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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個中毒的英國人

十七個中毒的英國人

這一幕一閃而過。輪船已經駛入港灣,旅客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一些不那麼陰鬱的事情上。但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還在想著那個溺死的人。那個可憐的人,他的長尾禮服在輪船的尾波中漂蕩。
我的媽呀,」她指著海里喊道,「快看那邊!」
這是她第一次離開里奧阿查。自從孩子們結婚自立門戶,只留下她跟兩個赤腳的印第安用人一起在家照顧丈夫那具早已沒有意識的軀體,她甚至很少走出家門。她的半輩子都是在卧室中度過的,面對著自己唯一愛過的男人的殘軀。他在將近三十年中一直昏迷不醒,躺在那張鋪著小羊皮床墊、見證過他們青春和愛情的床上。
「您認為要見到教皇很難嗎?」她問。
修士回答說,沒有比夏天見教皇更容易的事了。教皇正在甘多爾福堡度假,每周三下午公開接見來自全世界的朝見者。門票很便宜:二十里拉。
在照料病人的那些年裡,她唯一的樂趣就是哭泣。在船上時,因為不得不跟兩位去往馬賽的貧窮修女會的修女共處一室,她總是躲在衛生間里遲遲不出來,就為了不讓別人看到她哭泣。因此,那不勒斯這家旅館的房間是她離開里奧阿查以來遇到的唯一一個適合放鬆地哭泣的地方。要不是下午七點女店主來敲門,告訴她如果不及時去小餐館吃飯,晚飯就沒得吃了,她能一直哭到第二天去往羅馬的火車出發的時候。
「對我來說,」她說,「那就像吃掉自己的孩子一樣。」
事實上,她仍舊感到恐懼和悲傷。她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立刻離開,不只離開這個地方,而且離開義大利。修士可能覺得繼續陪她聊下去也沒有什麼油水可撈了,於是對她說了句「祝您好運」,起身到另一張桌子上討咖啡去了。
行李員表示遵命。他關上電梯門,接著唱剛才沒唱完的那首詠嘆調,直到電梯到達五層。這裏的一切都沒有剛才那家精緻,店主是一位年輕的主婦,西班牙語說得很好,而且沒有人在前廳的椅子上睡午覺。確實沒有餐廳,但旅館跟附近的一家小餐館有協議,房客前去就餐可以享受優惠。於是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決定就在這裏住一晚,一方面是被女店主的口才及其和善的態度所征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看到前廳沒有粉紅色膝蓋的英國人在睡覺而鬆了一口氣。
沒錯。在出發前兩天,她的大兒子給自己的朋友,也就是駐那不勒斯的領事發了一封電報,請求他到港口接她,並幫她辦理前往羅馬的手續。他把輪船的名字、到達時間一併發了過來,還告訴領事,她下船時會穿上方濟各會的長袍,很容易辨認。她表現得很堅定,所以大副允許她再多等一會兒。馬上要到船員們吃午飯的時間了,大廳的椅子都已經倒扣在桌上。船員們正在潑水清洗甲板,為了不把她的箱子弄濕,好幾次不得不幫她挪開。她雖然一再變換位置,卻未受干擾,沒有中斷過祈禱,直到被他們從娛樂廳趕了出來。最後,她不得不頂著烈日坐在一堆救生小艇中間。快到下午兩點的時候,大副經過那裡時看到了她,穿著那身捂得嚴嚴實實的懺悔服,熱得汗流浹背,絕望地念著玫瑰經。她既恐懼又悲傷,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
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踮起腳尖,越過那群看客的肩頭,再次看到了那些英國遊客。他們正一個接一個被人用擔架抬出來,一動read.99csw.com不動,神色莊重,看起來依舊像是同一個人被反射了很多次。為了晚餐,他們都穿上了正裝:法蘭絨褲子,斜條紋領帶,深色外套,胸袋上綉著三一學院的盾徽。當他們被抬出來時,從陽台上探出身子的附近居民,還有被堵在街上的好奇的人群,像在觀看體育比賽一樣齊聲數數。一共是十七個。救護人員把他們兩個兩個地放進救護車,然後車子鳴著警笛開走了。
