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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巴耳加音煉星記

突巴耳加音煉星記

可父親這種變大的過程只持續了短短几秒鐘。他看見父親逐漸矮下來,很快就變成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生靈,不斷地一分為二,越變越多,變成一群一模一樣、跑來跑去的小人兒,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亂竄,活像被火燙得四散逃開的螞蟻。看見這種魔鬼般的場景,他開心極了,看到父親變得越來越多,他感到一種真正的愉悅,一種莫名其妙的愉悅。他心滿意足地追隨著這支小人國的軍隊,看著他們驚恐萬狀地在角落裡擠成一團,用他們尖刻的、不懷好意的小眼睛看著他,互相碰撞,不斷增多,直到把整個房間塞滿。頭一次他看到這景象時有點兒不知所措,可現在的他已經適應了這種每日的奇景。現在,看見到處都是父親的身影——桌子上、床底下、書本上,或是嚇得半死逃進老鼠洞里——他已經沒有一點兒驚詫。恰恰相反,如果沒了這個每天上演的節目,他反倒不知道該怎麼過日子了。每當他把十個或是十五個這樣的小傢伙抓在手心,舉到眼前的時候,他感覺到一種大男孩的心滿意足。最好是總能看見他們這副模樣。看到這些小人國的居民為了不滑落到地上,竭力保持平衡,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他十分享受。他們長得一樣,一模一樣,都面色蒼白,灰頭土臉,都有他父親那種神經質的抽搐,就是後來出現在父親照片上左臉頰上的那種。大腿上都青一塊紫一塊的,布滿深深的孔,身上一股酒精或夜間毒品的氣味。每當他收緊手指,攥成拳頭,去壓他們,或把他們捏死在手心,他們就索索發抖,看到他們這樣,他心花怒放!每當看到他們在傢具間飛快地東跑西竄,淹死在魚缸里,被餓紅了眼的魚吃掉,他就覺得太有意思了。他的父親,越變越多,彷彿一群令人作嘔的老鼠。
現在,他屏住呼吸,可以感覺到「那個人」也在呼吸。這是他先前沒有覺察到的。「從他第一次來算起,他連續陪了你三年,你就一直沒覺察到嗎?」「沒有。可是現在,在這惱人的寂靜里,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後,我感覺到了那個緩緩的、不慌不忙的、有時甚至難以覺察的節奏,聽上去很微弱,彷彿從一個遙遠的肺里發出。然而不管怎樣,誰都能聽出那是正常的呼吸聲,除了慢一點兒和那使人憂傷的節奏外,它沒有任何特別之處。」「興許那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只不過是你的一個朋友想跟你開個玩笑!」「不對。就是『那個人』。我後頸受到的那股熱浪般的衝擊向我證實了這一點。這種氣味,這種難聞的酒氣,還有一股藥房的味道,只有我自己活生生的影子才會帶來這種氣味。」
因為恐懼已經像一塊金屬薄片一般在他的脊椎里常駐,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被打敗。一陣顫抖從他的趾甲開始悄悄向上升起,像一股乙醚的蒸氣,直升到他的小腿肚,繼而升到大腿——他的大腿呀!——顫抖沿著垂直的方向慢慢凝結。他的兩隻腳和兩條小腿不再是腳和腿了,而是變成了水泥。靈巧而健壯的雙腿變得像兩根混凝土柱子,兩棵鉛鑄的樹。再往上,在他的肚子里,這股蒸氣變得尖銳、鋒利,最後變成九_九_藏_書了強有力的牙齒,先是啃噬,繼而又把他滾燙的心臟割裂成兩半。他伸出顫抖的手,想就近找一堵結實的牆,可為時已晚。