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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你的血跡

雪地上你的血跡

事實上,外交使團的人全都在欣賞那枚光彩奪目的戒指,它必定價值不菲,不只是因為上面那些很高級的鑽石,更是因為它在歷史傳承中保存得完好無損。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那根手指開始流血。隨後大家的注意力轉向了那輛新車。大使先生別出心裁,把車運到了機場,用玻璃紙包上,還打了一個巨大的金色蝴蝶結。但比利·桑切斯沒有對他的創意表現出任何讚賞,因為急切地想要看到車子的真容,他一把撕開了包裝紙,然後激動得喘不過氣來。這是當年新出的可摺疊式敞篷賓利,全真皮內飾。天空像一件灰濛濛的斗篷,從瓜達拉馬山脈刮來的風冰冷刺骨,暴露在這種惡劣天氣中的滋味並不好受。但是比利·桑切斯對冷還沒有概念,他把整個外交使團晾在沒有屋頂的停車場,仔細欣賞著愛車,甚至把車內最隱秘的細節都檢視了一遍,全然沒有意識到,為了維持禮儀,那些人都快凍僵了。接下來,大使先生坐在副駕駛座,指引他把車開到大使官邸,那裡已經為他們設下了接風午宴。一路上,大使向他介紹這座城市的名勝,但他似乎一心沉醉於新車的魔力中。
在到達巴約納之前又開始下雪。才剛晚上七點,街上就空無一人,所有房子都因狂風怒號而大門緊鎖。他們轉了很多圈也沒找到一家藥店,決定繼續往前走。比利·桑切斯對這一決定感到高興。他對新奇的汽車有一種不知疲倦的激|情,而他的父親對他懷著深深的負罪感,而且也有滿足他的經濟實力。這輛作為結婚禮物的可摺疊式敞篷賓利帶給他前所未有的駕駛體驗。他在方向盤前是如此陶醉,以至於越開越興奮。他們在波爾多的錦繡酒店預定了新婚套房,他決心當晚到達,不管是狂風還是大雪都不能阻止他。相反,妮娜·達肯德感到筋疲力盡,尤其是在從馬德里過來的最後一段公路上,那段路崎嶇狹窄,天上還下著冰雹。過了巴約納之後,她用手帕緊緊地纏住無名指,希望把血止住,然後就睡著了,睡得很沉。快到半夜時比利·桑切斯才發現她睡著了。這時雪已經停了,在松樹之間穿梭的風也突然平息了,荒原上的夜空綴滿了冰冷的星星。已經過了一片漆黑的波爾多,但他只是在公路邊的加油站停了一下,給車加滿了油,因為他感覺自己還有足夠的精神一口氣開到巴黎去。他對這個價值兩萬五千英鎊的巨大玩具相當滿意,甚至沒顧上問一句睡在他身邊的這個光彩照人的女孩是否同樣興奮。她纏在無名指上的手帕已經被鮮血浸透,在她少女的夢中,第一次掠過陣陣不安的陰影。
「沒什麼事。」妮娜·達肯德微笑著說,給他看了下戴著鑽戒的手指,指肚上有一個被玫瑰刺破的傷口,幾乎看不出來,「就是被扎了一下。」
醫生完成了檢查。儘管帶著奇怪的亞洲口音,他準確無誤的西班牙語仍舊讓他們大吃一驚。
「醫生,」他說,「她懷孕了。」
「可是,見鬼,您這些天跑哪兒去了?」他喊道。
他們有些茫然,但是醫生用一個親切的手勢讓他們平靜下來,然後下令把擔架床推走。比利·桑切斯緊握著妻子的手,想要跟上去。醫生用胳膊阻止了他。
「您不能去。」他說,「她要去重症監護室。」
「最好還是等到了巴黎再說。」妮娜·達肯德說,「暖暖身子,找一張鋪著乾淨床單的床,就像其他已婚人士那樣。」
醫生對這個消息並不像比利·桑切斯預想的那樣重視。「你做得很好,的確應該告訴我。」他說完就跟著擔架床走了。陰鬱的大廳里飄著一股病人的汗味兒,比利·桑切斯站在原地,看著妮娜·達肯德被帶走後空蕩蕩的走廊,不知道該做什麼。之後他就跟其他等待的人一起坐在木頭長椅上。不知道他在那裡待了多久,當他決定離開醫院的時候,天已經又黑了,雨還在下。他還是不知道該做什麼,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安置自己,他已經被這個世界的重量壓垮了。
「很嚴重嗎?」他問。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在路邊一家小餐館洗了臉,上了廁所,在吧台喝了咖啡,吃了幾個熱的羊角麵包。旁邊有幾位卡車司機在吃早飯,喝的是紅酒。妮娜·達肯德在洗手間注意到襯衫和裙子上有血跡,但是並沒有試圖清洗。她把被血浸透的手帕扔進垃圾桶,把婚戒換到左手,用水和香皂仔細清洗了受傷的手指。傷口小得幾乎看不見。然而,她一回到車裡,手指又開始流血,於是她把手臂伸出窗外,想著田野上寒冷的空氣有助於止血。這一舉動仍是徒勞,但她還是沒有警覺起來。「如果有人想要找到我們,簡直易如反掌。」她帶著天生的幽默說,「只要跟著雪地上我的血跡就行了。」接著她仔細想了想自己說的話,在第一縷晨曦中,笑靨如花綻放。