到達那不勒斯港時,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這裏的氣味跟里奧阿查港—樣。當然,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一點,因為這艘破舊的遠洋輪船上全是從布宜諾斯艾利斯上來的義大利人,這是戰後他們第一次返回故土,沒有人會理解她的感受。但無論如何,以七十二歲高齡拋家別子,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顛簸了十八天之後,她總算感到不那麼孤單,驚惶,同周圍格格不入了。
旅館的夥計陪她去餐館。從海上吹來一陣清涼的微風,在傍晚七點暗淡的天光下,海灘上仍有一些游泳的人。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跟著夥計走在陡峭而狹窄的小街組成的迷宮中,這些小街似乎剛從周日的午睡中醒來。她突然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藤架下,餐桌上鋪著紅格子桌布,臨時充作花瓶的細頸腌壇里插著紙花。時間尚早,只有服務員們自己在吃飯,一個可憐巴巴的修士獨自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就著洋蔥啃麵包。一進去,她就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因為那件褐色的修士服,但她面不改色,因為清楚這種可笑的穿著是懺悔的一部分。服務員是一個美麗的金髮碧眼的女孩,說起話來像唱歌一樣好聽,讓她不禁產生了一絲憐憫。她想,像這樣的女孩也只能在小餐館里當服務員,看來戰後義大利的情況確實非常糟糕。不過,待在開滿鮮花的藤架下讓她感覺很舒服,廚房裡飄來的放了月桂的菜肴的香味勾起了她的食慾,這一天因為太過憂慮,她都忘記了飢餓。很長時間以來,她第一次沒有了哭的慾望。
女店主把房間的鑰匙遞過來,就不再理會她了,而是用本地話對其他客人說:「因為這裏沒有餐廳,所以在這裏過夜的人全都安然無恙!」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再次感到喉頭哽咽。在這個國家可以同時發生這麼多可怕的事,她插上房間的門閂,然後把小寫字檯和扶手椅都拖過來頂到門上,最後把箱子也放到門口,好像要建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壘來抵禦心中的恐懼。接著她換上寡婦的睡衣,仰面躺在床上,念了十七遍玫瑰經,祈禱那十七個中毒的英國人的亡魂能夠安息。
早飯後,她登上甲板,發現船上的生活已經改變。行李全都堆在跳舞的大廳里,周圍擺滿了義大利人從安的列斯那些神奇的集市上購買的旅遊紀念品,在酒吧的櫃檯里,一隻伯南布哥的獼猴被關在鐵籠子里。這是八月初一個明媚的早晨,也是戰後一個典型的夏日周末,在戰時,陽光不過是每一天開始的提示。巨大的輪船在清澈的海水中緩慢地行駛,像病人一樣氣喘吁吁。地平線上,安茹公爵陰森的城堡剛剛開始若隱若現,那些倚著欄杆探身出去的旅客就自以為認出了他們熟悉的地方,雖然並沒有確切地看到,他們還是用手指著,用南歐方言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在船上交了許多好朋友,因為她總是在父母們跳舞的時候幫忙照看小孩子,甚至還為大副的水手衫縫過扣子,這時卻突然發現他們是如此陌生。當她第一次遭遇熱帶氣候九九藏書萎靡不振時,那種相互關懷的社會精神和人性溫暖曾經幫助她驅散了第一縷鄉愁,如今它們已消失殆盡。永恆的同舟共濟之情在港口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間就結束了。