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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后的一天

周六后的一天

「是小鳥。」鎮長肯定道,「這三天,小鳥撞破了各家的窗戶,跌死在屋裡,我們都忙著處理這個問題,您居然會不曉得。真奇怪啊。」
他抽下門閂,外面已是晨光熹微。他不僅不覺得疼,反而覺得這一跤把他摔年輕了。他深深地吸了第一口清新的空氣——充滿雞叫聲的潮濕的藍色空氣。全鎮的善善惡惡、人間苦難彷彿都被他吸進心田。他朝四下里掃視了一眼,彷彿要習慣一下周圍凄清孤寂的氣氛。在靜悄悄的、朦朧的曙光中,他看到走廊上躺著一隻、兩隻、三隻死鳥。
「是啊。」他同情地說。說完,朝走廊走去,又說:「我也看見過。」
離開鎮長辦公室的時候,雷薇卡太太覺得挺不好意思。她有點兒生阿赫妮達的氣。不管鎮上有什麼風言風語,阿赫妮達總是回家來告訴她,唯獨沒講過小鳥的事。眼看要到八月了,驕陽照得雷薇卡太太頭暈目眩,她連忙撐起陽傘,走在暑氣蒸人的空曠大街上,直覺得每家的卧室里都飄散出一股死鳥的惡臭。
這樣一聯想,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不但不覺得熱了,反而感到一股冷冰冰的涼氣從大腿根兒一直躥到腳底板。他很害怕,又說不上究竟為什麼。腦海里立時翻騰起一團亂糟糟的想法,忽而覺得噁心,忽而看到撒旦的一隻爪子陷入泥淖,忽而又看到死鳥紛紛跌落人間。而他,主持祭壇聖禮的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竟然對死鳥這樣一樁大事置若罔聞!驀地,他站起身,揚起一隻胳膊彷彿要和誰打招呼,可是手停在空中。只聽他驚呼一聲:「流浪的猶太人。」
「我不知道盤子撂在哪兒了。」
「您不喜歡小鳥。」神父細聲細氣地說,口氣卻十分肯定。
「你去聖器室找一個大布包來,盡量多斂點兒。」神父說。
「我要提出控告。」
「您幹什麼哪?」她問。
「這回不是魔鬼。」阿赫妮達說。
小夥子往屋裡搬凳子時,鎮上的燈全亮了。他沒見過電燈。看到旅店裡寒酸、腌臢的小燈泡,覺得十分新奇。再一想,媽媽跟自己講過這個玩意兒。他把小凳一直搬到飯廳里,竭力躲開那些像子彈一樣撞擊在鏡子上的大麻蠅。自己面臨的這顯而易見的處境令他頭腦發昏,天氣又這麼熱,再加上他平生第一次體驗到舉目無親的孤苦,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九點鐘過後,他被帶到旅店深處的一間糊著報紙和雜誌內頁的木板房。半夜裡,他做了個噩夢,像得了熱病似的。同一時刻,在離開旅店五個街區的地方,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仰面躺在帆布床上,心想:有了今天晚上的經歷,可以充實一下那篇明早七點要用的佈道辭了。先前,在一片蚊蚋的嗡嗡聲中,神父穿著緊身嗶嘰長褲正在歇憩。快到十二點的時候,他穿過小鎮,給一位婦女行臨終塗油禮。回來時,他有些激動,神經有些緊張,因此把聖器放在床邊,躺下來溫習佈道辭。神父面朝屋頂,在床上躺了好幾個小時,直到黎明時分聽到遠處一隻石鴴鳥的報時聲。神父打算起床,他費力地爬起來,一腳踩著了鈴鐺,砰的一聲仆倒在屋裡堅硬粗糙的石頭地上。
「小鳥。」她大聲喊道。
神父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硬心腸的人。過了一會兒,他把小鳥拿起來,看了看,才知道孱弱的小動物的心跳完全停了。一時間,周圍的一切東西——屋裡的潮味啊,貪婪啊,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屍體上刺鼻的火藥味啊——他都忘得一乾二淨。倒是對一周來發生在他身邊的事情的奇異真相有所覺察。雷薇卡太太瞧著神父手捧死鳥,神色冷峻地離開她家。大批死鳥像驟雨一樣跌落在鎮上,這件事給了他極大的啟示;但《啟示錄》上是怎麼說的,他這個被選中的上帝的使者(他曾在天氣涼爽的時候享受過幸福生活)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肋間一陣劇痛,疼得他幾乎不省人事。這時,他覺得身體的重量、罪孽的包袱、年齡的負擔一股腦兒全壓了過來。他感到臉頰碰在硬邦邦的石頭地上。往常,在準備佈道辭的時候,他腳踩著這塊石頭地,就能準確地設想出通往地獄的道路該是什麼樣子。神父十分驚恐,喃喃地說:「主啊。」隨後,他想:「我再也起不來了。」
「你最好閉上嘴。」老闆娘說。說罷,又笑容可掬地看著那個小夥子。他已經不覺得那麼孤獨了,也想搭訕幾句。
「畢達哥拉斯。」