以比利·桑切斯的生活經歷,這個建立在精打細算基礎上的世界對他來說簡直是個無法破解的謎。他到底也沒弄明白,樓梯里的燈為何總是在他到達他那層之前就熄滅了,他也不知道如何讓它再亮起來。他花了半個早上才發現每一層的樓梯平台處都有一個小房間,裏面有一個抽水馬桶。他已然決定就在黑暗中上廁所了,這時意外地發現從裏面插上插銷燈就會亮,這樣設計是為了防止人們忘記關燈。淋浴間在走廊盡頭,他堅持每天洗兩次,和在家鄉時一樣,洗澡是另收費的,而且只收現金。熱水由管理處控制,每次只流三分鐘就停了。不過,比利·桑切斯還算清醒,明白這種跟他的祖國迥異的秩序無論如何總比外面一月份的惡劣天氣好點兒。此外,他感到茫然而孤獨,不知道失去了妮娜·達肯德的庇護,自己將如何生活下去。
「在旅館里,」他說,「就在那裡,拐過去就是。」
比利·桑切斯迷惑不解。
三天前,他們在一萬公裡外的卡塔赫納舉辦了婚禮,大主教親自為他們祝福。對於這段婚姻,他的父母很吃驚,她的父母則很失望。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明白他們相read•99csw•com愛的真正原因,誰也不知道這段出人意料的愛情是如何開始的。一切都始於婚禮前三個月。那是一個周日,比利·桑切斯帶著一幫小混混突襲了馬韋利亞海濱浴場的女更衣室。妮娜·達肯德剛滿十八歲,不久前才從瑞士聖布萊斯的沙泰勒尼寄宿學校回來。她會說四種語言,每一種都口音純正,而且精通高音薩克斯。那是她回來以後第一次到海邊過周末。她脫|光了衣服,正準備換上泳衣,這時隔壁更衣室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和推攘時的驚叫聲,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直到她那個更衣室的門閂被撞得粉碎,她看到面前站著一個她所能想象的最俊美的壞蛋。他只穿了一條豹紋內褲,身材勻稱,肌膚富有彈性,泛著海邊居民特有的金色光澤。右手腕戴著一個羅馬角鬥士那樣的金屬手環,手上纏著一根鐵鏈,這是他的致命武器。脖子上掛著一個沒嵌聖像的小牌子,隨著他心髒的跳動靜靜起伏。兩人都出身於地方上的名門望族,這些家族從殖民時期起就肆意操縱著這座城市的命運。他們倆曾一起上過小學,也曾在生日聚會上一起戳破過很多糖果袋。但因為多年不見,第一眼並沒有認出彼此。妮娜·達肯德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做任何動作來遮掩自己赤|裸的身體。然後比利·桑切斯開始了他幼稚的儀式:脫下豹紋內褲,向她展示自己驚人的堅挺武器。她直視著他,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
「你簡直是個野人。」她說,「開了十一個小時,什麼都沒吃。」
他感到一陣恐慌,稀里糊塗地進了遇到的第一家咖啡館,要了一杯白蘭地,同時試圖理清自己的思緒。在沉思的過程中,他看見牆上有好多面鏡子,從各個角度映出很多個自己,看上去惶恐而孤獨。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了死亡的現實性。但隨著第二杯酒下肚,他感覺好多了,突然想到可以返回使館。他在口袋裡摸索那張卡片,以期回憶起那條街的名字,赫然發現卡片背面印著旅館的名字和地址。這次經歷讓他感覺如此沮喪,整個周末除了吃飯和把車停到相應的路邊,他沒有走出過房間一步。整整三天,外面一直在下著髒兮兮的小雨,跟他們到達的那天早上一樣。比利·桑切斯從來沒有完整地讀過一本書,這時候卻希望手頭有一本,使自己不必一直無聊地躺在床上,但是他在妻子的行李箱里找到的幾本書都不是西班牙語的。他只能繼續乾等著星期二到來,盯著壁紙上不斷重複的孔雀圖案,沒有一刻停止想念妮娜·達肯德。星期一,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房間,想象著如果她看到會說什麼。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那件貂皮大衣上沾了血跡,已經幹了。他從手提箱里找出香皂,整個下午都在洗這件大衣,直到它變得跟在馬德里被送上飛機時一樣。
