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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先生,一路走好!

總統先生,一路走好!

「這裡是我當年上學時住的地方。」他似乎是在為自己辯解,「我在法蘭西堡預定的。」
一星期後,荷馬看到總統在醫院的出口等他,請求他陪自己回旅館。他們爬上陡峭的三層樓梯,進了一間閣樓。屋裡只有一個天窗,窗外是灰暗的天空,窗口拴了一根晾衣繩。一張雙人床佔據了一半空間,此外只有一把樣式簡單的椅子、一個洗手盆、一個攜帶型浴盆和一個簡陋的衣櫃,衣柜上面的鏡子霧蒙蒙的。總統注意到了荷馬的震驚。
「我們對您的懷念要比您想象的深刻得多。」荷馬毫不掩飾自己的激動,「真高興看到您像現在這樣,健康而年輕。」
他又咳了兩回。疼痛又回來了。他拿出懷錶看了看時間,服下晚間的兩片葯,然後拿起咖啡杯看了看:沒有任何改變。但這次他沒有打寒戰。
「你還嫌這一切不夠嗎?」拉薩拉沖他喊道,「要是他吃罐頭蝦中毒死在這兒了,我們還得拿留給孩子們的積蓄來給他辦喪事!」出於對婚姻的忠誠,最後她妥協了。她不得不向一個鄰居借了三套銀餐具和一個玻璃沙拉盤,向另一個借了電咖啡壺,向第三個借了一塊繡花桌布和一套瓷咖啡杯。他們原本一致同意以家裡的寒酸境況博取客人的同情,但她還是把舊窗帘換成了過節時才會掛出來的新窗帘,拿掉了傢具上的護套,並花了一整天時間刷地板、除塵,將屋裡的東西變換位置,直到房間煥然一新。
「沒錯,」總統站起身來,顯得比以往更有魅力,「看起來,您應該連我的鞋碼都摸清了。」
「為什麼不能?」荷馬說,「我剛剛親眼看到他自己洗衣服,用電線掛在一間跟我們一樣的小屋裡。」
「而我顯然當時甚至沒注意到您。」他說。
他沒有加糖,慢慢地小口喝完,然後把杯子倒扣在杯托上。這麼多年之後,終於有機會再次用咖啡渣來預測自己的命運。這久違的味道暫時將他從胡思亂想中解救出來。過了片刻,彷彿出於精準的直覺,他感到有雙眼睛正盯著自己。於是他假裝不經意地翻動報紙,從眼鏡上方看過去。那是一個面色蒼白、鬍子拉碴的男人,戴著一頂運動便帽,身上穿著一件翻毛外套。那人匆忙移開視線,避免與他目光相遇。
「那是因為他小氣。」拉薩拉說。
儘管荷馬費盡口舌想讓她平靜下來,他們還是度過了一個糟糕的不眠之夜。拉薩拉承認,總統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之一,有種迷倒一切的魅力和陽剛之氣。「別看他現在這樣,又老又落魄,上了床肯定還很勇猛。」她說。但她覺得,上帝賦予他的這些天賦被他揮霍在了虛偽上。她無法忍受他假惺惺地說自己是祖國最差勁的總統;也不能忍受他吹噓自己的簡樸生活,因為她始終相信他擁有整個馬提尼克島一半的財富;更不能忍受他假裝對權力漠不關心,因為顯而易見他願意不惜一切代價重回總統寶座,哪怕只有一分鐘,好將他的敵人們踩到泥里。
「謝謝您的提醒。」他說。
總統毫不掩飾地打量著他,雙手拄在手杖上,饒有興緻地問:「您是哪裡人?」
「這個不行。」她說,「這樣的紀念物不能賣。」
他們被帶到大廳最裡面一個僻靜的角落,在那兒可以輕鬆自在地交談。總統向餐廳老闆表示感謝。
他們並不確切地知道自己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權利這麼做。一開始,他們想過向他兜售全套的殯葬服務,包括給遺體做防腐處理,然後運送回國。但是慢慢地,他們發現死亡並不像一開始看上去那樣離他那麼近。到與總統共進午餐的那天,夫妻倆已經因為諸多疑問而感到茫然了。
十二月二號,漫天飛雪,他們把他送上了一輛開往馬賽的火車,回到家時才發現孩子們的床頭桌上放著一封告別信,裏面有他的婚戒,以及他從未想過要賣掉的他亡妻的婚戒,送給芭芭拉,還有他的懷錶,送給拉薩羅。那是一個周日,一些發現了這個秘密的加勒比鄰居也趕到科爾納萬火車站,還請了一個維拉克魯茲豎琴樂隊為他送行。總統穿著邋遢的大衣,圍著拉薩拉的彩色長圍巾,幾乎喘不過氣來。但是他一直站在最後一節車廂門口,冒著寒風,揮著帽子向大家告別。當火車開始加速,荷馬突然發現總統的手杖還在自己手中,於是跑到站台盡頭,把手杖用力扔過去,希望總統能在半空中接住。但是手杖掉在了鐵軌上,隨即被碾得粉碎。那真是恐怖的一瞬。拉薩拉看到的最後一幕是那隻顫抖的手伸向空中,試圖抓住那根終究沒能夠到的手杖,幸虧乘警及時抓住了他的圍巾,這位滿身是雪的老人才沒有摔下去。拉薩拉驚恐地跑向丈夫,努力從眼淚中擠出一絲微笑。
「然而一切都預示我將不久於人世。」總統平靜地說。
「他是全世界最老奸巨猾的總統,」她說,「一個徹頭徹尾的渾蛋。」
在離開前,她沒有徵詢他的意見,就摘下晾著的濕衣服,打算拿回家烘乾熨燙。荷馬騎著小摩托,拉薩拉坐在後座,抱著他的腰。紫色的黃昏,華燈初上。風吹落了最後幾片葉子,樹木看起來像是光禿禿的化石。一輛卡車從羅達諾大街開過來,收音機巨大的音量劃過街道,留下一道音樂的細流。喬治·布拉桑唱道:「我的愛人,請牢牢抓住時間的韁繩,飛逝的時光如同阿提拉的鐵騎,所到之處,愛情一片荒蕪。」荷馬和拉薩拉默默地前行,沉醉在歌聲和令人難忘的風信子的味道中。過了一會兒,她才如夢初醒。
