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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鎮上沒有小偷

咱們鎮上沒有小偷

「啥也沒有。」他一連重複了幾遍,「這麼說,是啥也沒有。」
「這不可能。」他說。
「幹什麼去?」
今天放的是坎廷弗拉斯主演的片子。坐在第一排的達馬索毫不內疚地大笑著,他覺得自己恢復了平靜。這是一個六月的良宵,在演出空隙,只有放映機發出微弱的光亮。在露天影院里,望得見滿天幽靜的星斗。
「有什麼可憐,」達馬索激動地抗議說,「這麼說,你是想叫我去蹲監獄啦?」
「簡直是瘋了。」
「我想擺上撲克牌。」堂羅克回答說,「在弄到檯球之前總得搞點兒什麼啊。」
達馬索抽完一支煙才開口說:
「球也許會回來。」
那天夜裡,達馬索和一群朋友待在廣場上。從農村帶著產品前來趕禮拜天集市的人,在飲食攤和彩票桌之間搭起了帳篷,剛一入夜就聽見他們的鼾聲。達馬索的朋友們似乎對檯球廳失竊的事沒多大興趣,他們更想聽一聽棒球錦標賽的電台實況轉播。可是,今晚檯球廳不開門,他們也聽不成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棒球,都沒商量就一起走進了電影院,也不知道上映的是什麼片子。
「他爸爸是誰?」達馬索問。
「不是的,」達馬索說,「我討厭這個鎮子。」
「是用象牙做的,」他繼續說,「很難買到,得一個月才能弄來。你懂嗎?」
「是在電影院里逮住的。」安娜說,「好多人都在那兒。」
達馬索回到屋裡,看見妻子驚詫地瞅著這幾個球。
「抽屜里只有二十五生太伏。」
達馬索把他推到一邊。
達馬索是來得最早的一批顧客。他平生有相當一部分時間是在檯球觀眾席上度過的。檯球廳一重新開放,他馬上出現在這裏。雖說難堪,但也就像上門弔唁一樣,硬著頭皮一下子也就過去了。他隔著櫃檯拍了拍老闆的肩膀,對他說:
「黑人自己說了。」她說,「鎮長到格洛麗婭家裡去過了,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還說她是同謀,要把她關進監獄。後來花了二十比索才了事。」
達馬索顯得冷冰冰的。
堂羅克透過被汗水模糊了的鏡片打量著達馬索。
那個人朝他微笑,但沒停下腳步,繼續跳著舞。達馬索從他女友的臂彎里抽出身來,擋住那人的去路。
等啊等,又過了兩個禮拜。八月二十日晚上,偷球兩個月後,達馬索見到了堂羅克,他坐在櫃檯後面,正用一把棕櫚葉扇趕蚊子。收音機關上了,他顯得更寂寞了。
「出什麼事了?」達馬索問道。
安娜翻過身來,把鼓囊囊的肚皮頂在丈夫的肚子上,小腿伸進他的兩膝中間。她身上有股洋蔥味。
「還有十一個比索。」她回答說。接著又輕聲說:「這是交房租的錢。」
「還有錢嗎?」
安娜陪他一直走到檯球廳門口。
達馬索和姑娘走到舞廳盡頭的餐館里。從身形來看,她似乎還十分年輕,只是臉上搽的粉和胭脂,嘴上抹的口紅讓人猜不出她究竟有多大。吃完飯,達馬索跟著她穿過黑洞洞的院子,走進院子深處的一間屋子。在院子里聽得見睡熟了的牲口的呼吸聲。屋裡床鋪上有一個剛出生幾個月的嬰兒,包在花花綠綠的破布里。姑娘把破布鋪在一個木箱子里,把小孩放進去,然後把箱子放在地上。
「可憐的人。」姑娘嘆息一聲說。
安娜聽憑丈夫把自己凌空抱起來,身子往前一傾,趴在丈夫的紅條紋法蘭絨上衣上哭了起來。她摟住丈夫的腰,直到激動的心情慢慢平復。
「不會的。」姑娘說。
安娜沒有回答。
「哈哈。」安娜笑了。
「別關,」她說,「我最喜歡看你的眼睛。」
「你拿著什麼?」他嘴裏嚷嚷著,又舉起鐵棍朝前跨了一步。達馬索忙把紙包遞給他。堂羅克百倍警惕地用左手接過來,用手指頭摸了摸,這才恍然大悟。
「你在這兒幹嗎?」達馬索跳了一下問道。
「拿去吧,豪爾赫·內格雷特。」
「你摸摸,」她對他說,「沒覺出什麼來嗎?」
「在這兒,球脫不了手。」達馬索說。
檯球廳門前的人沒她想象的那麼多。幾個男人聚在巴旦杏樹蔭下閑聊。那些敘利亞人已經收起花花綠綠的碎布,準備去吃午飯。帆布棚下的雜貨攤搖搖晃晃的好像在打瞌睡。在旅店的前廳里,一個男人張著嘴巴,叉開手腳,正躺在搖椅上睡午覺。十二點鐘的炎熱使一切都好像癱瘓了似的。
烈日當空,時候不早了。達馬索醒來的時候,他妻子已經起床一陣子了。他把腦袋伸到院子里的水龍頭底下沖洗了幾分鐘,才算清醒過來。這是一排式樣相同、互不相連的房間,達馬索的家就是其中之一。有個公用的院子,院子里掛滿晾衣服的金屬線。靠後牆有一塊用鍍錫鐵皮隔出來的地方,安娜在那裡安放了一個做飯、燒熨斗用的爐子,還有一張吃飯、熨衣服用的小桌子。看見丈夫走過來,安娜連忙把熨平了的衣服放到一邊,把鐵熨斗從爐子上拿下來,熱上咖啡。她比丈夫年齡大,膚色蒼白,動作輕捷靈敏,一看就是個習慣了現實生活的人。
「行了,別那麼粗魯。」
「那你拿點兒別的東西啊。」
「哪兒都行。」
門一關上,達馬索才明白沒有退路了。一陣犬吠聲伴隨著他走到街的盡頭,隨後就是一片鬼魅般的寂靜。他沒有走人行道,也不敢聽自己的腳步聲:在沉睡的小鎮上,腳步聲很響,好像是別人在走路。走到檯球廳後門對過的空地時,他百倍警惕起來。
她彷彿知道全部細節似的,解釋說那些人怎麼把檯球廳拆成一塊一塊的,連球台也給搬走了。說這些的時候,她非常肯定,連達馬索也不能不信以為真了。
