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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中的十二個故事是在過去十八年間寫就的。在獲得它們現在的形式之前,其中五個是新聞報道和電影劇本,一個是電視連續劇。還有一個是十五年前我接受採訪時的錄音,聽我講述的那個朋友將其整理出來並發表了,我在這個版本的基礎上重寫了一遍。這是一種很寶貴的創作經驗,值得在這裏絮叨一番,哪怕是為了讓那些有志於以後成為作家的孩子從現在就開始了解,寫作這種「惡習」是多麼貪婪和熬人。
我的反應令自己都感到吃驚:那些被遺忘了近四年的題材對我來說成了一件關乎名譽的事。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恢復它們。通過努力,我得以重建其中三十個故事的筆記,過程之艱辛絕不亞於把它們寫出來。在努力回憶的同時,我也對這些材料進行了篩選。狠心剔除了那些我感覺難以處理的題材,最後剩下十八個。這一次我振作精神,決心一鼓作氣把它們寫出來,但是沒過多久就發現已經對它們失去了熱情。不過,我並沒有像平時忠告年輕作家的那樣,把手稿扔進廢紙簍,而是重新把它們裝訂存檔,以備萬一。
它們就是本書中的十二個故事。經過兩年時斷時續的寫作,去年九月它們已經準備好付印了。要不是因為在最後時刻我又產生了一個疑問,它們早已結束了不停地進出廢紙簍的朝聖之旅。這些故事發生在歐洲的幾個城市,我憑著遙遠的記憶描述那些地方。在過了近二十年之後,我想要印證一下我的記憶是否忠實。於是我開始了一趟短暫的追九-九-藏-書尋之旅,去了巴塞羅那、日內瓦、羅馬和巴黎。
頭兩個故事,即《雪地上你的血跡》和《福爾貝斯太太的快樂夏日》完成於一九七六年,立刻就在幾個國家的文學副刊上發表了。我一天也沒有停頓,但當第三個故事,也就是關於我自己葬禮的那篇寫到一半的時候,我感覺比寫一部長篇小說還要累。第四個故事也是如此。我根本沒力氣把它們寫完。箇中原因今天我已明了:寫一個短篇小說需要付出的心血不亞於為一部長篇小說開頭。在長篇小說的第一部分,作者必須把一切都確定下來:結構、語調、風格、節奏、篇幅,有時候甚至要確定某一人物的性格特徵。而之後的部分,作家體會到的則是單純的寫作的快樂,那是人類所能想象的最私密、最自我的一種愉悅。如果一個作家沒有花費整個餘生來修改自己的作品,那是因為他在結束時和開篇時一樣意志堅定。而短篇小說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只有煎熬或者不煎熬。如果沒有感受到煎熬,那麼不管是我自己的還是他人的經驗都表明,在大多數情況下,最好還是換個思路重新開始,或者直接把它扔進廢紙簍。不記得是誰用一句令人欣慰的話精闢地總結了這一經驗:一個好作家被欣賞,更多的是由於他撕毀的東西而非他發表的。雖然並沒有把這些故事的草稿和筆記撕毀,但我做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把它們遺忘了。
我一直認為,對一個故事來說,后一版總是比前一版https://read.99csw.com更好。那麼如何確定哪個是最終版本呢?這是一個職業秘密,沒有理性原則可循,只能遵從直覺的魔力,就像廚師知道什麼時候湯熬得正是火候一樣。無論如何,以防萬一,我不會再去讀它們。我從來不會再去讀自己的任何一部作品,因為擔心自己會後悔。讀過這些故事的人知道該怎麼處置它們。幸運的是,對於本書中的十二個故事來說,被扔進廢紙簍,它們應該會有回家的輕鬆感覺。
一九七九年,當開始寫作《一樁事先張揚的凶殺案》時,我發現自己在兩部作品之間的空檔喪失了寫作的習慣,重新提筆寫作變得越來越困難。因此,在一九八〇年十月到一九八四年三月間,我給自己規定了一項任務,每周為幾個國家的報紙寫一篇文章,以避免手生。那時我突然想到,我同筆記本上那些題材的齟齬之處仍然在於其文學體裁。事實上,它們不應該是短篇小說,而應該是新聞報道。在發表了其中五個之後,我再次改變了看法:它們更適合拍攝成影視作品。於是誕生了後來的五部電影和一部電視劇。
在大約兩年間,我把腦海中閃現的那些我沒拿定主意如何處置的題材都記錄了下來。在決定開始做這件事的那個晚上,因為家裡沒有筆記本,孩子們借給我一個學生用的作業本。在我們頻繁的旅行中,他們總是將它裝在書包里背來背去,生怕弄丟了。最後本子上積累了六十四個題材,以及相關的各種細節,只差落筆了。
我記得那個作read.99csw.com業本一直放在墨西哥家中的書桌上,淹沒在一大堆書本紙張里。直到一九七八年,有一天找別的東西時,我突然意識到已經很長時間沒看到它了,當時我沒有放在心上。但當確信它真的不在書桌上時,我感到一陣恐慌。我們找遍了家裡的每個角落,移開傢具,還拆掉了書架,就為確定它沒掉到書架後面。我們還問遍了家裡的用人和朋友,現在看來這一舉動幾乎是不可寬恕的。然而這一切都徒勞無功。唯一可能的——或者聽上去合理的——解釋是,在我常常發起的紙張清理運動中,某一次,這個作業本被扔進了廢紙簍。