「您怎麼知道的?」
他沒有對此發表任何評論,直到鑒定完畢,才跟先前一樣不動聲色地轉向拉薩拉。
「事實上,我什麼都不能吃。」
總統驚訝得跳了起來,但仍未失去風度。
在到達日內瓦四個月後,總統出院了。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著他那點兒微薄積蓄的荷馬支付了醫院的費用,開著救護車,跟其他同事一起把他抬上了八樓。他被安頓在孩子們的卧室,這兩個孩子,他從來都分不清誰是誰。慢慢地,他接受了現實,用軍人般的毅力堅持進行康復訓練,終於又能拄著那根手杖走路了。但就算穿上從前的華服,他也已經面目全非,不論是外貌還是言談舉止。由於害怕預報中說的嚴冬,雖然醫生們認為應該再觀察一段時間,他還是決定乘坐十二月十三日從馬賽出發的輪船回家。事實證明,那確實是整個世紀最寒冷的冬天。到最後,他的積蓄還是不夠支付所有開銷,拉薩拉想要背著丈夫從為孩子們存的錢里拿出一些來貼補他,卻發現那筆錢已經被動過了。荷馬向她坦白,他背著她從裏面取了一read•99csw.com些錢來支付醫院的費用。
總統以為接下來會聽到責備的話。
「我多麼希望我是,先生。」男人說,「我是救護車司機。」
「對於這樣的客人,」他說,「我特意準備了一張桌子。」

事實上荷馬並沒有擔任過大學生助選團的領袖,或其他類似的角色。拍下那張照片那天,是他唯一一次參加助選活動。但陰差陽錯,這張照片居然奇迹般地在衣櫃里被找到了。不過他的一腔熱忱是真的。他也確實是因為參加了反軍事政變的巷戰,不得不逃離祖國,儘管過了這麼多年他依然生活在日內瓦的唯一原因是他已經毫無鬥志。因此,這個小小的謊言不應該成為他獲得總統好感的障礙。
總統解釋說,它們都是他妻子的嫁妝,從她祖母那裡繼承來的,那位生活在殖民時期的老人繼承了哥倫比亞幾個金礦的一大筆股票。懷錶、袖扣和領帶夾則是他自己的。而那些勳章,當然,在屬於他之前不屬於任何人。
「我只相信星座。」拉薩拉說,她掃了一眼總統的反應,「您是哪一天出生的?」
「從您的言談舉止就能看出來。」拉薩拉說。
「見鬼!」她說,「怎麼能確定這傢伙說的都是真的呢?」
「這不公平。」
他的妻子正昏昏欲睡,也被這新聞嚇了一跳。消息登在報紙第五版的角落裡,一共六行。這家報紙偶爾會發表一些他的翻譯作品,報紙的主編也會時不時地來拜訪他,可現在卻說他已經死在了里斯本的埃斯托里爾,那裡是歐洲墮落的溫床和巢穴。他從來沒有去過那裡,那也許是世界上唯一一塊他不願意埋骨的地方。一年以後,妻子真的去世了,咽氣前一直被僅剩的記憶折磨:他們的獨子曾經參与推翻自己父親的政變,最後卻被同夥槍斃了。

「啊!真見鬼!」他驚呼,「難道在美麗的瑞士,醫療信息的保密制度已經被廢除了嗎?」
「是金的,」拉薩拉說,「但是您甚至可以不做手術,卻不能不知道時間。」
「哎喲,你這小黑鬼。上升星座也在雙魚座的雙魚座是一回事,傻是另一回事。」拉薩拉說,「全世界都知道他捲走了政府的財產,他是馬提尼克最有錢的流亡者。」
她怒氣衝天,以至於荷馬無法忍受跟她同床共枕,裹著毯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拉薩拉依舊很早就起床了,跟平時在家時一樣赤|裸著全身,嘴裏還不停地自言自語。她沒花多少工夫就把那頓不愉快的晚餐留下的痕迹清除得一乾二淨。天一亮她就還掉了借來的物件,窗帘換回了舊的,傢具挪回原處,直到房間變得跟頭天晚上之前一樣貧窮而整潔。最後,她扯下了剪報、畫像、粗劣的競選小旗,全部扔進了垃圾桶,然後大喊一聲:
「不,」荷馬說,「被推翻的。」
荷馬警覺地插話道:
「這是我這輩子剩下的所有東西了。」他說。
「他是現任總統?」餐廳老闆問。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那是好多年前,在聖克里斯托瓦爾-拉斯卡薩斯的鬥雞場上。」
「噢,見鬼!」他說,「我死在埃斯托里爾了!」
「不用懷疑,我的朋友,咱們可憐的祖國所遭遇的最大的不幸就是我當了總統。」
這座城市裡到處都是曾經顯赫如今卻鮮有人知曉的人,他不過是其中之一。他穿著深藍底色白條紋的外套、錦緞馬甲,戴著退休法官式的硬禮帽,長著火槍手一樣高傲的鬍鬚,微微發藍的濃密鬈髮泛起浪漫的漣漪。他有一雙豎琴家的手,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代表鰥居的戒指,還有一雙歡快的眼睛。唯一泄露他真實健康狀況的只有疲憊蒼老的皮膚。但以七十三歲的年紀來說,他依舊堪稱風度翩翩。然而,在那個早晨,他卻感到所有的浮華都已煙消雲散。那些擁有榮耀和權勢的歲月已經無可挽回地遠去了,生命中剩下的時光只能是一步步走向死亡。
「為什麼?」總統真誠地問,「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成功地使自己被遺忘了。」
「您是從哪兒來的?」
「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
