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山魔

山魔

我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卡達克斯是布拉瓦海岸最美的村落之一,也是保存得最好的。這部分是因為通往那裡的公路都建在萬丈懸崖邊,狹窄而曲折,只有心理素質非常過硬的司機才有可能開到每小時五十公里以上。那裡的房子永遠都是白色的,矮矮的,那是地中海漁村的傳統風格。新的建築都是由著名的建築設計師建造的,十分尊重原有的和諧。夏日里,當酷暑彷彿來自對岸的非洲荒漠時,卡達克斯會變成一座嘈雜不堪的「巴別塔」。在那三個月里,來自整個歐洲的遊客同當地居民,以及那些幸運地在早些年以低價購入這裏房產的外鄉人,爭奪著這個天堂。然而,在春天和秋天這兩個卡達克斯最迷人的季節,所有人都生活在對山魔的恐懼中。這是一種狂暴而頑固的陸地風,當地人和一些親身領教過的作家認為,它有一種令人發狂的魔力。
「你還記得昨晚被帶去卡達克斯的那個男孩嗎?」
「是因為山魔。」他對我說,「不消一個鐘頭就會到達這裏。」
他是一個老水手,年紀很大了,皮膚像是被全世界的鹽腌過一樣,總是穿戴著職業生涯留下的防水外套和帽子,叼著水煙袋。閑暇之餘,就在廣場上同那些經歷過幾次戰敗的老兵們一起玩滾球,或者在沙灘上的小酒館里跟遊客喝喝開胃酒。他有一種能力,可以讓說任何語言的人聽懂他那一口炮兵式加泰羅尼亞語。他知道地球上所有的港口,但對內陸城市卻一無所知。對這一點他引以為榮,經常說:「連法國的巴黎都不值一提。」而且他不九-九-藏-書信任任何非航海的交通工具。
「他是我們的!」他喊道,「是我們在垃圾桶里發現的!」
當一切都恢復平靜,我們懷著提前到來的思鄉之情,早於計劃的時間離開了這個村子,並下定決心再也不回來。遊客們又回到了街上,廣場上放著音樂,玩滾球的老兵們幾乎連擊球的力氣都沒有了。透過「航海者」酒吧落滿灰塵的窗戶,我們看到幾個倖存下來的朋友在山魔走後的明媚春光里重新開始了生活。不過這一切都已經屬於過去。
周三一整天,除了颳風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天。但應該就像是黎明前的黑暗,因為過了半夜,我們所有人同時驚醒了,被一種絕對的安靜壓得喘不過氣來。那是死亡將至時才會有的安靜,連山上的樹葉都靜止不動。門房的燈還暗著,我們來到街上,享受黎明時分的天空。星星都還在閃爍,大海泛著粼粼波光。雖然還不到五點,很多遊客已經在海灘的石頭上享受災難過後的放鬆,在關了三天禁閉之後,開始安裝帆船。
我只見過他一次,在巴塞羅那時髦的夜總會「薄伽丘」,就在他發生意外前幾個小時。當時是凌晨兩點,他正被一群瑞典來的年輕人纏住不放,他們想把他帶到卡達克斯去繼續狂歡。他們一共有十一個人,很難分辨誰是誰,因為那些男孩女孩看起來都差不多:漂亮,窄臀,金色長發。他應該不超過二十歲。一頭油亮的捲髮;淡褐色的面龐十分光潔,一看就是在母親的呵護下很少走在大太陽下的那種加勒https://read.99csw.com比人;阿拉伯人一樣的眼神足以使那些瑞典女孩神魂顛倒,也許還有幾個瑞典男孩。為了說服他跟他們去卡達克斯,他們把他摁在吧台那兒,他像個木偶一樣坐著,而他們則一邊拍手,一邊對著他唱流行歌曲。他驚恐萬狀地向他們解釋不去的理由。有人高聲叫嚷要他們別再騷擾他,其中一個瑞典男孩對著那人笑得喘不過氣來。
我們並沒有等太久。門房剛離開,我們就聽到一種哨聲,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密集,最後消融在地動山搖的咆哮聲中。山魔來了。起初是間歇性的爆發,間隔時間一次比一次短,直到最後駐紮下來,沒有片刻停頓,沒有一絲緩和,它的兇猛暴烈之中似乎有種超自然的東西。跟加勒比地區常見的房子不同,我們在這裏住的房子對著山,這也許是因為老加泰羅尼亞居民那種愛著大海又不想看到它的古怪心理。因此,這風是正對著我們撲過來的,連窗戶上的插銷都快被吹斷了。
大約十五年前,我是卡達克斯的常客,直到山魔闖入我們的生活。在它到來之前我就感覺到了。一個周日的午睡時間,我生出一種無法解釋的預感,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情緒低落,無來由地感到悲傷,不管待在家中哪裡,我都覺得我那兩個不到十歲的兒子在用帶著敵意的目光看著我。不久,門房帶著工具箱和一些航海用的麻繩來加固門窗。他對我的萎靡不振毫不驚訝。
出門時門房小屋裡的黑暗並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但我們回來時,空氣中已經漂浮著海面上那樣的九九藏書碎光,而門房小屋裡仍舊一片昏暗。我覺得奇怪,於是敲了兩下門,沒有人應聲,我推開了門。孩子們應該是比我先看到,發出驚恐的尖叫。年邁的門房穿著海員夾克,領子上別著他作為傑出水手獲得的勳章,吊在房間的橫樑上,身體還在最後一縷山風的作用下輕輕晃動。
