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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夢遊者的苦痛

三個夢遊者的苦痛

我們早就是成年人了,很久以前就成年了。而她是我們家裡最大的一個。那天晚上,她本可以和我們坐在一起,身邊圍坐著一群健健康康的兒女,看看天上的星星是怎樣溫柔地眨著眼睛。她原本也可以嫁個有錢人或是做某個靠譜男人的情婦,當個體面的主婦。可她卻習慣了單維的、直線般的生活,也許是為了不讓人們從側面看出她的缺點或美德吧。我們了解這一切已經有好幾年了。就連一天早晨起床后發現她臉朝下趴在院子里,啃著泥土,一動不動,我們也一點兒沒感到吃驚。有人告訴我們說,她死了;她是從二樓的窗戶摔下來的,摔在了硬硬的黏土上,然後就直挺挺、硬邦邦地趴在那裡,趴在潮濕的泥地上。可後來我們才知道,她身上唯一沒有摔壞的是對被人疏遠的恐懼,是與生俱來的面對虛無的恐懼。我們架著肩膀把她抬了起來。她倒不像我們一開始以為的那樣梆硬。相反,她渾身像散了架一樣,不聽使喚,像個身上還暖暖的死人,還沒開始變硬。
可大家都知道,她連一句禱告詞也不可能記起來,接下來我們又發現,她連時間的概念也一併失去了,因為她說她睡著了,蛐蛐從外面推著read•99csw•com牆,她從裏面頂著,又說她本來睡得熟熟的,有人架起她的肩膀,把牆挪開,又把她面朝太陽放下。
那個下午,我們明白了她雖說有過可怕的經歷,她卻是一個完整的人,我們相信了這一切——還有其他很多事。當她突然痛苦地失聲尖叫起來,彷彿身體里有塊玻璃被打碎了,我們就明白了;她開始逐個叫出我們的名字,滿臉淚水地說起話來,直到我們都在她身邊坐下;我們開始唱歌、拍手,好像我們的聲音能夠把那碎了一地的玻璃重新接到一起。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才敢相信,她真的有過童年。彷彿她的尖叫聲在某些方面活像一次顯靈,又彷彿這叫聲里有不少記憶中的樹木和深深的河流,她坐起來向前傾過身子——那時她還沒有用圍裙遮住臉,也沒有擤過鼻子,臉上還掛著淚珠——對我們說了句:「我不會再笑了。」
我們把她臉朝著太陽放下,就像放在一面鏡子前,她眼睛睜著,嘴臟髒的,裏面滿是泥土,對她來說,這滋味一定和墳墓里的土差不多吧。她用一種暗淡無光、十分中性的神情看了我們大家一眼,這表情給了我們一種感覺——這時read.99csw.com我們已經把她抱在了手臂里——她已奄奄一息。這時,她微微一笑,又看了我們大家一眼,然後就一直帶著這種微笑,每天晚上睡不著覺在屋裡走來走去的時候,她總是帶著這種冷冷的、靜靜的微笑。她告訴我們,她不知怎麼就到了院子里。她說她覺得很熱,聽見一隻蛐蛐在尖叫,好像——她就是這樣說的——要把她房間的牆壁推倒一樣,又說她臉摔到水泥地面的時候,還記起了星期天的禱告詞。
我們在外面的院子里坐了下來,頭頂上大群的小蟲子飛成了一團霧,我們開始想她的事情。這種事我們先前也做過。也可以說,我們現在做的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不過那天晚上的情形不太一樣:她說她不會再笑了,以我們對她的了解之深,可以確定的是,噩夢已經變成了事實。我們圍成了三角形,想象著她在裏面的模樣:她出著神,連屋裡多得數也數不清的鍾錶的聲音也沒有心思去聽,而她正是在這些鍾錶一點一滴、一絲不苟的節奏中慢慢變為塵土的。「哪怕我們有勇氣去盼望她死掉也好呀。」我們不約而同地這樣想。可我們就想讓她保持這樣:醜醜的、冷冷的,https://read.99csw.com這算是我們給我們不為人知的缺點再增加點兒自私的成分吧。