達馬索猛然戰慄了一下。「媽的!」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節叩擊著木頭床沿,然後又伸手到地上摸索煙捲和火柴。
安娜哼起了一支歌,達馬索把一把椅子靠在院牆上,竭力克制著他的焦慮。三個月前,他剛滿二十歲。懷著一種秘密的犧牲精神,以及某種溫柔的情感,他蓄起了兩撇掩口鬍髭,這讓他因麻子而顯得僵硬的臉上增添了幾分成熟的氣息。從那時起,他就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那天早上,他的腦袋隱隱作痛,當他茫然地回憶起頭天晚上發生的那些事時,真不知道今後應該怎樣活下去。
「臭婊子。」他喊了一聲。
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
他終於也笑了起來。在他刮臉的時候,安娜把聽來的事講給他聽。還說警察正在搜捕一個外鄉人。
他覺出她在笑,也就陪著笑了笑。
「老鼠會把他啃了。」達馬索說。
「什麼時候能弄到檯球?」達馬索問。
「那當然。」堂羅克說。
「他覺得自己很快活。」達馬索說。
達馬索揪住安娜的頭髮,扭住她的手腕,把她的頭強按下去,咬牙切齒地說:
姑娘正要上前攔住達馬索,他卻搶先一步,朝那個人的臉上猛擊一拳,對方應聲倒在舞池中央。沒有一位顧客出來勸架。那三個舞|女攔腰抱住達馬索,嘴裏喊叫著。女友把他推到大廳深處。這時候,那個人站起身來,臉被打得扭曲了。他像個猴子似的在舞池中央一躍而起,嘴裏喊道:
吃過晚飯,他們倆往街門口一坐,和鄰居們閑聊,一直聊到電影院的擴音器啞下來。睡前,達馬索十分激動。
「把球送回去吧。」
達馬索幾乎把她九*九*藏*書凌空抱起來扔到床上。他剛一鬆手,安娜一躍而起,從後面手腳齊上,把他抱住。兩個人一塊兒倒在床上,都憋得沒勁兒了。
「我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她說,「忽然間門開了,他們把你推進屋裡,你渾身上下都是血。」
達馬索把門一摔,一個對他來說空虛而漫長的禮拜天開始了。公共市場上擺著五光十色的零星物品。身穿亮麗服裝的婦女們望完了八點鐘的彌撒,領著孩子從教堂里出來。這一切都給廣場增添了喜氣洋洋的氣氛。只是天氣開始變得酷熱難挨了。
他用手撐住桌子站了起來。剛站穩,酒保雙手抱肩走到他的面前。
「以後再交。」
「滾開。」他說。
「你在幹什麼?」達馬索問。
「外鄉人被逮住了。」她說。
安娜嘆了口氣。
「那你索性什麼也別拿回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最倒霉的還是那個黑人。」
「達馬索。」
「媽的。」他說。
「你啊,真是頭母驢。」他說。
有一刻鐘的時間,擁擠在空地上的人群舉止恭敬,好像被撬開的門后停著一位逝者似的。隨後,人群騷動起來,眾人轉向一個方向,擁向廣場。
「運氣不好啊。」安娜說。
「那二百比索呢?」
「他活著哪。」安娜說,「這一夜凈在裏面踢我。」
「大家都到碼頭上去了。」她說。
安娜搖了搖頭。達馬索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讓她從剛剛吃罷早餐的桌子旁邊起身。
樂隊正在給一位顧客伴奏。這位顧客同時在和兩名舞|女跳舞。其餘的舞|女老老實實地靠牆坐著,像是在等著輪到自己。達馬索坐在一張桌子旁,向酒保打了個手勢,要他拿瓶啤酒來。他對著瓶子喝完啤酒,中間只稍稍喘了幾口氣,兩眼像透過一層玻璃似的盯住那個和兩名舞|女跳舞的漢子。他比兩個舞|女都要矮小。
達馬索麵色一沉,瞪了她一眼。
「我不喜歡你的牙。」
「真倒霉啊,堂羅克。」
「我永遠也不回來了。」
「謝謝你,小夥子。」
「永遠嗎?」
「那我只有去搶錢了。」他說。
他們互相望了一眼。達馬索也說不清為什麼他覺得和堂羅克望這一眼就好像在他們之間建立了同謀關係似的。當天下午,安娜從洗衣池那裡看見她丈夫像個拳擊手一樣一蹦一跳地回來了。她跟在他屁股後面走進屋子。
「瞎說。」他抬高嗓門反駁說。從床上坐起來時,他又悄聲道:「只有二十五生太伏。」
安娜從床上跳下來。「你瘋了。」她嘴裏咕噥了一句就朝門口跑去,連忙上好門閂。達馬索把手電筒、小刀和一把鋒利的銼刀揣進褲袋,然後把紙包緊緊地夾在腋下,朝安娜走過來。安娜用後背抵住門。
「我是個大財主,」達馬索心情很好地說,「有二百比索。」
貓透過光亮毫無神秘感地望向他。達馬索用手電筒一直照著貓,忽然打了個冷戰,想起白天到檯球廳來從來沒見過這隻貓。他用手電筒朝前照,說了聲:「噓!」貓還是無動於衷。這時,他只覺得腦袋裡轟地響起了一聲暗啞的爆炸聲,貓立時從他的腦海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待他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經鬆開了手電筒,把包球的紙包緊緊摟在胸口。檯球廳一下子被燈光照得通明。
「你的話太多了。」他在安娜耳邊輕聲耳語,「就差把這件事大聲嚷嚷開了。」
安娜用兩根食指捅了捅他兩側的腰眼。
安娜順著檯球廳走過去。在經過碼頭對面的空地時,她碰見了一群人。這時候,她想起達馬索跟她說過,檯球廳的後門就正對著這塊空地。這一點人人都知道,可只有檯球廳的老主顧才會記在心裏。過了一會兒,她用兩隻胳膊護住肚子混進了人群,兩眼盯住被撬開的門。鎖原封未動,只是門上的鐵環像門牙似的被拔下來了一個。安娜看到這件孤獨而不起眼的活兒竟然幹得如此糟糕,不由得懷著一股憐憫之情想到了自己的丈夫。