一開始,神父說了什麼自己也不清楚。連他本人都沒有聽。他幾乎聽不見那從開天闢地就沉睡在他心靈深處的泉水發出的時斷時續的說不清的旋律。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講得清楚明白、準確無誤、切合時宜,順序和時機一如預期。他覺得腹內一陣陣發熱。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的靈魂沒有沾染一絲一毫的虛榮心。麻痹他感覺的這種愉悅既不是傲慢,也不是叛逆或虛榮心,而是對主純真的愛戴。
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住在離教堂十步遠的一幢小房子里,有一條通向大街的走廊,兩個房間——一間辦公室、一間卧室——屋子裡沒安紗窗。大約是在犯糊塗的時候吧,他認為只有天氣不太熱了,人們才能過上人間幸福生活。一想到這裏,他總有點兒忐忑不安。他很喜歡沉浸在這一類複雜深奧的事里。每天上午,他把大門打開一半,坐在走廊上,合上眼,全身肌肉放鬆,冥想起來。然而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他的思緒變得非常細微,至少在近三年裡,在所謂沉思的時候,他其實啥也沒想。
「那是誰呀?」雷薇卡太太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
那一陣子,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生活習慣變得非常簡單,幾乎要茹毛飲血。他吃午飯時也不離開帆布椅。而且從來不把食物從飯盒裡拿出來,既不用盤子也不用刀叉,只用一把湯匙喝湯。飯後,他站起身,用一點水沖沖頭,穿上綴滿大塊方形補丁的白法袍,準時在鎮上人躺下睡午覺的時候,獨自一人到車站去。幾個月來,他沿著這條路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咕噥著最後一次看見魔鬼時冒出的禱詞。
七點鐘,天已經熱起來了。旅店裡,那位唯一的顧客正等著吃早餐。管留聲機的姑娘還沒起床。老闆娘走過來,好像在她那鼓鼓囊囊的肚皮里也有時鐘敲了七下。
神父除了每九-九-藏-書天做做彌撒,沒有其他事可干。每個禮拜他都要在告解室里坐上兩次,不過這些年誰也不來向他懺悔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簡單地認為這是因為教民們沾染了現代習慣,逐漸喪失信仰了。因此,他覺得三次看到魔鬼還是滿及時的。他心裏明白,人們不大相信他的話,就連他自己談論這些經歷時,也覺得的確不怎麼令人信服。近五年來,神父假如發覺自己不過是一具死屍,一點兒也不會感到意外。直到他看見頭兩隻死鳥的奇怪時刻,也還是如此。然而,碰見第三隻死鳥之後,他開始慢慢地蘇醒過來。這幾天,他時常想著那隻死在車站長椅上的小鳥。
布完道,天氣越發熱了。在那個難忘的八月,天氣熾熱,盛暑逼人。然而,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一點兒也不覺得熱。他知道鎮上的居民震懾於他的佈道辭,又都匍匐在他身後了。不過,這並不能使他感到高興。他馬上就要走下講壇,喝上兩口葡萄酒,潤潤嗓子,但這也不能使他感到愜意。他覺得很不舒服,很不得勁兒,心煩意亂,在獻身的終極時刻,都不能集中精神。誠然,這種精神狀態由來已久,只是現在又有所不同,因為他心裏十分清楚,究竟是什麼東西擾得他心神不安。神父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什麼是傲慢。正如他在佈道辭中想象和定義的那樣,他覺得傲慢就像口渴,是一種難以遏制的慾望。最後,他用力關上了聖體櫃,說:
因此,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並不知道那天下午乘火車到鎮上來的人是誰。很久以來,那四節油漆剝落、破舊不堪的車廂在小鎮上開過來開過去,然而神父從不記得有人在這裏下車,留在鎮上,起碼近幾年裡沒有過。真是今不如昔啊!想當年,他整下午整下午地凝視一列滿載香蕉的火車賓士而過。那是一百四十節滿載水果的車皮,在他眼前過啊過的,好像永遠也過不完似的。在最後一節車廂上,站著個人,手裡舉著盞綠燈。車開過後,夜幕就降臨了。鎮上,萬家燈火。神父站在鐵路旁,凝望著小鎮。他覺得僅僅是看著火車經過,就等於被帶到別的鎮子上去了。也許因為這個,他養成了每天到車站來的習慣。後來,發生了用機關槍掃射工人、毀壞香蕉園、搗毀那一百四十節車皮的事件。然而,他依然天天到車站來。如今,只剩下那列塵封灰蓋、暗黃色的火車,既沒有人乘車來,也沒有人乘車走。
寡婦轉身進去了。神父坐在一把華麗的雕花木搖椅上,老是聞著屋裡有一股奇怪的潮味。四十多年前有一天,屋裡一聲槍響,上校的弟弟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應聲仆倒在地,身子壓在自己剛剛脫下、還熱烘烘的馬靴上,皮帶搭扣碰在馬刺上發出咣當一聲。打那以後,屋裡總是瀰漫著一股潮味。
