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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女

聖女

第二個星期,離口信里通知的日期只剩兩天的時候,有人從門底下塞進來一張報紙,馬格里多一看到大標題就癱倒了:教皇駕崩。有一瞬間,他徒勞地希望這是一張送錯的過期報紙,因為每個月死一個教皇,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事實正是如此:永遠面帶微笑的阿爾比諾·盧恰尼,三十三天前剛剛當選的新教皇,天亮時被發現死在了床上。
—天晚上,我們正在唱歌,馬格里多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生怕驚擾我們。他依然帶著那隻松木箱子,因為向聖胡安·德拉特朗大教堂的神父展示過聖女之後,還沒來得及送回公寓。這位神父在聖禮會的影響力人盡皆知。我用餘光看到他把箱子放到角落裡的一張桌子下面,然後坐下來,這時候我們正好唱完了。跟平時一樣,一到午夜時分,餐館里開始變得空曠,我們把幾張桌子拼起來,之前在唱歌的,加上我們這些談論電影的,以及所有人的朋友,都聚在一起。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亦在其中。大家都知道他是那個沉默而憂傷的哥倫比亞人,但都對他毫無了解。拉基斯好奇地問他是不是會拉大提琴。我吃了一驚,覺得他的問題很冒失,也很難搪塞。里維多·席爾瓦跟我一樣渾身不自在,但也沒能化解這個尷尬的局面。唯一神情自若地面對這個問題的是馬格里多本人。
但有一天早上,出來呼應他的不是獅子。那天,我們的男高音以《奧賽羅》中深情的二重唱《夜深沉》開始。突然,從院子深處傳來一個優美的女高音與他相和。里維多·席爾瓦接了下去,兩個人唱完了整首曲子,周圍的住戶聽得如痴如醉,紛紛打開窗戶,讓那無可抵擋的愛的洪流凈化自己的家。當里維多·席爾瓦知道那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黛絲德蒙娜不是別人,正是偉大的歌唱家瑪利亞·卡尼利亞時,差點兒昏厥過去。
他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來到羅馬,當時教皇庇護十二世正飽受打嗝之苦,各路名醫庸醫都束手無策,連巫師也無能為力。那是馬格里多·杜阿爾特第一次離開哥倫比亞安第斯地區托利馬省那個地勢陡峭的村莊,而這一點從他睡覺的姿勢就能看出來。一天上午,他來到哥倫比亞駐羅馬領事館,隨身帶著一個拋光過的松木箱子,從形狀和大小來看,像是大提琴箱。他向領事講述了令人詫異的來訪原因,於是領事給他的同鄉,也就是男高音歌唱家拉斐爾·里維羅·席爾瓦打電話,請他幫忙在我們住的公寓里找一個房間。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在平靜的帕里奧利區的那棟公寓里,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一邊向我們講述他的故事,一邊取下掛鎖,打開那個精緻的箱子。就這樣,我和男高音歌唱家裡維羅·席爾瓦參与了這個奇迹。她跟我們在世界上很多博物館里看到的那些乾癟的木乃伊毫無相似之處。一個穿著婚紗的小女孩,在地下長眠多年之後依然沉睡不醒。她的皮膚光潔溫潤,睜開的雙眼十分清澈,這種感覺讓人無法承受:她彷彿正從死亡那一邊看著我們。頭冠上的緞子和假花在歲月的流逝中沒能像皮膚一樣保存完好,但當初放在她手中的玫瑰鮮活依舊。當我們把她的身體取出來時,松木箱子的重量確實沒有發生變化。
「這不適合拍成電影。」他說,「沒有人會相信。」
在經歷了這麼多周折之後,馬格里多決定獨自面對這些事情。他向教廷國務院遞交了一封近六十頁的手寫信,沒有收到任何回復。他已經預料到了,因為接受這封信的官員完全是在例行公事,幾乎懶得正眼看一下這個死去的女孩,經過的職員們看到聖女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其中一人告訴他,上一年他們收到的請求為不腐屍體加封聖號的信件有八百多封,來自世界各地。最後,馬格里多請求他驗證一下,聖女完全沒有重量,這位官員掂量了一下,卻不肯予以承認。