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不了解義大利人善變的天性,她認為責任不在其他人心中,而在自己心中,因為在返鄉的人群中她是唯一一個混跡其間的外鄉人。出門在外就是這樣吧,她心裏想。倚在欄杆上,凝視著消失在深海中的無數個世界的遺迹,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作為外來者的刺痛。突然,她身邊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失聲尖叫,把她嚇了一跳。
「一直祈禱有什麼用。」大副也失去了耐心,「在八月份,連上帝都去度假了。」
穿過迷宮般的街道,終於又看到了大海。計程車繼續顛簸著行駛在一片炙熱空曠的沙灘上。沿途有很多色彩鮮艷的小旅館。但司機沒有在其中任何一家門口停下,而是直接開到了外表最不顯眼的那家,外面是個公園,種著巨大的棕櫚樹,安放著綠色長凳。司機把箱子放在樹蔭下的人行道上,看到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一臉懷疑,向她保證說,這是那不勒斯最體面的旅店。
是一個溺水的人。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看到他仰面漂浮在水中。這是一個禿頂的中年男子,有著罕見的天生的優雅風度,真誠歡快的眼睛同清晨的天空一個顏色。他身著禮服,裏面是錦鍛馬甲,腳上穿著漆皮短靴,領子上還別著一朵綻放的梔子花。右手有一個用禮品紙包裹的小方盒子,青紫色的僵硬手指緊緊抓著打了蝴蝶結的緞帶,那是他在死去的一瞬間抓住的唯一的東西。
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被這麼多意外狀況弄得茫然失措,她走進電梯,裏面擠滿了其他樓層的房客,說著她完全聽不懂的語言。每一層都有人下,除了三層。三層的旅館大門敞開,燈亮著,但是櫃檯後面沒有人,前廳的扶手椅上也沒有人,就是在那裡,她看到了那十七個午睡的英國人粉紅色的膝蓋。五層的女店主興奮不已地評論著剛剛發生的悲劇。
「他肯定是在參加婚禮的時候掉下去的。」一位船員說,「在這片海域,夏天經常發生這種事。」
下午兩點,房間的百葉窗緊閉著,昏暗的室內保持著密林般的涼爽和寂靜,很適合哭泣。女店主一走,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就把兩道門閂都插上,然後去小便。這是從早晨到現在她第一次上廁所,尿流很細,排泄也很費勁。但這讓她找回了在旅途中迷失的自己。接著,她脫掉涼鞋,解開腰間的繩子,朝左側躺在床上。對她一個人來說,這張雙人床顯得太寬大太孤單了。她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決堤。
他告訴她,在這個季節,一半的義大利人都在海灘上,尤其是周日。也許領事由於工作性質的原因沒有出去度假,但毫無疑問在周一之前是不會上班的。此刻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找一家旅館,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給領事館打個電話,號碼在黃頁上肯定能找到。無奈之下,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只得聽從了這個建議。大副幫她辦完了入關手續,還幫她換了錢,然後把她送上一輛計程車,籠統地指示司機帶她去一家像樣的旅館。
離開餐館時,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發現這個城市變了模樣。太陽到晚上九點還沒有落山,讓她十分驚訝。湧上街頭享受清爽晚風的喧囂的人群讓她感到害怕。無數發瘋的摩托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讓她無法忍受。騎摩托車的男人們光著上身,漂亮的女伴在後座上摟著他們的腰,車子在豬肉鋪和西瓜攤間一蹦一蹦地蜿蜒行進。
