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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鐵爾的寡婦

蒙鐵爾的寡婦

丈夫死後,唯一的變化就是她有了懷著陰鬱念頭的具體理由。
「收起那把傘,卡米查埃爾先生。」她說,「咱們倒霉事夠多的了,就差您拿把撐開的傘進來了。」
「等傘幹了我就把它收起來。」
「那人是個罪犯。」妻子對他說,「你得利用你在政府里的影響,讓他們把那個野獸攆走,他會把鎮上的人殺得一個不留。」
「這個世界太糟糕了。」寡婦低聲抽泣。
「我什麼時候死啊?」
丈夫去世以來,寡婦第一次打開了窗子。
何塞·蒙鐵爾連笑一笑的時間都沒有,推開她說:
「倒霉事這麼多,還有這個冬天。」寡婦咬著指甲嘟嘟囔囔地說,「看樣子,這雨永遠不會停了。」
「回你的廚房去,別在這兒煩我。」
就這樣,在蒙鐵爾的寡婦備受絕望折磨時,卡米查埃爾先生正在試圖阻擋災禍降臨。事情進展得不妙。何塞·蒙鐵爾用恐怖手段獨霸當地的商業活動,一旦擺脫了他的威脅,老百姓立刻採取報復行動。顧客遲遲等不來,牛奶在院中堆積如山的罐子里凝固了,蜂蜜在皮口袋裡發酵了,乳酪在倉庫陰暗的櫃櫥里喂肥了蟲子。何塞·蒙鐵爾躺在裝飾著電燈泡和仿大理石大天使的陵墓里,正為他六年來的殺人和欺壓暴行付出代價。在本國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財致富。獨裁政權的第一任鎮長剛到鎮上那會兒,何塞·蒙鐵爾還是一個謹小慎微、對所有政權都擁護的應聲蟲。當時,他已經穿著褲衩,坐在米倉門口度過了半生。有一段時間,他贏得財運亨通、信仰虔誠的名聲,因為他高聲允諾只要贏了彩票,就給教堂捐贈一尊一人高的聖約瑟像。兩個禮拜后,他贏了九_九_藏_書六注,履行了諾言。而人們第一次看見他穿鞋子,就是在新鎮長到任時。新鎮長是一名警官,左撇子,性情粗野,曾明確下令剷除反對派。何塞·蒙鐵爾當起了他的秘密線人。作為一個樸實的商人,何塞·蒙鐵爾那副胖人特有的安詳神氣沒有引起人們絲毫不安。他區分開政敵中的窮人和富人。對窮人,警察在公共廣場上把他們打得遍體鱗傷。對富人,限他們二十四小時內離開本地。何塞·蒙鐵爾一連幾天整日和鎮長關在令人憋悶的辦公室里,策劃一場大屠殺。與此同時,他妻子卻在憐憫死去的人。鎮長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她攔住了丈夫。
寡婦身體虛弱,備受迷信折磨。二十歲那年奉命嫁給了唯一那個父母允許她在十米以內會面的求婚者。她從來沒有和現實生活直接打過交道。她丈夫的屍體從家裡挪走三天後,眼淚令她明白,她應該振作起來。但是,她又無法找到新生活的方向。一切都得從頭開始。
堂何塞·蒙鐵爾死了。除了他的寡婦以外,人人都覺得大仇已報。可是,好幾個鐘頭之後,大家才確信他真的死了。好多人看到屍體后還將信將疑。屍體躺在熱烘烘的靈堂里,那口黃色的棺材渾圓渾圓的,像個甜瓜,屍體周圍塞滿亞麻布枕頭和被單。死人的臉颳得乾乾淨淨,穿著一身白色衣服和一雙漆皮靴子,臉色很好,比生前任何時候都顯得有生氣。他還是那位每逢禮拜天就去望八點鐘彌撒的堂切佩·蒙鐵爾,只是現在他手中拿的不是鞭子,而是十字架。必得擰緊棺材蓋上的螺絲釘,把棺材砌進豪華的私家陵墓,全鎮人才會相信他不是在裝死。
