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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來打個電話」

「我只是來打個電話」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的病情很嚴重。」
—個下雨的春日傍晚,瑪利亞·德拉盧斯·塞萬提斯獨自開著租來的車前往巴塞羅那,途經莫內格羅斯荒漠時車子拋錨了。她是墨西哥人,二十七歲,端莊漂亮,幾年前曾是個小有名氣的雜耍演員。她丈夫是一位趕場魔術師,那天她在薩拉戈薩拜訪了幾個親戚之後,正要趕回去同他會合。在雨中對著疾馳而過的小汽車和貨車打了一個小時的救助手勢后,她幾乎已經絕望了。這時,一輛破舊大巴的司機對她心生憐憫。但他提醒她說,他帶不了她太遠。
當確信所有病人都已入睡,女看守來到瑪利亞床邊,一邊在她耳邊低聲說著各種淫穢的甜言蜜語,一邊親吻她的臉頰、因恐懼而僵硬的脖子、僵直的手臂和筋疲力盡的雙腿。最後,也許是認為瑪利亞一動不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沉醉其中,她開始做出更加過分的動作。這時瑪利亞反手一掄,女看守撞到旁邊的床上。在炸開了鍋的病人的包圍中,她惱羞成怒地站了起來。
然而,接下來的周六,從上次探視時受到的驚嚇中恢復過來的薩圖爾諾再次來到精神病院,還帶來了貓,穿得跟他一模一樣:紅黃相間的緊身衣,高筒禮帽,巨大的斗篷,彷彿要飛起來一般。他把演出車一直開到院子里,在那裡奉獻了一場將近三個小時的精彩表演。病人們都跑到陽台上去欣賞,不時發出亂糟糟的喊叫聲和不合時宜的喝彩聲。所有人都去了,除了瑪利亞。她不但不肯接待他,甚至不肯從陽台上看他一眼。薩圖爾諾心如刀絞。
「我知道了,美女。」高級看守對她說,一邊把她引向她的床。她的溫柔太過做作,一看就是假的。「如果你表現好的話,可以給任何人打電話。但現在不行,明天吧。」
「現在是四十五點九十二分一百零七秒。」
在第一場宴會上,所有的孩子都打扮成了袋鼠。他放棄了「隱形魚」這個明星節目,因為沒有她的幫助他無法獨立完成。第二場演出是在一個九十三歲高齡、坐著輪椅的老婦家中,過去三十年來,每個生日她都會請一位不同的魔術師來表演,並引以為豪。他因為瑪利亞遲遲不來而心煩意亂,連最簡單的手法都無法集中注意力。第三場是每晚的保留節目,在蘭布拉大街的一家音樂咖啡館,他毫無熱情地為一群法國遊客做了表演,他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因為他們拒絕相信魔法。每場演出后,他都給家裡打電話,不抱希望地等著瑪利亞接聽。在最後一場演出時,他已經無法抑制心中的不安,感覺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情。
當天傍晚,這家精神病院把瑪利亞登記在冊,給了她一個編號,對她的神秘來歷及身份疑點做了簡單的標註,旁邊有院長親手寫下的評語:情緒激動。
直到現在提筆寫這個故事,我才發現自己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因為在巴塞羅那,我們都只曉得他的藝名:魔術師薩圖爾諾。他是一個性格孤僻、非常不善於交際的男人,而他缺少的精明和魅力正好是瑪利亞的長項。是她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進了這個極為神秘的圈子。在這個圈子裡,沒有人會三更半夜給別人打電話詢問妻子的下落。初來乍到時,薩圖爾諾曾經干過這樣的蠢事,他不願再記起。所以那天晚上,他只是給薩拉戈薩打了個電話,一個半夢半醒的老太太毫無警覺地回答說瑪利亞吃過午飯就走了。直到天亮他才眯了一會兒,睡了不到一小時,還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夢見瑪利亞穿著破破爛爛、濺滿血跡的婚紗。醒來后他內心一片恐慌,確信瑪利亞再次拋棄了他,這次是永遠的,在這個廣漠的、沒有她的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恢復了知覺。然而這時,世界彷彿又灑滿了愛:她床前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人,步履平和,笑容迷人,兩個專業步驟就讓她重新感受到生的樂趣。他是這家精神病院的院長。
