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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利亞·多斯普拉澤雷斯

瑪利亞·多斯普拉澤雷斯

「對不起,」他說,「我走錯門了。」
「我能想象。」她嘆了口氣。
她說一口流利的加泰羅尼亞語,純正得稍顯陳腐,雖然語調中仍隱約可見已被遺忘的葡萄牙語的韻律。儘管上了年紀,且滿頭都是金屬髮捲,她仍然是一個苗條、有活力的穆拉托女人,粗硬的頭髮,黃色的眼睛,目光銳利。從很久以前,她就已經對男人失去了好感。推銷員剛從明亮的街上進來,還未適應屋裡的昏暗,因此沒有對她作任何評論,只是在黃麻纖維編的腳墊上蹭了蹭鞋底,然後躬身吻了一下她的手。
「我是妓|女,孩子。難道我現在看上去不像了嗎?」
她領著他朝門口走去。
她走進昏暗的門廳,藉著斜射進來的街燈的光線,開始爬第—段樓梯。她雙膝發抖,被恐懼壓得喘不過氣來,這種恐懼她曾經以為只有在臨死的時候才能體會到。她在家門口停下腳步,顫抖著急切地在口袋裡尋找鑰匙,街上連著傳來兩下關車門的聲音。跑在前面的諾伊剛想叫,她極其小聲地命令它:「閉嘴!」幾乎就在同時,她感覺到有人走上了那鬆鬆垮垮的樓梯,她的心都要跳出來了。那一瞬間,她重新完整地審視了一遍三年前那個改變她生活的隱含預兆的夢,恍然大悟。
「請告訴我您去哪兒。」司機堅持說。
「別擔心,」她很小聲地說,「是諾伊。」
「當然可以。」她說,「只要不是關於年齡。」
事實上,由於墓地預售的推廣做得聲勢浩大,有傳聞說他們正在推行垂直安葬法以節省空間。推銷員解釋說,那是一些傳統殯葬公司惡意散布的謠言,就是為了詆毀分期付款購買墓地這種新興的營銷方式。這番說辭他背得滾瓜爛熟,一聽就知道重複過無數次。正說著,門上傳來三記輕叩,他有些不確定地停了下來,但瑪利亞示意他繼續。
「難得在這個時候看到家裡有人,它特別興奮。」瑪利亞輕聲向他道歉,「通常它進門的時候比男人們更知禮。除了你,正如我剛才看到的。」
「我的天,」她嘆了口氣,「它看上去多麼孤獨。」
瑪利亞用眼鏡王蛇一般灼灼的目光盯著他,看到他金框眼鏡後面毫無生氣的眼睛、猛禽般的牙齒、習慣了黑暗潮濕的動物那樣畸形的雙手。他就是這樣。
「我能問您一個很冒昧的問題嗎?」他說。
只有在很小的時候,在瑪瑙斯,她曾經體會過這樣的焦灼:天亮前一分鐘,暗夜裡的各種噪音突然沉寂下來,水流停止了,時間也躊躇不前,亞馬孫雨林陷入了深淵般的寂靜,只有死亡的寂靜可以與之相提並論。在那樣無可紓解的緊張情緒中,四月的最後一個周五,卡多納伯爵像往常一樣來她家吃飯。
一關上門,她就抱起小狗開始愛撫它。從附近的幼兒園裡傳來孩子們的歌聲,她用美麗的非洲嗓音跟著唱了起來。自從三個月前在夢中得到自己行將就木的預兆,她感覺比任何時候都更依戀這個陪伴她挨過孤獨的小生靈。她對身後財產的分配和軀體的歸宿進行了細緻的規劃,即使立刻就死,也不會煩擾任何人。靠著手頭的積蓄,當年她主動選擇了退休。這些財產雖然沒有凝結太多苦澀的付出,卻也是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她選擇了古老而高貴的格拉西亞村作為最後的棲身之所,如今這裏已經被擴張的都市吞噬了。她買下這套夾層公寓的時候,周圍一片廢墟,空氣中永遠飄著一股熏魚的味道,被硝酸鹽腐蝕得千瘡百孔的牆面上還保留著某場不知名的戰役的印記。儘管所有樓層都住滿了人,卻沒有門房,潮濕陰暗的樓梯還缺了幾級台階。瑪利亞改造了衛生間和廚房,用顏色明快的掛毯遮住牆面,窗戶上裝了斜角玻璃和天鵝絨窗帘。