「因為它更古老。」他說。
不需要再往下聽,我立刻就明白了。只不過事情發生得比我想象中更加戲劇化。因為極其害怕即將開始的故地重遊,他趁那些瘋狂的瑞典人不注意,從行進的車上縱身跳入了萬丈深淵,試圖逃避那無法逃避的死亡。
在最後幾年中,他突然就衰老了,不再上街,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門房小屋裡。形單影隻,他一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一個鐵皮罐和一隻酒精爐就是他的廚房,但已足夠他做出令所有人讚歎的精緻的哥特美食。每天天一亮,他就開始為房客忙前忙后,挨家挨戶地服務。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樂於助人的人之一,除了慷慨的天性,還有加泰羅尼亞人特有的那種粗糙的柔情。他寡言少語,但說出的話總是直中要害。閑來無事,他會填寫預測足球比分的表格來打發時間,但很少寄出去。
最讓我驚訝的是,天氣還是好得不可思議,金色的太陽高掛在湛藍的天空中。因此我決定帶著孩子們出去看看海上的情況。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是在墨西哥的地震和加勒比的颶風中長大的,一般的狂風在我們看來完全沒必要大驚小怪。我們踮著腳尖經過門房小屋,看到他坐在一盤菜豆燉香腸面前,一動不動地看著窗https://read•99csw.com外的風。他沒有看到我們出去。
第二天早上,我被電話鈴吵醒了。頭天晚上狂歡回來時忘了拉上窗帘,我完全不知道那時幾點,但卧室里已經鋪滿了夏日的陽光。我沒立刻辨認出電話那頭的聲音,但那急迫的語氣讓我清醒了過來。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時間不是按照日和月而是按照山魔來臨的次數劃分的。有一次他跟我說:「去年,大約在第二次山魔走後三天,我的腸子就出了問題。」這也許解釋了為什麼他相信,每次山魔走後,人就會一下子老好幾歲。他對山魔的痴迷如此明顯,使得我們急切地想見識一下,似乎那是一種雖然致命卻令人羡慕的經驗。
一九八二年一月
那會兒我剛跟幾個朋友在音樂宮聽完大衛·奧伊斯特拉赫的最後一場音樂會,來到這家酒吧。瑞典人如此不信邪,讓我寒毛直豎。因為那個小夥子不去的理由是很神聖的。去年夏天之前他一直住在卡達克斯,在一家時髦酒吧演唱安的列斯群島的歌曲,直到遭遇山魔。第二天他就落荒而逃,並下定決心永遠不再回去。他確信,不管會不會遇到山魔,只要他再回到那裡,等待他的一定是死亡。這種加勒比式的確信是不可能被一群北歐理性主義者理解的,更何況炎熱的天氣使人躁動,那個年代廉價的加泰羅尼亞葡read.99csw•com萄酒讓人想要沉迷放縱。
那天,為了防止發生事故,他來加固門窗,一邊幹活一邊跟我們聊起了山魔。話語間彷彿那是一個令他深惡痛絕的女人,然而沒有了她,生命就失去了意義。我很驚訝,一個老水手竟然會對一種陸地風如此敬畏。
兩天後,我們開始覺得,這種令人恐懼的風不像是一種陸地上的自然現象,而像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傷害,而且只針對那個人。門房每天都來看我們好幾次,為我們的精神狀態憂心忡忡。他給我們帶來時令水果,給孩子們帶來夾心餅乾,周二中午還送了我們一道他用加泰羅尼亞菜園的出產和鐵皮罐烹飪出來的經典美味:蝸牛燉兔肉。在那恐怖的日子里,那簡直像過節一樣。
因此,在「薄伽丘」酒吧那個悲傷的凌晨,沒有人比我更能理解那個年輕人的恐懼。他拒絕回到卡達克斯,因為確信自己會死。然而,沒有什麼辦法能說服那些瑞典人。他們帶著歐洲人的自負,想要下猛葯治愈他那非洲人的迷信,到底把他強行帶走了。周圍的人有的報以噓聲,有的起鬨。雖然拚命掙扎,他還是被塞進了坐滿醉鬼的車裡,在那個時間開始了前往卡達克斯的漫長旅途。
在房子的背風處還勉強能走路,但當走到毫無遮攔的拐角處時,我們不得不抱住一根木樁才沒有被刮跑。就這樣,在陸地的災難中,我們羡慕地眺望清澈而平靜的海洋,直到門房在幾個鄰居的幫助下前來救援。這時候我們才確信,應對山魔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把自己關在家裡,直到上帝想讓它停歇。但是沒有人知道上帝什麼時候才會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