有一件事荷馬·雷伊沒有告訴總統,但在之後的歲月中卻一再告訴每一個願意傾聽這個故事的人:他最初的動機沒那麼單純。和其他救護車司機一樣,他同殯葬公司和保險公司做交易,在醫院里兜售他們的服務,尤其是向那些舉目無親的外國患者。所得微不足道,還得跟其他提供消息的僱員分享,關於危重病人的秘密信息都是你傳他、他傳我這樣傳出來的。但是對於一個沒有前途可奔、靠著極其微薄的薪水同妻子和兩個孩子一起在生存線上掙扎的流亡者來說,算是不錯的慰藉。
「或是因為貧窮。」荷馬說。
「我被禁止吃海鮮,不過我很樂意品嘗。」他說,「您來定時間吧。」
這家餐廳的特色是炭烤牛排。總統和他的客人環視周圍,看到別的桌上擺著大塊的烤牛排,邊緣還帶著柔軟的脂肪。「這牛排看上去妙不可言,」總統喃喃地說,「但我不能吃。」他用頑皮的眼神盯著荷馬,改變了語調。
「噢,我的天。」她嘆息道,「我來自很遠的地方。」
他沒有理會,徑直大步流星而去,緊握著手杖的中間位置,不時轉上幾圈,有些輕佻,卻不失風度。在白朗峰大橋,人們正手忙腳亂地降下被狂風捲成一團的聯邦旗幟,永遠頂著泡沫的優美的噴泉也提前關閉了。總統先生差點兒沒認出碼頭上那家他常去的咖啡館,因為綠色的遮篷收起來了,夏天時綴滿鮮花的露台也已封閉。雖然是白天,大廳里也開著燈。弦樂四重奏樂隊正在演奏莫扎特那首預兆般的曲子。櫃檯上有一沓為顧客預留的報紙,他從裡頭取了一份,把帽子和手杖掛在衣鉤上,戴上金框眼鏡,選了一張最僻靜的桌子坐下開始讀報。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秋天來了。他從國際版讀起,這個版面偶爾會有一些美洲的消息,接著從后往前瀏覽,直到服務員送來他每天喝的依雲礦泉水。在醫生們的強制下,他戒掉喝咖啡的習慣已有三十多年了。但是他也曾說過:「如果有一天我確信自己行將就木,就重新開始喝咖啡。」也許現在是時候了。
「我知道。」拉薩拉鬆了一口氣,「所以我想把它們出手。」
總統順從了,重新戴上戒指。拉薩拉又把懷錶還給他。「這個也不行。」她說。總統不同意,但她堅持把它放回原處。
店員沒有抬頭。
「還是個小孩子!」
「這件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男人說,迎面而來的高貴感壓迫著他,「我在醫院工作。」
空寂的公園裡樹葉已經變黃,他坐在樹下的木頭長椅上,雙手拄著手杖的銀質圓柄,望著湖中灰撲撲的天鵝,心裏想著死亡。他第一次到日內瓦來的時候,這片湖還是寧靜而清澈的,有溫馴的銀鷗飛到跟前,在人們掌中啄食。傍晚六點,妓|女們像幽靈般出現,打著絲綢陽傘,裙裾的褶邊薄如蟬翼。而現在,目力所及之處唯一可能出現的女性就是荒蕪碼頭上的賣花女。令人難以置信,時間不僅摧毀了他的生活,也讓世界變得同樣滿目瘡痍。
「那全是謊言。」read•99csw•com
「薩亞格,還有別的人。」他說,「都跟我一樣,強求一種我們不應得的榮譽,從事著一份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做的工作。有些人追求的只是權力。但大多數人追求的東西更可悲:頭銜。」
「加勒比人。」
拉薩拉把婚戒還給了他。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樣承認流亡者的尊嚴。」他說。
總統嘆了口氣。「我們就是那樣,無可救贖。」他說,「一片被想象成積聚了全世界的渣滓、沒有一絲愛意的大陸,一群習慣了劫持、強|暴、黑幕交易、欺騙、爾虞我詐的人。」拉薩拉那雙非洲人的眼眸此時正毫不留情地審視著他。他迎著她的目光,試圖以老練精湛的口才使她信服。
荷馬的解釋讓她愈加不安。她坐下來,像個金銀匠一般謹慎地一件件審視這些珠寶,過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這些應該值不少錢。」最終她盯著荷馬看了又看,還是一頭霧水。
他說話的口音、節奏,甚至他的羞澀,都屬於地道的加勒比人。「別告訴我您是醫生。」總統說。
「除了這個。」他說,「這個非常古老,可能是埃及的,要不是光澤度不好,將會是件無價之寶。但不管怎麼說,它還是有一定歷史價值的。」
「沒有您的工作辛苦,先生。」
「還有一件事,女士,」他說,「我是水瓶座的。」
「在我之後,有一些我原來的支持者當了總統。」他說。
店員直視她的眼睛。「我很遺憾。」他說,「但這些東西唯一的價值就是金子的分量。」他用指尖挑起皇冠,讓它在燈下閃閃發光。
兩次世界大戰過後,他又回到了日內瓦,為馬提尼克的醫生們無法確診的疼痛尋求確切的答案。原以為最多待上十五天,然而已經過了六個星期。日復一日都是令人筋疲力盡的檢查和不確定的結果,而且還不知何時才是盡頭。醫生們檢查了他的肝臟、腎臟、胰腺,以及更不可能的前列腺,尋找疼痛的根源。直到那個令人不快的星期四,給他做過檢查的眾多醫生中最寂寂無聞的一位約他早上九點在神經科診室見面。
「什麼都別指望了,」聽了荷馬的敘述,拉薩拉驚呼,「他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吝嗇鬼,死了可能還得慈善團體去給他收屍,埋到公共墓地去。咱們永遠也別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
