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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航班

睡美人航班

「祝你健康,美人。」
她很美,身手靈活,麵包色的柔嫩肌膚,杏仁綠的眼睛,頭髮又黑又直,披在背上。她身上有一種古典氣質,可能是印度尼西亞的,也可能是安第斯山脈的。她的穿著顯示出她精緻的品位:猞猁皮外套,暗花真絲襯衫,亞麻色長褲,線條優美的玫紅色高跟鞋。看到她如母獅般悄無聲息地經過時,我暗想:「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那時我正在巴黎戴高樂機場排隊登機,準備飛往紐約。她仙女般的身影如驚鴻掠過,消失在大廳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在隊伍中等著換登機牌,前面是一個荷蘭老太太,為了她那十一件行李的重量問題跟工作人員爭執了近一個小時。正當我開始覺得百無聊賴的時候,那個身影一閃而過,讓我呼吸驟停,甚至不知道前面那場爭吵是如何收場的,直到工作人員的一句責備把我從雲端拉回來。為了表示歉意,我問她是否相信一見鍾情。「當然,」她說,「你不可能以別種方式陷入愛情。」她一直盯著電腦屏幕,問我想要什麼樣的座位,吸煙區還是無煙區。
她的睡眠是不可戰勝的。當飛機終於平穩下來時,我不得不拚命忍住衝動,才沒有隨便找個理由把她搖醒。在最後一小時航程中,我唯一的願望就是看到她醒來,哪怕她怒氣沖沖,好讓我重獲自由,也許是重獲青春,但是我做不到。「見鬼,」我真瞧不起自己,「為什麼我不是金牛座呢。」在著陸的指示燈亮起的一剎那,她沒有藉助外力就醒了,看上去是如此美麗而生機勃勃,像是剛在玫瑰花叢里睡了一覺。這時我才發現,飛機上的鄰座就像老夫老妻,早晨醒來時不會互道早安。她也沒有。她摘下眼罩,睜開亮晶晶的眼睛,調直椅背,把毯子扔到一邊,甩了甩頭髮,那些頭髮藉助自身的重量read.99csw.com自然而然就變得垂順了。她將梳妝匣放在膝蓋上,簡單地化了下妝,其實毫無必要。她做這一切所花的時間剛好使她在艙門打開之前無須看我一眼。門一開,她就穿上猞猁皮外套,幾乎是從我身上跨了過去,留下一句禮節性的「抱歉」,用的是純正的美洲西班牙語。她走了,連一聲再見都沒有,更沒有哪怕是半句感謝,感謝我為了我們的快樂夜晚付出了那麼多,就這樣消失在紐約亞馬孫雨林一樣密集的高樓大廈間的陽光之中。
她用一個職業的微笑表示了感謝,目光仍然沒有離開閃爍的屏幕。
她給登機牌打上座位號,同我的其他證件一起遞給我。這是她第一次抬頭看我,那雙黑葡萄般的眼睛讓我在和剛才那位美人重逢之前感到些許慰藉。直到這時她才提醒我,機場剛剛關閉了,所有的航班都推遲了。
那是一段令人激動的旅程。我一直認為自然界中沒有什麼能比佳人更美,所以,我完全沒有辦法逃離這個在我身邊熟睡的來自神話中的精靈的魔力,哪怕只是一瞬間。飛機剛一起飛,那位男空乘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秉承笛卡爾懷疑主義哲學的空姐。她試圖叫醒美人,把洗漱用品和聽音樂的耳機交給她。我向她轉述了美人對之前那位男空乘說過的話,但這位空姐非要聽到她親口宣布連晚飯也不想吃,最後那位男空乘不得不親自向她證實此事。即便如此,她還是怪我多事,因為美人沒有在脖子上掛上「請勿叫醒」的小紙牌。