他們國家的外交使團在貴賓廳迎接他們。大使和大使夫人是兩家共同的老朋友,而且,妮娜·達肯德出生時是當年還是醫生的大使親手接生的。為了迎接她,他捧著一束嬌艷欲滴的玫瑰,連花瓣上的露珠都像是假的。她因為自己作為新娘顯得太過年輕而有些不自在。行過問候的貼面禮后,她接過了那束玫瑰,但是被花莖上的一根刺扎傷了手指。她以一句風趣的話將這一不幸事件帶了過去。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在那裡,他上過所有私立和公立的學校,但永遠都在念同一個年級,直到最後因人人嫌棄而輟學。第一次看到跟家鄉不一樣的城市,那一棟棟灰色的房屋,大白天也亮著燈,光禿禿的樹,遙遠的海,這一切都加重了他心中無助的感覺,他努力壓制著。然而,在不知不覺中,他很快就忘掉了這種感覺。一場短暫的狂風悄然而至,那是這個冬季的第一場大風。當他們吃完午飯從大使官邸出來,準備去往法國的時候,整座城市披上了一層亮晶晶的雪。比利·桑切斯忘記了他的車,當著所有人的面歡呼雀躍,抓起雪往自己頭上撒,還穿著羊皮外套當街打滾。
儘管如此,妮娜·達肯德還是擔心他會在開車的過程中打盹。她從在馬德里收到的眾多禮物中翻出一個盒子打開,試圖往他嘴裏塞一塊蜜橘,但他扭頭躲開了。
光是走出貝爾福獅子廣場的環島就花了一個多小時。咖啡館和超市都亮著燈,就像夜裡一樣。這是巴黎一月份一個典型的周二,天灰濛濛的,到處都髒亂不堪,沒完沒了地飄著沒能凝成雪花的細雨。所幸丹費爾-羅什洛大街還比較通暢,駛過幾個街區后,妮娜·達肯德示意丈夫右轉,把車停在一座巨大而陰森的醫院的急診入口處。
「我是故意的,」她說,「為了讓大家注意到我的婚戒。」
當警衛把蓋了戳的護照交還他們時,比利·桑切斯問他哪裡可以找到藥店,好處理一下妻子受傷的手指。警衛迎著風大喊,到昂代伊去問,在法國那邊。但昂代伊的警衛們躲在裝了玻璃窗的溫暖明亮的崗亭里,穿著單衣坐在桌邊,一邊打牌一邊蘸著酒吃麵包。只須瞧一眼這車的體積和檔次,警衛們就示意他們進入法國。比利·桑切斯按了幾次喇叭,但警衛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其中一個拉開玻璃窗,用比狂風還憤怒的聲音吼道:
他想起了他的母親。任何時候他都不知道她在哪兒。迷人而健談的母親,每到傍晚就穿上禮服,耳邊別著一朵玫瑰,因為那些華美布料的束縛熱得喘不過氣來。他七歲的時候,有一天下午突然闖進她的房間,吃驚地看見她跟她的一個露水情人赤身裸體待在床上。他和母親從未談論過這件事,它讓兩人之間建立起一種比愛更有用的同謀關係。然而,他從未意識到這一點,以及自己作為獨生子的孤獨人生中其他很多可怕的事情。直到這天晚上,在巴黎市內一間悲傷的閣樓里,他在床上輾轉難眠,發現找不到一個可以向其訴說自己的不幸的人,同時又無比憤怒,因為他無法抑制哭泣的慾望。
當妮娜·達肯德的父母回到家時,他們倆已經在愛的道路上走出很遠了。世上其他事情都被他們拋在了腦後,他們隨時隨地纏綿,試圖把每一次都當成一次新的探索九-九-藏-書。一開始他們盡其所能在比利·桑切斯那些運動轎車裡做|愛,那是他父親為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贈予他的。然後,當在車裡做|愛對他們來說變得易如反掌時,兩人在晚上鑽進馬韋利亞空無一人的更衣室,那是命運讓他們相遇的地方。最後,在十一月的狂歡節期間,他們喬裝改扮,在客西馬尼古老的奴隸社區那些暗娼的庇護下,躲在出租屋裡親熱。就在幾個月前,那些暗娼還不得不忍受比利·桑切斯和他那幫小混混的騷擾。妮娜·達肯德將以前傾注在薩克斯上的狂熱轉向這些幽會,直到她那被馴服的小惡棍終於體會到她最初所謂的「必須表現得像個黑人」到底意味著什麼。比利·桑切斯有求必應,不但能很好地滿足她,而且跟她一樣樂此不疲。婚禮之後,他們第一次做|愛是在穿越大西洋的飛機上。當空姐們都睡著了,兩人勉強擠進飛機的衛生間,氣喘吁吁,更多的是因為樂不可支,而非性|愛的愉悅。婚禮之後二十四小時,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妮娜·達肯德已經懷孕兩個月了。