「我的天啊!」她喊道,「這傢伙真是命大!」
「真見鬼。」她說。
拉薩拉摘下戒指、手鐲、項鏈、耳環,總之她佩戴的所有東西,像下棋一樣一件一件擺放在桌面上,然後說她只想知道這些東西的真實價值。
傍晚,荷馬和拉薩拉帶著錢去了總統住的旅館。數了又數,還差一點兒。於是總統摘下婚戒,拿出懷錶,解下自己正在用的袖扣和領帶夾放在床上。
「全部。」拉薩拉說。
「我想這樣的東西,沒有人能拿得出發票。」
這時候她已經不再感到心虛了,又做回了自己。她不再兜圈子,從包里掏出那些袖扣、懷錶、領帶夾、金銀勳章,以及其他那些屬於總統的不值錢的小物件,全都擺在桌上。
店員給左眼戴上單片眼鏡,開始檢驗這些珠寶,店裡陷入了手術室般的寂靜。過了很長時間,他一邊繼續手上的工作,一邊問道:
「您知道別人是怎麼說您的嗎?」她問。
一個蒼白消瘦的店員穿著正裝,誇張地彎下腰親吻了她的手,等候她的吩咐。店內燈光十分強烈,加上到處都是鏡子,比室外還要亮堂,整個兒看起來就像是一顆碩大的鑽石。拉薩拉目不斜視地跟著店員走到最裡面,生怕他看出自己的心虛。
她回廚房去準備咖啡的時候,兩個男人還在談論上帝。她把殘羹冷炙都收拾了下去,全心全意盼著這個夜晚有個完滿的結局。當她端著咖啡回到客廳時,總統的一句話讓她目瞪口呆。
「那是我的家鄉。」荷馬說,然後指著人群中的自己,「這個是我。」
「好吧。」拉薩拉無奈地說,「就當我們養了一個大兒子。」
「我猜也是。」他說。
「您的疼痛就來自這裏。」醫生說。

「為什麼不在手術之前?」荷馬說,「我老婆拉薩拉為有錢人做飯。鮮蝦飯沒有人能做得比她更好,我們非常希望能找個晚上邀請您來家裡做客。」
「見鬼去吧!」
拉薩拉用一陣死一般的沉默讓他如坐針氈。但在深夜告別的時候,她控制住了情緒,給了他一個正式的吻。總統拒絕了荷馬陪他回旅館的好意,但是沒能阻止他幫自己叫了一輛計程車。當荷馬回到家時,等待他的是暴怒的妻子。
「不管怎樣,您都不會白白死去。」荷馬說,「會有人將您奉為高貴的楷模,給予您應有的位置。」
一陣凜冽的寒風突然襲來,站在街心的兩人毫無防備。總統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他意識到,在沒有穿大衣的情況下,自己不可能步行兩個街區到常去的那家窮人的小餐館吃午飯。
「我相信上帝是存在的。」總統說,「但是跟人類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關心的是重要得多的事情。」
一九七九年六月
「也許他是真的沒錢。」荷馬說,「畢竟這麼多年沒工作了。」
除了賣掉所有這些,他沒有別的辦法來湊齊醫療費了,他希望荷馬能夠幫他儘可能秘密地賣掉。但荷馬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滿足他這個請求,因為這些東西沒有正規的發票。
「我不明白的是,」他說,「為什麼您之前沒有走上前來跟我相認,而是選擇像警犬一樣跟蹤我。」
「這些也都賣嗎?」店員問。
「在世界上任何一家醫院,對於救護車司機來說,沒有什麼秘密可言。」荷馬說。
「周四我休息。」荷馬說。
周四晚上,總統出現在門口,因為剛剛爬了八層樓梯,呼吸還有些急促。他穿著新買的二手大衣,戴著過時的圓頂卷邊帽,只帶了一枝玫瑰送給拉薩拉。她驚訝於他的男性風度和王子般的舉止,但除此之外,總統給她的第一印象跟她料想的毫無二致:虛偽而貪婪。他顯得很做作,一進門就彷彿突然陷入了狂喜,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閉著眼睛,伸開雙臂驚呼:「啊,祖國海的味道!」而事實上,她在做飯的時候,為了不讓滿屋子都飄著蝦的味道,還特意把窗戶打開了。他表現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小氣,只給她帶了一枝玫瑰,而且毫無疑問是從公共花壇里偷的。他是如此傲慢無禮,在看到關於自己光輝的總統生涯的剪報和荷馬滿懷赤誠釘在客廳牆上的競選小旗時,神色輕蔑。他心腸很硬,甚至沒有向芭芭拉和拉薩羅問好,而兩個孩子特意為他準備了禮物。在用餐的過程中,他還說有兩樣東西是自己不能忍受的:狗和孩子。她恨他。但是,加勒比人熱情好客的天性使她克制住了偏見。她穿著只有節日里才會穿的非洲長袍,戴著薩泰里阿教徒的項鏈和手鐲,在整個晚餐期間沒有做任何多餘的動作,也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她read.99csw•com的表現堪稱完美,無可挑剔。
「我從來不吃午飯,」荷馬說,「我每天就吃一頓飯,晚上回家吃。」
「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荷馬說。
他進餐跟做其他任何事情一樣:不緊不慢,乾淨利落。他一邊吃,一邊看著荷馬的眼睛,荷馬覺得他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在充滿懷舊和回憶的長時間交談之後,總統臉上露出調皮的壞笑。