最後,她購置了精緻的傢具、日用品、裝飾品、包著絲綢和錦緞的盒子,等等,都是法西斯分子從那些因戰敗落荒而逃的共和黨人遺棄的房子里偷來的,她花了很多年,以可遇不可求的低價悄悄地一件一件買下來。她與昔日的唯一聯繫是同卡多納伯爵的友誼。伯爵仍舊在每月的最後一個周五來拜訪她,同她一起吃頓晚餐,飯後例行公事地親昵一番。但即使是這份從年輕時開始的友誼也是秘密的:每次伯爵都會謹慎地把帶有家族徽章的車停在很遠的地方,然後在黑暗中步行到達她的住所,既是為了保護她的名聲,也是為了保護他自己的。在這棟樓里,瑪利亞不認識九-九-藏-書任何人,除了不久前搬進對門的一對非常年輕的夫婦和一個九歲的小女孩。連她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但事實如此,除了那家人,她沒有在樓梯里遇到過任何一位鄰居。
一九七九年五月
「去格拉西亞。」她說。
「可是它哭了!真他媽見鬼!」推銷員重複道。但他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紅著臉道歉:「請原諒,但這種事我在電影里都沒見過。」
「我也要去那兒。」他說,「上車吧。」
在墓地推銷員來訪之後,她變成了為數眾多的陵園周日訪客之一。跟旁邊的墓地主人一樣,她也在花壇里種下四季鮮花,澆灌新長出的草坪,並用園藝剪刀把它們修剪得幾乎可以同市政府的草坪媲美。她對這個地方越來越熟悉,最終開始疑惑,當初怎麼會覺得這裏那般荒涼。
晚餐通常會持續很長時間,一邊吃一邊聊天。飯後他們會憑著記憶做|愛,毫無激|情,過後兩人都像經歷了一場災難。通常快到半夜的時候,伯爵才匆忙離去,離開前會在卧室的煙灰缸底下留二十五比塞塔。這是他在帕拉雷洛大街的一家旅館里第一次見到瑪利亞時她的價格,也是唯一一樣經歷了時間的侵蝕還保持原樣的東西。
剩下的事就很簡單了。瑪利亞不得不接受夏天沒有樹蔭的地方,因為這個墓地中為數不多的陰涼地兒都是為政府中的達官貴人們預留的。而合同里的條件和支付方案都是多餘的,因為她想通過現金預付來享受折扣。
「我有一個癖好,根據屋子裡的擺設來猜測屋主的職業,但恕我眼拙,」他說,「您是做什麼的?」
她在蒙特惠奇山上頂著烈日等了將近兩個小時,其間跟幾個人打了招呼。記不清是哪幾個周日,他們曾在這裏痛不欲生地埋葬親人。她幾乎認不出他們了,因為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了這麼長時間,他們不再穿著喪服,不再哭泣,在墓前放上鮮花的時候也不再想著死去的人。過了一會兒,所有人都走了,她聽到一聲凄厲的汽笛聲,驚走了海鷗。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航行著一艘掛著巴西國旗的橫渡大西洋的白色輪船。她多麼希望它為她捎來一封來自某人的信,這個人為了她可能已經死在了伯南布哥的監獄里。五點剛過,諾伊就出現在山坡上,比預計的時間早到了十二分鐘。它因為疲憊和炎熱流著口水,但是像一個勝利的孩子一樣得意揚揚。那一瞬間,瑪利亞克服了對於沒有人在她墓前哭泣的恐懼。
「非常感謝您能捎我一段,」她說,「但我不允許您這樣取笑我。」
瑪利亞笑得喘不過氣來:
一切就緒之後,推銷員一邊把文件裝迴文件夾,一邊用目光審視房間,被它的精緻典雅震動了。他重新打量著瑪利亞,就像是剛見到她一樣。
最後她終於找到了門鎖,聽著黑暗中的腳步聲,聽著黑暗中正在靠近的那個和她一樣惶恐的人越來越清晰的呼吸聲,她意識到,等待了這麼多年,在黑暗中忍受了這麼多痛苦,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是為了經歷這一瞬間。