他的手臂就地消失了,消失在無邊無際的虛空里,彷彿他曾試圖用它們揪住死神那泛著酸味的上齶。他的腦袋裡一團亂麻。他就這樣無可救藥地墜落下去,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停下來。彷彿有一隻冰冷的、瘦骨嶙峋的手把他從懸崖邊推了下去。他覺得自己無休止地向深處墜落,落進另外一個時間里,一個完全不同的、已經被人遺忘的時間。又彷彿在這次毫無章法的墜落中,他看見曾經屬於他的一連串年歲飛速升騰,以撕裂人心的真實面目,與他那些墮落的無眠清晨一起,一一展現在他眼前。他正向那裡墜落,自上而下,筆直地,墜向地獄深處,劃出一道跨越四百年的垂線。不錯,就是這種眩暈。還是這種眩暈。「這眩暈有個什麼名字?」「不,不記得了。您最好不要問我名字什麼的。現在最好誰也別跟我說話!請允許我和我的死神單獨待一會兒,這死神我十二年前就認識了,那一次我被高燒折磨得面目失形,搖搖晃晃地走回家,渾身還裹著我那個虛假世界的溫吞吞的氣息。」「你的眩暈?」「是的。它就在這裏,安安靜靜的,待在我的口袋裡。別說話,小心它醒過來!你沒看見這可憐蟲正難受著嗎?你看它那雙藍眼睛都變暗淡了。讓我們自己待一會兒吧,我們現在要和我們的死神一起把這條雞腿吃掉。明天我會出現在街上,帶著夢遊症患者那種沉甸甸的幻覺,像只難以馴服的野獸那樣饑渴難當,一口一口地吮吸清晨的氣息,正是這股難以馴服的勁頭使我沒法覺得自己不美,在可卡因那苦痛的天空下,我又美又孤獨。不。時間與空間……」「誰又敢說出這兩個詞兒呢?難道您沒發現我對這兩個詞兒怕得不行嗎?可是不對。它們並不存在。時間與空間!應該說空間與時間……這樣好,倒過來說。我喜歡看見它們倒過來,四腳朝天!」「您在這兒找什麼玩意兒呢?找不見的。您不會找見那眩暈的,我已經把它帶上床了。它真可憐。它在我的胃裡面待得那麼辛苦,我把它帶去睡覺了。這就是我的眩暈。現在它已經睡著了,把神采藏進了它藍色的眼睛里。別動!」「您左臉上怎麼啦?對不起,小姐,我忘了帶火柴了。勞駕再給我根煙。謝謝了。可您不就是樓梯間那位女郎嗎?不。我在別的什麼地方見過您。也許是吧……拿著,這就是你那過世的父親的照片。不要拿我父親的事情來問我,他已經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了。他是個高高瘦瘦的老頭,渾身透明,左臉頰有點兒抽搐。他眼睛大大的,目光專註。瞧那兒,那張掛在牆上的照片。你沒看見嗎?那照片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定住神看,你就會看見那照片上的左臉頰也有點兒抽搐。可憐的老頭!現在他已經冰冰涼了,和蛆蟲一起深埋在地底下,骨頭已經在死神耳邊發出響聲了。讓他安息吧,他的大腿上應該還釘著十四根釘子。他像基督一樣死去了,腿上釘著釘子。那天下午,只有漫天晚霞在一read•99csw.com旁為他哭泣。可現在他和眩暈一樣,都睡著了。他們都在那裡,像兩兄弟一樣,擔心著自己的藍眼睛會被毀掉。他們被仰面朝天埋在那裡。可我忘了,我正在跟您說話。可又根本不認識您。您不就是樓梯間那位女郎嗎?時間與空間。哦,您也會這樣念叨!可您為什麼要說成這樣呢?」「空間與時間……這樣才對,我是多喜歡看見這兩個詞兒四腳朝天呀!」