達馬索扭過臉來,斜著眼瞅了她一眼。
「新球一時還來不了。」他說,「有人捎信說球漲價了。堂羅克說,這買賣做不成。」他又點燃了一支香煙。說著話,他覺得壓在心頭的那股陰暗心理慢慢消逝了。
這一次,她乾脆等著瞧了。晚上,她在油燈旁邊放上一盒煙捲,她知道達馬索不怕渴、不怕餓,就是不抽煙受不了。最後,七月中旬的一天,達馬索黃昏就回家了。安娜有點兒緊張,她想達馬索一定是覺得非常茫然,才在這個時候來找她。吃飯的時候,兩口子一句話也沒有說。臨睡前,達馬索有點兒恍惚,人也和善了些。他隨口說了句:
這一回他不用打開手電筒了。門只在上次被拔掉門環的地方加固了一下。從原來的地方挖下了一個形狀尺寸和磚頭一樣的木塊,換上了一塊新木頭,又釘上了原來的門環。其餘一切照舊。達馬索用左手拉拉鎖頭,把銼刀尖兒插|進另一個沒有加固的門環底部。像搖汽車的搖把一樣,悠著勁兒把銼刀轉了幾下,朽爛的木屑噼噼啪啪地爆裂開來。推門之前,他把高低不平的門板往上抬了抬,為的是減少門板和磚地的摩擦。門打開了一半。最後,他脫下鞋,把鞋和包球的紙包悄悄地從門縫裡放進去,這才手畫十字擠進了灑滿月光的檯球廳。
「也許他已經溜走了。」安娜說。
安娜跪在床前。
「我想到了世上最好的買賣。」他說。
「別幻想了,小夥子。」堂羅克反駁道,「倒霉的事就像蝸牛一樣。你相信奇迹嗎?」
「也許吧。」她說。
達馬索又點燃了一支香煙。酒精弄得他頭昏腦漲,只覺得身體又大又沉,非得強撐住才行。
「用不了一個月吧,我希望。」
達馬索朝後退了一步。
安娜還是不肯。晚上,在電影院里,達馬索一直摟著安娜的肩膀,就連中場休息和朋友談話時,他的手也沒有離開過安娜的肩頭。他們看到的只是電影零零碎碎的片段。最後,達馬索不耐煩了。
「不是他乾的。」
達馬索咬了咬嘴唇。
「你啊,不光是小偷,還是個騙子。」她說。
「張嘴。」
「什麼也沒拿。」他說。
「什麼也沒想。」她說。
「咱們喝點兒什麼?」
「你手裡拿著什麼?」堂羅克問。
那人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可還是帶著笑容。
「我剛才夢見諾拉用黃油做小人兒。」她睡眼惺忪地說。猛然間她意識到剛才不知不覺又睡著了,於是轉過身來朝著達馬索,迷迷瞪瞪地用手揉了揉眼睛。
「就差給你一顆槍子兒吃。」她說。
「我知道。」她說,「檯球廳進去人的那天晚上,黑人和格洛麗婭在一起,第二天還一直在她家待到深夜。後來聽說在電影院里把他逮走了。」
「沒法子啦,」他說,「棒球錦標賽也不能賽一輩子啊。」
「別管什麼球不球的啦。」安娜說,「只要上帝讓我還有勁兒捶衣服,你就別去冒險了。」她停頓一下又輕聲說:「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會幹出這種事。」
「東西全偷走了?」她問。
安娜朝屋子掃了一眼。她親手剪下來的帶電影明星照片的雜誌封皮貼滿了牆壁,封皮已經很舊,顏色也褪光了。她那麼多次從床上看這些人像,從來沒有注意到它們已經變成今天這種顏色。
「既然要干,就把事情干好。」安read.99csw.com娜最後說。
「抽屜里啥也沒有。」達馬索說。
安娜沉默了很久才說:
達馬索再也笑不出來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眼裡看到的只是一個不連貫的故事的零碎片段。最後,燈光大亮,觀眾們互相望了望,像是受到了現實的驚嚇。「真帶勁兒!」他邊上有人喊了一句。達馬索沒看他。
「去看偷檯球的那個黑人。」她說,「今天就要把他押解走了。」
「我跟你說過了。」堂羅克好像辦完了一樁心事,頗為愉快地說,「這些都見他媽的鬼去了。」
他身體微微一動,換了個姿勢。
「也沒找到。」堂羅克說,「在他身上只搜出來三十比索。」
達馬索叫她坐在自己身邊。臉上搽著粉、耳邊插了一朵康乃馨的酒保細聲細氣地問:
「那你跟他去吧。」他說,「眼下一吃三,叫他一吃四好了。」
他把手伸進口袋裡去摸火柴。
「為什麼?」
檯球廳打烊以後,達馬索身處闃無一人的廣場,也不知往哪裡去才好。他循著遠處傳來的歡快的樂曲聲,沿著和碼頭平行的大街往前走去。街盡頭有一間寬綽、簡陋的舞廳,裏面裝飾著褪了色的紙花環。舞廳深處的木檯子上有個樂隊。屋裡飄動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脂粉香氣。
達馬索點燃了一支香煙。
姑娘衝著達馬索問道:
達馬索覺得一件沒完沒了的事總算到頭了。堂羅克垂下手中的鐵棍,張著嘴走了過來。他沒戴眼鏡,也沒裝假牙,看起來像個女人似的。
「還得交房租哪。」
「我壓根兒不知道。」她說。隨後,她在門口又說了一句:「我馬上就回來。」
達馬索看了看,說話的是一個特別胖的女人。隨後,他朝廣場走去。
達馬索聽她鎖上了門。他仰面朝天地和衣躺在床上,吸了幾支香煙。曼博舞的節奏把床上的麻布震得一顫一顫的。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音樂聲已經停了,屋裡顯得更加空曠。
