘——當然是以我們世界的時間來衡量——她便已經開始了解她的新世界里的規矩和特點。她的周圍一片漆黑。這黑暗要到什麼時候才算了呢?難道她一輩子就要習慣待在這種黑暗中嗎?發覺自己已經深陷這種稠稠的、無法穿透的黑暗中,她的不安一下子爆發了,她是到了所謂的凈界嗎?她顫抖了一下,想起從前某一回聽說過的有關凈界的種種事情。如果https://read•99csw•com她真是到了那裡,她身邊飄動著的就該是沒有接受過洗禮的孩子們的純潔靈魂,那是一千年來死去的孩子們的靈魂。她力圖在陰影里尋找,看看附近有沒有這樣的生靈,他們必然要比她純潔得多,簡單得多。他們遠離具體的世界,被迫生活在永久的夢遊之中。也許那個「孩子」也在這裏,正想辦法回到他自己的身軀。
可現在,在這無時無空的新生活里,她平靜了許多。她知道,在她的世界之外,一切都還會按照從前的節奏運轉,她的房間還會沉浸在拂曉的晨曦中,她的東西,她的傢具,她那十三本心愛的書,還會在原來的地方。在她空空蕩蕩的床上,她身體的氣味佔據了她作為完完整整的女人的空間,而此刻,這氣味開始消散。可「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她這樣一個美貌的女子,血液里充滿小蟲子,整夜整夜地受著恐懼的折磨,怎麼能一下子就擺脫無休無止的噩夢,擺脫失眠,在此刻進入一個新奇、陌生、再也沒有空間概念的世界呢?她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她穿越的那晚——天氣比平常要冷,她一個人待在家裡,忍受著失眠的折磨。沒有人打攪那一晚的靜寂,花園裡升騰起一股令人恐懼的氣息。汗水從她身體里冒出來,彷彿她血管里的血液在小蟲子的壓迫下流淌出來。她希望街上有人走過,有人發出喊叫聲,把那靜止的氣氛打破。她希望大自然中有什麼東西能動彈一下,希望地球能再一次圍繞太陽轉起來。但一切都是徒勞,就連那些鑽進她耳朵下、枕頭裡睡著的蠢男人也一個都沒有醒來。她也一動不動。牆壁散發出新鮮塗料的強烈氣味,這氣味濃濃的、重重的,她不是用鼻子聞到的,而是用胃感覺到的。桌子上,唯一的座鐘用它那象徵死亡的裝置打破著沉寂。「時間啊……時間……」想到死亡,她發出一聲嘆息。而在外面,在院子里,就在那棵柑橘樹下,那個「孩子」還在哭泣,哭聲又弱又小,來自另一個世界。

而她其實就在那裡,她會從角落裡,從天花板上,從牆縫裡,從任何一個其他地方,以最合適的角度,在不佔據任何空間的無形身體的保護下,看著這一切,看著每一個細節。想到這裏,她總有些不安。現在她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誤,她將無法做出任何解釋,無法澄清任何事,也無法安慰任何人。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將無法了解她的這種變化。此刻,她既沒有嘴巴也沒了胳膊——也許這是她唯一需要它們的時候——無法讓大家知道,她就在那裡,在她的角落裡,和他們的三維世界隔著不可逾越的距離。在新的生活里,她與世隔絕,完全無法捕捉知覺。但她無時無刻不在受到某種東西的震撼,這震撼游遍了也充滿了她全身,讓她知道,在她此刻所屬的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實實在在的宇宙。她聽不見也看不見,但她知道那種聲音和那種景象。在那裡,在那高高的世界里,她開始知道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唯有煩惱。
她還記得在那張布滿滾燙刺針的床上度過的無休無止的時光,在那漫漫長夜裡她總想讓時間快點兒過去,等天亮了,那些小蟲子就不會讓她痛苦難熬了。這樣的美貌有什麼用呢?夜復一夜,她沉浸在絕望之中,想著自己要是個相貌平平的女人或者哪怕是個男人該有多好;就是不要這種無用的德行!來自遙遠過去的小蟲子滋養著這種德行,把她拖進萬劫不復的死亡深淵。倒不如長成她那個取了個小狗名字的捷克斯洛伐克女友那樣,粗鄙一些,醜陋之極,興許還快活些。真是不九九藏書如長得丑一點,至少可以像別的基督徒那樣睡個安穩覺。
