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關於納塔納埃爾如何做客的故事

關於納塔納埃爾如何做客的故事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他沒站起身來,反而更使勁兒地用雙肘撐在軟椅的扶手上。他又抽了口煙。「您不行。」他說這話的時候甚至自我欣賞起來,覺得自己的表達更成熟了。他開始把煙吐出去。「您不行,可也許克羅蒂爾德會是我的知音。」
「什麼怎麼說?」納塔納埃爾問道。
「我問這叫什麼。」納塔納埃爾又問了一遍。
一九五〇年
但納塔納埃爾沒有笑。相反,他又向前探了探身子,想把女人的臉看得更清楚。他的語氣也突然變得更想強調點什麼。「這不是傻話,」他說道,「我是認真的。」說著他掏出了一根香煙。
小夥子停住了口哨。「什麼?」
「什麼怎麼說?」納塔納埃爾說道,一面用樹葉搓了搓繞在食指上的紙幣。
「現在就差您用煙灰把我的地毯毀掉了。」
「樹嘛。」納塔納埃爾說道,從衣兜里伸出一隻手來,折下腦袋前面一根已經泛綠的樹枝。
女人看了他一眼,但眼睛並沒有盯住他那因暗自陶醉而開始容光煥發的臉,而是定定地看著他倚在扶手上的手。這隻手長長的,沒怎麼保養,這會兒夾著根香煙,煙灰已經快要脫落了。納塔納埃爾還在說個不停,絲毫不管那女人會不會突然對他的話有點兒興趣。此刻他自說自話,也許連他自己都聽不見自己在說些什麼,就像他每次關上房門后做的那樣。
「我說這話是認真的,小姐。」他說道,又向前探了探身子,把雙肘支在軟椅的扶手上。「我想和您結婚。」他又重複了一遍,其實他腦子裡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想的是:「我想和克羅蒂爾德結婚。」只是這句話沒敢說出口。
「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小夥子說道,「我不知道它叫什麼。」
納塔納埃爾往前探了探身體,拿煙的那隻手沒動窩,而是把咖啡桌上的煙灰缸拿到了扶手軟椅跟前。他覺得同這女人有點兒緣分,可又下意識地覺得這緣分有點兒滑稽。當他彈掉煙灰,又一本正經地吸著煙時,他一點兒也沒喪氣。或許此刻他在想,這女人有點兒不著調,對什麼事都不關心。也可能他想的是,有關擦皮鞋的人對這一類問題的回答恐怕只有智力正常的女人才會有興趣。可這一位——這位等了他那麼久的女人——只關心地毯干不幹凈,遠遠超過了對擦皮鞋的人思維方式的關注。他想,這是個沒見識的女人,便又看了她一眼,正在此時,那女人又惱怒地對他說,她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我對您那些擦皮鞋的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她冷冰冰地說。
他們走到街角,一起過了街,忽然誰都不說話了,彷彿小夥子最後那幾句話一下子把話題都說盡了。納塔納埃爾進了商店,買了一小盒口香糖(這是他在零食罐里一眼看到的東西),又走回店門口,擦皮鞋的正在那兒等著他。他給了那人兩枚硬幣;又把小盒子也給了他,差點兒又想問他喜不喜歡口香糖,可那小夥子立刻轉過身去,連聲謝謝都沒說便離去了。九九藏書
女人還是沒有任何反應,還是一副虛無縹緲的樣子,還是交叉著雙腿,胳膊垂在膝頭。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種反應;為什麼(當那個男人再一次說開話的時候)她沒有再一次採取最自然不過的敵視態度。她就像又一次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在家一樣。
「不要緊,」納塔納埃爾說,「咱們到拐角的商店去。」他們順著暗暗的街道走去,頭頂上,因為該來的季節遲遲不到,樹木開始顯出一副老態,凄凄涼涼的。納塔納埃爾雙手插在衣袋裡,手裡摸著繞在食指上的那張紙幣,走到半路,漫無目的地又說了句話。這回他都沒想一下要不要說就說出了口。「您喜歡它們嗎?」
「我也發現這一點了。」納塔納埃爾說。這會兒,他倒成了房子里那個覺得自己孤零零的人。
納塔納埃爾又把左腳的鞋子放到踏板上。擦鞋的小伙兒完全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又吹起被先前的問話打斷了的民間小調。納塔納埃爾仰頭在椅子上待了不多一會兒,然後吸了最後一口煙,沒把煙從嘴上拿開就又把雙肘支到了膝蓋上。煙熏得他眯上了一隻眼睛。他嘴上叼著煙,又問了一個問題,可連他自己都沒聽懂問的是什麼。他舉起一隻手,拿開香煙,這才空出了嘴巴說話。「這叫什麼?」他問道。
