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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塔薩午後奇遇

巴爾塔薩午後奇遇

飯廳里聚集著很多人。鳥籠放在桌上:碩大的頂部是鐵絲製成的。籠子共有三層,以通道相連,有專供小鳥吃飯、睡覺的隔間,還在特意留出的空間里安放了供鳥兒玩耍的鞦韆。這隻鳥籠就像一座巨大的製冰廠的微縮模型。大夫仔仔細細地審視籠子,沒有用手碰,心想,這隻籠子實在比傳聞中的還要漂亮,比他夢想送給老伴兒的鳥籠子漂亮多了。
何塞·蒙鐵爾鬆開了孩子,轉過身來,神情激動地衝著巴爾塔薩。
「什麼玩意兒?」
「六十。」巴爾塔薩回答說。
「都能養鸚鵡了。」一個小男孩插嘴說。
「好吧,可是他沒給你樣子。」大夫說,「他沒有講明托你扎個什麼樣的籠子,不過是要一個能養美洲黃鸝的大籠子。是不是這樣?」
孩子尖聲大叫,可是沒有流淚。他媽媽拉著他的手腕。
他面帶微笑,走到孩子身邊,把鳥籠子遞給他。孩子一躍而起,抱住那個幾乎和他一般大的籠子。他透過鐵紗網看著巴爾塔薩,不知道說什麼。他沒有流一滴眼淚。
孩子站在一旁,一動不動,連眼都沒有眨一眨,直到巴爾塔薩拿著鳥籠子惶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孩子這才從喉嚨里吭出一聲,就像小狗打呼嚕,隨即倒在地上,喊叫了幾聲。
「六十比索。」她說。
巴爾塔薩穿過堵在大門口的好奇的人群。何塞·蒙鐵爾還站在客廳中央大聲喊叫。他臉色蒼白,兩眼開始發紅。
「不知道。」巴爾塔薩回答說,「要三十比索吧,看看買主會不會給二十比索。」
何塞·蒙鐵爾冷冰冰地看著孩子,他妻子打算哄哄孩子。
其實,何塞·蒙鐵爾沒時間洗澡。他急急忙忙地用樟腦酒精按摩了一陣兒,好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睡覺也不開電風扇,為的是睡夢中也能聽到屋裡的動靜。
「誰的?」
檯球廳里,人們齊聲歡呼,迎接巴爾塔薩。直到那時,巴爾塔薩還覺得,他紮好了一隻鳥籠,勝過其他鳥籠,又不得不把它送給堂切佩·蒙鐵爾的孩子,好讓他別再哭了,這些事都沒什麼了不起的。
大夫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烏爾蘇拉準備好一盤洋蔥煎肉,等著巴爾塔薩回來,一直等到了八點九-九-藏-書鐘。有人告訴她,她丈夫在檯球廳里,高興得簡直要發瘋了,給每個人敬啤酒。可她不相信,因為巴爾塔薩從來沒醉過。她躺下的時候,快午夜了。巴爾塔薩還在燈火通明的檯球廳。那兒有幾張小桌子,每張桌子周圍有四把椅子。外頭還有個露天舞場,幾隻石鴴鳥在那兒走來走去。巴爾塔薩的臉紅通通的,一步也邁不開,心裏想著,真想和兩個女人同睡在一張床上。花費了那麼多,只好把手錶留下做抵押,答應明天送錢來。過了一會兒,他跌倒在大街上,覺著有人在脫他的鞋子。可他不想打斷一生中最得意的美夢。幾個趕著望五點鐘彌撒的女人走過來,都不敢看他,以為他死了呢。
巴爾塔薩看了看妻子,沒有回答。