然而,這頓飯她也沒能吃得自在。一方面是因為,雖然那位金髮碧眼的女服務員和善又耐https://read.99csw•com心,跟她溝通起來卻很困難;另一方面是因為餐館里唯一能提供的葷菜竟然是幾隻叫聲悅耳動聽的小鳥,而且正是她在里奧阿查的家裡拿籠子養著的那種。在角落裡吃飯的修士為她們充當起了翻譯,他努力向她解釋,歐洲還沒有度過戰時的物資匱乏,還有山上的鳥可吃在這裏簡直就是一種奇迹。但是她拒絕了。
「全死了!」她用西班牙語對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說,「晚餐時他們喝了牡蠣湯,都被毒死了。八月份的牡蠣,您想想!」
「但這是唯一一家有餐廳的,女士。」行李員說。
「那如果想單獨向他懺悔要多少錢?」她問。
「我要一個人去,並且穿著聖方濟各的修士服,」她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承諾。」
她驚恐萬狀,落荒而逃。在街道盡頭,她終於又看到了黃昏的大海,聞到了那股跟里奧阿查港一樣的腐爛海鮮的臭味,於是放下心來。她認出了空蕩蕩的海灘對面那些五顏六色的旅館、靈車一樣的計程車,以及無垠的夜空中第一顆鑽石般耀眼的星星。在海灣盡頭,她認出了來時乘坐的那艘巨大的輪船,甲板上亮著燈,孤零零地泊在那裡。她意識到,這艘輪船跟她已經毫無關係了。她從那裡往左拐了進去,但是沒法再往前走了,因為前面聚集了一大幫好奇的人,被一輛警車擋在封鎖線外。一排救護車敞著車門,停在她住的那棟樓前面。
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被這一壯觀景象迷住了。這彷彿是專門為她進行的一場表演,因為只有她對魔術師表示了感謝。她沒有注意到船員們什麼時候放下了舷梯,人群如雪崩一般湧上來,船上像突然來了一群海盜,場面激烈而嘈雜。炎炎夏日里這麼多人身上散發出的洋蔥的腐臭味以及這麼多家庭的欣喜若狂讓她感到眩暈,一大幫搬運工拳腳相向爭搶旅客的行李令她震驚,害怕自己會像碼頭上那些小雞崽兒一樣被踐踏而死。於是她坐在黃銅包角的木箱子上,心無旁騖地一遍又一遍默念著在異教徒的土地上抵禦誘惑和危險的經文。混亂結束后,大副發現只剩她還待在空蕩蕩的大廳里。
「幾個世紀以前,」修士總結說,「義大利人就意識到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並努力把這唯一的一次生命過到最好。這使他們變得精於算計、反覆無常,但是也治愈了他們的殘酷。」
這輛破舊的計程車走得跟靈車一樣慢,顛簸著穿過空蕩蕩的街道。有那麼一瞬間,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覺得,在這座街心的電線上掛滿幽靈的城市裡,她和司機是僅有的活著的生靈。但是她又想,一個總是喋喋不休、如此熱衷說話的男人應該沒有工夫傷害她這樣孤身一人的可憐女人。為了見到教皇,她甚至敢於漂洋過海。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死並沒有讓她解脫。相反,她傷心欲絕。兒女們聚在一起,問她怎樣才能感到寬慰,她回答說,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去羅馬見見教皇。
船一進港,一艘破舊的牽引船就迎了上來,用繩子牽著它穿過眾多毀於戰火的軍艦的殘骸。隨著輪船在銹銅爛鐵中前行,海水漸漸變得滿是油污,天氣比里奧阿查下午兩點還要炎熱。在上午十一點的烈日下,整個城市突然出現在峽谷的另一邊,有夢幻般的宮殿,還有山坡上擠擠挨挨、五顔六色的老舊小屋。這時,從被攪動的水下散發出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覺得,那正是她家院子里腐爛的螃蟹的味道。
除了咖啡,修士還讓她請了一杯格拉巴酒。他試圖讓她認識到這個結論下得太輕率。因為在戰時義大利已經建立了一套非常有效率的系統,用來救援、辨認以及在聖地埋葬那許多溺水而亡的人,這些人九_九_藏_書總是在天亮時被發現漂浮在那不勒斯海灣。