相反,其他首飾上的寶石,不管是紫水晶、綠寶石、紅寶石,還是蛋白石,全都是假的,無一例外。「毫無疑問原先都是好東西,」店員說,一邊收拾東西準備還給她,「但是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傳承,原來那些真正的寶石丟失了,被這些一文不值的玻璃替代。」拉薩拉感到一陣噁心,她深吸了一口氣,克制住了恐慌。店員安慰她說:
但他覺得問題沒那麼簡單。這種疼痛飄忽不定,難以捉摸,有時候似乎在右側肋骨,有時候又似乎在下腹,腹股溝那裡經常會突然感到刺痛。醫生停下來聽他的申訴,指棍尖仍舊停在屏幕上。「正因如此,我們才會這麼長時間難以確診,」他說,「但現在我們知道了,就在這裏。」隨後他指著太陽穴補充說:
「三月十一日。」
「在瑞士誰會想到賣表?」
店裡重歸沉寂,拉薩拉金色的眼睛毫不留情地審視著他。他對那個鑽石皇冠格外注意,把它跟其他珠寶分開,單獨放在一邊。拉薩拉嘆了口氣。
「總統先生。」男人囁嚅道。
「後來的事,還有誰比您更清楚?」荷馬說,「軍事政變后,我們能在這裏相逢,一起等著吃下半頭公牛,這是一個奇迹。有這份運氣的人不多。」
「什麼?」
這時菜上來了。總統把餐巾系在脖子上,像小孩兒的圍嘴。他並非沒有感覺到客人未說出口的驚訝,解釋道:「如果我不這麼做,每頓飯都得犧牲一條領帶。」在開吃之前,他先嘗了嘗肉的老嫩,露出滿意的表情,回到談話的主題。
「我很高興您這麼做了。」總統說,「雖然事實上,我完全不介意一個人待著。」
「後來呢?」
「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講,總統先生,所有疼痛都在這裏。」
在等著上菜的時候,荷馬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沒裝錢而裝了很多紙的皮夾,給總統看一張褪色的照片。總統認出了自己:穿著長袖襯衫,比現在瘦一些,頭髮和鬍子都是濃黑色,站在一群鬧哄哄的年輕人中間,他們每個人都踮起腳尖想突出自己。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地方,認出了那場不堪回首的競選的標語,也記起了那段徒勞無功的日子。「太可怕了,」他喃喃道,「我常說, —個人在照片上比在現實中老得更快。」然後他做了一個往事已矣的手勢,把照片還給了荷馬。
「您也不能喝咖啡,」荷馬說,「但您卻喝了。」
這樣一個早晨不適宜消化這個不幸的消息,尤其是當天氣也突然變了臉。那天他很早就從旅館出來了,沒有穿大衣,因為當時窗外陽光明媚。他邁著沉穩的步子,從醫院所在的麗日大街來到幽會天堂英國公園。他在那裡待了一個多小時,一直在思考死亡。與此同時,秋天悄然而至。湖面上波濤洶湧,有如怒海,狂風驚走了銀鷗,捲走了最後幾片枯葉。總統先生站起來,沒有買花,而是從公共花壇里折了一朵雛菊別在外套翻領上的扣眼裡,卻正好被那賣花女撞見。
老闆報以會心的微笑。
「抱歉。」總統確信自己弄錯了,「這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
拉薩拉·戴維斯是個聰明、暴脾氣的女人,但是心腸很軟。她覺得自己是典型的金牛座,並且對星座占卜有一種盲目的迷信。然而,她一直沒能實現以給百萬富翁當占星師來謀生的願望。讓她有時能補貼點兒家用,偶爾還能有可觀收入的生計是為闊太太們準備晚宴,以供她們在賓客面前炫耀,讓別人以為那些精美的安的列斯菜肴是出自她們之手。荷馬則羞澀而拘謹,除了現在做的這點兒事,別的什麼也不會。但是拉薩拉從沒想過離開他,因為他心地單純,在性方面也很能滿足她。原先他們過得還不錯,但這幾年,隨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日子越來越艱難。總統到達日內瓦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一點一點動用五年來的積蓄了。因此,當荷馬·雷伊在醫院里匿名的病人中認出他來時,夫妻倆開始浮想聯翩。
總統認出了他。
「您注意到了?」總統說,「今天不過是特殊日子的特殊待遇。」
「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
「非常高興認識您。」他向荷馬告別,「我現在還沒有確定手術日期,甚至還沒有決定是否接受手術。但如果一切順利,我們還會再見的。」
這間診室更像修士的小屋。醫生個子不高,神情陰鬱,因為拇指骨折,右手還打著石膏。當燈光熄滅,屏幕上出現了一張脊骨的X光片。直到醫生用指棍指給他看腰下兩塊椎骨的接合處,他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的脊柱。
在飯後的閑聊中,總統告訴他們,他選擇馬提尼克島作為流放地,是因為跟那時剛剛發表了《返鄉札記》的詩人艾梅·塞澤爾交往甚篤,是他幫助自己開始了新生活。靠著妻子繼承的那筆遺產餘下的部分,他們在法蘭西堡的山裡買了一棟用硬木造的房子,窗戶上裝了鐵絲網,朝向大海的露台上開滿野花。在那裡,聽著蟋蟀的叫聲,聞著從磨坊飄過來的糖漿和甘蔗酒的氣味,睡覺真是一種享受。妻子比他大十四歲,唯一的一次分娩讓她落下了病。他們就在那裡安頓下來。為了抵抗命運,他埋頭重溫那些拉丁文經典作品,並確信自己的餘生就將這樣度過。在很多年裡,他不得不抵禦曾經的追隨者提出的各種各樣冒險的誘惑。
