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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的對話

鏡子的對話

那麼好吧。最好就以這樣人為的方式去做,就像他已經在做的這樣:在亮堂堂的房間里尋找鏡子的方向。倘若不是一架粗魯又荒唐的笨重機器打破了他剛剛開始的夢境,他本來是可以接著這麼做下去的。現在,他回到了常規世界,問題又真的變得嚴峻起來。然而,被剛才偷懶的念頭所啟發的那個奇怪理論給了他一個導向,於是他感覺自己的嘴正向兩邊咧去,做出的表情應該像是一個不經意的微笑。他惱了。(其實在心底,他仍在繼續微笑。)我還要刮臉,可我二十分鐘后就要把自己投進那一堆文件里。洗澡八分鐘,快快洗也得五分鐘,早餐七分鐘。難吃的陳年香腸、瑪貝爾商店、調味瓶、螺絲釘、藥品、烈性酒,這些就像是那個什麼盒子,那詞兒我忘了。星期二公共汽車總愛壞,得七分鐘。彭朵拉。不對:是裴爾朵拉。也不是。一共只有半小時。沒時間了。那詞兒我忘了,是一個裡頭什麼都有的盒子。佩朵拉。反正是以字母P開頭的。
他知道,如果不想被公司炒魷魚,就得加快點兒速度了。這一段日子,公司早已變成他每天葬送自己的地方。
他在臉上尋找那個傷口;可他的手指頭乾乾淨淨的,摸上去也沒什麼不順的。他吃了一驚。他的皮膚上並沒有傷口,可在那一邊,鏡子里的那人卻有一點兒出血。在他內心裡,他又真切地感到那種煩惱,擔心頭天夜裡的種種不安會重現。擔心此刻站在鏡子面前,又會有那種分裂的感覺。可那下巴就在那裡(圓圓的:一模一樣的面孔)。刮這種長在小坑裡的毛髮得把剃刀立起來才行。
他還沒來得及甩乾淨剃刀,廚房裡就飄過來一陣煙,煙里有煎肉的辛辣香味。他覺得舌尖下一陣顫動,一股細細的口水滲了出來,嘴裏充滿了熱黃油的濃烈味道。是煎腰子。那可惡的瑪貝爾小店總算有點兒新花樣了。彭朵拉。還是不對。調味汁澆在腰子上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不禁想起了那連綿的雨聲,其實就是今天清晨的雨聲。所以別忘了穿雨鞋雨衣。九*九*藏*書澆汁的腰子。不會錯的。
肥皂蘸在刷子上,稍稍泛出白里透藍的顏色,這使他從憂心忡忡的狀態中稍稍恢復。肥皂沫順著身體,順著動脈網鋪開的時候,也就是他的生命機器運轉得利索一點兒的時候。就這樣,他一點兒一點兒地恢復到了正常狀態,覺得腦子裡進點兒肥皂水,才更方便尋找和瑪貝爾商店作比較的那個詞兒。裴爾朵拉。瑪貝爾雜貨鋪。帕爾朵拉。調味瓶或是藥店。也許都是吧:彭朵拉。
他變換了一下動作,向鏡子里的那人送去一個眼神,算是個示好的表情,但那眼神同時給他反饋回來的——正好和他的願望相反——卻是個粗魯的鬼臉。放水。熱水大量涌了出來,濃濃的白色蒸汽像浪潮一樣把他和鏡子隔開了。他這才——抓緊這點兒間歇快快行動——和自己的時間達成了一致,也和水銀鏡子里的時間達成了一致。
不錯。就這樣枕在枕頭上,把頭埋進柔軟的東西里,身體放平,所有的器官都歇息,這時候的生活有一種平躺著的滋味,一種更符合生命本身要義的愜意。他知道,只要輕輕閉上眼睛,那個正等著他的看不到盡頭的累人的活兒,就會在簡簡單單的氣氛中得到解決,而且不需要對時間和空間負任何責任:也不用擔心在這期間組成他身體的那個合成物的奇迹會受到哪怕最輕微的傷害。相反,在這種情況下,閉上了眼睛,還可以最大程度地節約生命資源,絕不會損耗各個器官。而他的身體則浸沒在夢的溫柔鄉里,還能夠動彈,能夠生存,並向著其他生存方式進化。在那裡,為了滿足他內心的本質需求,他的真實世界將會擁有同樣濃烈的情感——甚至更濃烈——有了這樣的情感,生存的需要將會被充分滿足,而不損害他身體的完整。在那裡,待人接物會變得更容易,而做法仍舊和真實世界里一樣。必須要做的工作,像刮鬍子、乘公交車、解決辦公室里的那些方程,在他的夢中會十分簡單,一點兒也不複雜,而最後給他帶來的內心滿足感是一樣的。