雷薇卡太太在卧室里聽到有人叫門,本能地瞥了一眼紗窗。這兩天倒是沒有小鳥闖進來了。不過,紗窗還是大窟窿小眼睛的。她尋思著,眼下令人擔驚受怕的鳥類大舉入侵還沒有停止,找人修補紗窗無非是白花錢。在電風扇的嗡嗡聲中,她聽見了叩門聲,想到阿赫妮達此刻正在走廊盡頭的卧室里睡午覺,她感到很不耐煩。誰會在這個時候打擾她呢?她想也沒想,就系好衣服,打開紗門,一肚子不高興地徑直穿過走廊以及堆滿傢具和各種擺設的客廳。開門之前,她隔著紗門一看,只見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隻小鳥,戚容滿面,兩眼黯然失神。他說:「只要給它點兒水喝,找個瓢把它扣起來,我相信它准能緩過來。」雷薇卡太太打開大門,嚇得差點兒暈過去。
小夥子聽出來了,她的話裡帶著戲弄人的口吻。
「斂完錢,把錢交給那個最早到這兒來的小夥子。就說神父叫他去買一頂新帽子。」
雷薇卡太太再次回到客廳,看見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坐在搖椅上,周身有一種陰沉的氣息,這氣息令她害怕。
養雞是他第一次接觸現實生活。直到今年七月,他就干過這麼一樣活計。七月里,媽媽打算退休。她想,辦理退休的事孩子足以勝任了。小夥子麻利地準備好了文件,甚至還說服了堂區神父把媽媽的洗禮日改早了六年,因為她還沒到退休的年齡。禮拜四,媽媽憑多年任教的經驗,仔仔細細、不厭其詳地叮囑了他一番,他這才動身進城。隨身帶了十二個比索、一套換洗衣服和一包文件。至於什麼叫「退休」,他的理解可以說是簡單而又簡單。照他想,無非就是政府應該付給他一筆錢,好用來養豬。
「死絕了才好呢。」寡婦說。她厭惡地掐住小鳥,往瓢底下一扔,接著說:「要不是撞壞我的紗窗,這跟我有什麼相干。」
這工夫,火車的汽笛響了。多年來,神父第一次沒有聽見汽笛聲。他眼瞅著火車在濃煙滾滾中開進車站,聽到炭塊落在生鏽的鋅板上發出的砰砰聲。但是,這一切彷彿是遙遠、縹緲的夢境。直到下午四點來鍾,神父才從夢境中全然清醒過來。他連忙對準備在禮拜天發表的精彩佈道辭進行最後的加工潤色。又過了八小時,有人找他,請他為一位婦女行臨終塗油禮。
「街坊的孩子把我家的紗窗弄破了。」
她感到一陣恐懼,當即蒙上一塊繡花的黑頭巾,飛快地穿過長長的走廊和堆滿擺設的客廳,直奔臨街的大門,走過兩個街區,來到教堂。在教堂里,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正在變顏變色地說:「……我發誓我看見了他。我向你們發誓:今天清晨,我給木匠霍納斯的女人行完臨終塗油禮后往回走時,在路上碰見了他。我向你們發誓:由於主的詛咒,他面色烏黑,每走一步都留下一撮熱灰。」
雷薇卡太太闖進髒兮兮、亂糟糟的辦公室,第一眼就瞥見寫字檯上的一堆死鳥。不過,一來天氣熱得她頭昏腦漲,二來紗窗的事把她氣糊塗了,所以她沒工夫對寫字檯上堆放死鳥這種稀罕事感到震驚。看見鎮長老爺居然屈尊爬上高梯,用一卷窗紗和螺絲刀修補紗窗,她也沒有覺得不成體統。在這當口,她根本顧不上考慮旁人面子不面子的,一心想的就是紗窗被毀有損她的尊嚴。而且也糊裡糊塗的,根本沒有琢磨琢磨她家的窗子和鎮長辦公室的窗子有什麼關聯。雷薇卡太太走進辦公室,帶著謹慎的莊嚴站在離門兩步遠的地方,拄著陽傘的鑲邊長柄,說:
不知怎的,眼前的情景使他回憶起神學院的一段往事。那件事發生在他受領低級聖職前不久的一個禮拜天。當時,神學院院長授權神父可以隨便使用他的私人圖書館。每天,特別是禮拜天,神父幾小時幾小時地待在圖書館,聚精會神地閱讀散發著朽木氣味的泛黃書籍。書上有院長用潦草的拉丁文小字寫的註釋。一個禮拜天,他看了整整一天的書。這時候,院長走進圖書館,匆匆忙忙、驚惶不安地從地上撿起一張卡片,很明顯是從神父正在閱讀的那本書中掉出來的。他假裝沒理會院長那惶遽的樣子,其實紙條上的字他看得清清楚楚。上面只有一句話,是用紫墨水寫的,字跡清晰平直:伊芙特夫人夜間過世。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現在眼瞅著幾隻兀鷲盤旋在衰敗的小鎮上空,他又想起了神學院院長那副沉默的樣子。當時,院長坐在他的對面,看上去就像霜打的蕎麥,呼吸也亂了節奏,不過並不易察覺。九*九*藏*書
他看見教堂里的人群。愁眉苦臉的雷薇卡太太正裝模作樣地從中間的通道走過來。她張開兩臂,陰冷憂愁的面孔仰向高空。神父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眼前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清醒地知道,要是他自以為在創造奇迹,那不過是虛榮心在作怪。他用哆哆嗦嗦的手謙卑地扶定木台的邊沿,又繼續講下去:
「謝謝。」小夥子說著話打算站起來,行動盡量顯得輕鬆自然些。姑娘還是盯住他說:「到這兒來的人都把帽子掛在衣鉤上。」
神父兩眼盯著三隻死鳥,一連看了九分鐘。在準備好的佈道辭中,他提出要為小鳥成批死亡贖一次罪。他慢慢地踱到走廊的另一端,撿起三隻死鳥,又回到水缸邊,打開缸蓋,下意識地把死鳥一隻一隻地扔進碧綠的靜水之中。「三加三等於六,一個禮拜就碰到半打。」他想,心中突然一亮,意識到一生中偉大的一天終於來到了。
