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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他說,「您替我做出了我一生中最後的決定。」
他一再提出辭職,已經編進了民間歌謠,最早一次是總統就職演說中一句模稜兩可的話:「我獲得和平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執政的最後之日。」以後幾年裡,他在不同場合又多次要求辭職,誰都說不準是不是他的真實想法。兩年前的一次搞得盡人皆知。那是九月二十五日晚上,有人企圖在政府大樓的卧室里暗殺將軍,他僥倖脫險,沒穿外套在一座橋下躲藏了六小時。第二天清晨,議會派一個代表團去探望,只見他身上裹著羊毛毯,兩腳泡在一桶熱水裡,不是由於高燒,而是由於失望,顯得萎靡不振。他向代表們宣布陰謀不予調查,不對任何人進行傳訊,原定元旦召集的議會立即提前舉行會議,選舉另一位共和國總統。
「留下來吧,」部長說,「為了祖國的安危,您最後犧牲一次吧。」
昨晚,他接待的最後一個來訪者是曼努埃拉·薩恩斯,那個愛他但並不會陪他進行這趟死亡之旅的久經戰火磨鍊的基多女人。她每次都留下不走,任務是讓將軍了解外出期間的所有情況,因為長久以來,將軍除她之外誰都不信任。他留下一些東西交給曼努埃拉保管,這些東西除了他用過的紀念意義之外,沒有什麼價值,還留下幾本他最喜愛的書籍,以及兩箱私人文件。在前一天簡短的正式告別儀式上,將軍曾對她說:「我很愛你,如果你現在比以前更理智,我會更愛你。」在八年熾烈的愛情生活中,將軍對她做過許多敬重的表示,她對這句話也是這麼理解的。將軍的熟人中間,唯有她相信他這次真的要走了。也唯有她至少有個切實的理由希望他再回來。
他神情疲憊,但他的決心使人深信不疑。不過元帥早就知道,現在坐的這把椅子永遠不會歸他。前不久,當將軍初次提出由他擔任總統的可能性時,他說他永遠不會治理一個制度與方向日趨危險的國家。按照他的想法,整頓的第一步是把軍人排除在權力機構之外,他打算向議會提議今後四年中總統之職不能由軍隊將領擔任,用意也許是阻止烏達內塔上台。但是反對這一修正案最激烈的人將會是最有勢力的人,也就是軍隊的將領們。
他們是八年前在基多慶祝解放的豪華舞會上相識的,當時她已是詹姆斯·索恩醫生的妻子,索恩是總督統治末期躋身於利馬貴族圈子裡的英國醫生。她是將軍喪偶二十七年來長期保持愛情關係的最後一個女人,也是將軍的心腹、文件保管員和最富激|情的朗讀者,並且是他的參謀部成員,有上校軍銜。她曾醋意大發,爭吵得凶時差點咬下他一隻耳朵,這已成遙遠的往事;可是他們一些最平常的交談仍舊會導致憎恨的爆發和綢繆繾綣的和解。曼努埃拉並不留下過夜。這一季節傍晚轉瞬即逝,她總是趕在天黑之前到家。
當然,他可以參加制憲議會,如果向他提出,甚至可以接受擔任議會主席的榮譽。但是僅此而已。十四年的戰爭已經教會了他,能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他建立了玻利維亞共和國,把這片未開發的廣袤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條,擔任總統期間懂得了權力變幻無常的道理。他的穎悟使他明白光榮的虛幻。「因此我不能接受,閣下。」他總結說。六月十三號,聖安東尼奧日,他必須趕到基多和他的妻子女兒團聚,不僅在這一年而且要在他有生之年和她們一起慶祝他的命名日。上一個聖誕節他已下定決心在愛的歡愉中為她們而生活。