「顯然,」她回答說,「這也是我們第一次成為已婚人士。」
天黑時他們到達邊境,妮娜·達肯德發現自己戴著婚戒的手指還在流血。一個戴著漆皮三角帽還頂著粗羊毛毯子的警衛提著碳燈檢查了他們的護照,同時努力不讓自己被比利牛斯山的狂風掀倒。儘管這是兩份合法的外交護照,警衛還是提高燈對照了一下他們的面容跟照片是否一致。妮娜·達肯德幾乎還是個小女孩,眼睛像歡快的小鳥,蜜糖色的皮膚在一月陰冷的夜晚依舊散發著加勒比陽光的暖意。她的大衣一直包到脖子,是用貂頸部的毛皮做的,整個邊境駐軍一年的工資加起來都買不起。開車的是她的丈夫比利·桑切斯·德阿維拉,比她還小一歲,幾乎和她一樣漂亮,穿著蘇格蘭格子外套,戴著網球帽。跟妻子相反,他是運動型的,個子很高,下額稜角分明,一看就是那種不善言辭、有些粗魯的人。但最能體現他們身份地位的是這輛銀灰色的轎車,車內散發著豪華的野性氣息,在這窮人聚集的邊境上絕無僅有。後座上堆滿了全新的行李和很多還沒打開的禮物。還有一個高音薩克斯,妮娜·達肯德曾將生命中大部分激|情寄託於此,直到在海濱浴場被她可愛的「流氓」那彆扭的愛所征服。
根據幾年後我在這家醫院的檔案中查到的,妮娜·達肯德於一月七日星期二上午九點半入院。第一個晚上,比利·桑切斯就睡在停在急診入口處的車裡。第二天一大早,他在他找到的最近的咖啡館吃了六個煮雞蛋,喝了兩杯加牛奶的咖啡,因為自從離開馬德里,他還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然後他回到急診大廳,想去看妮娜·達肯德。裏面的人費了好大勁兒終於讓他明白應該從正門進去。在正門那裡,他總算找到一個做服務工作的阿斯圖裡亞斯人為他充當翻譯,跟看門人交流。他確認了妮娜·達肯德的確已經在這裏登記住院,但是只有每周周二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允許探視。也就是說,六天以後。他試圖尋找那個說西班牙語的醫生,將其描述為一個光頭的黑人。但是就憑這兩個簡單的特徵,誰也沒法確認到底是誰。
於是他知道了一切。在巴黎最優秀的醫學專家們徒勞地奮戰了七十個小時之後,妮娜·達肯德於一月九日星期四晚上七點十分因失血過多而去世。直到最後一刻她都保持著鎮靜和清醒。她指點他們去雅典娜廣場旅館找她丈夫,因為他們在那裡預定了一個房間,還提供了資料,好讓醫院聯繫上她的父母。使館于周五收到外交部發來的緊急電報,那時候妮娜·達肯德的父母已經飛往巴黎。大使親自負責遺體防腐處理及葬禮等事宜,並同巴黎警察局長保持聯繫,以期找到比利·桑切斯。從周五晚上一直到周日下午,一條緊急尋人啟事在電台和電視台循環播放。在那四十個小時里,他是整個法國都在尋找的人。在妮娜·達肯德包里找到的他的照片被張貼在全城的大街小巷。有三輛同一型號的可摺疊式敞篷賓利被找到,但沒有一輛是他的。
她需要有人幫助才能下車,但是並沒有慌亂,也沒有喪失清醒。在等待值班醫生的時候,她躺在擔架床上,回答著護士關於身份和病史的例行詢問。比利·桑切斯帶著她的包,緊握著她戴著婚戒的左手,感覺那隻手冰冷無力,而她的嘴唇已經失去了血色。他一直陪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直到值班醫生趕到,對她受傷的手指迅速做了檢查。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人,古銅色的皮膚,禿頭。妮娜·達肯德沒有注意他,而是望著丈夫,青灰色的臉上浮現出微笑。
離開使館之後,比利·桑切斯發現自己站在協和廣場上不知該做些什麼。越過旁邊的屋頂,他看到埃菲爾鐵塔似乎離得很近,於是打算沿著碼頭走過去。但是很快他就發現,實際上要比看起來遠得多,而且隨著他的追尋,鐵塔也在改變方位。於是他在塞納河畔的長椅上坐下,想著妮娜·達肯德。他看著拖船從橋下穿過,感覺它們不像船,而像一座座漂泊的房子,有著彩色的屋頂,窗台上擺放著花盆,還拉了繩子,用來在甲板上晾衣服。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看一個一動不動的釣魚人,連釣竿和水裡的釣線都紋絲不動,直到看累了,也沒有等到什麼東西動一下。天色開始暗下來,他決定叫個計程車回旅館。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沒有記下旅館的名字和地址,而且完全不知道那家醫院位於巴黎哪個區。