見鬼!」老師的咆哮估計整個社區的人都能聽到,「這就是斯大林主義最讓我厭煩的地方:不相信現實。」read.99csw.com
「不妨一試。」
「這必須聽聽大家的意見。」他說。
一九八一年八月
接下來那個周六,我們帶著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去拜訪他,並事先打電話說了我們的主意。這個題材是如此吸引他,我們到達的時候,他已經在安吉拉·梅里西大街住所的大門口焦急地等著了。他顧不上像平時一樣和藹地和我們打招呼,直接把馬格里多帶到一張準備好的桌子旁,然後親手打開了箱子。接下來發生的事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我們原本以為他會為之瘋狂,但他的腦子似乎突然停擺了。
「不是一回事兒。」他說,「這些人一看就知道已經死了。」
晚上好,年輕人。」她用女學生的聲調和語氣說,「是男高音歌唱家叫我來的。」
這個奇迹一傳十,十傳百,吸引來成百上千好奇的人,村子里擠得水泄不通。毫無疑問,軀體經久不腐是聖女顯靈的明確徵兆。連教區主教都認為,這樣的奇迹應該呈報梵蒂岡,聽聽教廷的意見。因此大家籌集了一筆錢,讓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來到羅馬,為一項已經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也不僅僅是他們村的,而是整個國家的事業去奮鬥。
「你好啊,詩人。」
馬格里多親口告訴我,在接下來的十五年中,他每年都帶著聖女前往甘多爾福堡,看看有沒有機會展示她。在一次約有兩百名拉丁美洲信徒參加的接見會上,夾在推推攘攘的人群中,他終於得以向仁慈的若望二十三世講述自己的故事。但他沒能向教皇展示聖女,由於現場的安保措施,他不得不把箱子留在入口處,同其他信徒的行囊堆在一起。在人群中,教皇盡量專註地聽完了他的講述,然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頰,以示鼓勵。
難以置信。」他驚魂未定地喃喃自語。
然而,他真正感到離實現夢想只有一步之遙,是在永遠面帶微笑的阿爾比諾·盧恰尼短暫的任期內。這位教皇的某個親戚被馬格里多的故事打動了,承諾幫他轉達。當時誰也沒放在心上。但是兩天後,大家都在吃午飯的時候,有人來敲公寓的門,給馬格里多捎來一個簡短的口信:不要離開羅馬,在周四前梵蒂岡會召見他,而且是私人接見。
最終也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一個玩笑。但馬格里多不這麼認為,他一直保持警醒,寸步不離公寓。即使不得不去上廁所,他也會大聲宣布:「我去上廁所!」踩在老年門檻上的瑪利亞魅力依舊,每當這時就會發出單身女人那種肆無忌憚的大笑。
我們到達的時候,他正處於極度亢奮的狀態。拉基斯帶來了兩三個同學,但他開門時似乎根本沒看見他們。
「聖女怎麼樣了?」
終於,七月份的時候教皇庇護十二世痊癒了,去了甘多爾福堡避暑。他一回來,馬格里多就帶著聖女去了每周一次的接見現場,希望能夠向他展示。教皇出現在內院,他所在的陽台很低,馬格里多不但能看到他修剪得十分精緻的指甲,而且幾乎能聞到他呼吸中的薰衣草味。但是,他並沒有像馬格里多期待的那樣,在來自世界各地的朝見者中走一圈,而只是用六種語言發表了一段同樣內容的演說,然後就結束了這次公開祈福。
但我們帶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去博爾蓋塞別墅並不是為了她們,而是要帶他去認識一下那頭獅子。它自由自在地居住在一個小小的荒島上,四面都是深深的壕溝。一看到我們出現在對岸,它就開始不安地吼叫,連飼養員都覺得奇怪。公園裡的遊客們驚訝地圍攏過來。男高音歌唱家試圖用他每天早晨那中氣十足的「do」來向獅子表明身份,但獅子毫不理睬。雖然看上去它是不加區分地https://read•99csw.com對著我們所有人大吼,但飼養員立刻就發現,它只對著馬格里多吼叫。沒錯,他移動,獅子也跟著移動,而只要他藏起來,獅子就會安靜下來。獅子的飼養員,同時也是錫耶納大學古典文學的博士,覺得馬格里多當天肯定跟其他獅子在一起待過,身上沾染了其他獅子的氣味。除了這個並不成立的解釋,他想不出別的理由。