小夥子的臉唰的一下紅到耳根。姑娘用這種辦法提醒他,弄得他挺緊張,像是被人逼到牆角。誤車的恐懼感再一次掠過他的心頭。這時候,老闆娘進來了。
「大概有一百歲了吧。是個半瘋兒。」老闆娘說。她一隻手托著盤子,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一副憂慮的樣子。
這件事發生在七月底,小鎮上從來沒有這麼熱過。可是,小鳥大批死亡的事太讓人震驚,人們根本沒留意到炎熱的天氣。雖說這個怪現象對鎮上的活動沒有產生嚴重的影響,但到了八月初,大部分居民還在為這件事懸著心。這大部分人不包括主持卡斯塔涅達–蒙特羅祭壇聖禮的安東尼奧·伊薩貝爾他老人家。安東尼奧·伊薩貝爾是一位和善的堂區神父。九十四歲那年,他很肯定地說他曾經三次親眼看見了魔鬼。然而,他只見過兩隻死鳥,壓根兒沒把它們當回事。第一隻死鳥是禮拜二做完彌撒后在聖器室里看到的。他想一準是鄰居家的貓叼來的。另外一隻是禮拜三在他住處的走廊上看見的。神父用鞋尖把死鳥踢到大街上,心想:「這些貓啊!當初就不該造它們。」
「別聽她瞎說。」老闆娘說。她彎下腰去,整理中間桌子上的一束紙花,手指頭神經質地索索發抖。
小夥子有點兒忸怩不安。和生人打交道,他總是害臊,不敢正眼看人。有時候不得不說幾句話,說出來的和心裏想的也是兩碼事。「好吧。」他回答說,覺得脊背上一陣發涼。他打算搖晃幾下,沒搖動,忘了自己坐的不是搖椅。
姑娘呵呵地笑了起來,笑得小夥子心慌意亂的。天氣燥熱,他一個勁兒地冒汗。老闆娘把一個皮面的木頭凳子搬到走廊上。小夥子正要跟過去,姑娘又開口了。
「到這兒來的人都愛把椅子挪到走廊上去,那兒比較涼快。」姑娘說。聽那話音,好像姑娘要跟他攀談攀談。小夥子又是一陣著急。姑娘給留聲機上弦時,他偷偷地睃了她一眼。看上去,她彷彿已經在那兒坐了好幾個月,興許有幾年,而且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給留聲機上好了弦,但她好像一輩子都要守著這件差事。她沖小夥子笑了笑。
小夥子相信自己弄明白了為什麼姑娘戀著留聲機不肯走開,以及剛才老闆娘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
禮拜五,神父來到火車站,選定一條長椅,正要坐下來,突然在椅子上又看到了第三隻死鳥。他心中一閃念,順手抓住小鳥細嫩的爪子,舉到眼前翻過來掉過去地審視了一番。然後頗為驚奇地想:「哎呀!這是我這一個禮拜里碰到的第三隻死鳥。」從那時起,他才開始覺察到鎮上出事了。但究竟出了什麼事,他還是稀里糊塗的。這一方面是因為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年事已高,另一方面,他曾很肯定地說自己看見過三次魔鬼(鎮上的人覺得這事違拗常情),因此教民們雖然認為他是個好人,性格溫和,樂於助人,但也覺得他老是迷迷瞪瞪的。不管怎麼說吧,神父總算覺察到小鳥出事了。即便如此,他還是認為沒什麼大不了的,犯不上為此專門布一次道。另外,他還是第一個聞到死鳥臭味的人。那是在禮拜五夜間,他本來睡得就不踏實,突然被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熏醒了。是噩夢,還是魔鬼撒旦用一種新穎獨特的手法在打攪他的清夢?一時間他也說不清楚。神父朝四下里嗅了嗅,在床上翻了個身,心想:圍繞著這番經歷倒可以編一篇佈道辭。這篇佈道辭應該充滿戲劇性,講一講撒旦如何狡獪地通過五官鑽進人的心靈。
老闆娘懷了五個多月的身孕,面色焦黃,她媽媽懷她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小夥子要了一份午餐,說:「越快越好。」老闆娘不慌不忙地端上來一碗骨頭湯和一盤青香蕉丁。這當兒,火車拉響了汽笛。有營養的熱湯冒著熱氣,小夥子透過霧氣估摸了一下從旅店到車站的距離,頓時嚇了一跳,壞了,要誤車了。
神父在雷薇卡太太家裡總共停留了不到五分鐘。雷薇卡太太以為是她把神父擠對走的,其實是神父自己不願意多待。那會兒,只要雷薇卡太太認真回憶一下,就會發現神父在鎮上住了三十年,每逢到她家,從來沒有逗留超過五分鐘。雖然大家公認這位寡婦是主教的遠親,可是,在神父看來,客廳里的豪華擺設分明表現出女主人的貪婪。更何況,關於雷薇卡太太家還有一段傳聞(也許是段真事),神父認為肯定還沒有傳到主教的耳朵里去,儘管有一次,雷薇卡太太的表兄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雷薇卡太太認為他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曾說:「新世紀開始以來,主教壓根兒沒到鎮上來過,原因就是不想見到他這位遠親。」傳聞也罷,真事也罷,總而言之,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到她家總是覺得不舒服。這個家中的唯一住戶雷薇卡太太從來都缺乏虔誠,一年只做一次懺悔。神父一要她具體談談她丈夫怎麼會不明不白地死去時,她總是東拉西扯地迴避問題。眼下神父來到她家,等著她拿碗水來飲一飲奄奄待斃的小鳥,完全是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九九藏書