妮娜·達肯德再次向丈夫報以微笑,然後揮手告別,直到擔架床消失在走廊盡頭。醫生落後幾步,研究著護士在登記表上寫下的內容。比利·桑切斯叫住他。
於是妮娜·達肯德把大衣領子豎起來蓋住耳朵,從車上下來,用純正的法語問那個警衛哪兒有藥店。警衛嘴裏塞滿了麵包,習慣性地回答這不關他的事,何況是在這樣的風暴天,然後關上了窗戶。但是接著他又定睛看了看這個女孩,她正吮吸著受傷的手指,整個人籠罩在天然貂皮閃爍的光澤中,使他恍惚覺得像是萬聖夜某個神秘的形象。於是他立刻改變了態度,解釋說,離這裏最近的城市是比亞里茨,但因為是嚴冬,加上正刮著狂風,也許要到更遠一點兒的巴約納才能找到一家開門的藥店。九*九*藏*書
周二天亮時分,空氣渾濁而寒冷,但是沒在下雨。比利·桑切斯六點就起床了,跟一大群捧著禮物和鮮花的患者親屬一起等在醫院大門口。他隨著人群走進醫院,手臂上搭著貂皮大衣,什麼都沒打聽,也完全不知道妮娜·達肯德會在哪裡,但是他確信自己必須找到那個亞裔醫生。他穿過一個很大的庭院,裏面種著花,還有野生的小鳥。庭院兩邊是病房:女病房在右,男病房在左。他跟著那些訪客進了女病房,看到一長排女病人坐在床上,穿著醫院的病號服,明亮的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她們身上。他甚至想,所有這些都比在外面所能想象的更歡樂。他來到走廊盡頭,然後又折回來找了一遍,直到確信這些女病人里沒有妮娜·達肯德。之後他再次來到外面的走廊上,從窗口望著男病房那邊,直到他自覺認出了他要找的那個醫生。
這一夜的失眠也有收穫。周五早晨,因為徹夜未眠,他起床時憔悴不堪,但他決心重新定義自己的生活。他最終決定撬開行李箱換件衣服,因為所有鑰匙都在妮娜·達肯德的包里,大部分現金和電話本也在裏面,本來在電話本上也許可以找到巴黎某個熟人的電話。還是在那家咖啡館,他發現自己已經學會了用法語打招呼,還有點火腿三明治和加奶咖啡。他也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點任何形式的黃油或者雞蛋,因為永遠學不會那些詞的發音。但黃油總是隨著麵包一起上來,而煮雞蛋在食品櫃里就可以找到,不需要點,自取即可。此外,三天以來服務員都對他很熟悉了,能夠幫助他表達自己的意願。於是周五午餐時分,他絞盡腦汁,點了牛排配炸薯條和一瓶酒。喝完感覺很好,就又點了一瓶,喝了一半。吃完飯他穿過街道,下定決心要闖進醫院。他不知道妮娜·達肯德在哪兒,但是那個亞裔醫生出人意料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他。他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選擇了急診入口,他覺得那裡的警衛會相對薄弱些。但他甚至沒能走到妮娜·達肯德向他揮手道別的走廊。一個制服上有血跡的保安在他經過時問了一句什麼,他沒有理會。保安跟著他,一直用法語重複同一個問題,最後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使他不得不停下來。比利·桑切斯使出從前當流氓時的招數試圖擺脫他,於是保安開始用法語問候他的母親,並輕而易舉地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後,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把幾乎雙腳懸空、疼得齜牙咧嘴的他拎到門口,像扔一袋土豆一樣扔到當街。
「這是你第一次拒絕我。」他說。
「男子漢不吃甜點。」他說。
但她沒有時間細想這些了。到了巴黎郊區,傷口開始血如泉涌。她真切地感覺到靈魂正在經由傷口離開身體。她試圖用手提包里裝的衛生紙阻斷血流,但還沒來得及包住手指就已被鮮血浸透,不得不扔出窗外。她身上的衣服、大衣、車座慢慢地都被血浸透了,但兩人都無計可施。此時比利·桑切斯才真的感到害怕了,堅持要找一家藥店。但這時候她已經明白,這並不是藥劑師可以解決的事。
「我剛好在想,在雪地上做一定很刺|激。」他說,「就在這裏,如果你願意。」