「總而言之,」他嘆息說,「那些蠱惑家又贏了,並且一舉兩得。」
將軍這才聽說全城早已知道的事情:好幾起暗害他的陰謀正在醞釀,最後一批支持他的人守著房子警戒防範。門廳和內宅花園的迴廊由輕騎兵和投彈手把守,他們都是委內瑞拉人,準備護送將軍到卡塔赫納港口,在那裡乘帆船去歐洲。兩個士兵打開鋪蓋卷橫睡在卧室正門口,副官們則在卧室旁邊的廳里玩紙牌,等曼努埃拉朗讀結束,但是士兵們良莠不齊,不少人來路不明,在這種時候誰都不敢擔保不出什麼事。將軍不為壞消息所動,做了一個手勢讓曼努埃拉繼續往下念。
曼努埃拉夜間來訪談起這件事時,將軍才知道是他的政敵,也就是他稱之為蠱惑黨的那批人乾的,他們得到治安當局的默許,上街煽動手工業行會反對將軍。那天是星期五趕集的日子,廣場上容易引起騷亂。傍晚一場雷電交加、異乎尋常的大雨驅散了搗亂分子。但是損害已經造成。聖巴托洛梅法學院的學生們攻佔了最高法院,強行對將軍進行公審,他們用刺刀破壞了他的一幅由一位解放軍老旗手繪製的真人大小的油畫像,然後從陽台上扔到街上。喝玉米酒醉了的暴民們搶劫了皇家大道上的商店和郊區沒有及時關門的酒店,在大廣場上槍決了一個用塞滿鋸木屑的布袋紮成的將軍,即使沒有綴純金紐扣的藍色軍服,也一眼就能辨出像誰。他們指控將軍幕後鼓動軍隊叛亂,目的是恢復他連續任職十二年之後被議會一致投票決定剝奪掉的權力。指控他想終身擔任總統,以便把這職位傳給一個歐洲親王。指控他假裝出國,其實是前赴委內瑞拉邊境,打算率領叛軍捲土重來,奪取政權。公共建築的牆上貼滿了攻訐將軍的無頭告示,支持將軍的一些頭面人物躲在別人家裡,等待事態平息。他的主要政敵弗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一派的報紙大肆宣揚說,將軍的所謂疾病和出國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令人厭煩,其實只是政治花招,想讓人們請求他別走。那天晚上,曼努埃拉·薩恩斯把白天的騷亂詳情告訴將軍時,臨時總統的士兵們正在擦掉大主教邸宅牆上一條用炭塗寫的標語:「這傢伙既不會走,也不會死。」將軍聽后嘆了一口氣。
他把代表團送到大門口之前,竭力不流露出自己的憤懣。馬車還沒有走遠,他就發作一陣劇咳,直到傍晚,整個莊園都十分驚慌。官方代表團一個成員說議會的決定非常審慎,挽救了共和國。當時他沒有評論。那天晚上,曼努埃拉硬要他喝下一杯肉湯時,他說:「任何議會都救不了共和國。」臨睡前,他召集了副官和勤雜人員,像前幾次半真半假辭職時那樣鄭重宣告:
總之,誰的彌留時刻都不如他那麼碩果累累。人們以為他快死在帕蒂維爾卡時,他卻再度翻越安第斯山脈,在胡寧告捷,以阿亞庫喬的最終勝利完成了整個西班牙美洲的解放事業,建立了玻利維亞共和國,在利馬受到歡迎,盛況空前絕後,陶醉在榮譽之中。因此,儘管再三宣布他因病將引退出國,官方活動彷彿也證實了這一點,但人們認為只是顯而易見的鬧劇重演,不予置信。
將軍回來後幾天,舉行了政府會議,開得不很愉快,結束時他拉住安東尼奧·何塞·德蘇克雷元帥的胳臂說:「您留一留。」將軍把他帶到只接待少數貴客的私人辦公室,硬要他坐在將軍自己的大扶手椅上。
「全怪那些喪氣的花。」他說。
「總而言之,」將軍總結說,「我們雙手創造的一切,正遭到別人九*九*藏*書的踐踏。」