她掛掉電話,覺得很好玩。正要走開,突然意識到自己差點兒錯失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她無比緊張而焦急地撥了六位號碼,甚至都不能肯定那是自己家的號碼。她等待著,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聽著那熟悉的鈴聲急切而悲傷的調子,一遍,兩遍,三遍,最後她終於聽到了自己生命中那個男人的聲音,他正孤零零地待在那個沒有她的家裡。
薩圖爾諾掛了電話。那個女人的否認讓他更加確信自己的懷疑——對他來說那已經不是懷疑,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事實。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接下來的幾天,他按照字母順序給巴塞羅那所有他九*九*藏*書認識的人都打了電話。誰也不同意他的看法,但是每通電話都使他更加痛苦。他愛吃飛醋在神聖左派那幫習慣於徹夜狂歡的人中間已經家喻戶曉,所有人接到電話都跟他開玩笑,讓他備受煎熬。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在這個美麗、瘋狂、不可理喻的城市裡,他是多麼孤單,在這裏他永遠不會幸福。凌晨,在給貓兒喂完食后,他緊緊地捂住胸口不讓自己崩潰,決心忘掉瑪利亞。
為了解決沒有煙抽的問題,頭幾天她從一個女看守那裡購買天價煙,但是在隨身帶的那點兒錢用完以後,煙癮又開始折磨她。—些病人從垃圾堆里撿來煙頭,包上報紙,自製「香煙」,最後她也不得不以此安慰自己,因為她對吸煙的渴望已經變得跟對電話的朝思暮想一樣強烈了。後來,做假花掙來的那一點兒微薄的報酬也能讓她偶爾得到短暫的解脫。
「這是一種很典型的反應。」院長安慰他說,「會過去的。」
「這很奇怪,」薩圖爾諾說,「她雖然脾氣一向都不好,但很能控制自己。」
「其實我只是來打個電話。」瑪利亞對她說。
對瑪利亞會再次離他而去的擔憂是在卡達克斯過復活節的時候突然產生的,那次羅薩·雷加斯邀請他們揚帆出海。我們在「航海者」酒吧,那裡是佛朗哥統治初期神聖左派的聚集地,擁擠而髒亂。桌椅都是鐵制的,在一張勉強能容下六個人的桌子旁,我們擠了二十個人。在抽完當天的第二包煙后,瑪利亞發現火柴沒了。這時,一隻胳膊穿過桌上的混亂給她遞來了火。那隻胳膊骨瘦如柴,長著濃密的汗毛,還戴著一個古羅馬風格的青銅手環。她並沒有抬眼看是誰,只是說了句謝謝,但魔術師薩圖爾諾看到了。那是一個還沒有長出鬍鬚的年輕人,瘦骨嶙峋,面色慘白,頭髮卻特別黑,紮成一束長及腰際的馬尾。春天肆虐的北風將酒吧的玻璃吹得搖搖欲墜,他卻只穿著一身寬鬆的粗棉衣褲和一雙粗革皮鞋。
沒人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只聽說他又結了婚,並且回到了自己的國家。在離開巴塞羅那之前,他把那隻餓得奄奄一息的貓留給了一位露水情人。除了照顧貓,她還承諾繼續給瑪利亞送煙。但是後來她也消失了。羅薩·雷加斯記得大約十二年前在英格列斯百貨商場見過她,剃了光頭,穿著某個東方教派的橙色長袍,因為懷孕而大腹便便。她告訴雷加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她一直堅持給瑪利亞送煙,還幫她解決過一些突發的緊急狀況,直到有一天精神病院變成了一片廢墟,像那個陰鬱年代的醜陋遺迹一樣被摧毀了。在她們最後一次見面時,瑪利亞顯得十分清醒,身材略微發福,對精神病院的平靜生活感到滿足。那天她把貓也帶去了,因為薩圖爾諾留下的給貓餵食的錢已經用完了。
「我真的就只是來打個電話。」瑪利亞說。