「我的問題是,我沒辦法相信。」他說,在我們驚訝的目光中,他直視著扎瓦蒂尼,「原諒我,老師,但是我不相信。」
「出於憐憫,我本來可以幫幫他。」她說,「但我實在無法接受和穿馬甲的男人上床。」
他強壓不快。「別傻了。」他說。但是,馬上我們就看到他眼中閃爍著光芒,好像又冒出了一個誘人的想法。「除非能在現實生活中讓她復活。」他說,然後很嚴肅地思索道:
「還在那裡,」他回答說,「等待著。」
事實上,那套毫無章法的公寓並不適合馬格里多的性格氣質。每時每刻,公寓里都在發生新鮮事,包括清晨,那時博爾蓋塞別墅動物園裡的獅子會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叫醒我們。男高音歌唱家裡維多·席爾瓦有一項特權,他每天的晨練並不會引起附近居民的不滿。他清晨六點起床,用冰水洗個葯浴,修剪一番他梅菲斯特似的鬍子和眉毛,穿戴好蘇格蘭格子長袍和中國絲綢圍巾,噴上古龍水,這才全心全意地投入歌唱練習。即使冬日星辰還在天上閃爍,他也把房間的窗戶全部打開,先用愛情大詠嘆調逐漸升高的音符預熱嗓子,直到聲音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他每天的期待是,當他從胸腔里發出「do」的時候,博爾蓋塞別墅的獅子用一聲地動山搖的咆哮與他遙相呼應。
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在到達的第二天就開始四處奔走。起初,出於同情,外交人員還給予協助,無奈效率不高。之後他就靠著自己能想出來的招數克服梵蒂岡的重重障礙。他一直閉口不談自己的努力,但大家都知道他做了很多卻徒勞無功。他聯絡了所有能找到的宗教團體和人道組織,在這些地方人們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卻並不表示驚奇。他們承諾儘快幫他運作,但這些承諾從未兌現。事實上,他來得不是時候。所有跟聖座有關的事宜都被擱置了,因為教皇的打嗝危機仍未解除,不但最高超的醫學手段束手無策,世界各地送來的巫術偏方也都毫無效果。
他指的是我們的情節和劇本老師切薩雷·扎瓦蒂尼。他是電影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也是唯一一個在課堂之外同我們保持著私人關係的老師,他希望在向我們傳授技藝的同時,也教給我們一種不同的看待生活的方式。他簡直是一架編劇機器,情節自發地從他腦袋裡湧出來,幾乎不受他本人控制。而且這些靈感總是來得太急,他不得不求助他人:他大聲講出他想到的,其他人則記下這些稍縱即逝的念頭。只有全都講出來,他才能平靜下來。「真遺憾,它們不得不被送上大銀幕。」他說。因為他認為,被拍成電影后,這些情節會喪失很多原始的魔力。他把這些想法都記在卡片上,按照題材分類,用大頭針釘在牆上。這樣的卡片越來越多,佔據了他家整整一個房間。
後來那個女孩說,她當時真的想讓他願意聊多久就聊多久,而且不收一分錢,因為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他更守禮的男人了。由於感到無所事事,她用目光掃視房間,發現了放在璧爐上的木頭箱子。她問那是不是薩克斯。馬格里多沒有回答,而是把百葉窗拉開一點兒,好讓屋裡進來一些光線,然後把箱子抱到床邊,打開蓋子。那女孩試圖說點兒什麼,但合不攏嘴。或者就像她後來跟我們說的:連屁股都愣住了她落荒而逃,但跑進走廊時弄錯了方向,正好撞上要去我房間換燈泡的安東涅塔阿姨。兩人都嚇了一跳,以至於那個女孩一直不敢離開里維多·席爾瓦的房間,直到深夜。
「知道啦,馬格里多。」她喊道,「萬一教皇召見你。」
這下輪到扎瓦蒂尼目瞪口呆了。
「我剛看見她光著身子在走廊里跑。」她說,「一模一樣!」
沒錯:誰也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博爾蓋塞別墅的大樹在雨中顯得亂蓬蓬的,落魄公主們的跑馬場上長滿了無花的低矮灌木。從https://read•99csw•com前的漂亮女孩們被穿得雌雄難辨、毫無品位的運動員一樣的女人所代替。已經荒廢的動物園裡,唯一的倖存者是那頭老獅子,渾身長滿疥瘡,在臭水溝環繞的小島上瑟瑟發抖。西班牙廣場那些裝修一新的餐館里,沒有人唱歌,也沒有人愛得死去活來。我們懷念的那個羅馬已經成了愷撒們的古羅馬城中的另一個古羅馬城。突然,一個彷彿來自遙遠地方的聲音讓我在特拉斯提弗列的一條小巷裡猛地停住了腳步。