突然,一個決定性的想法使她重新打起了精神。以前不是聽說過嗎?那些純潔的靈魂可以隨意進入任何一個軀體。不管怎樣,試一試又能有什麼損失呢?她使勁兒想了想,看家裡哪一位可以用來做這個實驗。如果成功,她將心滿意足:終於可以吃到柑橘了。她想起來了,用人們這個時間通常都不在家,媽媽也還沒有回來,可她迫不及待地想吃柑橘,現在又很想看看自己怎樣附身在另一個軀體之中,這使她想儘早做點兒什麼。可問題是家裡沒有任何人可以讓她附體。她心急如焚:家裡連一個人也沒有。她將終生與世隔絕,生活在沒有維度的世界里,連吃生平第一個柑橘都辦不到。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她做了一件蠢事。她本可以再忍受幾年那煩人的美貌,而不是這樣將自己毀掉,像只被擒獲的野獸一樣自暴自棄。可一切都太晚了。
就像一隻昆蟲豎起它的觸角,她把自己的能量集中掃向整間屋子,尋找那隻貓。此刻貓應該會蜷睡在火爐旁,做著夢,想著醒來的時候牙齒間能叼著什麼美味。可貓不在那裡。她又找了一遍,但這一回連爐子都沒找見。廚房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房子里的各個角落看上去都很陌生,再也不是原來那些布滿蜘蛛網的黑暗角落了。哪兒都看不見那隻貓。房頂上、樹叢中、溝渠邊、床底下、儲藏室里,哪兒都找遍了。一切都亂了套。在她覺得應該能再次翻出祖先照片的地方,翻出來的卻是一瓶砒霜。那之後,她在家裡到處都翻出了砒霜,可那隻貓卻再也找不見了。家根本就不是原來的家了。她的東西都怎麼了?為什麼她心愛的十三本書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砒霜?她想起院子里的那棵柑橘樹,便去找它,想再在水坑裡找見那個「孩子」。可那裡也沒有什麼柑橘樹,那個「孩子」也變成了一小把砒霜,和灰土混在一起,被壓在重重的水泥板下。現在他終於可以安息了。一切都變了樣。家裡的房子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砒霜氣味,就像進入了藥房深處。
現在她再也不用忍受肌膚之下的那些小蟲子了。她的美貌也不見了。現在,在這樣的原始狀態下,她終於可以感到幸福了。儘管——唉!——也還不能算是完全的幸福,因為她此刻最強烈的願望就是吃一個柑橘,而這個願望已經變得無法實現。這是她留戀她第一次生命的唯一原因:希望在穿越之後還能滿足自己急著想吃點兒酸東西的願望。她想辨別一下方向,走到儲藏室那裡去,哪怕是去和柑橘待上一會兒,感受一下那新鮮的、酸酸的味道。直到這時她才明白了自己現在這個世界的規矩:她可以待在家裡任何一個地方,院子里,天花板上,那株躺著「孩子」的柑橘樹下,她可以在這個具體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然而,她又不在任何一個地方。她再一次感到不安。她已經失去了對自我的控制,現在的她要服從另一個更高的意志,她成了一個無用的、荒唐的、毫無價值的人。不知怎的,她變得傷感起來,幾乎又懷念起自己的美貌來,悔不該曾經愚蠢地將美貌揮霍。
在這些輾轉難眠的時分,以她精細的敏感,她常會想起種種不愉快的事情。她想起了構建她情感世界的那些東西,這個情感世界宛如某種化學溶液,誕生了那些讓人絕望的微生物。每到那些夜晚,她兩眼睜得溜圓,充滿驚恐,黑暗籠罩她的雙鬢,像流淌的鉛液一樣沉重。在她的身旁,萬物都在沉睡,只有她在自己的角落裡,為了躲開夢魘,儘力回顧著兒時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