鎮長站在梯子頂上扭過頭來,熱得滿臉通紅。雷薇卡太太如此不尋常地光臨他的辦公室,他倒沒表示多麼激動。他一邊懶洋洋地拆卸被弄壞的窗紗,一邊自高處問:
「有彌撒嗎?」他問。
外面,巴旦杏樹蔭下稍微涼爽一些。小夥子把方凳靠在門框上,頭往後一仰,不由得想起了他的母親:坐在搖椅上的母親精神不振,正用長把掃帚攆雞。想到這兒,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在異鄉。
寡婦哭喪著臉,把頭扭向門口,露出一副特有的苦相。
但早在「八五」戰爭以前好多年,神父就把自己葬送在這個鎮子里了。到了小鳥跌死在居民卧室的時候,鎮上的人已經多年一再要求派個年輕的神父來頂替他的職位,特別是在他聲稱自己看見魔鬼以後。從那時起,人們就不把他當回事了。不過,他本人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儘管他不戴眼鏡依然能夠辨認出經書上的蠅頭小字。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轉了個圈,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瞎說,」姑娘說,「前天你自己還掃走兩隻鳥呢。」
「您說什麼呢?」他問。
「對主來說,動物的生命和人的生命同樣值得愛惜。」神父說。
「即使我喜歡過小鳥,」她說,「如今我也討厭了。平白無故地凈撞死在人家家裡。」
「有一回,他在講壇上賭咒發誓地說他看見了魔鬼。打那以後,幾乎誰也不再去望彌撒了。」
老闆娘扭過頭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目光凌厲。
「他朝我走過來。」這一次,他聽到了自己充滿說服力的、熱情激蕩的聲音,「他朝我走過來,綠寶石般的眼睛,一身粗毛,散發著一股公羊的氣味。我舉起手來,以主的名義指斥他說:『站住,禮拜天從來不是用羊羔做犧牲的好日子。』」
「你就說為了驅逐流浪的猶太人。」他說,覺得心裏像壓著塊大石頭。一時間,在寂靜無聲的教堂里,他只能聽見大蜡燭的淌蠟聲和自己激動、艱難的呼吸聲。之後,他把手放在侍童的肩上。孩子用吃驚的圓眼睛望著他。神父說:
雷薇卡太太在卧室里感到一陣陣發昏。她知道再過一會兒,天氣又要熱得人沒法活下去。可是,她不想離開這裏,因為一切新鮮事物都會引起她莫名的恐懼。否則,她早就把雜七雜八的東西裝進放樟腦球的大箱子里,動身到世界各處遊逛去了。聽人說,她的曾祖父就是這樣。然而,她心裏明白自己註定要在這個小鎮上了此一生,早晚會死在這幾條無盡頭的走廊和九間卧室之間。她想,天氣一涼快下來,立刻就把卧室的窗紗換成毛玻璃。於是,她下決心永遠留在這裏(每收拾一次柜子里的衣服,就下一次決心)。她還決定給「我最最尊敬的表兄」寫一封信,請他委派一位年輕的神父來。這樣,她又可以戴上那頂飾有小巧玲瓏的天鵝絨花的帽子到教堂去,參加秩序井然的彌撒,聽一聽條理分明、富有教益的佈道辭。她想,明天是禮拜一,現在她要琢磨一下給主教的信怎樣開頭(布恩迪亞上校說過,她的信開頭總是寫得不夠莊重,缺乏敬意)。這時候,阿赫妮達風風火火地拉開紗門,大聲喊道:
老闆娘氣沖沖地又瞪了她一眼,隨即帶著滿臉歉意,想把事情的原委好好解釋一下,打消客人的一切疑慮。
「出什麼事啦?」
第二天做彌撒前,神父在門廊里踱來踱去。這時候,他第一次聽到人們談論死鳥的事。他正在琢磨著佈道辭、撒旦和人的嗅覺可能犯下的罪孽時,又聽見人們說夜間的臭氣就是這個禮拜收集到一塊兒的死鳥散發出來的。在神父的腦海里,頓時閃現出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想法,什麼福音書的預言啦,惡臭啦,死鳥啦。看起來,禮拜天無論如何也得湊上一段關於憐惜眾生的佈道辭,但是究竟講些什麼,連神父自己也不甚了了。至於魔鬼和人的五官的關係,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隨後,又接著說:
「對啊,」她用發自內心的聲音說,「這下子,我可明白為什麼小鳥會遭這麼大的劫了。」
「先生,是這麼回事:前天有幾個小孩把兩隻死鳥丟在走廊上,打算嚇唬嚇唬她。後來,又告訴她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她呢,就相信這些鬼話了。」
「唉。真倒霉,誤了車了。」她用同情的口吻說,只是這份同情來得晚了一些。隨後,她端來一份早餐:牛奶咖啡、煎雞蛋和幾片青香蕉。