安娜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達馬索把一枚硬幣投進自動電唱機。音樂的音量、電唱機的指示燈似乎都在有力地證明他是個老實人。不過,他感到堂羅克對這些都沒怎麼注意。他搬過來一個凳子,想用一些模稜兩可的話安慰安慰堂羅克。老闆懶洋洋地扇著扇子,無動於衷地聽他說話。
酒保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姑娘沖酒保使了個眼色,酒保才把他放了,嘴裏說:
「他們說他是禮拜四來的,昨天晚上還看見他在碼頭上遛來遛去。」她說,「還說現在哪兒也找不著他啦。」達馬索也在想著這個他從未見過的外鄉人,有一瞬間他真的篤定地懷疑起了這個人。
此時,達馬索顧不得出不出聲了,他反手一拳打在安娜的耳朵上。只聽得一聲深沉的呻|吟和身體猛撞在牆上發出的重響。可是,他根本沒看她一眼。他離開屋子,連門也沒關。
達馬索覺得這一夜他只睡了不到一個小時。
「有那麼一點兒,」他說,「老是覺得憋不住,想撒尿。」
「我連想也沒想。」達馬索說,「到了那裡,看見櫃檯後面的盒子里有球,我想,費那麼大的事,空著手回來太不值得。」
「把錢先借給我。」
大家又跳了一輪舞。最後,達馬索膩煩了。
他系好布包,連同臨時做的萬能鑰匙、手電筒和一把刀子一齊收好,放到箱底。安娜臉朝牆和衣躺下。達馬索只脫了褲子,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抽著煙。在黎明窸窸窣窣的聲響中,他極力想確認這次冒險是否留下了什麼痕迹,直到發覺妻子還醒著。
「我就說是我偷的。」她說,「我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不能把我關進監獄。」
達馬索像往常一樣花了三個小時梳洗打扮。第一件事就是一根一根地梳理鬍髭。隨後,在院子里的水龍頭底下沖個澡。安娜緊跟在他後面,滿懷深情地瞧著他細心地梳頭。打她第一次看見達馬索的那個晚上起,這種愛憐的情感就從未消退。看見身穿大紅方格襯衫、照著鏡子準備出去的達馬索,安娜覺得自己又蒼老又邋遢。達馬索像個職業拳擊手那樣在安娜面前靈巧地彈跳了一下。安娜順手抓住他的手腕。
鎮上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關於事情的詳細經過,安娜聽到了好幾種各不相同甚至互相矛盾的說法。她分送完衣服就直奔廣場,而沒有像以往每個禮拜六那樣到市場上去。
「你跟我說抽屜里啥也沒有。」
「哼,哪兒也比不上檯球廳里東西多。」
安娜像一頭上了軛的牛,扭過頭來斜眼看著達馬索。有一瞬間她連疼都忘了,覺得自己比丈夫力氣更大。可是,達馬索揪住她的頭髮不放,直到疼得她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熨完衣服,安娜把乾淨的衣眼分成了高度相同的兩摞,準備上街去。
「誰知道呢。」安娜又說。她兩手各托起一摞衣服。「還有,你最好暫時別出去。我先裝作沒事到那邊去兜個圈子。」
他們離門越來越近,達馬索用球砸她的手。她一時鬆開了手,等疼勁兒一過去,又把他抱住,繼續央求他。
「沒戲。」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他們從禮拜六起就不給黑人飯吃。可他就是不肯說出把球放在哪兒了。」
堂羅克把半打啤酒瓶放在他跟前,瓶上扣著杯子。
達馬索離開檯球廳時,電影還沒有散場。擴音器傳出了斷斷續續的大聲對話,在黑魆魆的鎮上迴響著。只有幾戶人家還敞著門,大約是臨時有點兒什麼事。達馬索在電影院四周徘徊了一陣兒,轉身到舞廳去了。
「也許會出現奇迹。」
安娜暗自笑了笑,還是不肯讓步。兩人爭吵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達馬索急匆匆地穿上衣服,故意擺出一副嚇唬人的架勢。走過妻子身旁時,他咕噥了一句:
安娜扭過頭來瞧了瞧。
他聽出了堂羅克的聲音。他慢慢地直起腰來,覺得后腰疼得厲害。堂羅克從檯球廳深處走過來,只穿著一條褲衩,手裡拿著根鐵棍,燈光照得他兩眼迷離。在空瓶子和空箱子後面掛了一張吊床,離達馬索進來時經過的地方不遠。這也是和上次不同的地方。
「我喊啦,」安娜趴在達馬索的耳朵上小聲說,「你要是再動,我就喊啦。」
「你對我的事不感興趣。」他說。
他讓安娜吻了他一下,可是沒去回吻她。接著,他向妻子詳細講述了這次冒險的經過,彷彿在回憶一次外出旅行。他很清楚這裏面有多大的危險,但是一點兒也不後悔。
達馬索氣得直呼哧,用包球的紙包使勁兒敲打她的膝蓋。安娜呻|吟了一聲,兩腿鬆開了。她馬上又攔腰抱住丈夫,不讓他到門口去。然後開始懇求他:
達馬索感到一陣輕鬆。
「全鎮的人都會看見你的。」安娜說,「你簡直是個笨蛋,也不看看月亮有多亮。」說著,她趁丈夫還沒有完全抽下門閂又把他抱住了。她閉上眼,朝他脖子和臉上亂打一氣。她幾乎是在喊:「畜生!畜生!」達馬索伸出手來自衛,安娜抱住門閂,從丈夫手裡奪了過來,朝他頭上打了下去。達馬索往旁邊一閃,門閂打在他的肩胛骨上,就像打在一塊玻璃上。
「喝點兒什麼?」
安娜急忙避開了他的目光。
「來向你告別。」安娜說。
「那個黑人呢?」
「就用幾天。」達馬索說。他心不在焉地輕輕撫摸著安娜的手臂,九*九*藏*書又說:「賣了檯球,咱們就有錢啦,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小心點兒。」安娜說。這時,那個姑娘走了過來。