最後演練的那個周日,下午三點,她為它脫下春天的小馬甲,一方面是因為夏天馬上就要到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然後把它放了出去。看著它搖晃著尾巴,扭動著結實而悲傷的小屁股,沿著樹蔭下的人行道一路小跑,越走越遠,她幾乎忍不住要落下淚來,為自己,也為它,更為了這麼多年懷著共同的幻想度過的苦澀歲月,直到看見它拐過馬約爾大街的街角,朝著大海的方向走去。十五分鐘后,她在旁邊的萊塞普廣場坐上了從蘭布拉大街出發的公交車,設法透過車窗看它而不被它發現。果然,它正在格拉西亞步行街的人行道上等綠燈,在一群歡度周末的孩子中間顯得遙遠而嚴肅。
「這簡直是一艘遠洋輪船。」她覺得應該說點兒體面的話,「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高級的車,做夢都沒夢見過。」
坐在瀰漫著冷藏藥品味道的車裡,外面的大雨顯得如此不真實,城九_九_藏_書市變了顏色,她感到自己身處一個陌生而幸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所有的事情都已註定。司機像是會魔法一般,駕駛車子在混亂的車流中遊刃有餘地前進。瑪利亞有些難為情,不僅因為自己的狼狽,也因為在她膝頭睡覺的小狗的可憐樣兒。
「應該感到抱歉的是我。」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免得他把腦袋撞到門上,「當心點兒!在把我好好安葬之前,你可不能先把頭磕壞了。」
「我的天。」她驚訝地想,「原來那不是死亡。」
她在布滿色塊的地圖上尋找,直到找到墓地的大門,那裡有三座相鄰的墓,一模一樣,而且都沒有名字,安葬著在內戰中死去的布埃納文圖拉·杜魯提和另外兩位無政府主義領導人。每天晚上都有人用鉛筆、畫筆、木炭、眉筆,甚至是指甲油,按照埋葬的順序,在空白的墓碑上寫下他們各自的全名。而每天早上,為了不讓人弄清楚在無言的大理石下長眠的究竟是誰,墓地的看守會把字跡擦掉。瑪利亞參加了杜魯提的葬禮,那是巴塞羅那有史以來最悲傷、最群情激奮的葬禮。她希望自己能葬在附近,但是在這個「人口」稠密的公墓絕無可能實現,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條件是,」她說,「不能把我裝進那種只存放五年的抽屜里,就像待在郵筒里一樣。」然後,她突然想起最要緊的一點,補充說:
瑪利亞感覺受到了侮辱。
第一次去陵園的時候,瞥見大門附近那三座無名墓碑,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她甚至沒有停下來朝它們看一眼,因為幾步之外就站著警覺的警衛。但是第三個周日,她利用警衛的疏忽,完成了自己最大的心愿之一:用唇膏在第一座遭受雨水沖刷的墓碑上寫下杜魯提的名字。從那時起,只要一有機會她就這樣做,有時只寫一個墓碑,有時候寫兩個、三個,每次表面都很鎮定,心中卻因懷舊而波瀾起伏。
「那麼毫無疑問他們會被槍斃了。」他說,「因為領袖是個公正的人。」
一路上他們沒再交談,但瑪利亞感覺到他幾次偷偷看她,這讓她再次為自己到這把年紀還活著感到難過。她覺得自己既醜陋又可悲:剛開始下雨的時候她把做飯時用的手巾隨便往頭上一系,身上還穿著單薄的秋裝,因為整天想著死亡,尚未想到換上應季的裝束。