「到你覺得胳膊累了read•99csw•com的時候。」
寡婦相信卡米查埃爾先生的雞眼對天氣的預測。她望了望闃無一人的小廣場、寂寞無聲的鄰舍,這些人都沒有打開大門觀看何塞·蒙鐵爾的葬禮。此時,她對自己的指甲、無邊無沿的土地以及丈夫遺留給她的無數份永遠弄不明白的協議書,完全絕望了。
格蘭德大媽抬起頭,說:
「這更好。」她說,「什麼乳酪啊,蒼蠅啊,我是煩透了。只要您願意,缺什麼就拿什麼。讓我安安靜靜地死了吧。」
有一次,女兒們跟她談起巴黎的肉市。她們說,那裡宰殺玫瑰色的小豬,把整豬掛在門上,用花冠、花環裝扮起來。最後,一行和她女兒們字體不一樣的字跡補充道:「想象一下,人們把最大最美麗的康乃馨插|進豬屁股里。」讀了那句話,蒙鐵爾的寡婦兩年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上樓去卧室,沒有關上屋裡的電燈。躺下之前,她把電風扇扭向牆壁,然後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一把剪刀、一卷膠布和念珠,裹好咬傷的右手大拇指的指甲。隨後,她開始祈禱,念到第二個經段時把念珠交到左手,因為隔著膠布,她數不準珠子。有一陣子,她聽到遠處雷聲隆隆。隨即,腦袋耷拉在胸前睡著了。拿著念珠的手順著體側滑了下去。這時候,她看見格蘭德大媽站在院子里,裹著白被單,梳子放在裙兜里,用大拇指捻虱子。寡婦問:
照這個速度,不到一年,反對派被消滅了。何塞·蒙鐵爾成為鎮上最有錢有勢的人。他把女兒們送到巴黎,為兒子謀得駐德國領事的差事,竭盡全力鞏固他的王國。可是,他享受這份不義之財還不到六年時間。
「我跟你說過,何塞·蒙鐵爾。」她自言自https://read.99csw.com語地說,「這是個不知道感恩的鎮子。你在墳墓里屍骨未寒,人人都扭過身子,背朝著我們啦。」
何塞·蒙鐵爾那些天忙得不可開交,看也不看他老婆,一把推開她說:「別冒傻氣啦。」其實,蒙鐵爾的生意並非屠殺窮人,而是趕走富人。待鎮長用槍把富人的大門打得千瘡百孔,給富人定下離開鎮子的時限,何塞·蒙鐵爾就以他自己定下的價錢收買富人的土地和牲口。
葬禮過後,除了寡婦以外,大家都覺得只有一點難以置信——何塞·蒙鐵爾居然會自然死亡。當大家都盼著他在某次伏擊中被人從背後槍擊而喪生時,只有寡婦相信她會看著他老死在床上,懺悔完畢,毫無痛苦,像個現代聖徒一樣死去。她只搞錯了一些細節。某個禮拜三下午兩點,何塞·蒙鐵爾死在了他的吊床上,原因是大夫嚴禁他生氣,他卻偏偏大動肝火。他老婆以為全鎮人都會來參加葬禮,送來的花會多到屋子都裝不下。可是,到場的只有蒙鐵爾的同黨以及宗教團體,收到的只有鎮政府送來的花圈。他兒子從駐德國領事館、兩個女兒從巴黎都發來三頁紙的唁電。看得出來,他們是站著用郵局的公用筆寫的;撕掉了不少表格,最後才找到價值二十美元的詞句。他們誰也沒有答應回來。那天晚上,蒙鐵爾的寡婦趴在給了她幸福的丈夫枕過的枕頭上痛哭了一場,六十二歲上,她才第一次嘗到了憤恨的滋味。「我要永遠閉門不出了。」她在想,「我好像也被塞進了何塞·蒙鐵爾的那口棺材。我再也不想知道世上的任何事了。」她是真心實意的。
「今天和明天都停不了。」管家說,「昨天晚上,雞眼鬧得我根本沒法睡。九九藏書