從那時算起,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我們都已經習慣看見她坐在那裡,辮子總是編了一半,她好像已經溶解在自己的孤獨里了。看是能看見她,可她好像失去了天生的現身本領。所以現在我們都知道,她不會再笑了;因為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自信而堅定,就像上一次說她不會再走路了一樣。我們好像都有把握以後某一天聽見她說「我不再看東西了」或是「我不再聽東西了」。她的確是個人,卻自覺自愿地慢慢放棄了生命的功能,慢慢地把自己的感官逐個丟棄,直到某一天,我們將發現她靠在牆壁上,就像是生平第一次睡著一樣。也許這一天的到來還很遠,可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坐在院子里,真希望那天晚上能聽見她突然爆發的、如碎玻璃般的尖厲哭聲,至少那樣我們能有點兒幻覺,覺得家裡又有個孩子出生了。當然也是為了相信她獲得了重生。
我們讓人打掃了牆壁;又叫人砍去了院子里的灌木叢,彷彿我們把寂靜夜晚里的那些細碎垃圾一掃而光了。可我們後來確實沒再看見她走來走去,也沒再聽見她說蛐蛐什麼的,直到那一九-九-藏-書天,吃完晚飯後,她看著我們——往水泥地面上坐下去的時候,眼光也一直沒離開我們——對我們說:「我就待在這裏了,坐著。」我們都打了個冷戰,因為我們看見,她已經開始像某種東西了,幾乎就像死亡本身。
一九四九年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院子里,心裏明白她不會再笑了。也許我們都在提前為她冷若冰霜的嚴肅、為她這樣任性地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裡過活感到難受。我們難受至極,就像那一天我們看見她蜷坐在現在待著的角落裡,聽她說她再也不在屋裡瞎轉了一樣難受。一開始我們誰都不敢相信她的話。好幾個月了,我們總看見她不分鐘點地在各個房間里轉來轉去,頭僵直著,雙肩垂著,從不停步,也從不知道累。一到夜晚,我們就聽見她身體窸窸窣窣的聲音,從一個暗處走到另一個暗處;也許有好多次,我們聽見她神神鬼鬼地走動,耳朵一直追隨她走遍整間屋子,躺在床上徹夜難眠。有一回,她對我們說,她在鏡中看見一隻蛐蛐,就深藏在那清晰可見的透光處,她還穿過了鏡子的表面去捉它。我們真的不知道她想告訴我們什麼,但是我們都看見九-九-藏-書她身上的衣服全濕了,貼在身上,就像剛從水池裡上來一樣。我們沒人想去探個究竟,我們的決定是,把屋子裡的小蟲子全部殺死:把所有讓她中邪的東西全部毀掉。
她就在我們這裏,孤零零地待在房子里的一個角落。我們把她的東西取來之前——就是些聞上去有剛鋸開的木頭味的衣裳,還有她用來走泥路的輕得沒一點兒分量的鞋子——有人跟我們說過,她肯定適應不了那種慢騰騰的生活,沒有一絲甜蜜滋味,除了打不破的結結實實的孤獨,再沒有其他消遣,而且這生活還要一直緊貼在她的背後。又有人說——好長時間之後我們才想起這話——她也曾經有過童年。也許當時我們都不太相信。可現在,看見她就坐在角落裡,兩眼充滿驚恐,一根手指放在唇上,我們興許都認可了,她的確有過童年,而且她曾經能敏銳地感覺到雨水將至的涼爽,也總能側身承受突如其來的陰影。
我們三個人走出來,走到院子里,一言不發,可能我們認為大家的想法都一樣吧。也許我們都在想,這會兒屋裡還是別開燈為好。她興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坐在昏暗的角落裡,編著辮梢,在她變成野獸的過程中,這條辮子大概會是唯一留存下來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