「我們馬上就要到奧爾良門了,」她說,「繼續往前開,沿著勒克萊爾將軍大街,就是最寬、樹很多的那條,然後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快到奧爾良時,霧氣漸漸消散,一輪圓月照亮了白雪覆蓋的田地,但交通狀況卻變得更糟糕了,路上擠滿了往巴黎運蔬菜的大貨車和運酒車。妮娜·達肯德很想替丈夫開一段,但她甚至不敢暗示這個意思,因為第一次約會時他就提醒過她,對於男人來說,沒有比讓自己的女人開車更大的羞辱。在熟睡了五個小時后,她感覺很清醒,而且也很高興他們沒有停在法國哪個鄉下小旅館。她從小跟隨父母旅行過無數次,很有經驗。「那兒有著世界上最美的風景,」她說,「但即便一個人快要渴死了,都不會有人給他一杯免費的水喝。」她對此深信不疑,所以在臨行前最後一刻又往手提包里塞了一塊香皂和一卷衛生紙,因為法國的旅館里從來沒有香皂,廁紙都是前一個星期的報紙裁成的小塊,掛在鉤子上。此時此刻她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浪費了一整晚沒有做|愛。她丈夫立刻給出了回應。
狂風過後,下午天空重又變得清澈。離開馬德里時,妮娜·達肯德第一次發現自己的手指在流血。她很驚訝,因為在隆重的午宴結束之後,她還曾吹奏薩克斯為喜愛用義大利語演唱歌劇詠嘆調的大使夫人伴奏,那時她幾乎沒有感覺到無名指有任何不適。一路上,她一邊給丈夫指點去往邊境最近的路,一邊在每次流血時下意識地吸吮手指,到達比利牛斯山的時候才想到要找一家藥店。但因為連日來旅途勞頓,她很快就睡著了,夢中感覺車子行駛在水上。當她帶著對噩夢的印象突然醒來時,很長一段時間都忘了她手指上還纏著手帕。她看了一眼儀錶盤上亮著的鍾,已經凌晨三點多了。她在心裏計算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他們早就過了波爾多,也過了昂古萊姆和普瓦捷,正在穿過被洪水淹沒的盧瓦爾河的堤壩。月光透過薄霧照射下來,松樹環繞的城堡的剪影仿若出自童話。憑著記憶,妮娜·達肯德估計大約再過三小時就能到巴黎了,而比利·桑切斯在方向盤前仍然毫無倦意。https://read.99csw.com
那天下午,因為這慘痛的教訓,比利·桑切斯開始變得成熟。他決定去自己國家的大使館尋求幫助,要是妮娜·達肯德就會這麼做。旅館的看門人顯得有些孤僻,實際上卻十分熱心,而且對各種語言都很有耐心。他幫比利·桑切斯在黃頁上找到使館的電話和地址,記在一張卡片上。接電話的是個和藹的女人,從她緩慢呆板的語調中,比利·桑切斯立刻聽出了安第斯山脈的口音。他首先報上自己的全名,確信那兩個姓氏會讓那個女人大為震驚,但電話那頭的聲音沒什麼變化。他聽到她用背熟的措辭解釋說大使先生目前不在辦公室,第二天才會上班,而且無論如何,除非有特殊的事情並且事先預約,大使是不會接見他的。於是,比利·桑切斯認識到,這條路也無法將他送到妮娜·達肯德身邊,他以同樣的禮貌謝過她,然後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使館。
「無論如何,也不過四天時間。」他最後說,「在這期間,您可以去參觀盧浮宮。很值得一去。」
真的是他。他正跟其他醫生還有幾個護士一起檢查一個病人。比利·桑切斯走進那間病房,推開其中一個護士,站到了那個亞裔醫生面前。醫生正在俯身查看病人。比利·桑切斯叫了他一聲。醫生抬起那雙冷靜的眼睛,想了一下,認出了他。
「不會的,年輕人。」他說,「我這個食人魔寧可餓死也不會砍下一隻如此美麗的手。」
「兩個月。」
這是整個旅途中最艱難的一段。勒克萊爾將軍大街是交通樞紐,擠滿了小汽車和摩托車,雙向都堵得嚴嚴實實,中間還夾雜著開往市中心市場的巨型卡車。嘈雜而無用的喇叭聲讓比利·桑切斯煩躁不已,一路上跟好幾個司機互相用粗話大聲辱罵,甚至差點兒下車去跟其中一個打架。但妮娜·達肯德最終使他相信,法國人是世界上最粗野的民族,但從不打架。這再次證明了她出眾的理性,因為那時,她正儘力使自己不失去意識。
妮娜·達肯德認真地想了一下。在公路旁邊,月光下的雪看上去蓬鬆而溫暖,但是隨著靠近巴黎郊區,車流越來越密集,還有幾座燈火通明的工廠和無數騎著自行車的工人。如果不是冬天,這會兒應該已經天色大亮了。
「我見過更大更堅硬的,」她壓制著內心的恐懼,「所以,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你要想清楚。想要和我在一起,你必須表現得比黑人更好。」