沒有人再來她家。在那些陰雨連綿的月份里,她唯一看到的人就是那位忠心耿耿的卡米查埃爾先生。每次走進家門,他手裡總是拿著一把撐開的傘。事情完全沒有好轉。卡米查埃爾先生給何塞·蒙鐵爾的兒子寫了好幾封信,建議這位少東家回來照管生意,甚至還答應由自己來照顧寡婦的健康。他收到的都是些含糊其詞的回答。最後,何塞·蒙鐵爾的兒子乾脆說,他不敢回來,是怕有人朝他開槍。於是,卡米查埃爾先生上樓來到寡婦的卧室,不得不向她坦承,她已經破產了。
打那以後,她和世界唯一的接觸就是每到月末給她女兒們寫信。「這是個該死的鎮子。」她對女兒們說,「永遠留在那邊吧,不用惦記我。知道你們幸福,我也就幸福了。」女兒們輪流給她回信,口氣總是那麼愉快。看來,信是在溫暖、明亮的地方寫的,停筆思索的時候,她們一定曾在許多鏡子前面照來照去。她們也不打算回來。「這裏才是文明世界。」她們說,「那裡的環境不適合我們。人不能生活在一個因為政治問題就殺人的野蠻國度里啊。」蒙鐵爾的寡婦讀著信件,感覺好些了,對每句話都點頭稱是。
蒙鐵爾死去一年之後,只有傳來壞消息時,寡婦才會聽到樓梯被壓得吱吱地響。有人總在傍晚時分來訪。「土匪又來了。」他們說,「昨天搶走了五十頭小牛。」蒙鐵爾的寡婦一動不動地躺在搖椅上,咬著手指甲,心中只有憤恨。
「他應該用好那一天,就不會留下這麼多糟糕的事情了。」寡婦說,「那麼一來,他就能永遠歇著啦。」
那些日子,前來拜訪寡婦的人有理由認為她已經神志不清。但其實,她從來沒有像那會兒那麼清醒。在政read.99csw.com治大屠殺開始以前,她就在自家窗前度過了那些陰慘慘的十月上午,對死者懷著無限憐憫,想著:假如上帝星期日不曾休息,就有時間讓世界終結了。
何塞·蒙鐵爾帶進墳墓里的無數秘密都和那隻保險箱里裝的東西有關。鎮長負責處理這個問題。他叫人把保險箱挪到院子里,靠在牆邊。兩個警察用步槍朝著鎖頭連連射擊。整個上午,寡婦待在卧室里,只聽得隨著鎮長的大聲號令,一次又一次響起了悶啞的槍聲。「就差這事兒了。」她在想,「一連五年,我祈求上帝讓他們別再開槍了。可現在,我得感謝上帝讓他們在我家裡開槍。」那天,她竭力集中精神,呼喚死神,但沒有得到回應。快入睡時,巨大的爆炸聲震得房子的地基一個勁兒地搖晃:他們不得不用炸藥炸開保險箱。
卡米查埃爾先生把傘放在角落。他是個上了年紀的黑人,皮膚泛著光澤,穿一身白色衣服,鞋子上用刀子割開了幾個小口,好讓雞眼別太擠著。
蒙鐵爾的寡婦嘆了口氣。綿綿陰雨讓這個十月顯得無比漫長。她不知所措,在何塞·蒙鐵爾雜亂無章的巨大莊園里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勤勞的老僕人卡米查埃爾先生一力承擔起管理家務的職責。最後,蒙鐵爾的寡婦終於直面她丈夫已經死去的事實,這才走出卧室,處理家務。她去掉家裡的一切裝飾,用黑布蒙上傢具,在牆上掛著的死者遺像周圍掛上黑布條。葬禮后一連兩個月,她閉門不出,養成了咬指甲的習慣。有一天,她哭得兩眼腫脹,紅通通的,覺出卡米查埃爾拿著一把撐開的傘走了進來。
「別犯傻了。」老婆對他說,「你幫他們,讓他們不至於在外地餓死,可你准得破產,而他們永遠不會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