她心裏明白達馬索是反駁不得的。她覺得他又在抽煙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活像個哮喘病人。就這樣,他們一直待到雞叫頭遍。又過了一會兒,她覺得達馬索站起來了,摸黑在屋裡到處翻尋,他更多的是憑觸覺而非視覺在活動。之後,她覺著他在床底下刨地,刨了約莫一刻多鍾。她又覺著他在黑暗中脫了衣服,極力不弄出聲響來。達馬索不知道安娜一直在幫他,讓他以為自己睡著了。安娜本能地覺察到發生了什麼事。這時她恍然大悟,原來達馬索當時就在電影院里,同時她也明白了他為什麼要把檯球埋到床底下。
「沒幹什麼。」達馬索說。
堂羅克滿意地瞅了瞅擺成一排的小桌子。
「我把你的格子襯衫放在那邊。」安娜說,「你最好別再穿那件法蘭絨上衣了。」說罷,她兩眼盯住丈夫那雙貓一樣明亮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你。」
安娜相信了丈夫說的話。
「唉,可惜啊。」酒保嘆了口氣說,「瞧瞧這雙眼睛。」
他抬起頭,板起了面孔。
屋子裡充滿農村清晨特有的聲音。孩子哭了。姑娘把他抱到床上餵奶,嘴裏哼著一支只有三個音符的歌,唱來唱去三個人都睡著了。七點來鍾姑娘就醒了。她出去一趟,回來時沒有抱著孩子。這些達馬索一點兒也沒發覺。
「真是個老惡棍。」達馬索攥緊拳頭說,「他就是想挨嘴巴子哪。」
「我不餓。」達馬索說。
達馬索站在櫃檯前。一曲奏完,樂隊里敲鑔的小夥子走出來向跳過舞的人收錢。在舞池中央,一位姑娘離開了她的舞伴,朝達馬索走過來。
「你要把我肚子里的孩子弄死了。」她說。
「接著奏曲子!」
「想什麼呢?」
「特蕾莎。」他叫了一聲。
安娜笑出聲來。
「這是給娘兒們吃的。」他說,「男子漢不吃這個。」
達馬索頓了頓,問:
她沉默了好久。達馬索想象她睜大眼睛、試圖從記憶的暗處找出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的樣子。
「沒什麼了不起的。」他嘆了口氣說,「我在裏面大概待了有一個鐘頭。」
「不會的。」
那天夜裡,達馬索躡手躡腳地走進屋裡。當安娜在半夢半醒間發覺他回來了時,他正躺在床上抽第二支煙。
「我不喜歡娘娘腔。」
「我提議咱們做筆買賣。」
「這些離我太遠了。」安娜說。她熄了燈,背靠牆躺下,然後又有些苦澀地加了一句:「等你三十歲的時候,我都四十七了。」
「早去早回啊。」達馬索說。
「只要我活著,你就別打算出去。」她低聲說。
「聽著。」達馬索對他說。
「你害怕了嗎?」
「我答應你,明兒個我自己把球送過去。」她說,「我一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球放回原處。」
「真是少見。」他說。
達馬索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她簡直不敢朝周圍瞧一眼。
「你知道檯球是用什麼做的嗎?」
半夜,看完電影的女人紛紛來到舞廳,後面跟著一幫男人。達馬索的那位女友也在中間。她離開人群,坐到達馬索的桌子旁邊。
「什麼槍子兒不槍子兒的,」他說,「這種事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見哪。」他站在屋子當中,得意揚揚。安娜開始脫衣服,她表面上裝作不在意,其實一直在留心聽達馬索說話,而且對他心懷憐憫。
「是啊,」坐在他鄰近凳子上的那個人說,「咱們就好像在過聖周一樣。」
「可憐的人。」安娜說。
「警察到處都找遍了,」堂羅克絕望而肯定地說,「他把球扔到河裡去了。」
「別的啥也沒有。」達馬索說。
「作孽啊。」她身旁的一個人說,「人哪裡禁得住這麼曬啊。」
「往哪兒去?」
「哎呀!」
「沒事,」達馬索聳聳肩說,「找不到球,他們就得把他放掉。」
達馬索掙脫開了妻子。
「很簡單啊,我不明白為什麼別人沒想到幹這種事。」他說。
人們圍住了他。安娜背貼著牆,聽他向大家介紹情況,直到人群散去。然後,她在左鄰右舍七嘴八舌的議論中回到家裡,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又點上一支煙。
「幾點啦?」
「到時我就去買這麼一大排衣服,」達馬索一面說著,一面用食指比畫出一個和牆一樣大小的假想的衣櫃,「從這兒到那兒。再買上五十雙鞋。」
「我想出去一趟。」
「跟你說了,滾開。」
「不是為這個,」達馬索說,「我餓了。」
達馬索皺了皺眉頭。
「幾天來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他說,「煩的是怎麼送回去。」
小艇當即開走了。黑人坐在甲板上,手腳被綁在一個煤油桶上。小艇在河心兜了個圈,發出了最後一聲汽笛響。這時,黑人背上閃過一道亮光。
「檯球廳里有隻貓,」他說,「一隻大白貓。」
檯球廳的老闆站在門口,旁邊是鎮長和兩個警察。老闆又矮又圓,褲子全仗肚皮繃著。他戴著一副像是孩子們做的眼鏡,看起來正在強打精神。
「有二百比索。」他說,「現在你得受點兒皮肉之苦了。倒不光因為你是個小偷,更因為你是個笨蛋。」
「好像沒有。」達馬索說。
「不行啊。」達馬索邊說邊拽住姑娘的手腕,把她拉過來。她剛洗過臉,的確很年輕,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流露出無依無靠的神色。她摟住了他的腰。