雖然從事這行時間不長,但他已經非常清楚,他們不可能受到如此興高采烈的接待,還是在早上八點鐘。何況對方是一位並不慈祥的老婦,第一眼看上去像是從美洲逃出來的瘋子。因此,他一直站在離門一步之遙的地方,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與此同時,瑪利亞拉開了厚重的長毛絨窗帘。四月的慘淡陽光並沒有讓狹小精緻的客廳明亮多少,這兒更像是古董店的玻璃櫥窗,裏面擺的日用物件一件不多,一件不少,每件都被放置在最合適的位置,搭配得恰到好處。即使是在巴塞羅那這樣一個古老又神秘的城市裡,也很難找到布置得比這更好的房子。
「特別喜歡。」小女孩回答。
經歷了很多次失敗,瑪利亞終於成功地讓諾伊在布滿了一模一樣的墓穴的廣闊山坡上辨認出了她的墓地,然後開始努力教它在空墓穴前哭泣,以便在她死後,它出於習慣會繼續這麼做。她 —次又一次帶著它從家步行到陵園,把路上的標誌性建築指給它看,好讓它記住從蘭布拉大街出發的那趟公交車的路線,直到覺得它足夠老練,可以獨自前往。
「諾伊,」她平靜地說,「下來!」
「因為我也是一個公正的妓|女。」
「我很抱歉。」
「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麼事,你來照顧諾伊吧。」她說,「唯一的條件就是每周日放它自由行動。什麼都不用擔心,它知道該怎麼做。」
「事實上,它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屬於我。」他的加泰羅尼亞語說得磕磕絆絆,停頓了片刻,又用卡斯蒂利亞語補充道:「我一輩子的薪水加起來也買不起。」
沒有任何觸碰,車門自動開了。
推銷員臉紅了。
伯爵嚇了一跳。
一個周日,她從墓地回來時,在樓梯平台上遇到了住在對門的小女孩。她陪著她走了好幾個街區,一邊看著她跟諾伊像老朋友一樣嬉鬧,一邊以老祖母的坦率同她https://read.99csw.com聊各種事情。在鑽石廣場,像計劃的那樣,她請小女孩吃了一個冰激凌。
「我的天,」她驚訝地想,「好像所有東西都在跟我一同死去。」
瑪利亞見過很多這樣的男人,也拯救過很多比他更大胆、為她死去活來的男人,但在漫長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做出決定。她聽到他又問了一遍,語氣沒有絲毫改變:
「你很像我那個年代的男人。」瑪利亞·多斯普拉澤雷斯的笑聲像一陣冰雹落下,「坐吧。」
他們兩人都沒有思考過,這份友誼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上。瑪利亞欠他一些不大的人情。在理財方面,他給過她一些適時的建議,教她如何辨別那些古董的真實價值,以及用什麼方式得到它們才不會被發現是贓物。但最重要的是,當她待了一輩子的妓院認為她已經太老了,不符合現代口味,想把她打發到一個秘密的老年妓院,以每次五比塞塔的價格教小男孩們做|愛的時候,是他為她指了一條明路:在格拉西亞區度過有尊嚴的晚年。她曾告訴過伯爵,她十四歲時,母親在瑪瑙斯的港口把她賣給一艘土耳其輪船上的大副,他在穿越大西洋的航程中無情地蹂躪她,之後把她拋棄在帕拉雷洛大街骯髒的燈光下,身無分文,語言不通,沒有身份。他們兩人都清楚,彼此的共同點太少,即便待在一起,也不會少些孤獨。但兩人都沒有勇氣破除習慣的誘惑,直到一樁舉國震動的事件使他們同時發現,這麼多年以來,他們彼此之間是如何深深怨恨,又充滿柔情。