星期三上午,他一進房間就撲倒在床上,外套都沒脫,想著他那幾乎無所不能的小妻子還在街對面的醫院里不停地流血。但睡意來得如此自然,他很快就屈服了。醒來的時候,錶針指向五點,但他無法判斷是下午五點還是早上五點,也不知道當天是星期幾,窗外這座風雨交加的城市是哪裡。他睜著眼躺在床上等著,一直在想妮娜·達肯德,直到確定天真的亮了。然後他去了前一天去的那家咖啡館吃早飯,在那裡得知當天是星期四。醫院里亮著燈,雨已經停了,於是他靠在醫院大門對面的一棵栗樹上,看著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希望能碰到那天接診妮娜·達肯德的亞裔醫生。他沒有看見他。午飯後的等待也毫無結果。最後他不得不放棄,因為他快要凍僵了。晚上七點,他喝了一杯加奶的咖啡,吃了兩個自己從食品櫃里拿的煮雞蛋。四十八小時前他在同一個地方吃了同樣的東西。當他回到旅館準備上樓睡覺時,發現其他所有車都停在一側的便道上,只有自己的車孤零零地停在另一側,擋風玻璃上貼著一張罰單。旅館的看門人費了好大勁兒跟他解釋,在一個月的奇數日期只能在奇數門牌號那一側停車,偶數日期就得停到另一側。這麼多理性的花招對於一個典型的桑切斯·德阿維拉家族的人來說,簡直難以理解。就在不到兩年前,他還曾開著市長的專車闖進社區影院,當著警察的面撞死人,警察也無動於衷。他更不理解的是,旅館的看門人建議他支付罰單,但不要在這個時候把車挪走,否則到了晚上十二點他得再挪一次車。那天後半夜,他第一次不再只想著妮娜·達肯德,而是在床上輾轉反側。他想起了自己在加勒比卡塔赫納公共市場的同性戀酒吧度過的那些悲傷的夜晚;想起了煎魚的味道和碼頭小餐館里的可可飯,那些碼頭總是停靠著阿魯巴的縱帆船;想起了他那掩映在杜鵑花叢中的家,此刻那裡應該還不到晚上七點,他似乎看到父親穿著一身絲綢睡衣在清涼的露台上看報紙。
因此,在到達馬德里的時候,他們雖然早已不是初嘗禁果的戀人,但相互之間還有足夠的激|情使他們表現得像一對真正的新婚夫婦。雙方父母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一切。在下飛機之前,一位禮賓官登上頭等艙,給妮娜·達肯德送來一件白色貂皮大衣,鑲著閃閃發亮的黑色緄邊,那是她父母送給她的結婚禮物。給比利·桑切斯的是一件那個冬季的新款羊皮外套,還有一串沒刻商標的車鑰匙,那是一個驚喜,正在機場等待著他。
事實上,妮娜·達肯德不但還是處|女,而且到那時為止,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赤|裸的男人。但她的挑釁起了作用。比利·桑切斯當時唯一想到的就是狠狠地朝牆上打了一拳。因為鐵鏈還纏在手上,手骨折了。她開著自己的車送他去了醫院,幫助他度過了恢復期,最後兩人一起學著以正確的方式做|愛。在妮娜·達肯德家內院的露台上,他們度過了七月那些炎熱難熬的下午,她家族中六代顯赫的祖先都是在那座宅子里過世的。她用薩克斯吹奏流行歌曲,而他,手上打著石膏,躺在吊床上凝望著她,驚嘆不已。這是拉曼加街區最大最古老的宅子之一,毫無疑問也是最丑的。宅子里有很多落地窗,朝向海灣的一潭死水。但是在下午四點的酷暑中,妮娜·達肯德吹奏薩克斯的那個露台卻是一處避暑勝地,九-九-藏-書鋪著棋盤格瓷磚,對著一個種滿芒果樹和香蕉樹的陰涼庭院。樹蔭下有一座墳墓,前面立著一塊沒刻名字的石板,它們比這座宅子以及這個家族的記憶更古老。就連那些最不懂音樂的人都能感覺到,薩克斯的聲音跟這座有著如此厚重歷史的宅子很不協調。「聽上去像一艘軍艦。」妮娜·達肯德的奶奶第一次聽到的時候說。她的母親則徒勞地想讓她演奏時儀態優雅一些,而不像現在,為了舒服,把裙子撩到大腿,而且雙膝分開。母親覺得,那种放盪的性感並不是演奏音樂所必需的。「我不在乎你演奏什麼樂器,」母親對她說,「只要你演奏的時候把兩腿並上。」但正是這種軍艦離港似的音樂和對愛的執著使妮娜·達肯德能夠打破比利·桑切斯苦澀的外殼。因為結合了兩個高貴的姓氏,他一直頂著殘暴愚蠢的惡劣名聲。在這惡名之下,她發現了一個膽怯而脆弱的孤兒。在手骨恢復期間,他們對彼此的了解越來越深入。一個雨天的下午,他們倆單獨在家,她把他帶上了自己的閨床。愛來得如此自然而流暢,讓他感到驚訝。卧室的牆上掛著英勇的祖先和貪婪的老祖母們的肖像,他們都曾在這張古老的床上享受過雲雨之歡。有將近兩周的時間,每天下午這個時候,他們倆都在先人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一|絲|不|掛地尋歡作樂。即使在做|愛的間歇,他們也赤身裸體,開著窗戶,呼吸著從海灣那邊過來的混合著廢船殘骸的惡臭的空氣。在不吹薩克斯的時候,他們傾聽庭院中日常的嘈雜,香蕉樹下癩蛤蟆單調的呱呱聲,雨水落在無名墓上的聲音,他們以前沒有時間去了解的生命自然的腳步。