還沒說點兒什麼,甚至連招呼都沒打,瑪利亞就向他要了一根煙。他點好一根遞給她,並且把幾乎沒動過的一整盒都給了她。瑪利亞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說,「我以已故母親的名義起誓,我來這裏只是為了打個電話。」
於是接下來的周六,魔術師薩圖爾諾來到了精神病院。他把演出車裝飾一新,以慶祝瑪利亞的回歸。院長在辦公室親自接待了他。那間辦公室乾淨整潔,有如軍艦,院長和藹地向他介紹了瑪利亞的情況。誰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來的,怎麼來的,什麼時候來的。她入院后的第一份資料是他在詢問過她以後親手填寫的正式登記表。同天開始的一項調查沒有得出任何結論。讓院長尤為好奇的是,薩圖爾諾是怎麼知道他妻子的下落的。薩圖爾諾沒有說出真相。
瑪利亞報上自己的名字,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但是那個女人在名單上找了幾遍也沒找到。她警覺地向另一個看守詢問,後者聳了聳肩,表示完全不知情。
沒錯,而且她打電話也只是為了告訴丈夫,晚上七點之前她到不了家。正值四月,她穿著一件學生式的外套和一雙沙灘鞋,淋得像只落湯雞。而且,這個意外事故讓她心慌意亂,把鑰匙落在了車裡。大巴上有一個跟車的女人,穿著打扮像個軍人,言談舉止卻十分溫柔。她遞給瑪利亞一塊毛巾和一條毯子,並在身邊給她騰了個座位。把自己擦得半干后,瑪利亞坐了下來,裹上毯子,試圖點根煙,但火柴都已經淋濕了。鄰座的女人給她遞了火read.99csw•com,向她要了一根煙,她身上也只剩幾根沒淋濕的了。抽著煙,瑪利亞逐漸恢復了平靜,說話的嗓音蓋過了雨聲和大巴發出的噪音。鄰座的女人把食指放到嘴唇上打斷了她。
他不在家,但是她從走廊上的花盆裡找到了鑰匙,他們從前總是把鑰匙藏在那裡。這次輪到她無條件投降了。「這次會愛多久?」他問。她用維尼修斯·德莫賴斯的一句詩回答他:「愛情在持續的時候是永恆的。」兩年過去了,這份愛情依然是永恆的。
瑪利亞似乎成熟了。她放棄了演員夢,把自己獻給他,無論是在職業上還是在床上。上一年年底,他們在佩皮尼昂參加了一個魔術師大會,返程時經過巴塞羅那,喜歡上了這個城市。到現在他們已經在這裏住了八個月,過得很好,在加泰羅尼亞色彩濃重的奧爾塔區購置了一套公寓。雖然環境很吵,也沒有門房,但空間足以容納五個孩子。對他們來說,這也許就是幸福,直到那個周末,她租了一輛汽車去薩拉戈薩看望親戚,並答應在周一晚上七點之前回來。到周四凌晨,仍然沒有任何迴音。
「據說這是摩爾人的地方,」遠遠地傳來一個聲音,在整個宿舍里回蕩,「這應該是真的,因為在夏天,有月亮的時候,能聽到狗在海邊狂吠。」
院長擺出專家的姿態。「有些行為可以潛伏多年,某一天突然就爆發了,」他說,「儘管如此,對她來說,意外地來到這裡是件幸運的事,因為採用強硬手段進行治療是我們的專長。」最後,他提醒薩圖爾諾,瑪利亞對電話有一種古怪的痴迷。
他們再次遇見他已是秋末,在巴塞羅內塔社區的一家海鮮餐館,他還是穿著那身普通的棉布衣褲,這次頭髮編成了一根長辮子。他像老朋友一樣問候了他們。根據他親吻瑪利亞的方式,以及瑪利亞回應他的方式,薩圖爾諾突然疑心他們倆一直在偷偷見面。幾天後他偶然發現瑪利亞寫在家庭電話本上的一個新名字和一串號碼,忌妒冷酷的洞察力讓他明白了這是誰。這位插足者的社會情況讓他更加抓狂:二十二歲,有錢人家的獨生子,時尚櫥窗的裝飾設計師,人盡皆知的雙性戀,同時還是臭名昭著的愛找已婚婦女的「牛郎」。但是他一直強忍著,直到瑪利亞爽約的那天晚上。他開始每天撥打那個號碼,最初是兩三個小時打一次,從早上六點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後來演變成只要手邊有電話就不停地撥打。而越是沒人接電話,他的內心就越煎熬。
但是一直沒有過去。在多次嘗試探視瑪利亞未果后,他想盡辦法給她遞信,但毫無用處。送了四次,每次都是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沒有隻言片語的回應。薩圖爾諾放棄了,但還是定期在精神病院的門房裡留下煙,雖然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到瑪利亞手上。直到現實讓他徹底投降。