何塞·帕拉西奧斯回卧室時發現將軍神志不清。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胡話,只聽得懂一句:「誰都不理解。」他發高燒,渾身火燙,不時放幾個惡臭的悶屁。第二天,將軍記不清自己是在說夢話還是譫妄。他把這種情況稱為「我瘋狂的危象」。現在誰都不驚慌了,因為他害這種病已有四年之久,任何醫生都無法做出科學的解釋。次日他又頭腦清醒,彷彿從死灰中獲得新生。何塞·帕拉西奧斯替他裹好毯子,在大理石面的梳妝台上留一支燃著的蠟燭,離開了房間,沒關門,繼續守候在隔壁廳里。他知道將軍明天一早就會起來,泡在浴缸的草藥湯水裡,試圖恢復夢魘消耗的精力。
「獨夫!」
「這裏沒有雞。」何塞·帕拉西奧斯說。
這句別有用心、不問自答的話不能不引起將軍注意。他垂眉迴避的眼睛這時閃發出灼|熱的光芒,不針對誰地回答說:
「他們在外面守夜,防止別人害您。」
他的反應不是憤怒、失望,而是驚訝,因為他本人曾向議會推薦過堂華金·莫斯克拉,自信肯定不會被接受。他陷入沉思,直到吃茶點時才開口:「難道我一票都沒有?」他問道。一票都沒有。後來,一個由擁護他的議員們組成的官方代表團來訪時向他解釋說,他的支持者商量好讓新總統全票當選,免得他像是一場激烈競爭中的敗方。他懊喪之餘似乎並不欣賞這種給他保留面子的做法。他想到的是,在他首次提出辭職時就接受反而使他面子上好看。
快六點了。連綿不斷的小雨暫時停息,但空氣仍舊迷濛陰冷,士兵們駐紮的屋子開始散發軍營的氣息。輕騎兵和投彈手見到將軍從迴廊盡頭走來便紛紛起立。陰鬱的將軍由副官們簇擁著,在熹微晨光中呈現綠色,披著斗篷,大檐的帽子使他臉色更灰暗。他把一條浸透古龍水的手帕捂在嘴上,按照安第斯山區古老的迷信,這能防止猛地走到戶外時瘴氣的侵襲。他身上沒有任何軍銜綬章,也沒有什麼表明他當年無上權力的標誌,但在嘈雜的侍從軍官中間,一種異樣威嚴的光輝使他與眾不同。他在內宅花園鋪著席子的迴廊里緩步朝客廳走去,沒有搭理向他立正敬禮的崗哨。進入客廳之前,他把手帕塞在袖管里,如今只有教士們才保存這種習慣,然後脫下帽子交給一個副官。
「我不是你的閣下。」將軍回答說。
那些天中,他頑固的失眠症顯出了紊亂的跡象。他口授信件說了半句話,或者玩牌一局未終時會突然睡著,自己也說不清是睡意的突然侵襲還是短時的昏厥,但他該睡覺時,頭腦又特別清晰,十分痛苦。天快亮時,他才迷迷糊糊入睡,但隨即又被林間的颯颯風聲驚醒。他只好把口授回憶錄的計劃再推遲一個上午,獨自出去散步,有幾次到午餐時間才回來。
出發的那天早晨,將軍已穿好衣服,何塞·帕拉西奧斯歸在一起的行李只有兩套很舊的內衣,兩件替換襯衣,一件雙排紐扣的軍上衣,據說紐扣是印加帝國末代皇帝阿塔瓦爾帕的藏金打造的,還有一頂綢睡帽和蘇克雷元帥從玻利維亞給他帶來的紅色尖頂帽。他只有幾雙屋裡穿的便鞋和腳上一雙漆皮長靴。何塞·帕拉西奧斯的行李中除了藥箱和少許值錢物品之外,還有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和義大利將軍拉伊蒙多·蒙特庫科利的《軍事藝術》,那是副官威爾遜的父親羅伯特·威爾遜爵士送給將軍的、原屬拿破崙·波拿巴的珍本藏書。其餘的東西寥寥無幾,一個士兵用的背囊就足以裝下。隨從們已在大廳等候,將軍正要出去時,見到這些東西,說道:
「為了不打擾阿亞庫喬的大元帥,沒有通知他出發時間。」
將軍想不出有誰比蘇克雷更適於繼他之後擔任共和國總統了。他知道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為了設置障礙在憲法中塞進了限制總統年齡的規定,蘇克雷還差五歲,但他在秘密串聯,設法通過一項修正案。