「很遺憾,巴爾塔薩。」他說,「不過,幹活前,你應該先和我商量商量。只有你才會跟一個孩子訂合同。」說話間,他的臉色越來越寧靜。他拿起鳥籠子,看也沒看,就遞給了巴爾塔薩。「立馬把它拿走。誰願意要,你就設法賣給誰。我特別求求你別跟我吵嘴。」他拍了拍巴爾塔薩的後背,解釋說:「大夫不讓我發火。」
巴爾塔薩動手刮鬍子。
隨後,他朝門口走去,邊走邊使勁兒給自己扇涼風,面帶笑容,剛才的經歷從他腦海里永遠消失了。
「在學校哪。」何塞·蒙鐵爾的妻子說,「不過,不會耽擱多大工夫。」她又說了一句,「蒙鐵爾在洗澡。」
孩子低下了頭。何塞·蒙鐵爾揪住他的頭髮,強使他看著自己的眼睛。
「那麼,你就休息一會兒吧。」妻子說,「鬍子拉碴的,你哪兒也不能去。」
「不是。」巴爾塔薩說,「他說要一隻大籠子,什麼樣的都行,好養一對美洲黃鸝。」
何塞·蒙鐵爾跟著巴爾塔薩走到客廳。
巴爾塔薩出錢,讓自動電唱機一連兩個鐘頭不停地播放音樂。所有人都為巴爾塔薩的健康、福氣、財運乾杯,還為有錢人活不成乾杯。可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家把他一個人丟在了大廳里。
「這鐵絲是我能找到的最結實的。每個介面都是裡外焊接的。」巴爾塔薩說。
鳥籠的消息傳開了。奧克塔維奧·希拉爾多大夫read.99csw.com是位上了年歲的醫生,他熱愛生活,卻厭倦了行醫。他和殘疾的老伴兒一起吃午飯時,一直琢磨著巴爾塔薩的籠子。天熱的時候,他們把桌子放在內院的露台上。那裡有好多花盆,還有兩隻鳥籠子,養著金絲雀。
「還沒回來。」他妻子咕咕噥噥地說,沒動地方。
「別犯傻,巴爾塔薩。」蒙鐵爾攔住他說,「把你的破玩意兒拿回家,別再干傻事。我不會付給你一分錢。」
老伴兒喜歡鳥,越是喜歡鳥,就越是痛恨貓,因為貓會吃鳥。希拉爾多大夫惦記著鳥籠子,下午出診回來的時候,路過巴爾塔薩家,特意去看了看。
何塞·蒙鐵爾從卧室的窗口探出身來。他身材肥胖,毛髮很多,后脖頸上掛著塊毛巾。
「你留下吧。」巴爾塔薩說。然後,他又對何塞·蒙鐵爾說:「說來說去,我是為他做的。」
此時,烏爾蘇拉在家裡一邊唱著一首非常古老的歌曲,一邊在把洋蔥切片。
巴爾塔薩臉紅了。
「過來。」何塞·蒙鐵爾說,「是你讓他扎這個的?」
「要不你再扎個籠子。」烏爾蘇拉看著丈夫說。接著,又對大夫說:「您也不著急嘛。」
其實,何塞·蒙鐵爾並非像看上去那麼有錢。不過,為了有錢他的確什麼都肯做。在離巴爾塔薩家幾個街區的地方,有一座房子,裏面堆滿各種器物。沒人聽說過那兒有什麼不能賣的。何塞·蒙鐵爾對籠子的消息漠不關心。吃完午飯,他那位被死亡困擾、飽受折磨的妻子關好門窗,打算瞪著雙眼在屋內的陰涼處躺上兩個鐘頭。與此同時,何塞·蒙鐵爾正在午睡。嘈雜的人聲驚擾了她。她打開客廳門,看見屋前站了一群人,巴爾塔薩拿著鳥籠也在其中。他身穿白色衣服,剛剛刮過臉,一副畢恭畢敬的神態,窮人來到富人家裡都是這樣。
「這是實話。」大夫說。他長得胖乎乎的,皮膚柔滑細嫩,就像那些年輕時美貌的女人那樣,兩手也很柔嫩。他說話聽上去像神父在講拉丁語。「甚至於不必用來養鳥啦。」大夫邊說,邊在人們面前轉動籠子,似乎在兜售這個物件,「只要把它掛在林子里,它自個兒就能唱歌。」他把籠子放回桌上,想了想,read•99csw•com盯住籠子說:
「這可是千載難逢啊。」有人說,「從切佩·蒙鐵爾那兒拿到這麼多錢的,你是頭一個。可得慶祝一番。」
「你得刮刮鬍子了。」他妻子烏爾蘇拉說,「都快成嘉布遣會修士啦。」
「佩佩的。」巴爾塔薩肯定地說。然後,他衝著何塞·蒙鐵爾說:「佩佩讓我扎的。」
「謝謝。」他說。
「就是嘛。」巴爾塔薩說。
他們家坐落在一個憋悶的背陰地方。此時,正是四月的第一個禮拜。蟬聲陣陣,熱氣似乎更悶人了。巴爾塔薩穿好衣服,打開大門,好讓屋裡透透涼氣。這時,一群孩子走進飯廳。
「午飯後,不宜刮臉。」巴爾塔薩說。
「是堂切佩·蒙鐵爾的兒子的。」巴爾塔薩說,「是他專門讓我做的。」
「很遺憾,大夫。」巴爾塔薩說,「可是,已經賣出去的東西,不能再賣了。」
大夫擺出一副得體的模樣。
何塞·蒙鐵爾的妻子迷惑不解地望著他。
「蒙鐵爾很有錢。」他說。
大夫聳了聳肩,用手絹擦乾脖子上的汗水,默默地欣賞那個籠子,兩眼一直盯住某個不確定的地方,彷彿在看一隻遠去的航船。
「別扶他起來。」何塞·蒙鐵爾說,「讓他在地上碰破腦袋,你再給他撒上鹽,灑上檸檬,讓他可著心地號吧。」
「你就要五十比索。」烏爾蘇拉說,「這十五天,你凈熬夜了。再說,這鳥籠個頭大。我覺著它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鳥籠子。」
「當然是了,大夫。」巴爾塔薩邊說邊朝著桌子走過來。孩子們把他團團圍住。「尺寸都是好好量過的。」說著,巴爾塔薩用食指指著各個隔間。然後,用指關節敲了敲籠子頂部,籠子發出深沉的和音。
「我答應過老伴兒今天下午就給她。」大夫說。
「這麼說,他們買籠子給了你五十比索。」
「是這樣。」巴爾塔薩說。
「蠢貨。」他喊道,「把你的破爛兒拿走。就欠個癟三到我家裡來發號施令了。媽的!」
「好吧,鳥籠子我要了。」
「就是這個籠子嘛。」巴爾塔薩聽糊塗了,「就https://read.99csw.com為這個我才扎的。」
巴爾塔薩休息的時候,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從吊床上起來,陪著左鄰右舍看鳥籠。烏爾蘇拉一直沒有搭理他。丈夫干木匠活兒不怎麼上心,一門心思地扎鳥籠子,惹得她不大高興。一連兩個禮拜,他睡不好覺,輾轉反側,還說胡話,想也沒想過要刮刮鬍子。可是,籠子紮好了,她的氣也就消了。巴爾塔薩午睡醒來,妻子早已為他熨好了褲子、襯衣,放在吊床旁邊的一個座椅上。她把籠子挪到飯廳的桌上,一聲不吭地欣賞著。
「你打算要多少錢?」妻子問。
大夫還在盯著籠子。
「樣子是他給你的?」
佩佩出現在門口。他十二歲左右,眼睫毛曲曲彎彎,神情安定而痛苦,跟他媽媽一個樣兒。
「你以為,他們會給我五十比索?」
有人遞給他一杯啤酒。巴爾塔薩依次向所有人回敬了一杯。他第一次喝酒,天擦黑的時候,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巴爾塔薩大談他要扎出上千個價值六十比索的籠子的龐大計劃,然後,再扎出一百萬個籠子,湊足六千萬比索。
大夫搖了搖腦袋。
「放開他。」何塞·蒙鐵爾堅持說。