達馬索用下巴抵住前胸,搖了搖頭。
「您很清楚,裏面啥也沒有。」
堂羅克還在笑。
達馬索感到有些頭疼,昏昏沉沉的。他從妻子的眼神里看出她有什麼話要對他說。這時,他才留意到院里的嘈雜。
安娜發覺丈夫在翻箱子。她翻了個身,臉朝著牆,躲開手電筒的光亮。又過了一會兒,她覺著丈夫還沒有脫衣服。突然的一個念頭使她從床上霍地坐了起來。達馬索正站在箱子旁邊,手裡拿著包檯球的紙包和手電筒。
那姑娘正在床前脫衣服。
禮拜一,檯球廳開門了。一群興奮的顧客一擁而入。球台上矇著一塊紫紅色的絨布,令檯球廳看上去有點兒像殯儀館。牆上貼著一張通知:「本室無球,暫停打檯球。」人們走進來讀著通知,好像在讀一則新聞。有人久久地站在通知前面,津津有味地一遍又一遍地讀著,讓人感到莫名其妙。
「這一上午她們沒談別的事。」安娜一邊給他倒咖啡一邊悄悄地說,「男人們早就到那邊去了。」
「那二百比索呢?」
達馬索把瓶子送到桌上去。他問了問幾位顧客要點些什麼,又繼續把瓶子送來送去,直到大家去吃午飯才停下。清晨,達馬索回家時,安娜知道他又喝酒了。她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他點上一支煙,順手把空火柴盒扔進河裡。安娜從上衣里掏出一盒火柴,裝進他的襯衣口袋。達馬索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但願上帝能聽見你說的話。」安娜說。
老闆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嘆口氣說:「你都看見了。」說完就忙著招呼其他顧客去了。達馬索坐在櫃檯前的凳子上,望著矇著紫紅色喪布的幽靈似的球台。
達馬索躺在床上,反覆思忖著昨天夜裡安娜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又不抽煙,卻一直等著他。一看見她微笑著走進來,從頭上摘下被汗水浸透九*九*藏*書的布,達馬索急忙把一支只吸了一兩口的香煙在滿是煙蒂的地上撳滅,急切地等她開口。
「快睡吧。」安娜打斷他,「五點鐘我還得起床呢。」
「自己也啥都沒落著。」安娜說。
「什麼也不喝。」
「沒人看見我。」
堂羅克臉漲得通紅,周身戰慄起來。
「騙子。」她說。

安娜聳了聳肩。
「留下吧。」她堅持說。
「這是誰乾的?」
堂羅克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憑空嚼了嚼,然後微微一笑。
「誰說的?」
達馬索看也不看她。他已經灌下去半打啤酒了,眼睛還是直勾勾地望著那個正和三個舞|女跳舞的漢子。這個男人不大搭理那幾個舞|女,只顧低頭欣賞著自己複雜精細的舞步。看起來似乎很愜意。顯然,假如他除了手腳之外再長上一條尾巴,那就會更愜意了。
「有時候也信。」達馬索說。
他又抓起鐵棍,說道:
「什麼買賣?」
「你是頭蠢驢。」安娜小聲說,「上帝給了你這麼一雙眼睛,就沒給你個好腦子。」
姑娘向酒保要了一杯酒。這時,舞池裡開始擠滿一對一對的舞伴。那個和三名舞|女跳舞的漢子在舞池裡照樣顯得旁若無人的樣子。他一轉身,剛好碰上達馬索的目光。他跳得更歡了,朝達馬索微笑著,露出了兩顆大兔牙。達馬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著他,直瞪得他收起笑容,轉過身去。
「這麼說,這就是奇迹嘍。」堂羅克說著把紙包包好了,「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這麼蠢。」
看完熱鬧,一群吵吵嚷嚷的顧客來到了檯球廳。堂羅克得同時招呼幾桌客人才能把大伙兒都照顧到。達馬索等到堂羅克走過自己身旁時,對他說:
「大概四點了吧。」她說,「孩子沒哭嗎?」
「是啥也沒有啊。」
八點鐘前,達馬索起床了。
「我從一個鎮轉到另一個鎮,」達馬索接著說,「在這個鎮上偷檯球,到下一個鎮上把球脫手。反正每個鎮上都有檯球廳。」
「怎麼樣?」
「過一個月,丟的球也該找回來了吧。」達馬索說。
「早晚你得吃槍子兒。」
「祝你旅途愉快。」她喊道。
「是挺快活的。」姑娘說,「每次到鎮上來,他都和其他旅行推銷員一樣,自己掏錢付伴奏費。」
「怎麼樣,豪爾赫·內格雷特?」
他十分困惑,把鐵棍放在櫃檯上,拆紙包時,似乎忘記了達馬索。他一聲不響地注視著幾個檯球。
「可憐的人。」安娜嘆了口氣說。
「那你別看他好了。」姑娘說。
「你討厭我了。」她說。
「說是這麼說,」達馬索說,「可進到裏面,四下瞅瞅,到處翻翻,你就知道啦。什麼有用的東西也沒有。」
「有二百比索。」安娜說。
他聳了聳肩。
就像剛結婚的時候那樣,她偎依在他的肩上,心裏很清楚丈夫在想什麼心事。等他抽完一支香煙,她小心翼翼地說:
達馬索臉色蒼白,酒勁兒已經徹底過去了,只在他的舌頭上留下了一股泥土的味道,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孤獨感。
她的聲音本來就像男中音,再加上這會兒肚子里有怨氣,聲音顯得更加低沉了。達馬索吸完最後一口煙,把煙蒂撳滅在地上。
他們把球刨出來。安娜把球包在報紙里,盡量讓它露不出球的模樣,然後放到箱子里。