可他是在一個像此刻一樣的清晨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那個人」的存在的。那天凌晨,回家的路上他千真萬確地感到有人在尾隨他。「那個人」停下腳步——就像此刻一樣停下了腳步。一片靜寂。沒有人打破那種可怖的安靜,那種令人絕望的寂靜。他還得再走兩三個街區。這是他常走的從小酒館到家的路。這條路他每天凌晨都要無憂無慮、幾乎機械般地走過。可他現在感覺到有人頑固地站在那裡,就站在他背後。他等了片刻,竭力屏住喘息,努力不讓那一股血氣升到自己頭上。他的聽覺——哪怕是一根大頭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的聽覺——全力以赴地捕捉任何跡象。遠遠地,一隻鍾敲響了凌晨三點。那鐘聲慢吞吞的,不慌不忙,在他耳邊迴響,給他帶來希望,彷彿是由一個活生生的敲鐘人故意敲響的,把他從恐懼中驚醒。他會感到恐懼!我,我會感到恐懼!我曾經三次面對死神,各色各樣的死神,每次都安然無恙!他開始有了反應。這會不會是我那特別敏感的聽覺產生的幻覺呢?或者是我的神經系統可惡的捉弄呢?我得繼續往前走。我必須走完這兩個街區,這種恐懼讓我像個蠢孩子那樣一動也不能動,我必須戰勝它。
自那次起,他開始感覺到「那個人」的存在。在他的想象中,「那個人」無處不在。藏在角落裡,躲在門背後,監視著他的每個表情和一舉一動。他甚至能看見「那個人」滑溜溜的身形和匆匆忙忙逃走時的樣子。在飯廳里,他看見「那個人」把一小瓶鴉片撒在飯菜上,然後逃之夭夭。他無處不在,彷彿分身有術,家裡、城裡、全世界,哪裡都有他的影子,就像他父親一樣。夜晚,他聽見「那個人」喘著粗氣,想用力推倒牆壁,進入他的房間,把他掐死,把滾燙的針扎進他的眼皮,用燒得通紅的鐵燙他的腳心。不,今天晚上我不能睡覺。「那個人」會趁我睡著的時候把房門打破,進來把我的被單縫起來。我已經感覺得到「那個人」用柑橘樹的刺扎進我的指甲縫裡,扎進我皮膚中。我得保護自己。我得把門釘死,用兩塊厚木板釘成十字形,讓他進不來。我還要在裏面上把鎖。這裏再加一把。再加一把。今天我就加上一打鎖。一千把鎖!我要在床四周築上壁壘,再挖上一條貨真價實的戰壕。
此刻他變了個人。片刻之前還在他胸口激烈跳動的心臟慢慢不見了。一陣愜意而寧靜的浪潮在他的精神里瀰漫開來,讓他覺得自己輕飄飄地浮在空中,彷彿重力對他的身體已不再起作用。他忘了——這一回真的忘了——「那個人」還在他背後站著,等待他再一次起步。他情願就這樣站著,一直read.99csw•com等到他父親從死亡中走出來,從深埋著他的那些照片里走出來,想變多大就變多大。對了,父親如果能從相框里走下來,坐在他的床邊,一定很帥氣。有一回他看見——就像他小時候偷看過的那樣——父親為了把夢的胚芽種進大腿而往自己身體里扎針。父親的面孔一點兒一點兒變成髒兮兮的鉛灰色,他的身體在房間里也變得像巨人一樣龐大。他隱隱約約看見那身體越來越大,想變成什麼樣就變成什麼樣,並開始分岔,頂得天花板都開始搖晃了。他看見那身體不斷舒展,能經歷父親把這座搖搖欲墜的房子的天花板頂起來的時刻,他的心裏湧起一股做兒子的自豪。之後父親又變得不像父親了。他成了一個高個兒的瘦子,瘦得令人心疼,就像是誰大喝一聲一下子把他劈成了這個模樣。他聽見父親在唱歌,那是從強壯的肺里唱出的,迎著東南西北風的歌,他的歌聲讓深埋著的樹根發抖,讓人們不知所措,讓城市變成灰燼,又像一隻拳頭一下子擊倒了許多教堂,用響起的鐘聲滿足他野孩子般的狂喜。他高聳的頭顱就在那裡,力量越來越大,向上飛升,把鴿子嚇得到處亂飛,他尋找著高高的漆黑的天空,而天空就像熄滅了的灰燼,混混沌沌,沒有一絲光亮,他揮動著巨大的翅膀,那蝙蝠般的翅膀長在他無堅不摧的肩頭。啊,父親是世界的主宰!在這片被摧毀了的大地上,只留下了他,他帶著憂鬱的神情,改變著萬物的模樣,重新安排江河湖海,而且對自己的工作成果越來越不滿意,就像大洪水后的第一個清晨里一個灰心喪氣的天神。
一九四八年