這種拜訪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伯爵總是在晚上七點到九點之間準時到達,帶著一瓶國產香檳和一盒包心松露巧克力,為了不引人注目,還用當天的晚報包著酒瓶。瑪利亞為他準備乳酪肉末卷餅和湯濃肉爛的煨雞,這是那些家世顯赫的加泰羅尼亞人在他們的風光年代里最喜歡的菜肴,餐后還有用時令水果榨的果汁。她在廚房忙活的時候,伯爵就在唱機旁一邊聽著古舊版本的義大利歌劇片段,一邊小口抿著波爾圖葡萄酒,一杯就足以撐到聽完所有唱片。
「這是為什麼?」
殯葬公司的業務員到得如此準時,瑪利亞·多斯普拉澤雷斯還穿著睡袍,頂著一頭髮卷,幾乎沒時間往耳邊別一朵紅玫瑰,好讓自己看上去不像自我感覺的那樣討人嫌。打開門后,她對自己的形象更加懊悔了,站在門口的殯葬推銷員並不像她想象中那樣陰鬱呆板,那是一個靦腆的年輕人,穿著格子外套,打著有小鳥圖案的彩色領帶。儘管巴塞羅那春寒料峭,斜風細雨的天氣常常比冬季還讓人難以忍受,他卻並沒有穿大衣。瑪利亞·多斯普拉澤雷斯曾接待過無數男人,哪個鐘點都碰到過,這次竟然感到有些難為情。她剛過完七十六歲生日,確信自己將在聖誕節前死去。即便如此,她也恨不得關上門,請客人再等一會兒,好讓她梳洗打扮一番,以跟他相稱的體面方式來接待他。但隨即她又覺得,待在黑暗的樓梯間他會凍壞的,於是便請他進來。
「只要有人教,所有的狗都能做到。」她說,「事實上,很多狗的主人一輩子都在教它們一些讓它們受罪的習慣,比如在盤子里吃飯,按時在固定的地方大小便。相反,卻不教那些它們喜歡的很自然的事,比如哭和笑。我們說到哪兒了?」
推銷員在餐桌上攤開一幅摺疊了好多次的示意圖,像航海圖一樣,上面分佈著不同顏色的小塊,每個色塊上都標註著很多十字和數字。瑪利亞明白,這是巨大的蒙特惠奇山公墓的全景圖。她懷著深深的恐懼,回憶起瑪瑙斯墓地的情景。在十月的暴雨中,貘在無名的墳頭和裝飾著佛羅倫薩彩色玻璃的探險者陵墓間嬉戲。在她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早晨醒來,泛濫的亞馬孫河變成了一個令人作嘔的泥塘。她親眼看到自家院子里漂著裂開的棺材,棺材縫裡露出死人的衣角和頭髮。這就是她選擇蒙特惠奇山而不是聖赫瓦西奧那個小墓地作為安息之所的原因,雖然後者就在附近,而且她很熟悉。https://read.99csw.com
「你喜歡小狗嗎?」她問。
推銷員繼續剛才的話題,瑪利亞對他的解釋感到滿意。然而,在去開門之前,她想要對已經在心中醞釀成熟多年的想法做個總結。自從經歷過瑪瑙斯那場傳奇的洪水,甚至最私密的細節她都考慮到了。
第二年秋天,她又開始覺察到不祥的徵兆,卻無法解釋。心情越來越沉重。她又開始在大鍾廣場的金合歡樹下喝咖啡,穿著狐狸尾毛領大衣,戴著假花裝飾的帽子,這帽子的式樣如此古老,以至於又開始流行。她繃緊了神經,試圖解釋自己的不安。她窺探蘭布拉大街上賣鳥的女人們的喋喋不休、圍著書攤的男人們的竊竊私語(這麼多年來他們第一次沒在談論足球),以及給鴿子喂麵包屑的傷兵們深深的沉默。在所有地方她都捕捉到了確鑿無疑的死亡信號。聖誕節到了,金合歡樹之間亮起了五顏六色的彩燈,從各家的陽台上傳來音樂和歡聲笑語,一大群與我們的命運毫不相干的遊客佔領了露天咖啡座。但即便是在熱烈的節日氣氛中,仍然能夠感受到那種壓抑的緊張,就像無政府主義者佔領街道之前一樣。瑪利亞親身經歷過那個激|情四射的年代,她無法控制內心的不安。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因為對死亡的恐懼從睡夢中驚醒。一天晚上,就在她的窗外,國家安全局的爪牙槍殺了一個學生,因為他用大刷子在牆上寫下了:「自由的加泰羅尼亞萬歲!