只要看到那張臉就會明白,在這個穿連體褲的女瘋子面前,不可能有哀求的餘地。她因為力大無窮被稱為「女赫丘利」,專門負責處理棘手的情況,已經有兩名病人在她北極熊般的手臂的壓迫下窒息而亡。她的這對胳膊似乎接受過「過失殺人」訓練。第一個案子被認定為事故,不了了之。第二次案情晦暗不明,女赫丘利被警告說,如果再有下次,一定會追查到底。流傳最廣的說法是,這個怪物出身於某個貴族家庭,在西班牙好幾家精神病院工作時都造成過疑點重重的事故。
瑪利亞向他吐露了實情。她的新男友是個無兒無女、生活自由自在的鰥夫,兩人決定在天主教堂舉行婚禮,共度餘生。當她穿上婚紗來到祭壇前時,他卻沒有出現。她的父母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照常慶祝,她於是繼續強顏歡笑,跳舞,唱馬里亞齊民歌,喝得酩酊大醉,在強烈的悔恨的驅使下,半夜跑來找薩圖爾諾。
探視室曾是修道院的會客室,既像監獄又像懺悔室九-九-藏-書。薩圖爾諾走進來,兩人誰也沒像他們預想的那樣欣喜若狂。瑪利亞站在房間中央,旁邊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上有一個沒有花的花瓶。很顯然她已經準備好離開這裏了,身上草莓色的破舊大衣和腳上骯髒不堪的鞋子都是別人施捨的。在一個很難發現的角落,女赫丘利抱著手臂站在那裡。看到丈夫進來,瑪利亞既沒有動,神色中也不見絲毫激動,臉上仍散布著之前玻璃碴劃出的傷痕。他們禮節性地親吻了一下。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用指尖輕撫她臉上新結的痂,「我以後每個周六都會過來,如果院長同意,我可以來得更勤。你會看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突然湧上來的淚意使她的嗓子哽住了,不得不等了一會兒。
「怎麼會呢。」他試圖擠出一絲笑容,「但如果你能在這裏再待一段時間,對所有人都有好處。當然了,條件會好很多。」
「你他媽的是誰?」
「我們這是在哪兒?」瑪利亞問她。
一九七八年四月
院長接受了這個解釋。「我不知道保險公司有什麼神通,可以無所不知。」他說。然後,他看了一眼躺在空蕩蕩的辦公桌上的文件,總結道:
「我知道,」他說,「她不住在這裏,但有時候會來,對嗎?」
「兔寶寶,親愛的。」她嘆了口氣。
「是那輛車的保險公司通知我的。」他說。
「這兒,美女,這兒有電話。」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她飛快地解釋說,自己的車在公路上拋錨了。她的丈夫是一位宴會魔術師,現在正在巴塞羅那等她,她只想通知他,自己來不及趕回去陪他參加今晚午夜之前的三場表演了。馬上就要七點了,再過十分鐘他就必須出門,她擔心因為自己的遲到,這些表演都得取消。這位高級看守似乎在認真傾聽。
那女人提高了嗓門:
「盡量順著她的心意。」他說。
這時,有什麼東西突然在她腦海中閃了一下,瑪利亞明白了為什麼大巴上那些女人行動起來像是在水缸底部。事實上,那是鎮靜劑的作用。而這座有著厚重石牆和冰冷樓梯的陰森宮殿實際上是一座女精神病院。她驚慌失措,奪門而逃,但是還沒跑到大門口,一個體形龐大的女看守,穿著機械師一樣的連體褲,一把抓住她,用嫻熟的手法把她摁在地上。瑪利亞因為害怕而渾身癱軟,側過臉看著她。
「快走!」
正如瑪利亞預料的那樣,丈夫晚了半小時才離開他們位於奧爾塔區的簡陋公寓去赴那三場演出。這是將近兩年以來,她第一次沒有準時趕回來。雖然不曾強制約定過,但他們一直協調得很好。他理解是周末肆虐全省的暴雨導致了她的遲到。在出發前,他在門上釘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當晚的行程。
「你感覺怎麼樣?」他問。
門口響起了鐵鏈撞擊門環的聲音,就像大帆船起錨一樣,然後門開了。女看守開始在宿舍里巡視,從這頭到那頭。在即刻升起的寂靜中,她彷彿是世界上唯一活著的事物。瑪利亞非常害怕,而且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什麼。