「就是您吹的這個。」納塔納埃爾說。
「那得看拿這些樹來幹什麼。」擦皮鞋的說。
納塔納埃爾停住腳步。他背對街道,臉朝著小夥子繼續走著的人行道,又把雙手插|進褲兜。「我想問的是這些樹作為景觀您喜不喜歡。」
「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小夥子說,「反正吧,這要看怎麼說了。」
就這樣,納塔納埃爾就這樣正好站在先前四面來風的虛空,拿不定主意。那女人和他之間還有半條街的距離。因為拿不定主意,他覺得心中有愧。愧的是隔著六座房子有個女人正等著他,而他作為一個男人,卻站在街角,如此沒有主意。一開始,他沒辦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深陷這種矛盾的情感,也無法解釋心中的不安。可現在(想了一想)他覺得,在能做點兒什麼,即使僅僅是再把領帶結整理一下的時候,如果什麼都不去做,他將活在後悔中,難以面對自己的餘生。思想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他便發覺自己的腳步已經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地順著那條大街走去,大街上,樹木低垂,空氣清新。
女人實在撐不住了,她那緊繃的模樣一下子放鬆了,她開懷大笑,一面還不由自主地做read.99csw.com了個媚態,並告訴這個陌生人別再說傻話了。她說,您最好趕快出去。
「小姐,您看,這不是開玩笑的。要是您碰見這麼一個人,他說樹木除了讓人欣賞綠蔭之外還得有別的用處,您就可以斷定這人準是個擦皮鞋的。」
從那踏板上下來的時候,納塔納埃爾透過樹木間灑下的光看見,他的鞋子紅紅的,閃閃發亮,像新的一樣,以至於這會兒身上的衣服又顯得不配套了。他把煙頭扔到街道另一邊,掏出一張紙幣,交給擦皮鞋的。可那小夥子說沒零錢找。
女人微笑著,又回到她原來的狀態,納塔納埃爾又想起了克羅蒂爾德,開口說了下去。
「您想幹什麼?」女人又問了一遍。
那女人這才像是從夢裡醒來,略略伸直了身體,又輕輕搖了搖頭,看著這個一言不發地站在她面前、實實在在的、一副自來熟模樣的男人。女人看著納塔納埃爾的時候,他只覺得自己要走運了。女人問他幹什麼的時候,那聲音頗不尋常,納塔納埃爾又整了整領帶結,感覺它實實在在的,手指頭就像已經摸到了好運氣的邊緣。
那女人想說點兒什麼,但忍住了。看得出她有些生氣,她又陷入了先前圍繞著她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狀態,只是沒了原來那種慵懶的表情。她眼下這種無所謂的樣子其實是裝出來的,只不過是她心煩意亂的一種表露。她交叉起雙腿,用手背撫了撫裙邊,又交叉起雙手,用食指輕輕敲打著裙邊包裹的膝蓋。納塔納埃爾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女人瞟了他一眼,伴隨著內心隱秘而又越來越強烈的衝動,開始微微搖頭。她輕輕地隔著裙邊敲打著膝蓋,看見納塔納埃爾帶著點兒不安和等候的樣子,以打動人的耐心坐在那裡,她往沙發背上靠了靠,用手掌撐起身體,說出短短的一句話。「請您出去。」接著又補了一句,說要是他不走的話,她就要叫克—羅—蒂—爾—德了。
這時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因為女人那種敵對的態度一下子來了個大轉彎,變成了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彷彿她又感覺到家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納塔納埃爾從扶手軟椅上向前探著身子,覺得有一股力量推動自己繼續講下去。也許他並不知道此時是否合適把還沒有決定走進這個房子之前所想的一切和盤托出,可他此刻信心十足,意得志滿,覺得自己總算完成了一件使命。他覺得,對一個第一次造訪一位女士的男人來說,繼續說下去也是一種使命。他想,她會把克羅蒂爾德叫來。最多不過如此。
「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擦皮鞋的說,「說老實話,要只是為了看看,我不喜歡樹。」他回頭望了望又說了句:「這些樹總得派上點兒別的什麼用場才好。」
「要這麼說的話,我還單著呢。」他說。