一九九二年四月于卡塔赫納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這次幸運的旅行結束之後,我把所有故事從頭到尾重寫了一遍,在狂熱的八個月時間里,我無須拷問自己,真實在哪裡結束,想象從哪裡開始,因為我懷疑,也許二十年前我在歐洲經歷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這種懷疑令我受益。從那時開始,寫作變得十分流暢,以至於有時我會覺得,寫下這些文字是出於純粹的敘述的快|感,彷彿整個人都飄浮在空中。此外,同時寫作所有故事,隨心所欲地從一個跳到另一個,這種方式使我能夠盡覽全景,不但避免了因為頻繁地幵始而感到疲憊,也更容易發現文中無關緊要的冗餘詞句和致命的前後矛盾。我認為,我已經收穫了最接近我https://read•99csw.com理想的短篇小說集。
經歷了長時間的反覆,克服了掙扎猶疑,現在這本書已經準備好被送到各位的書桌上。除了最早的兩個,其他所有故事都是同時完成的,結尾處標註的是我動筆的時間。在這個版本中,故事是按照它們在筆記本上的順序排列的。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個很典型的夢,我卻將它解釋為自己身份認同感的覺醒,並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起點,來寫一寫發生在那些旅居歐洲的拉丁美洲人身上的奇聞異事。這是一個令人鼓舞的發現,因為那時候我剛寫完《族長的秋天》——那是我寫得最艱難、最冒險的一部作品——正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寫點兒什麼。
我事先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寫作新聞報道和影視劇本,使我對這些故事的看法發生了一些改變。在創作劇本的過程中,導演們在故事中注入了他們的想法,我在將它們寫成現在這個最終版本時,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想法從我自己的想法中挑出去。此外,同時與五個不同的創作者合作,讓我發現了一種寫這些故事的新方法:有空時就開始寫,感到疲憊或者有事情臨時插|進來時就放下,然後開始寫另外一個。在一年多一點兒的時間里,十八個題材中的六個進了廢紙簍,其中就包括我的葬禮,因為實在無法描繪出夢境中那種歡欣的氣氛。而剩下的故事則像有了呼吸,獲得了長久的生命。
一九七四年,從巴塞羅那回到墨西哥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本書不應該像我一開始計劃的那樣是一部長篇小說,而應該是一本短九-九-藏-書篇小說集:在紀實報道的基礎上,以詩歌創作的匠心賦予它們靈性。到那時為止,我已經出版了三本短篇小說集,但沒有哪本是整體構思和處理的,每個故事都是獨立、偶然的個體。因此,如果能用一條線索將所有故事串聯起來,並賦予它們統一的基調和風格,使它們在讀者的記憶中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這六十四個故事的寫作將會是一次令人神往的探險。
第一次萌生這個念頭是在七十年代初期,緣於一個醍醐灌頂的夢。那時我已經在巴塞羅那住了五年。有一天,我夢見參加自己的葬禮,走在一群朋友中間,大家穿著肅穆的黑衣,氣氛卻像過節般熱烈。所有人都因為相聚而感到快樂。而我則比任何人都快樂,因為死亡給了我這個同拉丁美洲的朋友們歡聚一堂的好機會,他們都是我最老最親同時也闊別最久的朋友。葬禮結束,人們開始散去,我想陪他們一同離開。但其中一個朋友的話卻如當頭棒喝,讓我意識到,對我來說,節日已經結束。「你是唯一不能走的人。」他說。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死亡就是再也不能跟朋友們在一起。
這些城市沒有一個與我的印象有絲毫相似之處。跟今天的整個歐洲一樣,其翻天覆地的變化令人吃驚,曾經的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真實的記憶就像記憶中的幻影,而虛假的記憶是如此令人信服,以至取代了現實,因此我無法分辨幻滅與懷舊的界線。這就是最終的答案。我終於找到了完成本書最需要的東西,這個東西只有時光的流逝能賦予我:一種置身於時間之中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