「趁現在盡情地哭吧。」醫生的聲音有種催眠的魔力,「沒有什麼比眼淚更能療傷了。」
薩圖爾諾驚慌失措地逃走了。
最難以忍受的是夜晚的寂寞。很多人都跟她一樣,在黑暗中一直醒著,但是誰也不敢有任何舉動,因為在鐵鎖和鏈子把守的門口,一樣有夜班警衛值守。然而,一天晚上,瑪利亞實在壓抑不住心中的悲傷,小聲問旁邊的人:
來到精神病院兩個月後,瑪利亞仍然沒有適應這裏的生活。每天的口糧像監獄里一樣少得可憐,餐具都用鏈子鎖在原木做的長桌上。吃飯時只能盯著佛朗哥將軍的畫像,他是這個幽暗的中世紀餐廳的主宰。一開始她不肯參加每天按部就班的愚蠢的宗教日程:晨禱、贊禱、夕禱,以及其他那些宗教儀式,這些儀式佔據了每天絕大部分時間。她拒絕在操場上打球,也不肯在假花車間工作,而許多女病人是以狂熱的勤奮態度在做這件事。但是從第三個星期開始,她慢慢融入了精神病院的生活。畢竟,就像醫生們說的,所有人都是這樣開始的,或早或晚,最後都會融入這個群體。
這天晚上,瑪利亞歇斯底里地大鬧了一場。她把食堂掛著的領袖像摘了下來,用盡全身力氣朝花園的彩色玻璃窗砸去,然後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她的滿腔怒火還沒有發泄完,在試圖制服她的看守們的拳腳下拚死掙扎,不肯就範,直到看到女赫丘利站在門口,抱著胳膊看著她。她投降了。但她們仍把她拖到狂躁病人的專用病房,用管子往她身上澆冰水,把她澆暈,並在她的腿部注射了松節油。松節油引起的發炎使她無法行走。她意識到,為了逃出這個地獄,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不能做的事情。接下來那個星期,回到集體宿舍后,她輕手輕腳爬起來,敲開了https://read.99csw.com夜班女看守值班室的門。
開著改造過的演出車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格拉西亞大街上棕櫚樹枝葉間洋溢的春意,想著沒有了瑪利亞,這座城市將會是什麼樣,這個可怕的念頭讓他打了個寒戰。看到自己留的便條仍然貼在門上,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他心煩意亂,甚至忘了給貓咪餵食。
「婊子!」
鄰床用低沉而清醒的聲音回答:
在這份可怕的偏執面前,他不知該作何反應。他看向女赫丘利,後者藉機指了指腕表,示意他探視的時間結束了。瑪利亞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回頭一看,發現女赫丘利正準備發動襲擊。於是她抓住丈夫的衣領,像個真正的瘋子那樣大喊大叫。他盡量溫柔地把她從身上推開,任由女赫丘利從身後將她撲倒,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經用左手給她戴上了鐐銬,另一隻鐵一樣的胳膊箍住了她的脖子。她朝薩圖爾諾喊道:
第四天,一個安達盧西亞口音的女人接了電話,她說她只是來打掃衛生的。「少爺出去了。」她說。這句話太含糊,差點兒讓他發狂。薩圖爾諾實在忍不住,問她是不是瑪利亞小姐也正好不在。
「我們到了。」那女人回答。
醫生站起來,他的身份使他顯得很有威嚴。「現在還不行,我的女王。」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拍了下她的臉頰,她此前從未感受過那樣溫柔的觸摸。「萬事各有其時。」他站在門口,做了一個主教般的祈福手勢,然後就永遠地消失了。
「沒有什麼瑪利亞小姐住在這裏。」那女人說,「少爺還是單身。」
眼淚終於決堤。在電話另一頭,因為吃驚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之後是隨妒火噴發出的一句:
從來到精神病院的第一個星期開始,夜班女看守就直截了當地要求她在值班室陪她睡覺。開始走的是具體交易的路數:只要瑪利亞接受她的愛,就可以得到煙、巧克力,或者隨便什麼。「你會得到一切,」她顫抖著說,「你將會像個女王。」面對瑪利亞的拒絕,女看守改變了策略。她在她的枕頭下、睡衣口袋裡以及那些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藏小紙條來傳遞愛意。這些情書傳遞的赤|裸裸的慾望足以令鐵石含羞。到發生宿舍事件那天晚上為止,已經有一個多月,她似乎接受了求愛失敗的事實。