「我聽得懂。」小夥子說。直https://read.99csw•com到這會兒他才側過身來看了納塔納埃爾一眼。「我問您的是您問我什麼東西我喜不喜歡。」
他把火柴在盒子上擦著,點燃了香煙,站起身來把火柴丟進煙灰缸,做這些事的時候,他的嘴一直沒停。他說那些擦皮鞋的對什麼事都不關心,人又傻,只知道吹一些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小調窮開心。「至少他們得知道歌名吧。」他說。或者可以說說他們吹口哨是因為這音樂喚醒了他們沉睡的記憶什麼的。「可是不,他們只是為了吹而吹。」他說著,朝女人豎起了食指。
「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小夥子說,一面用刷子背敲了一下盒子,又該換腳了。
那女人還是一副遙不可及的模樣。垂放在膝頭的雙手彷彿找到了破解眼前局面的密碼。不管怎麼說(那女人肯定是這樣想的),一個男人無緣無故地走進一所房子,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應該從這房子里出去,除非他能另外找到什麼理由坐在這裏。那女人肯定認為,這個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唯一不可能找到的就是這另外的理由了。
「我—想—和—您—結—婚。」納塔納埃爾這樣說道。他聽見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說這句話。他只知道一點,那就是此時坐在沙發上的是個女人,而自己是個沒有方位、沒有方向的男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間陌生的客廳中央。
街角那兒四面來風。就在這風力相會的地方,灰色的領帶一會兒朝東飄,一會兒又轉了方向(被另一股風吹著),領帶忽東忽西,最後總算安靜下來,在四股平衡的風力維繫下停了下來。納塔納埃爾抓住領帶,摸索著整理好領帶結,覺得這領帶好像活了起來。也許正是這一點促使他下了決心。也許就在領帶在他脖子上自由自主地飄來飄去的時候,他想,連一條領帶都可以去冒點兒險,而幾分鐘前自己竟那麼害怕去嘗試。他居高臨下地看了看沒了一點兒光亮的鞋尖。「也許是因為這個我才沒膽量的。」他這樣想道。因為鞋子確實不在狀態。
他又站在了十字路口,站在剛才那個四面來風的地方,他又整了整領帶結。這會兒領帶老實多了。這隻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灰領帶,和任何一個普普通通的、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的人脖子上系的領帶沒什麼兩樣。不過——雖說那領帶已經沒有了鮮活動物的靈性——主意是早就拿定了的。現在他覺得很舒服。衣服雖說還有點兒彆扭,可皮鞋乾乾淨淨。只需要再花一點兒氣力(如果可以的話,閉著眼睛都行),不是順著這條街道,而是朝著大街的方向,再走過半個街區就行。他要進的那家是人行道邊的第六家。他知道,因為他數過大門,其實只要找唯一一家還亮著燈的房子就行了。他以前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街道,倒不是因為它離家太遠,而是因為他只走一條路。他一生中天天走的只有一條路,從家到辦公室的那條。在這個夜晚之前,他從未感到有出門的需要。天挺熱的。在吸夠了樹木的氣息之後,他渴望呼吸一下街道上溫暖的、生機勃勃的空氣。他一直在毫無目標地行走。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走了多久。而正當他打算往回走的時候,他看見了一間並不寬敞的小客廳,裏面放了許許多多新奇的裝飾品。一個女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客廳一角的沙發上。她神情專註,就像在等待某個隨時會到來的人。她神情憂傷,彷彿自她成人之初,興許她等待的人還沒出世的時候,她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她長得並不漂亮(納塔納埃爾回憶著,這時他還站在街角,拿不定主意),至少第一眼看上去不具備一般人所說的漂亮女人的外貌。可她就坐在那裡,背對著光,只為了一件事,等待。納塔納埃爾一看見她就想,如果說這種沒完沒了的等待總算到了頭的話,唯一的可能便是這女人一直等的就是他。她在等一個此前從未相識的獨一無二的男人。九*九*藏*書