此時他已經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徹。「那個人」的歸來,意味著所有那些病態的感覺都回來了:那種令人痛苦的經歷,即便是在病好了以後,也還會用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推向讓人難以忍受的高燒。他使勁兒回想第一次是什麼時候看見「那個人」的,可眩暈又上來了,侵襲著他的胃,一陣一陣,倒海翻江。他像一隻痛苦的野獸,絕望地想抓住哪怕一個念頭,就像想在這場腦海的驚濤駭浪中抓住一根桅杆,但它們一下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消失在亂七八糟的往事旋渦里。世界從他的身下突然閃開了,脖子上的繩索也勒緊了——又一次,像頭一天晚上那樣。不。這一回不能再出錯了。我的耳朵在等待頸椎斷裂的那一刻。今天我真的想聽見那一聲脆響。就這樣,這樣……對不起,您不就是樓梯間那位女郎嗎?時間與空間。不,不能這樣說。要說空間與時間……這樣就對了,四腳朝天!這樣棒極了!現在誰也別說我是個膽小鬼,說我沒有勇氣把自己吊在一棵樹上,或是吊在房樑上,把自己的脊柱徹底弄斷。「我們都是吸大麻的人,都是變態的人!」「是誰在我背後說『這樣的話』?」今天那女人不會來了。不會來了。讓她和她的樓梯都見鬼去吧。明天他們會發現,我像個水果一樣吊在房頂,嗓子被繩索勒得再也不能出聲。到那時,我就真的可以說:時間與空間……不對:應該是空九-九-藏-書間與時間!多美呀,就這樣四腳朝天!我應該是已經死了,我這樣吊在繩索里,在空中晃來晃去,已經有一會兒了。我已經冰冰涼了。見鬼,我差不多已經開始腐爛。現在不會有人過來用他們那夢遊般的聲音在我耳邊喊:「我們都是吸大麻的人……」他聽見外面有些痛苦的聲音在呼叫他的名字,聽上去甚至有點兒慈愛,還有結實的肩膀用力撞擊的聲音,房子的牆壁都開始搖搖晃晃。老一套了!一定是有人聽見了什麼動靜,然後鄰居們都聚攏到家裡來了。這一回一定也像以前一樣,在那些肩膀堅定而有力的撞擊下,門一定會被撞開,那些人想的無非就是把他從死神手裡奪回來。「我是個膽小鬼,是個笨蛋!這一切都是我的軟弱造成的,都是因為我害怕這個冰冷的繩圈,它在我額角停留了片刻,好像要打破我的太陽穴似的。倘若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我的頭卡在一面血染的鏡子里,或許更符合我的尊嚴。又或者,為了滿足死神的嗅覺,用火藥把自己崩開花更好。」
繩索在他的脖子上越勒越緊,現在是最終時刻了。他感覺到了那聲脆響,那頸椎脫節的可怕一擊。在隔壁房間,有人說了句天知道是什麼的怪話:是和樓梯間那位女郎有關的什麼事。一個聲音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的名字,彷彿發自一個被塞住的嘴巴深處。那是一個熟悉的聲音,甚至很親切;那是深深地消失在了下面的「那個人」的聲音,消失在渾濁的、發著高燒的底部的聲音。而那一次——就像此刻一樣——他緊緊地抓住死神身體的一側,像個被擊倒的人,又像只被打敗的狗。
慢慢地,然而很堅定地,他又開始重新挪動腳步。「那個人」也同樣重新起步。他清楚地聽到了踏在地面的腳步聲。是兩個一致的、同時的、一模一樣的腳步聲。是的,是有人一直在尾隨他。現在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只是感覺到他,現在他能聽到他,幾乎能在身後觸摸到他。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推動著他,試圖迫使他沿著空曠無人的街道奔跑。他控制住了自己,一動也不動,很長一段時間像癱瘓了一樣。他不記得過了多久,但在這混亂的記憶中有一點是他會永遠記住的:當他猛地擰轉腳步,轉過身去,和「那個人」面對著面的時候,迎面而來的冰冷一擊。眼前所見他將終生難忘!