「我們在哪裡?」
「變態!」瑪利亞說。
他們沒有時間坐下。瑪利亞一邊淚如泉湧,一邊向他講述精神病院的悲慘生活:看守們的野蠻,狗糧一樣的伙食,因為恐懼而不敢合眼的漫漫長夜。
「那裡有電話嗎?」瑪利亞問。
她驚恐地盯著他的眼睛。薩圖爾諾動用了變魔術的技巧,用天真的語調為她編織巨大的謊言,盡量委婉地轉述了醫生的診斷。「總而言之,」他最後說,「你還需要再待幾天,以便完全恢復。」瑪利亞明白了真相。
在過去五年中,她曾經拋棄過三個男人,其中也包括他。他們相識六個月後,她把他拋棄在墨西哥城。那時,在安蘇雷斯區的一個雜物間里,他們瘋狂做|愛,如痴如醉。一天早上,在一整夜不可告人的風流放蕩之後,瑪利亞從家裡消失了,留下了所有屬於她的東西,包括前一段婚姻的婚戒,還有一封信,說自己再也無法承受這種狂愛的折磨。他以為她回去找她第一任丈夫了,那人是她的中學同學,兩人尚未成年就偷偷結婚了。經過兩年的貌合神離,她為另一個男人拋棄了他。但薩圖爾諾想錯了,她回了父母家。他不惜一切代價去找她,無條件地哀求她,對她做出許多他並沒有下定決心要兌現的承諾,但瑪利亞心意已決。「有的愛情很短暫,有的愛情很長久。」她說,並毫無憐憫地總結道,「我們的愛情是短暫的。」在她的絕情面前他放棄了。然而,在將往事塵封了將近一年以後,萬聖節的凌晨,當他回到單身公寓時,發現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戴著橙花花冠,穿著純潔新娘蓬鬆的長尾婚紗。
「但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來這裏只是為了打個電話!」瑪利亞說。
六月的第一個周日,夏天悄然而至。精神病院不得不釆取緊急措施,因為女病人們熱得受不了,在做彌撒的時候紛紛脫掉長及腳跟的嗶嘰長袍。女瘋子們在看守們的追逐下像瞎眼的小雞一樣,在各個屋子裡亂竄。這一壯觀景象讓瑪利亞忍俊不禁。現場一片混亂,她努力在不長眼的拳腳下東躲西藏保護自己。不知怎麼回事,她突然發現自己一個人在一間廢棄的辦公室里,旁邊有一部電話在不停地響,那鈴聲像是在哀求。瑪利亞想都沒想就接了,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忍著笑在模仿報時服務:
「如果被人知道,你就死定了。」
瑪利亞跟另外那些女人一起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最後來到一間集體宿舍。女看守們收完毯子,開始分配床。有一個女人顯得與眾不同,在瑪利亞看來更有人情味兒,級別也更高。她檢視著隊伍,把新來的人緊身背心上縫著的小卡片上的九-九-藏-書名字跟手裡的名單一一對照。來到瑪利亞面前時,她非常驚訝,因為瑪利亞身上沒有身份證明。
他說,他將允許薩圖爾諾在採取必要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前來探視,前提是他答應,為他妻子著想,嚴格遵循他的指導,尤其是如何對待瑪利亞以免她再次陷入狂躁,最近這種情況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危險。
瑪利亞毫無保留地發泄了出來,即便是在跟她那些露水情人做|愛后的倦意中,她也從未感到這樣放鬆。醫生一邊聽她傾訴,一邊用手指為她梳理頭髮,還為她調整枕頭,好讓她呼吸得更順暢,用智慧和她做夢也沒有體驗過的溫柔引導她走出懷疑的迷宮。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體會到被一個男人理解的奇妙感覺:他全身心地傾聽,卻不期望得到肉體的回報。經過漫長的一個小時,她徹底發泄完了,要求他允許自己給丈夫打個電話。