這一天達馬索是在檯球廳度過的。上午,那裡有幾個男人玩撲克。午飯前有一陣子人多一些。然而,檯球廳顯然已經失去了吸引力。只有在傍晚轉播棒球錦標賽實況的時候,這裏才多少恢復了一些昔日的熱鬧。
「那麼,咱們馬上去找鎮長說說這個事吧。」
達馬索拿著小梳子在手心敲了敲,然後把它放進褲子的后兜里。
「瞎扯淡。」他回到廚房裡說。
安娜雙手緊緊抓住門框。兩個人你瞪著我,我瞪著你。
達馬索還是不吭氣。他在想心事,第二天一大早又出去了,直到半夜才回來。就這樣過了一個禮拜。達馬索很少在家裡,一回到家就躺著抽煙,不願講話。安娜極力對他表現出關懷體貼。在他們剛開始共同生活的時候,有一回他也是這個樣子。當時,她對他還不大了解,不知道不能過問他的事情。達馬索把她按在床上,騎上去,打得她一個勁兒地淌血。
大部分顧客回家吃午飯去了。達馬索把一枚硬幣丟進自動電唱機,挑選了一首墨西哥民謠。這首歌在控制板上的位置他記得很清楚。這時候,堂羅克正在把小桌子、小椅子挪去大廳後頭。
「小夥子。」他喊道。
「別傻了。」達馬索說。
「是啊,」安娜說,「聽說男人也會害怕。」
「不知道,」有人回答說,「聽說是個外鄉人。」
「打著玩唄。」
驀地,銀幕上的形象模糊了,池座後排的座位上發出一聲巨響。頓時燈光大亮,達馬索以為自己暴露了,打算趕快溜走,旋即看到全場的人都驚呆了。一名警察手裡拿著一條捲起的皮帶,正用沉重的銅搭扣下死勁兒地抽打一個人。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黑人。女人們大聲喊叫起來,抽打黑人的警察也大聲地吼叫著,蓋過了女人的叫喊聲:「小偷!小偷!」黑人在椅子間連滾帶爬。兩名警察緊追其後,邊追邊打他的后腰,最後一把抓住了他的後背。隨後,那個抽打過他的警察用皮帶將他雙臂反剪,捆綁起來。三名警察推推搡搡地把黑人帶到門口。事情發生得很快,直到黑人走過身邊時,達馬索才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黑人的襯衣撕破了,臉上臟乎乎的,又是泥,又是血,又是汗。他嗚嗚咽咽地說:「殺人兇手,殺人兇手!」然後,燈熄滅了,又接著放電影。
雞叫頭遍,達馬索回到家裡。懷了六個月身孕的妻子安娜正坐在床上等他,衣服、鞋子都沒有脫。油燈快要熄滅了。達馬索頓時明白了,妻子整整守候了一夜,一秒鐘也沒有歇息。直到現在,儘管瞧見他站在跟前,她還在等著什麼。達馬索對安娜做了個手勢,叫她別再擔心了。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用一雙驚恐不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丈夫手裡拿的那個紅布包,雙唇閉得緊緊的,戰慄起來。達馬索默默地用力抓住妻子的緊身胸衣,嘴裏散發出一股又酸又臭的氣味。
達馬索想要把她拉開。
「到那時,你也用不著再捶打衣服了。」說話的時候,他有些茫然。安娜替他划著了火柴。她兩眼盯住火光,直到火柴著完,才把火柴棍丟掉。達馬索躺在床上,又接著說:
「得等個機會。」她說。
「這有什麼用啊?」安娜問。
「算我賬上。」
她臉色微微一紅,就把他推開了。
過了一會兒,黑人被押到船上。他是從廣場中央過來的,雙手背在身後,手腕被繩子綁著,一個警察拽著繩子,另外兩個荷槍的警察跟在旁邊,黑人沒穿襯衫,他下唇裂開,一邊的眉毛腫著,像個拳擊手。他一聲不響地沉著臉,避開眾人的目光。大部分人都聚集在檯球廳門口,打算看一看這齣戲里的兩個主角。檯球廳老闆看見黑人走過來,沉默不語地搖了搖頭。其餘人帶著看熱鬧的心情望著黑人。
「坎廷弗拉斯真棒。」他說。
姑娘把頭靠在他胸前,沉吟片刻才低聲說:
「幹什麼?」
達馬索跟在妻子後面走進屋裡。
「你在這兒幹什麼?」
「那你可不知道你錯過了啥。」
「我來把球放回原九*九*藏*書處。」達馬索說。
「既然進去了,」達馬索說,「我總不能空著手回來啊。」
姑娘緊挨著他躺下,一面給他解襯衫紐扣,一面斜眼瞟著他。達馬索知道她喝了不少酒。他打算把燈關上。
「是啊。」她重複了這麼一句,把一塊布蒙在頭上走開了,心裏總覺著那個老頭還在盯著她。
安娜知道從傍晚起他一直在琢磨這件事。
「還不是為了錢。」安娜說,「可是誰也不會這麼傻,把球拿走啊。」
姑娘沒搭理他,扭過臉去朝著舞池,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飲著杯中酒。鵝黃色的衣服顯得她越發怯生生的。
「這個鎮和其他鎮沒什麼兩樣。」
安娜躺在地上,疼痛令她茫然無措。她等著肚子里出點兒什麼事。牆外面有人叫她,聲音聽起來就像從死人墳墓里發出來的一樣。安娜咬了咬嘴唇,強忍住沒哭出來。然後她站起身,穿上衣服。她沒有想到——正如第一次她也沒有想到——達馬索還站在門口,正自言自語地說「計劃泡湯了」,在等著她喊叫著跑出來。但是,安娜又犯了同樣的錯誤:她沒有出來追丈夫,而是穿上鞋,關好門,坐在床上等他回來。
「誰說的?」
達馬索隨著人流走到門口。賣食物的小販帶著家什回家了。十一點多,街上還有許多人等著從電影院里出來的人給他們講一講黑人被捕的經過。
他說檯球廳老闆已經決意把球台賣了。也值不了多少錢,因為檯面上的呢絨讓粗心的檯球新手弄破了好些處,原來是用不同顏色的布補上的,現在還得整個兒換塊新的。他還說,在球台旁度過大半生的顧客們現在除去聽聽棒球錦標賽的實況轉播外,再沒有其他娛樂了。