我那時是第一次來到羅馬,在電影實驗中心學習,見證了他令人終生難忘的受難過程。我們租住的事實上是一套距博爾蓋塞別墅只有幾步之遙的現代化公寓,女主人佔了兩間卧室,把其餘四個房間出租給外國學生。我們管她叫「美人兒瑪利亞」,她秋華正盛,很漂亮,但喜怒無常。她一貫忠實執行那條神聖的準則:每個人在自己房間里都是絕對的主人。事實上,操持日常生活的是她的大姐安東涅塔阿姨,她簡直是一位沒有翅膀的天使:每天工作很多個小時,到哪兒都帶著清潔桶和草編的笤帚,把公寓的大理石地板擦到亮得不可思議。她教我們吃會唱歌的小鳥,那是她丈夫巴爾托利諾抓回來的,當然,這是他們在戰爭期間養成的壞習慣。最後,當馬格里多的旅費不夠支付公寓租金的時候,巴爾托利諾把他帶回了自己家。
馬格里多·杜阿爾特連小學都沒畢業,但他從事的職業離不開美麗的文字,通過如饑似渴地閱讀能接觸到的印刷品,他獲得了進一步的教育。十八歲時,在市政府做書記員的他娶了一個美麗的女孩。但是在生下第一個女兒之後沒多久,他妻子就去世了。這個女兒比母親更美麗,然而在七歲那年,因為一場高燒夭折了。不過,真正屬於馬格里多·杜阿爾特的故事在他來到羅馬之前六個月才開始。那時候,他的家鄉要建一座堤壩,他不得不為死去的家人遷墳。和該地區其他居民一樣,馬格里多把亡人的遺骨掘出來,準備安葬到新墓地去。他的妻子早已化為塵土,而在相鄰的墓穴中,夭折的小姑娘卻在十一年後依然容顏未改,開棺時甚至可以感覺到安葬時放入棺中的新鮮玫瑰的氣息。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她的身體完全沒有了重量。
「我怎麼知道。」拉基斯煩躁地說,「這不可能。」
然而,最初的震驚過後,我們陷入了一場聲嘶力竭的爭論,主題是這個時代神聖的缺乏。拉基斯自然是最激進的一個。但到最後,他唯一講清楚的提議是以聖女為題材拍一部批判電影。
是他,他老了,滿臉疲倦。已經有五個教皇去世了,不朽的羅馬開始顯露出頹敗的徵兆,而他還在等待。我們一起度過了近四個小時的懷舊時光。「我已經等了這麼久,應該不會太遙遠了。」分別的時候他說,「可能也就是幾個月的事了。」他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在路中間,穿著軍靴,戴著那頂褪色的老羅馬人的帽子,毫不在意雨後路上的水窪,裏面的積水反射的光線開始暗下來。於是我心中再無疑問,如果曾經有過的話:真正的聖人是他。不知不覺,通過女兒不腐的身軀,他為完成自身加入聖人之列這項無可非議的事業已經奮鬥了二十二年。
在回家的電車上,我們還在回味這個出人意料的結局。既然他這麼說了,那就沒什麼可懷疑的了:這個題材不適合拍電影。然而,我們剛回到公寓,美人兒瑪利亞就轉達了扎瓦蒂尼的緊急口信,讓我們當天晚上去找他,但不要帶馬格里多。
他一定期待我們有所反應。但我們太困惑了,不知道該說什麼。除了希臘人拉基斯,他像在課堂上一樣,舉手請求發言。
馬格里多一本正經地接待了這位意外的訪客。他打開門讓她進來,她躺倒在他的床上,他則匆忙套上襯衫,穿上鞋子,以示對她的尊重。然後他在她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幵始和她聊天。女孩很驚訝,勸他抓緊時間,因為只有一個小時。但他卻一直裝糊塗。
做得好,我的孩子。他說,「上帝會回報你的堅持。」
在不多的空閑時間和夏日炎熱的周日,馬格里多總是待在房間里,廢寢忘食地閱讀任何在他看來有助於完成自己事業的書。每個月底,他自覺地在一個學生用的作業本上用首席書記員過分雕琢的書法事無巨細地列出所有開支,以便向家鄉的贊助者們提供嚴格而及時的賬目。到那年年底,他對羅馬迷宮般的大街小巷read•99csw•com已經了如指掌,像是打出生就在這裏一樣。他能說幾句簡單的義大利語,詞彙量跟他的安第斯西班牙語一樣有限。但是關於封謚聖號的程序,他同最懂行的人知道得一樣多。但是,又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肯換下那一身喪服,脫掉馬甲,摘下法官一樣的帽子。在當年的羅馬,這身行頭只有一些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的秘密組織成員才會穿戴。每天早上,他很早就帶著裝聖女的箱子出門,有時候晚上很晚才回來,筋疲力盡,垂頭喪氣,但心裏總是存著一線希望,這希望使他第二天能鼓足勇氣再次出發。