然後啪地掛掉了電話。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待了多久,幾個月或是幾年,但我知道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糟糕。」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我想我永遠也做不回原來的自己了。」
「很高興你終於來了,兔寶寶。」她說,「在這裏簡直生不如死。」
「她們都睡著了。」她輕聲說。
「在深深的地獄里。」
「當然。」那女人說,「到了那兒他們會指給您。」
「相信我。」他說。
「放心吧,醫生。」薩圖爾諾用一種輕鬆的語調說,「這是我的專長。」
瑪利亞扭頭看過去,大巴里坐滿了年齡不詳、狀態各異的女人,都裹著跟自己身上一樣的毯子在熟睡。被她們的安詳所感染,瑪利亞蜷縮在座位上,在雨聲中漸漸睡著了。她醒來時天已經黑了,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安靜。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以及自己此刻身在何方。鄰座的女人態度很警覺。
「您好?」
第一個晚上,為了讓瑪利亞入睡,他們不得不給她注射了安眠藥。天亮前,她被煙癮折磨醒了,發現手腕和腳踩都被綁在床柱上。她大喊大叫,但沒有人理會。第二天上午,當她的丈夫在巴塞羅那對她的下落毫無頭緒時,她陷在自己悲慘的沼澤中不省人事,她們不得不把她送進了醫務室。
瑪利亞開出的條件是給她丈夫捎個口信。女看守同意了,前提是這筆交易必須絕對保密。她用無情的食指指著她說:
接下來那個周一,那輛租來的汽車的保險公司打電話到家裡詢問瑪利亞的下落。「我什麼都不知道,」薩圖爾諾說,「到薩拉戈薩去找她吧。」然後就掛了。一星期後,一名警察找上門來,告訴他汽車找到了,但已被洗劫一空,丟在靠近加的斯的一處偏僻小道上,距離瑪利亞棄車而去的地方大約九百公里。警察想知道瑪利亞是否了解更多有關這樁偷車案的細節。薩圖爾諾正在給貓兒餵食,頭都沒抬就直截了當地告訴警察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了,他的妻子已經離家出走,他不知道她跟誰在一起,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他決絕的態度使警察感到很尷尬,為自己的問題向他表示了歉意。這個案子就這樣宣告了結。
「沒關係,」瑪利亞說,「我只需要一部電話。」
瑪利亞向大樓的入口處跑去,一個女看守兩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試圖阻止她,沒能奏效,最後不得不大叫:「站住!」瑪利亞從毯子下面往外看,遇上一雙冰冷的眼睛,還有一根不容置疑的食指,命令她回到隊伍中。她順從了。在大樓的門廳里,她離開隊伍去問門衛哪兒有電話。一個女看守一邊輕拍她的背讓她回到隊伍中,一邊用非常溫柔的語氣對她說:
「婊子養的!」她喊道,「我們會一起在這豬圈裡爛掉,直到你為我發狂。」
「上帝啊,兔寶寶!」她目瞪口呆,「別告訴我你也認為我瘋了!」
她又向瑪利亞要煙,瑪利亞把泛潮的煙盒中剩下的煙全都給了她。「路上捂幹了。」她說。那女人站在踏板上向她揮手告別,幾乎是在大喊:「祝您好運!」她沒有時間再說別的,因為大巴啟動了。
大巴正在駛入一個石鋪的庭院,裏面的建築高大陰森,看起來像密林深處的老修道院。院子里亮著一盞燈,慘淡的燈光照著車裡的乘客,她們都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直到那位軍人外表的女人像幼兒園老師那樣用一套簡單的指令指揮她們下車。所有人都很老,行動遲緩,在院中幽暗的光線下,像一群夢中的幽靈。瑪利亞是最後一個下車的。她開始覺得這些人是修女,但是,當她看到幾個穿制服的女人在大巴門口接她們時,又覺得不太像。那幾個女人用毯子為她們蓋住頭以免淋濕,並讓她們排成一隊,但不是用語言,而是用有節奏的、急促的拍手聲引導她們。跟鄰座的女人告別時,瑪利亞想把毯子還給她,她卻讓她留著在穿過庭院時擋雨,最後還給門房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