「您說的這個我不懂。」擦皮鞋的頭也不回地說。
「景觀就是讓人們看的東西。」納塔納埃爾說著,重新邁開了腳步。
納塔納埃爾吸了口煙。向前彎下腰,一直彎到用胳膊肘撐在膝蓋上。「我的意思是問您結婚了沒有。」
「那些擦皮鞋的傢伙都是些不靠譜的人,」他說,「他們在回答結沒結過婚這樣的問題時,連多想一遍都不願意。有時候,人在擦皮鞋的時候完全出於好奇心問一下他們結過婚沒有,他們的回答總是同一句蠢話:『這要看怎麼說了……』」
直到此時(也就是最後一點兒被擠出的柑橘在他嘴裏散去味兒的時候),納塔納埃爾才看清了小夥子的臉。他想:「看上去歲數不大。」又想,至少不會太大。他觀察了一會兒小夥子幹活時的利索勁兒。突然(這時他嘴裏最後一絲柑橘味兒已經散盡),納塔納埃爾開了腔。他問道:「您是單身嗎?」
聽見這話,那女人忍不住微微一笑,那笑容半是譏諷,半是愉快。好像她突然明白了,這個並無惡意的男人只是想找個空兒和她開開心。也許是因為這麼一想,女人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這眼光含義豐富而又直接,讓納塔納埃爾感覺到生平頭一次被人這樣從頭到腳看了個透。
「小姐,您不認為——」納塔納埃爾繼續說道,語氣甚至有點兒激動,「您不認為一個人不單身的唯一辦法就是結婚嗎?」
「這才真叫傻呢。」
「我聽得懂。」小夥子說。他停下了擦鞋的活兒,抬起頭來,做出明白的樣子。「我問您的是您想九九藏書知道什麼東西叫什麼。」
「擦皮鞋的那幫傢伙是當今世上最不靠譜的人。」他重複道。
「其實,」納塔納埃爾停了一下又說道,「您是不了解我。」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更有說服力和親和力,然後又接著說了下去。「人不能總像那些擦皮鞋的一樣。」他說完這話,心裏一點兒也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想起來這茬的。
「真的,小姐,」他說,「只有那些擦皮鞋的人才會說不知道自己結沒結過婚,而不直說自己是單身。」
「這要看怎麼說了。」
女人突然開口打斷了他。「就差這個了。」說著,她在沙發上坐直了身子,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一點:
納塔納埃爾又整了整領帶結。這並不是他的習慣動作,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誰是克羅蒂爾德,只是覺得這會兒非得摸摸領帶結不可。這樣一來,他稍稍鎮靜了。他想,興許那女人不會再說什麼;可如果他說點兒什麼,那個克羅蒂爾德就可能會出現。他想知道誰是克羅蒂爾德,想認識她。
「那得看您說的單身是什麼意思。」擦鞋的小夥子答道,仍然沒有抬頭。
「我問您喜不喜歡它們。」納塔納埃爾又問了一遍。
在這最後一刻,當他重新恢復了方向感的時候,他本可以反悔的,本可以揚長而去。可是那女人在那裡,跟他先前看到的一樣,坐在角落裡,裙子卷到了腿上。他從窗前經過時,她還是那樣若有所思;她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目光也還是那樣,盯著上方的某個點。她心不在焉地揪著沙發上的小顆粒,好像這樣能測算出她等候的時間似的。納塔納埃爾走向大門。他站在門口,還是沒拿定主意。直到他一分鐘前的堅定決心失去平衡,開始搖擺不定的時候,他才咬緊嘴唇,走了進去。
刷子在他手上耍了個花樣,然後他又投入活計當中,把踏板上溜到一旁的鞋子擺正。「大家都在唱。」說完,他吹得更起勁了。
「什麼?」他反過來問道。
納塔納埃爾覺得需要為前面自己說的話做點兒補充。
小夥子甚至沒有轉身看他一眼。
他走到街區中央擦皮鞋的攤子那裡,點燃一根煙,那小夥子吹著流行的小調,把家什一件一件地擺好,準備開始給他擦皮鞋。他往下看,看見了紅色鞋油的盒子。又看見擦鞋布疊得整整齊齊,搭在擦鞋小夥子的大腿上。他還看見了兩把刷子。一把髒兮兮的,是擦紅鞋油的。另一把應該是用來擦黑鞋油的。當小夥子拿著半個柑橘打濕左面的鞋尖時,納塔納埃爾覺得腳趾上襲來一陣酸酸的清涼,幾乎同時,嘴裏也感覺到了柑橘的滋味,一絲細細的口水讓他嘴裏充滿甘甜,就好像那擦皮鞋的不是把柑橘抹在鞋上,而是抹在了他的舌頭上。小夥子在鞋油盒子上敲了一下,他隨即機械地換了一隻腳踩在踏板上。
小夥子連頭都沒抬。繼續低著頭給右腳的鞋子上紅鞋油。上完油之後,他說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