他停住,「那個人」也停了下來。現在他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此前的每個凌晨,他都抗拒著,不肯墮入那個黑暗的、陰雲密布的世界,而他一生中所有的本領都用一種不可遏制的力量把他推向那裡。他曾懂得怎麼去抗拒。他也曾擁有旺盛的精力,把清醒一詞緊緊地攥在拳頭裡,那清醒扭動著,反抗著,竭力想從他指縫間逃走,執著地追尋那早已逝去的歲月里曾經屬於他的景緻。在這個陰雨綿綿的冬天,那景緻已經和一幅描寫死亡的破碎圖景渾然一體。他在那裡待過:在雨中站著,像一尊雕像一樣不為任何事情所動,任憑陣陣冰雹打在他的眼皮上,腦子裡卻滾動著一幅幅畫面。那使人產生快|感、讓人苦痛的畫面曾經佔據他的世界。可他不願意再回去了。他的嘴裏泛起苦味,像冰冷的鹽,又像新鮮的青苔。他曾一直以為他的抗拒——雖說有些痛苦——是會有效的。歷經猶疑之後,他把僅剩的一點兒精力全都投進了反抗,可他現在終於知道,一切抗爭都毫無意義。他曾像一隻退居山中的猛獸一樣保護自己,像一隻受了重傷的狗那樣把尖牙齜向那些可怖的鬼魂,但毫無用處。拖著斷成幾截的腸子在地上爬行是嚇不走那些淫|盪、好色的烏鴉的。他曾想躲進自己童年的堡壘里作戰,也想過在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之間挖一道種滿百合的戰壕。但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就像他當年為了獲取從媽媽的奶水裡得不到的那種暖暖的、潤潤的舌尖上的感覺,曾啃食過蚯蚓們的土壤,同樣沒有任何效果。是的,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向他走來,已經變成了現實,堅不可摧的現實,用一種比他的意志力強大得多的力量凌駕於他的死亡之上。現在,儘管他還在持久地反抗,他知道,他是一定會失敗的。渴望。那個永久的渴望就在那裡,把他推向石灰牆,在過去每個迷迷糊糊的清晨,這種渴望都塞滿他的喉嚨。因為就在此刻,就在這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清晨,該去面對那剛剛停步在他背後的可怕現實了。他知道,最終他必須用自己的雙臂親手扭斷自己叛逆反抗的腰桿,這使他痛苦。他身體里的那個人顫抖了一下。他一動不動,像是釘在了那塊地面上,釘在他剛才停下來想弄清楚「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又回來了的地方。他感覺後頸有束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目光,這目光他曾是那麼熟悉,可此刻卻變得那麼不習慣,就像一隻鉛鑄的拳頭落下來,使他猶豫不定,腳跟不穩。「那個人」就在那裡,無疑就在那裡等待他重新起步,好繼續沿著剛剛落過雨的街道緊緊跟在他身後。他現在是一動也不能動了:我必須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裏,我要像一尊石像一樣待在這裏,哪怕停上七百年。最好的辦法是我就在這裏變成鹽柱,但不要像《聖經》里的那個女人那樣回頭看。也許我一回頭,就會和「那個人」面對面,也許他就是那個在最近的動蕩歲月里一直跟蹤我的人。https://read.99csw.com
我還要在房子正中央掛上一個鈴鐺。可你打算從哪兒弄鈴鐺呢?是誰在那角落裡說話,問我問題?是誰!一隻鈴鐺。一隻鈴鐺。一隻鈴鐺!怎麼「鈴鐺」這個詞兒聽上去就像鈴鐺在響?不是問我從哪兒能弄到一隻鈴鐺嗎?小姐,我想買一隻鈴鐺。為的是「那個人」進來掐我喉嚨的時候我能感覺得到。賣給我一打鈴鐺吧。可您不就是樓梯間那位女郎嗎?一隻鈴鐺!這詞兒多棒呀!小姐,您能告訴我這些詞兒是什麼顏色的嗎?有些詞兒就像鈴鐺一樣一打就碎。您說什麼?說我瘋了?呸!一隻……可是我一定會發瘋嗎?在時間與空間里發瘋!應該說空間與時間……就是這樣,要把這幾個字寫得大大的,還要四腳朝天!「可您沒看見『那個人』正朝這裏走來嗎?要是他問起樓梯間那位女郎,您別理他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