「正相反,您對我們非常友善。」荷馬說,「但是我們人太多了,您不可能記得我。」
這一天的特殊待遇並不限於咖啡。他點了炭烤牛排,外加一份新鮮的豆角沙拉,除橄欖油外沒有任何調味品。他的客人點了同樣的東西,另外要了半瓶葡萄酒。
那裡放著三張路易十五式書桌,用作獨立的展示台。店員邀她在其中一張前面坐下,往桌面上鋪了一塊潔白的帕子,然後在她對面坐下,等待著。
「沒錯,但那個不是按表賣的,值錢的是金子。」
「您吃過午飯了嗎? 」他問荷馬。
「這個消息我是在不到兩個小時之前,從唯一應該知道的人那裡聽說的。」
「但是我再也沒有拆過任何一封信。」他說,「從來沒有。因為我發現,即使是那些最緊急的,過一個星期就不那麼緊急了,過兩個月,甚至連寫信的人自己都忘了。」
荷馬的態度很堅決。
「薩亞格。」荷馬說。
「這種情況很常見,女士。」
「您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處|女座。」她說。
「這點我看出來了,」總統說,「但是哪個國家的?」
荷馬比拉薩拉大十歲,是聽著總統在日內瓦一邊讀書一邊在建築工地打工的故事長大的。相反,拉薩拉則是聽著敵對媒體對各種醜聞的報道長大的,她從小就在一個敵視總統的家庭當保姆,這些醜聞在這個家庭中被進一步誇大了。因此,因為同總統共進午餐,那天晚上,九*九*藏*書荷馬回到家時欣喜若狂,而她卻對總統邀請他去高級餐廳吃飯這種情節不屑一顧。讓她氣惱的是,荷馬沒有藉機向總統提出任何要求,而他們曾夢想過很多東西,從孩子們的獎學金到醫院里一個更好的職位。她覺得自己的懷疑得到了確認:這位總統已經打定主意,寧可曝屍荒野喂兀鷲,也不願意把手裡的錢用於一個像樣的葬禮,並讓遺體榮歸故里。但最終點燃怒火的是荷馬特意留到最後的消息:他邀請總統周四晚上來家裡吃鮮蝦飯。
那天晚上,拉薩拉很晚才回到家。一進門就看到餐廳的水銀燈下閃閃發光的珠寶,她的神情就像突然看到床上有隻蝎子。
「當然了,先生。」荷馬被逗樂了,「四十一碼。」
「我們已經賣了一個了。」總統說。
「這個也是金的。」總統說。
這張臉有些眼熟。在醫院的大廳里曾打過幾個照面,某一天看天鵝的時候也見過他騎著小摩托經過湖邊大道,但確實並不覺得認識。但也不排除這是他流亡生涯中諸多幻想中的迫害之一。
「你可別干蠢事,小黑鬼。」她嚇壞了,「這些東西哪兒來的?」
「這些花不是上帝賜予的!先生,」她憤憤地喊道,「那是市政府種的花。」
總統驚訝地打斷了他,沒有放開他的手。
荷馬告訴他,第一次看見他從一個特殊通道進入醫院的時候就認出他了。那時正值盛夏,他穿著一套白色安的列斯亞麻西服,黑白相間的皮鞋,衣領上別著一朵雛菊,一頭優雅的頭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荷馬打聽到,總統孤身一人待在日內瓦,無人幫扶,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他對這個城市的記憶,他就是在這裏拿到了法學學位。根據他的要求,醫院的管理人員承諾對他的信息嚴格保密。當天晩上,荷馬就跟妻子商量好,要和總統取得聯繫。然而,他跟蹤了五個星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這次如果不是被撞個正著,他可能還是不會上前問候。
「如果是這樣,」總統思索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拋頭露面了。」
拉薩拉沒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
「今天破個例吧,」他施展出渾身的魅力,「我邀請您共進午餐。」
「而他所說的一切,」她總結道,「只是為了讓我們臣服在他腳下。」
「差不多。」荷馬說,「在整個南部競選過程中我一直跟您在一起,我是大學生助選團的頭兒。」
荷馬看到拉薩拉站在門口,端著借來的咖啡壺和瓷杯子,似乎快要暈過去了。總統也注意到了。「別這麼看著我,女士。」他柔聲說,「我說這些都發自內心。」然後,他轉向荷馬:
「跟您一樣,先生。」這人說著向他伸出手來,「我叫荷馬·雷伊。」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看見拉薩拉點了一根煙,伸出手急切地搶了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並把煙留在了嗓子里。拉薩拉吃了一驚,拿出煙盒和火柴,想再點一根。但是總統又把已經點燃的那根還給了她。「看您抽得那麼享受,我實在沒有辦法抵擋誘惑。」他說。但是他不得不把煙都吐出來,因為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事實上,鮮蝦飯並不是她最拿手的,但她做得很用心,也非常成功。總統吃了兩盤,讚不絕口。他也很喜歡炸香蕉片和鱷梨沙拉,雖然這兩道並非他們的家鄉菜。拉薩拉一直保持緘默,安靜地傾聽,直到享用餐后甜點時荷馬不合時宜地陷入了上帝是否存在的死胡同。