八點十二分了。今天我肯定要遲到了。他用手指肚https://read.99csw.com揉搓著腦門,一直搓到臉上。他的皮膚很粗糙,滿是粉刺,手指頭摸上去有一種摸在毛髮上的扎手感覺。後來,他又用半開半合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心不在焉的面龐,帶著一種冷靜,如同找准了腫瘤位置的外科大夫。從柔軟的表層向里可以摸到一層實實在在的硬東西,這會時不時沖淡一些他心中的苦惱。就在那裡,在手指肚下面——手指肚下面,骨頭頂著骨頭——在他不可改變的體格條件之下埋藏著一整套合成物,一個緊密的、由組織構成的宇宙,那裡有若干微型世界,一直支撐著他,把他的肉身架到一定高度,只是這高度當然比不上他天生的骨架來得更持久。
肥皂盒上,泡沫多得像開了鍋一樣。可他還在刷來刷去,幾乎刷上了癮。這兒童式的遊戲顯然給他帶來一種大孩子的快樂,這快樂直上心頭,沉甸甸、硬邦邦的,像廉價烈酒。再做一點點努力就可以找到那個音節,讓那個詞兒脫口而出,也讓他那不爭氣的記性從一攤渾水裡擺脫出來。可是這一回,像先前許多回一樣,他這個系統里的零件七零八落,沒法精確地組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於是,他準備永遠放棄這個詞兒了:彭朵拉!
剃刀在磨刀皮帶上發出刺耳的金屬聲,耳朵里灌滿了鋒利的聲音和冰冷的金屬聲;那陣雲霧——已經散去了——重新又把那另一張臉顯露出來,顯現在物理難題與數學定律的迷霧中。不過,幾何學倒是努力給出一種新的計量方法,一種光線的具體形式。那張臉就在那裡,在他的對面,有脈搏,有自己的心跳,在被濃重的水汽弄得濕漉漉的鏡子另一側演變出一種與他同步的表情,一種似笑非笑、嘲弄的表情。
他覺得看見了一股亂糟糟的水汽遮住了自己那個影像匆匆忙忙的神色。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刮鬍子颳得太快了(數學家完全控制了局面),光線沒來得及跑完那段距離,沒能錄下所有的運動呢?會不會是自己太著急,領先鏡子里的影像,比它提前做完了這件事呢?又會不會是(這一次藝術家經過短暫的戰鬥趕跑了數學家)那影像擁有了自己的生命,決定——為了能自己過一段簡簡單單的生活——比它的外部主人慢一步結束工作呢?九九藏書
該放棄那種毫無用處的尋找了,因為(兩個人都抬起目光,互相看見了對方的眼睛)他的雙胞胎兄弟正拿著沾滿泡沫的刷子,開始往自己下巴上塗一層清涼的藍白色,左手(他則用右手模仿)輕巧而準確,直到把尖尖的下巴塗滿。他把目光移開,時鐘上的指針頑強地向他指明了一個新的痛苦定理的解決之道:八點十八分。他太慢了。於是,抱著快點兒刮完的堅定信念,他的小拇指靈活地加快了牛角柄剃刀的運動。
前文中說到的那個男人,在像個聖徒那樣睡了一大覺之後,已將那個清晨里的憂慮和不安忘卻,醒來時天色不早,房間半開半閉,空氣里已經透進了——完完全全地——城市的嘈雜聲。如果不是被另外一種情緒所主宰,他此刻一定還在想那些關於死亡的揮之不去的煩心事,想他那心中滿滿的恐懼,想他兄弟舌頭底下含著的土——那是肉身化成的黃土。可是,歡快的陽光照耀在花園裡,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讓他注意到另一種更正常、更俗世的生活,儘管比起他那令人恐懼的內心世界來,可能會有點兒不真實。他過的是正常人的生活,也是一個動物每天都要過的生活,這使他想起了——不考慮他的神經系統和他那容易出問題的肝臟——他無法像一個布爾喬亞那樣睡大覺。他想起了——這回還真的有點兒像布爾喬亞算賬——那個由數字組成的繞口令,以及辦公室里那些財會難題。
他帶著明顯的不安打開了熱水龍頭,感到暖暖的、濃濃的蒸氣升騰起來,臉被新放的水打濕的同時,兩隻耳朵里充滿了咕嚕咕嚕的聲音。剛洗過的毛巾毛茸茸的,一挨上皮膚,就使他像只愛乾淨的野獸一樣滿意地深吸了一口氣。潘多拉!就是這個詞兒:潘多拉!