「我親眼看見從天上掉小鳥的,相信我。這裏人人都見過。」
「已經死了好多隻鳥兒了。」神父冷冷地說。可以想見,聲音雖然始終如一,卻不難聽出話裡帶著不少刺。
心神不定是從七月開始的。雷薇卡太太是個憂悒的寡婦,住在一所非常寬敞的宅邸里,有兩條走廊、九間卧室。七月的一天,她發現紗窗破了,像是從街上用石頭砸破的。她先是發現卧室的紗窗破了。原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阿赫妮達,丈夫去世以後,阿赫妮達成了她的用人和知己。後來,在倒騰雜七雜八的東西時(順帶說一句,很久以來,雷薇卡太太除了倒騰倒騰東西之外,也就無所事事了),又發現不單是那間卧室的紗窗破了,所有房間的紗窗上都有窟窿。雷薇卡太太對地方當局素來懷有一種正統的情感。這大約繼承自她的曾祖父。她的曾祖父,一個克里奧爾人,在獨立戰爭時期曾經和保皇派並肩作戰;後來,又歷盡千辛萬苦到西班牙去了一趟,只為了拜謁卡洛斯三世在聖伊爾德豐索修建的宮殿。因此在發現所有的紗窗都被弄破以後,雷薇卡太太不再想和阿赫妮達談了。她戴上飾有小巧玲瓏的天鵝絨花的草帽,徑直到鎮長辦公室去稟報這件事。到了那裡,只見鎮長正忙著修補辦公室的紗窗。他沒穿襯衫,光著毛茸茸的上身,在她看來結實得像頭野獸。鎮長辦公室的紗窗和雷薇卡太太家的紗窗read.99csw.com一樣,也給弄破了。
聽了這話,雷薇卡太太才恍然大悟,原來寫字檯上的死鳥、登梯爬高的鎮長以及她家卧室的破紗窗還有這麼一層關係。一想到她家各間卧室里到處都是死鳥,雷薇卡太太不禁打了個冷戰。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倒是沒想到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寡婦也沒往那上面想。自從神父在講壇上說他看見三次魔鬼以後,雷薇卡太太已經習慣不相信他的話了。她根本不理睬他,兩手抓起小鳥,往碗里一浸,拿出來抖了兩抖。雷薇卡太太沒有一點兒惻隱之心,愣手愣腳地毫不憐惜小鳥的生命,這一切神父都看在眼裡。
他撒腿就跑,心急如焚地跑到門口。還沒等邁出門檻,就知道趕不上這班車了。他回到桌旁,把餓勁兒全忘光了。只見留聲機旁坐著一位姑娘,冷冷地瞅著他,神色挺嚇人,好像一隻搖尾巴的狗。小夥子在這一天里第一次摘下了兩個月前媽媽送給他的帽子,把它夾在兩腿間,吃完了剩下的飯。他從桌旁站起來,似乎對誤車,對在一個連名字都沒搞清的小鎮上度過周末並不感到焦急。他坐在廳堂的一個角落裡,靠在硬邦邦的椅子直背上,在那兒坐了好久,根本沒有心思聽唱片。最後,選唱片的姑娘開口說話了:
那次會見一下子喚醒了神父早年間對希臘古典作家的由衷喜愛。那年聖誕節,他收到一封信。可惜,那時候他的名聲不佳,人們都說他在解經時常愛想入非非、信口開河,在佈道辭里慣講些毫無分寸的話。否則,當時他肯定會晉陞為主教。
「我怎麼說呢?」孩子問。
天氣悶熱,小夥子暈頭漲腦地坐在旅店的走廊上打瞌睡。他一直在想自己的處境有何不妙。他盤算著,明天火車一返回,問題便會迎刃而解。他一心想著禮拜天繼續上路,而且再也不會光顧這個苦熱難挨的小鎮了。快到四點鐘的時候,他做了一個不舒服的、黏黏糊糊的夢,邊睡邊想:真遺憾,沒把吊床帶來。猛然間,他想起衣服包和退休文件全部落在火車上了,這才倏地驚醒過來,想到媽媽,又是一陣驚悸。
那天,神父和往常一樣信步朝車站走去。他模模糊糊地覺察到人世間正在發生什麼事。但是,他覺得腦袋發木,懵懵懂懂的,又說不清出了什麼事。他坐在車站的長椅上,儘力回憶《啟示錄》里講沒講過鳥類大批死亡的事,可什麼也想不起來。猛然間,他想到在雷薇卡太太家裡耽擱了這麼久,恐怕火車早已開過去了。他連忙把腦袋伸向矇著一層灰塵的破玻璃窗,看了看車站上的鍾:差十二分一點。神父回到椅子上,感到憋得慌。這時,他想起今天是禮拜六。他搖著棕櫚葉扇,迷失在內心陰鬱的迷霧中。法袍上的扣子、靴子上的扣子和緊身嗶嘰長褲上的扣子勒得他實在惱火。他這才驚奇地發現這一輩子還沒有碰上過這麼熱的天呢。
可不是,已經幾個月沒有斂布施了。
小夥子想吃幾口,可是一點兒也不覺得餓。恐怕天氣會越來越熱,他可真有些發怵。身上熱汗淋淋,憋得喘不過氣來。夜間,他沒脫衣服,睡得很不安穩。現在頭有點兒發燙。老闆娘過來收拾盤子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媽媽,又是一陣發悸。老闆娘身穿一件大綠花的新衣服,容光煥發。看見她的新衣服,小夥子才想起今天是禮拜天。
「您別擔心。」老闆娘說,「我給您端個方凳來。」