她的微笑中閃過一絲得意。
我孤獨地享用了晚餐,心中默念著如果美人醒著我會對她說的話。她的夢是如此平靜,有一會兒我甚至擔心她吃那些藥片不是為了睡眠,而是為了死亡。在喝每一口酒之前,我都舉杯向她致辭:
https://read.99csw.com推遲到什麼時候?」
「我在這兒工作了十五年,」她說,「第一次有人沒有選七。」
原定於上午十一點飛往紐約的航班終於在晚上八點起飛了。當我總算走進機艙時,頭等艙的旅客都已落座。一位空姐把我帶到我的座位旁。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停止了。在我的鄰座,舷窗旁邊,那位美人正在整理她的座位,儼然是專家級的空中飛人。我暗想:「如果有一天我把這番經歷寫下來,沒有人會相信。」我猶疑著用半生不熟的法語打了個招呼,她沒有注意到。
「挑一下座位號。」她說,「三、四和七。」
在香檳的作用下,在電影無聲的明滅中,我好像睡著了幾個小時,醒來時頭痛欲裂。我去了趟洗手間。我後面隔著兩個座位,那個帶了十一件行李的老太太正四仰八叉地攤在座椅上,看上去像是一具被遺忘在戰場上的屍體。她的老花鏡掉在走廊正中央,上面還拴著彩色珠子串成的頸鏈。我沒有幫她撿起來,有一瞬間甚至因為自己的小心眼而竊喜。
「無所謂。」我刻意說,「只要別把我安排在那十一件行李旁邊就行。」
一九八二年六月
「上帝願意的時候。」她微笑著說,「今早的廣播說這將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
等水送到,她把一個四角包銅、像是老祖母的古董箱的梳妝盒放在膝蓋上打開,從裏面一個小匣子里一堆五顏六色的藥片中拿出兩片金色的。所有這一切她做得有條不紊,彷彿從出生起就沒有什麼事情不在她意料之中。最後,她拉下舷窗的帘子,把椅背調到最低,沒有脫鞋,把毯子拉到腰際,戴上眼罩,背對著我側躺在座椅上,開始睡覺。在飛往紐約的漫長的八小時十二分鐘里,沒有醒過一次,沒有九九藏書發出過一聲嘆息,也絲毫沒有變換過姿勢。
在外面,我看到了一幅令人震驚的場景。擠不進候機室的形形色|色的旅客在令人室息的走廊甚至是樓梯上安營紮寨,跟寵物、孩子和行李一起躺在地上。原來,機場跟城裡的交通也中斷了,這個透明的塑料宮殿看起來像是一個擱淺在風暴中的巨大的太空艙。那位美人一定也在這些亂糟糟的、無精打採的人群中的某個地方!我無法遏制這個念頭,這樣的幻想讓我重新打起精神來繼續等待。
幾杯香檳使我內心的愛意愈加澎湃。「誰會相信呢,」我對自己說,「在這一點上我居然像個日本老男人。」
他們錯了:那是整個世紀最大的一場雪。但貴賓候機室里洋溢著濃濃春意:花瓶里插著新鮮的玫瑰花,甚至播放的音樂都是那樣高貴安詳,一如創作者的初衷。我突然想到,對於那位美人來說,這裡是合適的棲身之所。於是我去了另外幾個候機室尋找她,臉皮厚得連我自己都感到震驚。但是那裡坐的大都是世俗的男人和他們的太太,男人們讀著英文報紙,女人們一邊透過全景玻璃眺望雪中一動不動的飛機、冰封的工廠和魯瓦西被強權毀掉的遼闊耕地,一邊想著別的男人。到了下午,候機室里已經擠得水泄不通,悶熱得令人無法忍受,於是我逃了出去,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她把座位布置得就像要在這兒住上好幾年一樣,每樣東西都整齊地放到各自的位置,直到這個小小的空間變得像個理想居所,一切都觸手可及。就在她收拾的時候,男空乘送來了迎客香檳。我端起一杯想遞給她,但幸好及時改變了主意read•99csw.com,因為她只想要一杯白水。她先是用難以聽懂的法語,然後又用並不比法語好多少的英語,要求男空乘在飛行過程中不要因為任何理由叫醒她。她的嗓音沉鬱而溫和,帶著一種東方式的憂傷。