可就在他已經幹完活兒,用自己的右手最後拍拍左臉的時候,他在鏡九_九_藏_書子里看見了自己的胳膊肘。這胳膊肘看上去又大又怪,很陌生,他又吃驚地看見,就在這胳膊肘之上,一雙同樣睜得很大、同樣陌生的眼睛,幾乎突出眼眶之外,正尋找剃刀的去向。有人正在想掐死我兄弟。那是一條強有力的胳膊。血流了出來。我每次刮快了都是這樣。
他詫異地看了看毛巾,閉上眼睛,心裏有些迷茫。此刻,在另一邊,鏡子里,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正用傻傻的大眼睛注視著他,臉上掛著一道紫黑色的細線。
他睜開眼,笑了笑(那人也笑了笑)。此刻,對他來說什麼都不要緊了。瑪貝爾商店是個潘多拉的盒子!
他微笑了一下。(那人也微微一笑。)他——朝著自己——伸了伸舌頭。(那人也——對著真人——伸出舌頭。)鏡子里的人舌頭黏糊糊的,顏色泛黃。「你的腸胃出問題了。」他給那人做出了診斷(沒說話),扮了個鬼臉。他又微笑了一下。(那人也報以同樣的微笑。)可是他現在看出來了,在那人回報的微笑里,有一種蠢蠢的、不自然的、虛偽的東西。他用手弄了弄頭髮(那人也用手弄弄頭髮),他用的是右手(那人用左手),隨即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眼神(這眼神瞬息即逝)。他對自己這樣站在鏡子面前傻瓜似的做著各種表情覺得怪怪的。可又一想,大家在鏡子面前看到的不都是一樣的舉動嘛,這樣一來他更生氣了,既然實際上大家都是這樣的傻瓜,那他不過是在做人人都在做的事罷了。八點十七分了。
一九四九年
澆了汁的腰子熱騰騰的氣味真香,這會兒香得讓人更著急了。於是他心滿意足地——確確切切的心滿意足——感覺到,在他的靈魂深處,一隻碩大的狗搖開了尾巴。
他算了算,三分鐘應該可以幹完這件活兒,就把右(左)臂抬到了右邊(左邊)耳朵的高度,順便還觀察了一下,這世上恐怕沒有比鏡中那人刮鬍子的方式更費事的了。他已經從中推算出了一整套探究光速的極其複雜的演算法,那光線射過去再反射回來,幾乎同時複製著他的每個動作。可是,他身上唯美主義的那一面,在經歷了差不多和他計算出的速度的平方根相媲美的努力之後,終究戰勝了他身上數學家的一面,於是,藝術家的思想滲透到了剃刀的動作上,隨著光線的變幻,剃刀下呈現出或綠或藍或白的色彩。他飛快地(這時數學家和唯美主義者講和了)把剃刀的鋒刃順著右邊(左邊)臉頰一直刮到了唇邊,並且心滿意足地看見鏡中那人的左臉在泡沫之間被颳得乾乾淨淨。https://read.99csw.com
有一個人穿著睡衣,站在洗臉盆前,臉上倦意未消,披頭散髮,鬍子也沒刮,沒精打采地從鏡子里向他瞟了一眼。一絲輕微的驚恐像根冰冷的細線向他襲來,他在那個人身上發現了他死去的兄弟剛起床時的樣子。一樣的帶著倦意的面孔,一樣的還沒有完全醒來的目光。
在他所有的感官中,最不靠譜的就是嗅覺。但不管他的五種感官怎麼樣,也不管那過節般的感受是否只是他主管分泌的腺體太過樂觀,此刻,儘快幹完手頭的活兒才是他五大感官最最關切的事。他精確而輕巧地(這時數學家和唯美主義者又開始互相齜牙了)把剃刀從后往前(從前往後)舉到左邊(右邊)嘴角,又用左手(右手)拉緊皮膚,讓剃刀刮起來更順當些,從前到后(那人是從後到前),從上到下(這回那人也是從上到下),就這樣(兩個人都氣喘吁吁的),同時完結了這項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