達馬索恢復了常態。整個上午他都躺在床上抽煙,午睡后又梳洗打扮起來,準備出門。晚上,他在檯球廳里聽棒球錦標賽的電台實況轉播。他這個人就是有這樣一種美德:什麼主意都是來得快,忘得也快。
「一句話,」達馬索最後說,「雖然不是有心的,咱們還是害慘了這個鎮子。」
「有二百比索,還有幾個檯球。」老頭說。他用一種不合時宜的眼神審視了安娜一眼。「這下子可得睜著眼睡覺了。」
他兩隻手臂上各挎了一把椅子,幾乎是在摸索著走,看上去像一個新近喪妻的鰥夫。
「黑人也不能把球吃了。」
達馬索確認了一下,男人和孩子們的確都不在院子里。他一邊喝咖啡,一邊一聲不響地聽著在太陽底下晾衣服的女人們的談話。最後,他點上一支煙,走出了廚房。
那天早晨,安娜感到很疲乏。可是,鎮上人聲鼎沸,她也受到感染。她急急忙忙地把那個禮拜要洗的衣服收齊,就到碼頭上去看押解黑人上船了。一群人站在即將開走的小艇前不耐煩地等著。達馬索也在那裡。
兩點鐘前後,舞廳里差不多空無一人。沒有顧客的舞|女都吃夜宵去了。屋裡很悶熱。姑娘把一盤配有豆角和煎肉的米飯端到桌上,用一把湯匙吃起來。達馬索獃獃地望著她。她遞過來一勺米飯。
「是啊。」她淡然一笑說。這時候,她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在她身旁站著一個老頭,頸背布滿深深的皺紋。
「飯在火上溫著。」她說。
安娜背過身去臉衝著牆,從懷裡掏出一沓鈔票。她給了丈夫一個比索,說了聲:
「你真是長了一副驢肝肺。」安娜說,「你也該想一想我在這兒睡也睡不著,街上一有動靜,我就以為是他們把你的屍首抬回來了。」她嘆息了一聲,又接著說:「折騰了半天就弄回三個檯球來。」
「我也不喜歡。」他說。
「跟往常一樣。」
達馬索沒有吭聲。他放開妻子,讓她坐回床上,然後把布包撂在她膝蓋上,就到院子里解手去了。安娜解開布包上的結,看到裡面包著三個檯球,兩個白的,一個紅的,已經打得傷痕纍纍、黯無光澤了。
「我都要餓死了。」姑娘說著挽起達馬索的胳膊,拽著他向櫃檯走去,「你也該吃點兒東西了。」那個得意揚揚的漢子帶著三名舞|女正好朝這邊轉過來。
「准沒錯,」安娜身後的一個女人說,「咱們鎮上沒有小偷。全鎮的人誰都認識誰。」
「有什麼可憐?」達馬索問,「誰也沒有逼著他當小偷啊。」
「行了,」達馬索說,「老傢伙自認倒霉,已經託人去買新球了。現在單等大家把這件事一忘,就沒事了。」
他們先是決定把球扔在一個公共場所。後來安娜想,這樣只能解決檯球廳的問題,黑人的問題還是解決不了。警察局可以對找到球這件事做出各種各樣的解釋,而不去釋放黑人。何況還不能排除這樣一種風險:有人拾到了球不還回去,自己留著賣掉。
達馬索用指關節敲擊著路燈燈柱。
「我討厭這傢伙。」達馬索說。
接著她講了一個黑人被捕經過的誤傳的版本。達馬索沒有糾正她。
「要我幫忙嗎?」
一個姑娘應了一聲,手裡拿著的濕衣服都貼到身上了。
「格洛麗婭可以把這些告訴警察局啊。」
「不管第一個碰上的是誰,我都給他一悶棍。」達馬索說著話,一把將安娜推進了從電影院往外走的人群里,「這麼一來,我就成了殺人犯,就會被關進監獄。」
達馬索晃晃悠悠地走出來。月光下,小河河面閃爍著神秘的光亮,他的頭腦清醒了一下,旋即又糊塗了。當達馬索看到位於鎮子另一頭的自家家門時,他確信自己剛才邊走邊睡著了。他晃了晃腦袋,茫然而又急迫地感到從現在起需要步步小心。他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盡量不讓門軸發出聲響。
「九比索八十生太伏。」他說,「這兒可不是政府開的救濟院。」
她脫下大紅衣服,換上了一件領口開得很低的大黃花衣服。
「你就待在這兒吧。」姑娘對他說,「我去宰只雞,咱們午飯吃。」
「萬事開頭難嘛,」達馬索合上眼說,「再說,這頭一次還算過得去。」
堂羅克走到離達馬索不到十米的地方跳了一下,立即戒備起來。達馬索把拿紙包的手藏到身後。堂羅克皺了皺鼻子,他沒有戴眼鏡,把腦袋往前一伸,打算看看是什麼人進來了。
「我?」
「下個禮拜錦標賽就要結束了。」達馬索說。
首先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條幽暗的過道,兩邊堆滿了空瓶子和空箱子。前方,從玻璃天窗透進一縷月光,月光下就是那張球台。再往前有幾個門朝里的柜子。盡頭是頂住前門的小桌子和椅子。除了那一縷月光和一片沉寂,一切都和第一次一模一樣。直到這時,達馬索才算控制住緊張的神經,感到一陣奇異的著迷。
這一次,他根本沒去管那地面上鬆動的磚頭。他用鞋把門推上,穿過那縷月光,打開手電筒,尋找櫃檯後面放球的盒子。他大大咧咧地用手電筒從左到右照了一遍,只看到一堆積滿灰塵的小瓶子、一對馬鐙和馬刺、一件捲起來的沾滿機油的襯衣。然後,才看到小球盒子還放在上次他留下它的同一個地方。但他沒有停下來,繼續用手電筒照向櫃檯深處。那裡卧著一隻貓。
「我想他一定是把球扔到河裡去了。」
「起碼你得回去換件衣服吧。」分手的時候安娜說,「你跟個叫花子似的。」
達馬索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你還有錢嗎?」禮拜六他問安娜。
「有人鑽進檯球廳,把東西都偷走了。」姑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