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想了一會兒,修士第一次看到她微笑了。
「這時候不該還有人留在這兒。」大副和善地說,「有什麼我能幫您的嗎?」
去年十月,他突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睛,認出了身邊的人,並要求請一個攝影師來。攝影師從器材庫里給老人搬來了巨大的矇著黑布的風箱照相機,還有用於拍攝室內相片的鎂光燈。病人親自指揮拍攝。「先跟普魯登西亞拍一張,為了這一生中她給予我的愛和幸福。」他說。鎂光燈一閃,攝影師拍下了第一張照片。「現在,再拍兩張給我珍愛的兩個女兒,小普魯登西亞和納塔莉亞。」他說。攝影師拍了。「另外兩張給我的兩個兒子,他們的孝順和謹慎是我們家的楷模。」他說。就這樣,一直拍到膠捲用盡,攝影師不得不回家去取。到了下午四點,房間里因為鎂光燈的煙霧和聞訊趕來領取相片的親戚、朋友及熟人的喧嚷變得令人窒息,病人開始在床上慢慢死去,同時還揮著手向眾人告別,彷彿在漸行漸遠的船上倚著欄杆把自己從這個世界抹去。
周圍的氣氛如過節般歡騰,但對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她迷了路,突然發現自己走進了一條古怪的街道,所有房子都一模一樣,面色陰鬱的女人坐在門口,房子里紅色的燈光時明時滅,她害怕得渾身發抖。一個穿著考究的男人,手上戴著粗大的金戒指,領帶上鑲著一顆鑽石,跟了她好幾個街區,先用義大利語,接著又用英語和法語跟她說著什麼。看她一直不回應,就從口袋裡拿出一捆明信片,抽出一張給她看。而她只掃了一眼就感覺自己正在穿越地獄。
一個英俊和藹的行李員把箱子扛在肩上,把她帶進了樓里。電梯夾在樓梯井中,是用金屬網臨時搭建的。一上電梯,他就開始旁若無人地大聲唱起普契尼的一首詠嘆調。這是一棟改造過的老房子,共九層,每層都有一家不同的旅館。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突然產生了幻覺,覺得自己被塞進了一個雞籠,在明晃晃的大理石樓梯中間緩慢地上升,在不經意間窺見房客們最隱秘的不安、破了洞的襯褲,以及泛酸的嗝兒。到三層的時候,電梯猛地停了下來,行李員停止歌唱,打開菱形推拉門,殷勤地躬身對她說,到了這裏就像回到家一樣。
—九八〇年四月
「沒關係。」她說。
他們邊吃邊聊。隨著食客越來越多,旁邊的桌子坐滿了,周圍充滿了羊圈一樣嘈雜的談話聲,但他們並沒有受到干擾。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已經對義大利有了一個明確的印象:不喜歡。不是因為這裏的男人有些放肆,雖然那對她來說已經很過分了,也不是因為這裏的人吃山上的鳥,雖然她難以接受,而是因為這裏人性不善,居然任由溺死的人在海里漂著。
「就連有些國王,雖然貴為國王,卻到死都沒有等到向教皇懺悔。」修士說,「但是請告訴我,您犯下了什麼可怕的罪孽,需要千里迢迢來找教皇懺悔呢?」
這個話題使兩人都有些悶悶不樂。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已經吃完了,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所有的桌子都坐滿了。離她最近的那幾桌坐的都是幾乎全|裸的遊客,正在默默地用餐,其中有幾對戀愛中的男女顧不上吃飯,不停地相互親吻。在裏面靠近櫃檯的桌子旁,附近的居民正在一邊玩骰子一邊喝一種無色的廉價葡萄酒。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明白,她只有一個理由繼續待在這個令人討厭的國家。
「教皇不聽任何人懺悔。」修士有點兒震驚,「當然,除了國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拒絕我這九_九_藏_書樣一個遠道而來的可憐女人。」她說。