「請威爾遜把她送到家門口。」
將軍的親密戰友,阿亞庫喬的大元帥,對國家形勢瞭若指掌,但將軍在談正題之前仍對他做了詳細介紹。要不了幾天就召集制憲議會,選舉共和國總統,通過新憲法,雖然為時已晚,仍試圖重溫美洲一體化的金色夢想。秘魯已被倒退的貴族勢力控制,似乎難以挽救。安德烈斯·德聖克魯斯將軍把玻利維亞拖往他自己的方向。委內瑞拉在何塞·安東尼奧·派斯將軍的統治下已於前不久宣布自治。南方長官胡安·何塞·弗洛雷斯將軍聯合瓜亞基爾和基多,準備成立獨立的厄瓜多共和國。作為一體化遼闊國家雛形的哥倫比亞共和國又將淪為新格拉納達總督領地。一千六百萬剛剛獲得自由生活的美洲人又得聽從地方軍閥的任意擺布。
這句話何塞·帕拉西奧斯在不同場合聽了許多遍,但仍不相信是將軍的由衷之言,儘管馬廄里的馬隊已準備就緒,隨從的軍官已開始集合。帕拉西奧斯幫他胡亂地擦乾身子,趕緊替他裹上那件禦寒斗篷,因為他凍得索索發抖,手裡的杯子磕在牙齒上咯咯直響。幾個月前,當他穿那條自從利馬豪華淫|靡的夜晚以來一直沒有穿過的岩羚羊皮褲子時,發現隨著體重的減輕,身高也縮短了。甚至赤身裸體時的模樣也起了變化,軀幹的皮膚蒼白,臉和手則由於風吹日晒,黑得像烤焦了似的。剛過去的七月,他滿了四十六歲,但那鬈曲粗硬的加勒比人頭髮已經花白,骨骼由於未老先衰變了形,他顯得如此衰弱,彷彿熬不到明年七月。然而他果斷的舉止像是那種沒有受到生活嚴重摧殘的人,經常繞著圈子走個不停。他連呷五口就喝光了煎劑,舌頭幾乎燙出了泡,連蹦帶跳在破舊的席子上跑過,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彷彿他喝下去的是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他一句話也不說,直到鄰近教堂的鐘樓響起五點的鐘聲。
動身前那個失眠之夜,他唯一打破的慣例是上床之前沒有洗熱水澡。何塞·帕拉西奧斯早就替他燒好了恢復元氣、祛痰止咳的草藥湯水,一直保持著合適的溫度,以備他隨時洗澡。但他不想洗。他吃了兩丸治習慣性便秘的瀉藥,想在閑話利馬的喁喁噥噥的讀書聲中迷糊睡去。突然間,沒有任何明顯的原因,他發作一陣劇咳,房子彷彿都在震動。隔壁大廳里的軍官們中斷了牌戲。其中一個愛爾蘭人貝爾福德·欣頓·威爾遜在卧室門口探頭看看是否需要他幫忙,只見將軍趴在床沿想把肚子里的東西兜底吐光。曼努埃拉扶著他的頭,讓他吐在一個小盆里。何塞·帕拉西奧斯是唯一可以不敲門就進入卧室的人,他緊張地守在床邊直到危象過去。將軍滿眼淚水,深吸了一口氣,指著梳妝台說:
他像往常那樣,總是為自己的不幸隨便找個怪罪的原因。曼努埃拉比誰都了解他,向何塞·帕拉西奧斯示意把那個插著早上摘來、已經凋謝的晚香玉的花瓶拿走。將軍躺回床上,合上眼睛;她用原先的聲調繼續朗讀。她覺得將軍已經入睡,便把書放在床頭柜上,在他燒得滾燙的額頭吻了一下,悄read.99csw.com悄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說,明天早上六點起她將等在通往翁達的公路的十字路口,同將軍最後告別。然後她披上軍用斗篷,踮著腳尖離開卧室。這時將軍睜開眼,輕聲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說:
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句話不是玩笑,但還是引起一陣大笑。凱塞多將軍答應在下一個郵班給他送一份正式護照到翁達。
外交官愣了片刻,因為近幾天來他聽說將軍要去的三個不同的地方並沒有倫敦。但他隨即定下神。
「局勢肯定不妙,」他說,「我比局勢更糟,這一切只是發生在一個街區之外的事,卻對我說是慶祝節日。」
富恰莊園天高雲淡,空氣清新,他自我感覺良好,不再提回憶錄的事,而是利用清晨的時光在草原芳菲的小徑上散步。他到後幾天,來看望的人得出他已恢復的印象。忠於他的軍人朋友們尤其如此,他們要求將軍繼續擔任總統,即使發動政變也在所不惜。將軍勸阻他們,理由是使用武力有損他的榮譽,但似乎並不排除議會做出合法決議確認他重任總統的希望。何塞·帕拉西奧斯還是那句老話:「將軍的心思只有將軍自己知道。」
在利馬的馬格達萊納莊園時,他找出種種借口讓她離得遠遠的,而自己則同出身高貴或者不怎麼高貴的夫人們尋歡作樂;在富恰莊園情況完全相反,沒有她,將軍似乎活不下去。他眺望著她來時的必經之路,不停地問何塞·帕拉西奧斯時間,要帕拉西奧斯挪動椅子的位置,一會兒要把爐火撥旺,一會兒又要滅掉,過一會兒又要重新生火,將軍自己悶悶不樂,焦灼煩躁,把何塞·帕拉西奧斯也搞得六神無主,看到馬車從山岡後面出現,將軍才重新有了生氣。但是當來訪超過了預定的時間,他顯得同樣焦躁。午睡時分,他們兩人躺在床上,不關門,不脫衣服,也不睡著,不止一次犯了想再做最後一次愛的錯誤,因為他力不從心,卻又不肯認輸。
一切就此結束。西蒙·何塞·安東尼奧·德拉桑蒂西馬·特立尼達·玻利瓦爾–帕拉西奧斯將軍一去不返了。他從西班牙統治下解放了五倍于歐洲面積的廣大土地,為了維護它的自由和團結輾轉奮戰了二十個春秋,直到上星期還牢牢地掌握著治理權力,但在臨行時刻,人們甚至不信他會走,使他耿耿於懷。唯一清醒地知道他確實將離去,並且知道他去向的是那個英國外交官,他在給政府的正式報告中寫道:「他的時間所剩無幾,連到墳墓都很勉強。」
「那是命運的嘲弄,」蘇克雷元帥說,「我們似乎把獨立的理想播種得太深,如今人們互相都在搞獨立。」
招呼完畢,他接過代理總統遞給他的一封信,上面有許多新格拉納達知名人士的簽名,感謝他多年來為國家做出的貢獻。大家默不作聲,他虛應當地的形式主義,假裝看了一遍,事實上他沒戴眼鏡,字寫得再大也看不清。他裝模作樣看完后,向送行的人簡單說了幾句表示感激的話,措辭得體,誰都不能說他根本沒有看過信。最後他環視四周,急切地問道:
話雖這麼說,後來還是進行了調查,嚴厲審訊了責任者,在大廣場槍決了十四個人。原定一月二日召集的制憲議會推遲了十六個月才舉行會議,誰也不提辭職之事。但當時的國外來訪者、偶爾一起聚會的人和過路的朋友都聽他說「我要到人們要我的地方去」。
將軍借住在陸海軍部長的邸宅里,大門不出,秘密參加了解決衝突的談判,最後派他的內侄和心腹副官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將軍送反水部隊到委內瑞拉邊界,以保證不出新的亂子。他沒有看隊伍在陽台下經過,但聽到了軍號和鼓聲,以及擠在街上的人群的喧鬧和嘈雜的叫喊。他不予理睬,同書記員們處理尚未答覆的信件,口授一封給玻利維亞總統堂安德烈斯·德聖克魯斯大元帥的信,宣稱他已交出權力,但對這次國外之行並不明確肯定。「我這輩子再也不寫信了。」他結尾說。午睡發汗時,他夢中彷彿聽到遠處的喧鬧,被一連串爆炸聲驚醒,那可能是叛軍的槍聲,也可能是煙火匠們試放爆竹。他問是怎麼回事,回答是過節。回答十分簡單:「將軍,那是慶祝節日。」連何塞·帕拉西奧斯都不敢向他解釋是什麼節日。