「你真是聖馬可再世,我的孩子!」安東涅塔發自內心地驚呼道,「只有他能和獅子對話。」
他注視著聖女,沉默了兩三分鐘,親手合上箱子,一句話也沒說,像領著一個學步的孩子一樣把馬格里多領到門口,告別時在他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謝謝,孩子,非常感謝。」他說,「上帝與你同在,陪你一起戰鬥。」然後他關上門,轉向我們,宣布了判決。
但這不過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他回到正題,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像個快樂的瘋子,手舞足蹈地大聲講述他的電影。我們聽得如墜雲霧,一幅幅畫面好像一群群發光的小鳥四散奔逃,在屋裡瘋狂地飛來飛去。
「為什麼不信?」
這個一|絲|不|掛的漂亮女孩兒踮著腳尖穿過昏暗的房子,像是夢境中的幽靈,在最裡面的房門上輕輕敲了兩下。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光著腳,赤|裸著上身,打開門。
秋天到了,羅馬又恢復了一貫的作息。隨著第一陣秋風掃過,夏天裡鮮花盛開的露台紛紛關閉了。我和里維多·席爾瓦又開始光顧特拉斯提弗列那家老舊的小餐館。卡洛·卡爾卡尼伯爵的音樂系學生和我在電影學院的一些同學是這裏的常客。我的同學中最常來的是拉基斯,一個聰明又和善的希臘人,他唯一討人厭的地方就是經常發表一些痛斥社會不公的演說,令人昏昏欲睡。幸好只要我們的男高音女高音歌唱家們一展歌喉,那些美妙的歌劇幾乎總能令他偃旗息鼓,而且就算是在深夜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反感。相反,一些夜間外出的路人會加入到合唱中,而附近的居民則打開窗戶鼓掌喝彩。
只有我和男高音歌唱家拉斐爾·里維羅·席爾瓦能夠理解這個答案有多麼沉重。我們對他的故事如此了解,以至於在很多年中我一直覺得,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就是那種等待作家慧眼識珠的角色,也是小說家一輩子苦苦尋找的那種主人公。而我一直沒有寫這個題材,是因為無法想象故事的結局。
「不管怎麼樣,」他說,「這是表示同情的吼叫,不是宣戰。」
「有了!」他大聲喊道,「如果馬格里多能實現奇迹,讓聖女復活,這部電影將是一枚重磅炸彈。」
「一天晚上,」他說,「那時候已有二十位教皇相繼離世,卻從來沒有哪個接見過他們。年邁的馬格里多筋疲力盡地回到家,打開箱子,撫摸著死去的小女孩的臉,用全世界最溫柔的聲音對她說:『看在父愛的分上,我的女兒,站起來吧! 』」
然而,讓男高音歌唱家裡維多·席爾瓦印象深刻的並不是那超自然的一幕,而是他們停下來和公園裡那些女孩交談時馬格里多手足無措的樣子。他在飯桌上評論了這件事,而我們其他人,有的出於戲謔,有的出於同情,都一致認為,如果能幫助馬格里多排遣寂寞,那將是一件好事。美人兒瑪利亞也被我們的好心腸感動了,她用堆滿五光十色戒指的雙手捂住自己傲人的胸脯。
「在電影里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我問。
「於是小女孩就站起來了!」
「這不是大提琴,」他說,「是聖女。」
他把箱子放到桌上,打開掛鎖,掀開蓋子。整個餐館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其他沒走的顧客、服務員,最後連圍裙上血跡斑斑的廚工們都出來了,目瞪口呆地聚集在一起瞻仰這個奇迹。有些人畫著十字,一個女廚工雙手合十跪下,一邊像發高燒似的瑟瑟發抖,一邊默默禱告。