荷馬放鬆下來。
他發來一通長長的感謝電報,告訴他們他平安地回到了家。在之後一年多的時間里,他杳無音信。最後他們終於收到一封長達六頁的手寫信,信中的他同之前已經判若兩人。身體的疼痛又回來了,和從前一樣劇烈而準時。但他決定置之不理,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詩人艾梅·塞澤爾又送給他一根鑲珍珠母貝的手杖,但他決心不再依靠手杖。從六個月前開始,他常常吃肉和各種海鮮,一天最多能喝二十杯黑咖啡,但是再也不看杯托上咖啡渣的排布了,因為從前那些預言最後被證明同事實正好相反。在七十五歲生日那天,他喝了幾杯馬提尼克精工細釀的朗姆酒,感覺非常好,而且又開始抽煙了。當然,他的身體狀況並沒有改善,但也沒有惡化。不過,這封信的真實意圖是想告訴他們,為了一項正義的事業和一個有尊嚴的祖國,他想回到故鄉,投身革新運動的最前線,哪怕只能落個沒老死在病榻上這種微不足道的名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信里總結道,日內瓦之旅是天意。
拉薩拉被激怒了。
「之前我已經決定不去操心自己的遺體,」他說,「但現在我覺得應該釆取一些像偵探小說里那樣的預防措施,以防別人找到。」「做什麼都沒用,」荷馬開玩笑說,「在醫院里,沒有什麼秘密能維持一小時以上。」
總統裝出一副滑稽的吃驚模樣。
「是,又不是。」總統非常平靜地說,「就一個總統而言,最狼藉的名聲可以既是事實,又是謊言。」
在宣布診斷結果時,醫生的態度讓人如此緊張,以至於最後的治療方案顯得輕描淡寫:總統先生必須接受一次有風險的手術。被問及風險究竟有多大時,這位老醫生回答得含含糊糊。
「這個我們也無法斷言。」他說。
「還好,我正在為自己的不明智付出昂貴的代價。」
「再給我一杯咖啡。」他用純正的法語說。隨即補充道:「要意式咖啡,能讓人起死回生的那種。」並沒有意識到話里的雙關含義。
他拿出一個絲絨包裹,把畢生的積蓄攤在床上:幾個裝飾著各色寶石的金手鐲、一條三層珍珠項鏈、兩條鑲寶石金項鏈、三條墜著聖像的金鏈子、一對鑲綠寶石金耳環、一對鑲鑽耳環、一對鑲紅寶石耳環、兩個聖物匣、一個相片盒、十一枚各種珍貴材質做的戒指,還有一頂可能曾經屬於某位女王的閃閃發光的皇冠。然後又從另一個盒子里拿出一些袖扣,三對銀的和兩對金的,各自都有配套的領帶夾,還有一塊鍍白金的懷錶。最後,他從一個鞋盒裡拿出六枚勳章:兩枚金的,一枚銀的,其餘毫無價值。
還有一副金眼鏡架,她也還給了他,雖然他還有一副玳瑁的。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東西,然後不容置疑地說:
他挽起荷馬的胳膊,把他帶到馬路對面的餐廳。帆布遮篷上燙著金色的店名:皇冠牛排。店內狹窄而熱鬧,似乎沒有空位了。荷馬·雷伊很驚訝居然沒人認出總統,於是跑到大廳最裡面尋求幫助。
拉薩拉重又檢査了一遍那些珠寶,但不像剛才那麼認真,因為她也被說服了。所以第二天早上,她穿上自己最好的行頭,從那堆珠寶中挑出一些自認為最貴的戴上,每根手指都戴了戒指,連大拇指都沒空著,兩隻胳膊各套了好幾個手鐲,準備出門去兜售。「看看誰敢找拉薩拉·戴維斯要發票!」她得意地笑著說。她挑了一家十分合適的珠寶店,名氣不大卻自視甚高,在那裡,買和賣都不需要太多解釋。雖然心中慌亂,她進門的時候卻步履堅定。
「我來接您吧。」荷馬說,「大馬士旅館,工業路十四號。在火車站後面。對嗎?」
他的妻子拉薩拉·戴維斯更加現實。她是一個面容姣好的穆拉托女人,來自https://read.99csw•com波多黎各聖胡安。身材嬌小結實,有著蜜糖色的光滑皮膚,充滿野性的眼睛同她的氣質十分相稱。他們是在醫院做慈善服務時認識的,那時她是雜務助理。在那之前,她作為保姆被祖國的一個富翁帶到了瑞士,後來被遺棄在日內瓦。雖然她是尤魯巴族女孩,兩人還是按照天主教的儀式舉行了婚禮。他們住著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位於一棟公寓樓的八層,樓里沒有電梯,居民以非洲移民為主。他們有個九歲的女兒叫芭芭拉,七歲的兒子拉薩羅有些智力發育遲緩的跡象。
直到不久以前,他說,這種手術失敗致死的風險還相當大,而導致不同程度的癱瘓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兩次戰爭帶來的醫學進步使這些擔心都成了過去。
「從一個祖母那裡繼承來的。」拉薩拉說,聲音有些緊張,「她去年過世了,在帕拉馬里博,九十七歲高齡。」
「我猜就是! 」拉薩拉帶著得勝的驚訝說,然後語調優雅地問道:「一張桌子上坐著兩個雙魚不會有點兒多嗎?」
「是嗎?」他驚嘆道,「多有意思的名字!」
「您手術成功的幾率很高。」荷馬說。
「這不算什麼,」他說,「我的全名是荷馬·雷伊·德拉卡薩。」
「告訴那些花錢雇你的人,別做夢了,」總統依舊微笑著,嗓音充滿魅力,「我的身體毫無問題。」