上個禮拜,他也許還覺得自己的生活像是一根直溜溜的光滑的繩子。一頭是最後一次內戰中的一個下著雨的清晨,他出生在一所農村學校的茅屋裡,四面都是泥牆;另一頭是他滿二十二周歲的六月的上午。那一天,媽媽走到吊床跟前,送給他一頂帽子,上面附有一張紙條:「送給我親愛的孩子的生日禮物。」有時候,他閑得發慌,就愛回想那座學校、黑板和那張沾滿蒼蠅屎的國別地圖以及掛在牆上的一長排罐子,罐子上方有每個孩子的名字。那裡氣候涼爽,是一個寧靜的、綠茵茵的小鎮。有幾隻腿又長又灰的母雞時常穿過課堂,躲到水缸邊去下蛋。那時,他母親是個憂鬱、沉默的女人。每天傍晚,她迎著從咖啡種植園吹來的微風,坐下來納涼,說:「馬瑙雷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小鎮。」然後扭過臉來,看著在吊床上不聲不響逐漸長大的孩子。「等你長大,就懂了。」可是,他啥也不懂。長到十五歲了,還是啥也不懂。以他的年齡而論,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平日生活閑散,長得很結實,只是有點兒獃頭獃腦。直到二十歲上,他的生活還不外乎是躺在吊床上翻幾個身。這時候,媽媽患了風濕病,不得不離開執教十八年的學校。母子倆搬到一幢房子里住,有兩間屋子和一個寬敞的院子,還養了幾隻灰腿兒母雞,跟在教室里走來走去的那幾隻一樣。
「快去斂布施吧。」神父說。
神父兩眼盯住他的助手那光禿禿、稜角分明的青頭皮,沉吟片刻。現在倒是他在眨巴眼睛了。
小夥子一來心境不佳,二來受好奇心驅使想見識見識這位百歲老人,便朝教堂走去。他注意到小鎮上死氣沉沉,沒有盡頭的大街上塵土飛揚,鋅板屋頂的木頭房子陰森森的,似乎無人居住。小鎮的禮拜天原來是這個樣子:街上看不見如茵的綠草,房子紗窗緊閉,暑氣蒸人,天空顯得深邃、神奇。他想:這個小鎮的禮拜天和平常日子沒有一絲一毫的差別。他在闃寂無人的街上走著,記起了媽媽說過的一句話:「所有小鎮的所有街道不是通往教堂,就是通往公墓。」他步入一個石塊墁地的小廣場,那裡有一座帶尖塔的石灰建築物,尖頂上立著一隻木雞,塔上的時鐘指針停在四點十分上。
「他要把椅子挪到走廊上去,誰來都會這樣做。」姑娘說。
「太太,聽說神父在講壇上發瘋了。」
神父一直生活得很有規律。他個頭不高,在人們的眼裡無足輕重,他的骨骼突出而且結實,舉止遲緩,說話聲音很平和,可一上講壇就顯得過於平和。午飯前,他只穿著一條嗶嘰長褲,褲腳扎在腳腕子上,隨隨便便地躺在卧室的帆布椅上沉思默想。
雷薇卡太太一聽,立即覺得很不舒服,一陣紛亂的思緒掠過她的腦海,什麼破紗窗啊,熱天氣啊,死鳥啊,瘟疫啊,不一而足。「流浪的猶太人」,她還是在遙遠的童年時代的下午聽人講過這個。她面如死灰,渾身冰涼,一步步朝阿赫妮達走過去,阿赫妮達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神父坐在椅子上,解開法袍的領扣,從袖管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通紅的臉龐。他一時間憂心https://read.99csw.com忡忡地想:莫不是正在醞釀著一場地震吧。他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種情況。然而,仰望碧空,萬里無雲。在藍瑩瑩的透明天空中,鳥類神秘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天空的蔚藍和澄澈被神父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一時又把死鳥的事忘了個精光。他又想,八成要來一場暴風雨吧。可是,天空是那樣明凈、岑寂,彷彿是覆蓋在另外一個遙遠小鎮上的蒼穹,那裡的氣候一年到頭都涼爽宜人;他甚至覺得仰望天空的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別人的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越過用棕櫚葉和銹跡斑斑的鋅板苫蓋的屋頂朝北方眺望,只見一群兀鷲靜悄悄地、徐緩地、穩穩噹噹地棲息在垃圾堆上。
禮拜六,從天上開始掉死鳥起九天之後,主持祭壇聖禮的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又到車站去。正好路過雷薇卡太太家門口的時候,一隻奄奄一息的小鳥跌落在他腳邊。神父霍然清醒了一下。他發覺這隻小鳥不同於其他小鳥,還能救活。他雙手捧起它,連忙去拍打雷薇卡太太家的大門。這當兒,雷薇卡太太正在寬衣,準備睡午覺。
鎮長又看了看她。兩眼仔細地打量,從她帽子上精緻的天鵝絨花到那雙古銀色的鞋子,彷彿平生第一次見到她。他小心翼翼地從梯子上下來,兩眼沒離開過她。腳踩實地后,他一隻手叉在腰間,另一隻手把螺絲刀撂在寫字檯上,然後說:
然而,在他心靈深處,這些經歷並未消失,而是潛藏蟄伏著。這種事時有發生,七十多年前他在神學院的時候就碰到過,九十歲以後,更是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在他生命中出現。在神學院的時候,一天下午,天氣十分晴朗,突然下了一場暴雨,沒有閃電。當時,他正在閱讀一段索福克勒斯的著作原文。雨過天晴,他朝窗外疲憊的田野眺望了一下,清新的下午好像用水洗過似的。這時,他把希臘戲劇和那些古典作家(他分不清誰是誰,籠統地把他們稱為「老前輩」)全都丟到腦後去了。約莫過了三四十年,在一個沒有雨的下午,他到一座小鎮去拜訪一個人。當他穿過石塊墁地的廣場時,無意中隨口念出了在神學院讀過的那段索福克勒斯的詩句。那個禮拜,他和代理主教有過一次長時間的交談,主題就是「老前輩」。代理主教是個饒舌的老頭,很易激動,專好複雜的謎語。據他說,這些謎語是他專門為文人學士編製的,多年後,它們以「縱橫字謎」的名字廣受大眾歡迎。