「聖母啊,」她說,「我只須看他一眼就夠了。」然後她由衷地嘆息了一聲,補充說:「這是我畢生的願望。」
隨著輪船慢慢靠岸,旅客們認出了各自的親屬,激動得大呼小叫,碼頭上一片混亂。大部分是中年主婦,引人注目的胸脯緊緊地裹在喪服里,領著世界上最多也最漂亮的孩子。還有矮小勤勉的丈夫們,這種男人都是聖人:把報紙讓給妻子先讀,在大熱天也穿著嚴嚴實實的書記員制服。
「我得在這兒等領事。」她說。
「他們甚至都沒有把船停下。」她說。
她看見木頭櫃檯後面坐著一個無精打採的孩子,前廳鑲著五顏六色的玻璃,銅花盆裡種著綠蔭植物。她馬上就喜歡上了這孩子,因為他有著跟她的小孫子一樣的六翼天使般的捲髮。她喜歡刻在銅匾上的旅館名字,喜歡那股碳酸的味道,喜歡懸挂著的蕨類植物,喜歡那安靜的氛圍,也喜歡壁紙上的金百合圖案。但是跨出電梯后,她心裏一沉。一群穿著短褲和沙灘鞋的英國人在前廳的扶手椅上躺成一排,正在打盹。一共十七個。他們坐的位置完全對稱,就好像一個人在鏡廊里被反射了很多次。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第一眼看過去時,覺得他們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長長的一排粉紅色膝蓋,就像肉店鉤子上掛著的豬肩肉。她沒有繼續往前走,而是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到了電梯里。
就這樣,她不得不因陋就簡,吃了一碗麵條湯,一份燉西葫蘆,裏面有幾條陳年腌肉,以及一塊像大理石一樣硬的麵包。在她吃飯的時候,那位修士走過來懇求她請他喝一杯咖啡,並且坐在了她旁邊。他是南斯拉夫人,但是曾在玻利維亞傳道,他的西班牙語說得不怎麼好,但是表達能力很強。在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看來,他就是個普通人,身上絲毫沒有奢侈生活遺留的痕迹。她注意到他的手並不光滑,指甲開裂骯髒,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洋蔥味,頑固得就像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似的。但是無論如何,他為上帝服務,而且在離家萬里之遙的地方,能遇到一個跟自己相互理解的人,還算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他們所做的是通過無線電通知港口管理部門,」修士說,「現在應該已經打撈上來,並以上帝的名義埋葬了。」
天剛蒙蒙亮,人們就看見了陸地上的燈光。旅客們起得比往常早,懷著對下船后的境況的擔憂換上了新衣。因此,在船上度過的這最後一個周日看上去像是整個旅途中唯一一個真正的周日。普魯登西亞·利內羅女士是為數不多的參加彌撒的人之一。之前在船上她一直服半喪,為了下船,她換上了一件粗帆布褐色長袍,腰間系著方濟各會的繩結腰帶,腳上穿一雙粗革涼鞋,這雙鞋除了太新之外,看上去完全是一雙朝聖者的鞋子。她這是提前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她曾發誓,如果上帝慈悲讓她有機會到羅馬瞻仰教皇,她就至死都穿著這件長及腳跟的袍子。而現在,這個心愿已經可以被視為實現了。在彌撒結束之前,她在神前點了一根蠟燭,感謝他賜予自己勇氣抵禦加勒比海上的風暴。接著她又為自己的九個兒女和十四個孫輩各念了一遍祈禱的經文。此時此刻,他們正在里奧阿查狂風肆虐的夜裡夢著她。
「去其他層吧。」她說。
在集市般的喧鬧中,一個很老的神情絕望的男人用雙手從破破爛爛的外套口袋裡掏出一把又一把毛茸茸的小雞。這些小生命一下子佔領了碼頭,唧唧叫著,發瘋一樣到處亂跑。也許它們真的是有魔力的動物,許多小雞在被無視這一奇景的人們踩到后仍然活蹦亂跳。魔術師把帽子口朝上放在地上,但是甲板上沒有一個人給他扔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