「尤其是,必須讓我躺著下葬。」
她斜著眼睛打量他,發現他幾乎還是個孩子。他的臉被儀錶盤的光映成了綠色,頭髮又短又鬈曲,側影像一尊古羅馬銅像。她想他並非美男子,但是有一種特別的魅力,身上那件穿得很舊的廉價皮夾克十分襯他。每次看到他回家,他母親肯定感到非常幸福。只有那雙粗糙的手能讓人相信他真的不是這輛車的主人。
她下了車,但沒有關上車門。為了確保他能聽懂,她用卡斯蒂利亞語回答說: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瑪利亞誠懇地說,「但是如果您能帶我一段,讓我離家更近一點兒的話,那就幫了我的大忙。」
於是瑪利亞向她提出了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在心中醞釀的建議。
卡多納伯爵再也沒有來過,瑪利亞確信她生命的最後一個周期結束了。事實上,直到不久之前,如果在公交車上有人給她讓座,過馬路時有人試圖幫她,或者上樓梯的時候有人攙著她,她還會感到憤憤不平。但現在,她不但接受了,甚至開始覺得這是一種無奈的需要,希望被滿足。於是,她請人做了一塊無政府主義者的墓碑,既沒有名字也沒有日期,睡覺時不再插上門閂,萬一她在睡夢中死去,諾伊可以把消息傳遞出去。
「我想說的是,」她說,「我要找一處地方,可以躺著被葬在地下,沒有被洪水淹沒的危險,如果可能的話,夏天能有樹蔭,而且不會在一段時間之後把我掘出來扔到垃圾堆上。」
他們的決裂發生得很突然。當時卡多納伯爵正在聽利西亞·阿爾巴內塞和貝尼亞米諾·吉利演唱的二重唱愛情歌劇《波西米亞人》,瑪利亞在廚房聽收音機。突然,收音機里的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輕手輕腳地走近廚房,也聽了起來。三個巴斯克分裂主義者剛剛被判處死刑,而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將軍,西班牙永恆的統治者,將決定九-九-藏-書他們最終的命運。伯爵長出了口氣。
「我想要一個永遠不會被淹的地方。」她說。
她打開臨街的門,進來一隻被雨淋得渾身濕透的小狗,它那輕鬆自在的勁兒跟屋子裡的其他東西格格不入。它剛在附近散完步,一進來就興高采烈地撒起歡來。它跳上桌子毫無目的地吠著,差點兒在墓地的地圖上留下幾個泥爪印。但主人的一個眼神就足以讓它安靜下來。
「我也希望如此。」她回答說,「但死神可不會走錯門。」
當他們到達格拉西亞區的時候,雨漸漸停了。夜幕降臨,街燈亮了。瑪利亞告訴司機把她放在附近的一個街角,但他堅持要把她送到家門口。不僅如此,他還把車停到人行道旁,這樣她下車時就不會弄濕鞋子。她放開小狗,儘力用最體面的姿勢下了車。但當她回頭表示感謝時,遇到的卻是讓她呼吸暫停的男性目光。她與那雙眼睛對視了片刻,不太明白是誰在期待什麼,或是在期待誰。這時,他用非常堅決的口氣問:
然而,在分配遺產的時候,她才發現她同這個社區的聯繫比她曾經以為的要密切。這些淳樸的加泰羅尼亞人,他們的民族榮譽感被羞怯內斂的性情掩蓋住了。連那些最不值錢的小東西她都分給了心中最親近的人,也就是那些住得離她最近的人。最後,雖然並不確信這樣分配很公平,但毫無疑問,她沒有落下任何一個應該得到她遺產的人。在這件事上她準備得如此充分,看到她完全憑記憶向記錄員口述詳盡的財產清單,每一樣東西都有準確的中世紀加泰羅尼亞語名稱,還有完整的繼承人名單,包括他們各自的職業、住址,以及在她心中的位置,阿爾伯爾街的公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為親眼看到這一切感到自豪。
「那你就祈求上帝不要發生這樣的事,」她說,「因為只要有一個人被槍斃,我就往你的湯里投毒。」
「請原諒我這蝙蝠似的模樣。」她說,「但是我在加泰羅尼亞待了五十多年,這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準時赴約。」
小狗縮成一團,驚恐地看著她,兩顆晶瑩的淚珠從臉上滑落。這時候,瑪利亞回過頭,準備繼續與推銷員交談,發現他一臉困惑。
小女孩很高興。瑪利亞也興高采烈地回了家,覺得實現了心中醞釀成熟多年的夢想。然而,這個夢想並沒有變成現實,不是因為遲暮的脆弱,也不是因為死神姍姍來遲,甚至都不是她自己的決定。命運為她選擇了十一月一個寒冷的下午。她離開公墓時,突然下起了暴雨。那時她剛在那三塊無名碑上寫下逝者們的名字,正朝公交車站走去。一陣突如其來的雨澆得她渾身濕透,她匆忙躲到一個廢棄的街區的門廊下。這個街區看上去像是在另一個城市,倒塌的倉庫、落滿灰塵的廠房和巨大的貨車使暴雨的喧囂更加可怖。她試圖用身體暖和被淋濕的小狗,與此同時,眼睜睜地看著擠得滿滿的公交車和插著停運小旗的空計程車一輛接一輛疾馳而過,沒有一個人理會她求助的手勢。就在她完全絕望,覺得只能指望奇迹的時候,一輛豪華的金色轎車幾乎是無聲無息地從洪水泛濫的街上駛過,突然在街角停下,然後倒回她站的地方。唰的一聲,車窗神奇地降了下來,司機表示可以捎她一程。
見鬼!」他驚呼道,「它哭了!」
「我沒有理由嘲笑任何人。」他用卡斯蒂利亞語說,語氣嚴肅而堅決,「更別提是對您這樣的女士。」
「我能上去嗎?」
「悉聽尊便。」
「那就是這裏。」推銷員用隨身攜帶的形狀像鋼筆、可以伸縮的小棍指著地圖上的一處,「沒有哪個海可以升到這個高度。」
「我能上去嗎?」
九月末的一個周日,她目睹了那個山坡上的第一場葬禮。三個星期後,某個冷風肆虐的下午,一個剛結婚的年輕女孩被安葬在她旁邊的墓穴。到這年年底,已有七塊墓地的主人入土為安。但在短暫的冬季,這個數字沒有發生變化。她沒有感到任何不適。隨著天氣逐漸轉暖,從打開的窗戶湧進來生活的種種喧囂。她感覺自己更有活力去擺脫夢中那個神秘的預兆了。在最熱的幾個月里,卡多納伯爵去山上避暑,回來后發現她甚至比五十多歲時那種令人驚異的青春狀態更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