就這樣,下午兩點,里維多·席爾瓦去了博爾蓋塞別墅,用他的小摩托載回了他認為最適合給予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一小時銷魂時光的女孩。他讓她在自己的房間脫|光衣服,用香皂給她洗了澡,擦乾,噴了點兒古龍水,還用自己含樟腦的須后爽膚粉塗遍她全身。最後,他付了剛才所花時間外加一https://read.99csw.com小時的錢,並一字一句地面授機宜,告訴她該怎麼做。
二十二年後,我與馬格里多·杜阿爾特重逢了。他突然出現在特拉斯提弗列一條隱秘的小巷裡,生澀的西班牙語和那種老羅馬人的樂觀使我一時間沒認出他來。他頭髮稀疏花白,身上絲毫不見當年那個初到羅馬時舉止陰鬱、一身黑衣的安第斯知識分子的痕迹。但在談話的過程中,透過歲月的扭曲和欺騙,我一點一點找回了過去的他:神秘,難以捉摸,像石匠一樣頑強。在我們以前常去的一家酒吧里,喝完了一杯咖啡,我終於鼓足勇氣問出了一直在啃噬我內心的那個問題:
在我的印象里,正是那個小插曲給了馬格里多·杜阿爾特動力來融入公寓的生活。從那時起,他跟大家一起坐在餐桌旁吃飯,而不像以前那樣躲在廚房。在餐桌上,安東涅塔阿姨幾乎每天都會用最拿手的燉小鳥犒勞他。飯後,為了使我們習慣義大利語發音,美人兒瑪利亞給我們讀當天的報紙,她隨意幽默的新聞評論為我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有一天,在提到聖女時,她說在巴勒莫有一座巨大的博物館,陳列著很多不腐的屍體,有男有女,有孩子,甚至還有幾個大主教,都是從嘉布遣會的一個墓穴里挖出來的。這個消息讓馬格里多坐立不安,直到我們去了趟巴勒莫。在到處陳列著乾枯木乃伊的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展廳轉了一圈之後,他放下心來。
我和里維多·席爾瓦不午睡。他騎著小摩托,我坐在後座,給在博爾蓋塞別墅的百年月桂樹下走來走去、迎著大太陽等待失眠的遊客的年輕妓|女送去冰激凌和巧克力。她們漂亮、貧窮、熱情,跟那時候大多數義大利女人一樣,穿著藍色的薄紗、玫紅色的塔夫綢、綠色的亞麻,打著陽傘。那些陽傘經過多年戰爭的洗禮已經變得陳舊斑駁。和她們在一起真的很快樂,因為彼時她們把自己的職業規矩丟到一邊,冒著錯過某個大主顧的危險,跟我們去街角的酒吧喝著咖啡暢聊,或者坐在租來的彩車裡沿著公園的小路兜風,或者為那些被趕下台的國王及其不幸的情人們嗟嘆一番,從前他們總在傍晚時分在跑馬場揚鞭縱馬。我們還不止一次為她們充當翻譯,同某個毫不掩飾意圖的外國佬談生意。
認識馬格里多·杜阿爾特二十二年以後,我回到了羅馬。如果不是偶遇,我也許都不會想起他。歲月的蹂躪讓我背負了太多,根本無暇顧及他人。那天一直下著黏黏糊糊的小雨,渾濁如溫湯,舊日時光鑽石般的光芒也變得暗淡,那些曾經熟悉的、時時牽動我鄉愁的地方都已變得陌生而遙遠。那套公寓所在的那棟樓面貌依舊,但是沒有人知道美人兒瑪利亞的消息。男高音歌唱家裡維羅·席爾瓦在過去那些年中留給我的六個電話號碼全都無人接聽。有一次,跟一幫年輕的電影人共進午餐時,我回憶起我的老師,有一會兒整桌人突然都不說話了,直到有人壯著膽子說:
他看著我們所有人,用一個勝利的手勢結束了暢想:
安東涅塔阿姨後來一直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進我房間的時候,她嚇得兩手發抖,沒有辦法擰燈泡。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這座房子里有鬼,」她說,「現在居然大白天就出來了。」她非常確定地跟我說,在戰爭期間,就在男高音歌唱家住的那個房間里,一個德國軍官把他情人的頭給砍了下來。在打掃房子的時候,她有好幾次看到那個女鬼躡手躡腳地在走廊里走動。
「聖人們活在他們自己的時間里。」他說。
扎瓦蒂尼?從來沒有聽說過。」
「我敢肯定,」他說,「老切薩雷不會放過這個題材。」
八月份,午飯過後,整個羅馬都昏昏欲睡。正午的驕陽一動不動地掛在天空,在下午兩點的寂靜中只能聽到潺潺的水聲,那是羅馬最自然的聲音。但是到了晚上七點,清涼的空氣開始流動,家家戶戶都打開窗戶,透氣納涼。在摩托車的突突聲、西瓜小販的叫賣聲和露台上花叢里的情歌聲中,人們興高釆烈地湧上街頭,心無旁騖地享受生活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