「要多做些玩意兒,好在有錢人都咽氣以前把東西賣給他們。」巴爾塔薩醉醺醺地說,「他們全都病了,快要死了。瞧他們那副倒霉相,連火都發不起來了。」
大夫看了看籠子。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這也不是養黃鸝的籠子啊。」
「真是奇思妙想啊。」他說。大夫在人群里尋找巴爾塔薩,用充滿慈愛的雙眼盯著他,又說:「你本來應該是傑出的建築師。」
巴爾塔薩看著孩子,好像在看一隻得了傳染病的動物垂死掙扎。快四點鐘了。
「實在是很漂亮。」大夫嘆了口氣,「太漂亮了。」
「那就沒問題了。」大夫說,「一個裝黃鸝的籠子是一回事,這個籠子是另一回事。誰也證明不了這個籠子就是他托你扎的那個。」
「蒙鐵爾。」他妻子嘟嘟囔囔地說。
「過來看看,多神奇的玩意兒。」妻子大聲說。
「沒關係。」巴爾塔薩說,「我扎這個鳥籠子就是特意送給佩佩的。沒想過收錢。」
「佩佩。」他大叫一聲。
但隨後他明白了,對很多人來說,這種事https://read.99csw.com畢竟有些意義。他感覺有點兒激動。
他已經把鳥籠子放在了桌上。
巴爾塔薩的鬍鬚長了兩個禮拜,又短又硬,齊刷刷的,好像騾子的鬃毛。他總是一副受驚的少年模樣。可事實並非那樣。二月,他就滿三十歲了。四年前,他和烏爾蘇拉開始一起生活,他們既沒結婚,也沒生孩子。生活中,有很多事會讓他保持戒心,但是,還沒什麼事能讓他受驚。他甚至不知道有些人認為他剛紮好的籠子是世上最漂亮的。從孩童時起,他就習慣了扎籠子。那隻籠子紮起來並不比其他籠子費勁兒。
「佩佩。」巴爾塔薩說。
「佩佩的鳥籠子。」巴爾塔薩說。
孩子咬了咬嘴唇,沒有回答。
鳥籠子紮好了。照往常習慣,巴爾塔薩把籠子掛在屋檐下面。剛吃過午飯,人們到處在說,這是世上最漂亮的籠子。來看籠子的人很多,屋前匯聚了嘈雜的人群。巴爾塔薩只好把籠子摘下來,關上木匠鋪大門。
「還給他。」媽媽命令孩子說。
「已經賣出去了。」烏爾蘇拉說。
「巴爾塔薩,」蒙鐵爾輕聲說,「我跟你說過了,把籠子拿走。」
「說呀。」
「對堂切佩·蒙鐵爾來說算不了什麼,而且這籠子確實值那麼多錢。」烏爾蘇拉說,「你該要六十比索。」
「多神奇的物件啊。」何塞·蒙鐵爾的妻子喊道,露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她將巴爾塔薩引到屋內。「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玩意兒。」她說。由於對聚在門口的人群很惱火,她又補了一句:「拿著東西到裏面來,這些人快把客廳變成鬥雞場了。」
那一刻,什麼事也沒發生。可巴爾塔薩感覺到有人打開了浴室的門。何塞·蒙鐵爾穿著內褲從卧室走了出來。
在何塞·蒙鐵爾家,巴爾塔薩不是生客。他幹活利落,手藝也好,時常被叫過來幹些零碎的木匠活。不過,他在富人當中老是覺得不舒服。他時常想到他們,想到他們吵吵鬧鬧、相貌醜陋的妻子,以及他們那些嚇人的外科手術,常常產生一種憐憫的感情。每當進入富人家裡,他只有拖著兩腳才能活動。
「佩佩在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