「我說每天一到這個鐘點,走廊上就掉死鳥。」姑娘說。
寡婦把眼皮往上一抬,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敵對的神情。
佈道到此戛然中斷,餘音在空中回蕩。神父覺得他控制不住兩手的顫抖,全身不住戰慄,一道冰冷的汗水順著脊梁骨慢慢地流下來。他覺得很不舒服,渾身打戰,口乾舌燥,肚腸劇烈地絞痛,腹內響起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好像風琴的低音。這時,他又回到現實中來。
「弄不好,小鳥會嚇你一跳。」她說。
但是,那個禮拜六,的確來了一個人。當主持祭壇聖禮的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離開車站時,一個文靜的年輕人正從最後一節車廂的窗子里注視著他。小夥子除了飢腸轆轆外,沒有任何異於常人的地方。看到神父,他突然想起打昨天起他還一直沒吃東西。「有神父的地方一定有旅店。」他一邊想一邊從車上下來,穿過八月的烈日烤炙下的大街,走到車站對面一幢房子的陰涼處。屋裡,留聲機正在播放一張用舊的唱片。一連餓了兩天,小夥子嗅覺分外靈敏,一下子就聞出了這是一家旅店。他連忙進去,連招牌都沒顧得上看一看。那上面寫著「馬孔多旅店」,但他從來不必看招牌。
小夥子把飯盒放在神父躺著的椅子旁邊。神父閉著眼睛,待走廊上的腳步聲消失以後,才睜開。因此,鎮上的居民以為神父是在午飯前睡午覺(這又是一樁違拗常情的事)。其實呢,就是夜間他也睡不踏實。
「有啊。」老闆娘說,「不過,跟沒有也差不多,幾乎沒人去。上面一直不肯另派一位神父來。」
「不是孩子們弄的,太太。是小鳥。」
「走廊上比這兒涼快。」
「這回說是看見了流浪的猶太人。」
他從容不迫地穿過廣場,登上教堂門口的三級台階,登時嗅到一股陳年的汗臭,夾雜著焚香的氣味。他跨步走進幽暗的、幾乎空無一人的教堂。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他啥也沒想,甚至沒想為自己祈求一個善終。一剎那間,他像真的死去了一般。可是,醒轉過來時,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疼痛和恐懼了。看見門下面透進一線灰濛濛的光亮,聽見遠處傳來凄涼的雞叫,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而且清楚地記得佈道辭里的每一句話。
「現在這位怎麼啦?」
小夥子笑了笑,覺得這個解釋有點兒滑稽。他搓了搓手,又扭過臉去看那個姑娘。她正在焦灼地望著他。留聲機已經不響了。老闆娘走進隔壁房間。小夥子朝走廊走去,這時候姑娘壓低聲音堅持道:
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侍童是個腦袋剃得鋥亮的小孩。他是神父的教子,連名字都是神父起的。孩子朝聖壇走過來。
「他起碼瘋了五年了。」她說,一邊繼續收拾衣服,「大概又看見魔鬼了吧。」
每天十二點整,有個小夥子手裡拿著個四屜飯盒穿過走廊。飯盒裡的飯食天天是老一套:骨頭湯外加一塊木薯、白米飯、燉肉不帶洋蔥、炸香蕉或是玉米小蛋糕,還有一點小扁豆——主持祭壇聖禮的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從來不吃一口扁豆。
這當兒,主持祭壇聖禮的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剛剛登上講壇,正要開始佈道,看見走進一個年輕人,頭上戴著帽子。只見他用一雙明澈、鎮定的大眼睛端詳著空蕩蕩的教堂。隨後,又見他坐在最後一排長椅上,歪著腦袋,兩手擱在膝蓋上。神父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外鄉人。在鎮上住了二十多年,只要是鎮上的居民,單憑身上的氣味,神父也能說出他是誰。因此,他斷定剛剛進來的小夥子是個外鄉人。他朝小夥子迅速地瞥了一眼,看得出他不愛說話,有點兒憂愁,衣衫齷齪,皺皺巴巴的。神父心裏想:「他大概穿著這身衣服睡了好多天了。」一股又討厭又憐憫的感情掠過他的心頭。可是,後來看到他在長椅上坐下來,一股感激的心情油然而生。他要為小夥子做一次最美好的祈禱。「主啊。讓他別忘了摘掉帽子,我不想把他攆出教堂去。」他一邊想著,一邊開始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