第一件讓夫妻倆感到詫異的事情是,日內瓦到處都是失意政客的華府豪宅,但這位著名的流亡者卻住在凋敝的格羅特社區一家四等旅館里,混跡于亞洲移民和妓|女中間,獨自一人在窮人的小餐館用餐。荷馬親眼見到他日復一日地重複那天的行程。他一次次用目光追隨著他,有時候會近到很容易被發現,看著他傍晚時分在老城陰鬱的牆和叢生的黃色風鈴草間散步。他曾看到他在卡爾維諾塑像前發獃,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也曾跟著他一步一步登上石階,被茉莉花濃烈的香氣嗆得幾乎室息,只為了在博地弗廣場的最高處觀賞夏日漫長的日落。一天晚上,他看到他淋著秋天的第一場雨,既沒穿大衣也沒撐雨傘,為了聽魯賓斯坦的音樂會跟學生們一起排隊。「真不知道他怎麼會沒得肺炎。」他後來跟妻子說。前一個周六,天氣開始變涼,他看到他買了一件假水貂領的秋裝大衣,但不是在流亡政客經常光顧的羅納大街上那些金碧輝煌的商場里,而是在拉斯普爾加斯的市場上。
拉薩拉送上咖啡,關掉了餐桌上方的燈,那雪亮的光不適合聊天。客廳里變得幽暗,氣氛親密了些。她第一次對這位客人產生了興趣,他的風趣幽默無法掩飾他內心的悲哀。當總統喝完咖啡,把杯子倒扣在杯托上等殘渣落下時,她的好奇又增加了幾分。
在整個流放期間他一直住在馬提尼克島,除了每天閱讀官方報紙上的幾則消息,跟外界沒有任何接觸。他在一所公立中學教授西班牙語和拉丁語,艾梅·塞澤爾時不時給他一些翻譯的活兒,以此維持生計。在八月令人難以忍受的炎熱天氣里,他會在吊床上一直待到中午,在卧室里電扇的嗡嗡聲中讀書。妻子則照料著放養的鳥兒,即使在一天中最熱的時段,也只是戴上一頂裝飾著人造果子和紗制假花的寬沿草帽遮陽。但是,當酷熱退去,在露台上享受清涼還是很愜意的。他長時間地看著大海,直到夜幕降臨,她則坐在柳條搖椅里,戴著破舊的草帽,每根手指上都戴著花哨的戒指,看著來往的各國輪船。「這艘是開往聖人港的。」她說,「瞧那艘船裝滿了聖人港的香蕉,都走不動了。」在她眼裡,沒有哪艘船不是自己國家的,而他則在一旁裝聾作啞。不過最後她忘記得比他更徹底,因為她失去了記憶。他們就這樣待著,直到喧鬧的黃昏結束,不得不蔽身於被蚊子佔領的房子里。某個秋天,在露台上看報紙時,總統吃驚得跳了起來。
「混血這個詞的意思就是把眼淚和流動的血液混在一起。對這樣一杯苦酒,還能期待什麼呢?」
「您放心吧,」他最後說,「好好安排一下您的事情,然後通知我們。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您別忘了,宜早不宜遲。」
「再說,這些也夠了。」
「我已經戒煙很多年了,但煙癮一直沒有徹底放過我。」他說,「有時候它會戰勝我,比如現在。」
拿到手的瑞士法郎都是嶄新的,拉薩拉甚至擔心上面新鮮的墨跡會把手指弄髒。她接過錢並沒有數。店員把她送到門口,重複了一遍進門時的問候儀式,在為她打開玻璃門的時候,他叫住了她。
他以一種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平靜態度開始收拾那些珠寶。「我懇請您的原諒,親愛的荷馬,但是,再沒有比一個窮總統的貧窮更可悲的了。」他說,「活下去顯得毫無價值。」那一瞬間,荷馬被打動了。他屈服了。
「沒什麼好處。」她說,「但虛榮是一種永遠不可能被滿足的惡習。」
接下來那個周五,也就是十月七日,總統接受了長達五小時的手術,術后的狀況跟術前一樣不明朗。事實上,對總統來說,唯一的安慰就是知道自己還活著。十天以後,他被轉到了多人病房,允許探視。他像完全變了個人:蒼白而茫然,稀疏的頭髮在枕頭上摩擦一下都會掉落。過去優雅敏捷的肢體,現在只剩下雙手還算靈活。第一次嘗試靠兩根矯形拐杖走路,結果令人沮喪。拉薩拉留下來睡在他床邊,以省下請夜班護工的開支。頭一天晚上,同病房的一個病人出於對死亡的恐懼哭喊了一夜。那些漫長的不眠之夜打消了拉薩拉最後的疑慮。
「很好。」總統說,「那周四晚上七點我去您家。真的很高興。」
喝完咖啡,總統査看了杯子下面,再次打了個寒戰:一模一樣的信息。但他的表情沒有變化。他用現金付了賬。付賬前確認了好幾遍賬單,又過分仔細地清點了好幾遍手裡的現金,最後留下的小費只夠換來服務員一句嘟囔。
他不緊不慢地看完報紙,一邊沉浸在勃拉姆斯大提琴曲磅礴的旋律中,直到疼痛的感覺變得如此強烈,只靠音樂的撫慰已無法壓制。於是他從馬甲口袋裡掏出拴著鏈子的金錶看了看,就著最後一口水服下兩片午間的止痛片。在摘下眼鏡之前,他拿起咖啡杯查看自己的命運,結果讓他打了個寒戰:未知。最後他付了賬,留下微薄的小費,從衣鉤上摘下手杖和帽子,來到街上,沒有再看那個窺視他的人。花壇被狂風攪得一片狼藉,他沿花壇邊走著,步履輕快,似乎已經對命運的預示釋懷。但突然他感覺到了身後的腳步聲,於是在拐角處停下,轉過身去。為了不撞上他,跟蹤的男人不得不來了個急剎車,在距離他的雙眼不到兩拃的地方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可憐的老頭,」拉薩拉說,「過的什麼鬼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