「四。」
那時正是早上九點。從頭天晚上開始巴黎就一直在下雪,城裡的道路比平日更加擁堵,而高速公路的狀況甚至更糟,載貨卡車在最外側的車道排成長龍,小汽車則在雪中冒著白煙。但機場大廳仍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到了午飯時間,大家都體會到了什麼叫作難民。機場的七個餐廳、咖啡館和酒吧都擠滿了人,門口長長的隊伍望不到頭。不到三個小時他們就不得不關門歇業,因為實在沒有什麼可供人吃喝了。孩子們同時開始啼哭,那一瞬間好像全世界的孩子都集中到了這裏。一種畜群的氣味開始在人群中擴散,到了解決生理需要的時間。我唯一搶到的食物是一家兒童商店裡的最後兩杯奶油冰激凌。店裡的顧客漸漸散去,服務員開始把椅子倒扣在桌子上。我在吧台慢慢地吃著冰激凌,從遠處的鏡子里看到自己手裡拿著最後一個紙杯和最後一把紙勺,想著我的美人。
晚餐過後,客艙的燈都熄滅了,屏幕上開始播放無人欣賞的電影,我們兩人在幽暗中獨處。本世紀最大的暴風雪已經過去了,大西洋上無邊無際的夜空明凈清澈,飛機似乎浮在星辰間靜止不動。在之後的幾個小時里,我得以一寸一寸地仔細欣賞她。在她身上唯一能覺察到的生命跡象是她眉間掠過的夢的影子,就像雲朵在水中的投影。她脖子上戴著一根極細的鏈子,在金色的皮膚上幾乎看不見。她的耳朵形狀完美,沒有耳洞,指甲泛著健康的玫瑰色光澤,左手上戴著一枚素圈指環。因為她看上去最多二十歲,我安慰自己說,這不是婚戒,只代表一段不會天長地久的戀情。藉著香檳帶來的微醺,我一遍遍地默誦赫拉爾多·迭戈那首精妙的十四行詩:「知道你已入睡,平靜,安詳/模糊的容顏,純凈的線條/如此貼近,我卻被捆縛雙手。」隨後,我把椅背調到跟她一樣的高度。我們肩並肩躺在一起,比在一張雙人床上的距離還要近。她呼出的氣息同她的嗓音一樣醇美,她的皮膚散發出一種若有若無的氣息,那一定是美麗自身的味道。這一切讓我覺得難以置信:去年春天我讀了一本川端康成的唯美小說,書中描寫東京大資產階級的老男人們不惜豪擲千金,只為了能整夜端詳城裡最美麗的女孩,她們全身赤|裸,在藥物的作用下昏睡,而他們則在同一張床上苦苦忍受愛的煎熬。他們不可以叫醒她們,也不能觸摸,甚至沒有意願這麼做,因為這種快|感的精華就在於看著她們熟睡。那一晚,守護著美人的夢,我不但理解了這種遲暮老人的精緻怪癖,而且充分體驗了一把。read.99csw.com
在把香檳的殘餘物排泄出去以後,我驚訝地看著鏡中狼狽而醜陋的自己,驚覺愛情有如此可怕的破壞力。突然,飛機向下衝去,努力保持直線繼續疾速飛行。「請回到座位」的指示燈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出去,幻想著只有上帝製造的混亂才能讓美人醒來,她將驚慌失措,不得不躲進我的懷中。匆忙中我差點兒踩到那個荷蘭老太太的眼鏡,如果真是那樣我會很高興的。但我還是往回走了幾步,將它撿起來放在她的膝頭,突然很感激她沒有在我之前要走四號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