媽的快滾蛋!」
使館位於愛麗舍大街二十二號,那裡是巴黎最宜人的地段之一。但是,多年以後,比利·桑切斯在卡塔赫納親口告訴我,那個地方唯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自從到達巴黎,他第一次看到那裡的陽光跟加勒比地區的一樣明亮,埃菲爾鐵塔伸出城市刺入晴朗的天空。接待他的不是大使,而是另一位官員,看上去像是大病初愈,不但穿著黑色的呢絨西服,領口緊扣,系著黑色領帶,而且舉止安靜,聲音溫和。他對比利·桑切斯的焦慮表示理解,但不失溫和地提醒他,此刻他們身處一個文明的國度,這裏的嚴謹規則建立在最為古老和睿智的準則之上,跟野蠻的美洲相反:在那裡,只要賄賂看門人就可以溜進醫院。「不,我親愛的年輕人。」他說。除了服從理性法則等到下周二,沒有其他辦法。
一九七六年
「多久了?」
「在使館吃的午飯還沒消化完呢。」他說。然後又毫無邏輯地補充道:「再說了,在卡塔赫納,這時候人們還沒從電影院出來呢。現在也就十點左右。」
妮娜·達肯德的父母于周六中午抵達巴黎,在醫院的小教堂里守著遺體直到最後一刻,希望能找到比利·桑切斯。他的父母也收到了消息,已經準備好飛往巴黎,但最終因為電報上的差錯沒有成行。葬禮于周日下午兩點舉行,距離比利·桑切斯蝸居的旅館陋室只有兩百米,那時他正因為對妮娜·達肯德的愛受著孤獨的煎熬。在使館接待他的那位官員幾年後告訴我,在比利·桑切斯離開他辦公室一小時之後,他本人就收到了外交部的電報,然後一直在聖奧諾雷郊區街那些隱秘的酒吧尋找他。他承認在接待他時沒太用心,因為根本沒想到那個把羊皮外套穿得不倫不類、在時尚的巴黎顯得愣頭愣腦的漁村小子居然有如此顯赫的家世。周日晚上,就在比利·桑切斯強忍著因惱怒而湧起的淚意時,妮娜·達肯德的父母放棄尋找,用金屬棺材帶走了做過防腐處理的遺體。在之後很多年中,那些看到過妮娜的人們一直在說,從來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因此,當比利·桑切斯在周二早上終於進入醫院時,妮娜已經在拉曼加街區凄涼的公墓中下葬了,距離他們初嘗幸福滋味的房子只有幾步之遙。在醫院大廳里,告知比利·桑切斯這一悲慘消息的亞裔醫生想要給他點兒鎮靜片,他拒絕了。他離開了醫院,沒有道別,也沒有什麼可感謝的。他只想找個人用鐵鏈暴打一頓,以報復自己遭遇的不幸。他離開醫院的時候,甚至沒有注意到雪片正從空中落下,沒有血跡,柔軟潔白,像是鴿子的羽毛,而巴黎街頭一片歡騰,因為那是十年來第一場大雪。
他對新車的著迷勁兒還沒過去。儘管在飛機上沒怎麼睡,他卻自我感覺很清醒,有足夠的精力在天亮時到達巴黎。
「別害怕。」她的幽默感無可抵擋,「唯一有可能發生的事,就是這位食人魔把我的手砍下來吃掉。」
「想象一下,」她說,「雪地上的血跡,從馬德里到巴黎。你不覺得這像一首很美的歌曲么?」
妮娜·達肯德住院的消息讓他安心了些。他回到停車的地方,一個交警要求他把車停到再往前兩個街區的一條狹窄的小街上,而且必須是奇數門牌號那一側。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棟改造過的建築,掛著「尼科爾旅館」的招牌。這家旅館只有一顆星,前廳很小,裏面除了一張沙發和一架陳舊的立式鋼琴別無他物,但是尖聲尖氣的店主能跟說任何語言的人交流,只要他們付錢。比利·桑切斯帶著十一件行李和九個禮物盒住進了唯一一間空房,那是九樓的一間三角形閣樓。螺旋形樓梯里飄著一股煮菜花的味道,他爬到九樓時已經快喘不過氣來。房間的牆壁上矇著暗淡的織物,透過唯一的窗戶只能看到灰濛濛的內院。房間里有一張雙人床,一個巨大的衣櫃,一把簡單的椅子,一個便攜浴盆,一個盥洗台,上面放著臉盆和水罐,所以在這個房間里待著的唯一方式就是躺在床上。所有這些東西不止陳舊,可以說是破爛不堪,但幸好十分乾淨,還帶著一股新鮮健康的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