「這是您最後一句話嗎?」
據說他害的是沙漠毒辣的太陽造成的日射病。又傳說他先在瓜亞基爾,后在基多已處於彌留狀態,害的是胃熱,突出的癥狀是對外界毫不關心,精神極端冷漠。沒人知道這些消息有什麼科學根據,因為將軍一向反對醫生們的見解,他根據多諾斯蒂埃爾的《自我醫療》自己診斷處方。那是一本法國民間驗方手冊,何塞·帕拉西奧斯替他隨身攜帶,作為了解和治療任何身心毛病的絕對權威。
選舉總統的那天早晨,將軍散步時看到一條無主的獵犬在籬笆間同鵪鶉嬉戲。他吹了一聲口哨,那條狗霍地站住,豎起耳朵尋找,只見他披著幾乎拖到地上的長斗篷,戴著佛羅倫薩主教式的軟帽,孑然一身站在疾馳的浮雲和無垠的平原之間。獵犬在將軍身上嗅來嗅去,將軍撫弄它的皮毛,它突然閃開,金黃色的眼睛直瞅著將軍,疑慮地哼了一聲,嚇得逃跑了。將軍順著一條小路追趕,跑進一個陌生的郊區,只見一些土路小街,紅瓦土磚的房屋,院子里升騰著擠奶的熱氣。他突然聽到一聲呵斥:
烏達內塔的不快可以理解。即使他的戰功不及蘇克雷顯赫,他的魅力也不如蘇克雷,但沒有理由說他不同等傑出。將軍本人曾稱讚他的鎮靜堅定,他對將軍的忠誠和愛戴也久經考驗,將軍不敢面對現實時,他是少數敢直言不諱的人之一。將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在排印出來的講話校樣上親筆把「最傑出的將軍」改成「最傑出的將軍之一」。這個補救措施並沒有消除烏達內塔的怨氣。
幾天後,在將軍同友好議員的一次會議上,烏達內塔指責他偽稱準備出國,其實是在秘密活動,企圖重新獲選。三年前,何塞·安東尼奧·派斯將軍在委內瑞拉省武裝奪權,首次嘗試把它從哥倫比亞分裂出來。於是將軍前去加拉加斯,在歡歌和鐘聲中當眾同派斯擁抱表示和解,並且投其所好,為他制定了一個特例制度,允許他隨心所欲支配一切。「災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烏達內塔說。那次縱容不僅毒化了同新格拉納達人之間的關係,而且傳播了分裂的細菌。如今,烏達內塔總結說,將軍能對國家做出的最好貢獻就是立即改掉發號施令的惡習,離開這個國家。將軍激烈地反駁。烏達內塔心直口快,說得慷慨激昂,在場的人都認為他們看到了一場偉大的老交情的破滅。
曼努埃拉為他朗讀了兩小時。她原很年輕,前不久才開始發胖。她抽水手煙斗,擦軍人用的馬鞭草香水,男人裝束,同士兵們打成一片,但她喑啞的聲音在昏暗的做|愛時刻仍很動人。她坐在有最後一任總督紋章的大扶手椅上,藉著微弱的燭光朗讀;他穿著家常便服,蓋著羊駝毛斗篷,仰天躺在床上靜聽。只能從他呼吸的節奏得https://read•99csw•com知他並沒有睡著。那本書是秘魯人諾埃·卡薩迪利亞斯寫的《一八二六年利馬消息與流言的教訓》,她念到某些段落時做了戲劇性的強調,同作者的文風十分貼切。
「我對生活別無他求。」蘇克雷說。
「聽從您吩咐,閣下。」
將軍重申他辭職的決心,指定在議會選出新總統前由堂多明戈·凱塞多擔任臨時總統。三月一日,他從側門離開政府大樓,避開應邀前來喝杯香檳酒祝賀他的繼任者的賓客。他乘別人的馬車前往臨時總統借給他暫住的風光旖旎的富恰莊園。他意識到自己成了普通居民,僅僅這一點足以加重催吐劑的損害。他吩咐何塞·帕拉西奧斯準備文具,在半夢半醒間開始寫回憶錄。何塞·帕拉西奧斯拿來了足夠寫四十年回憶的墨水和文具,將軍通知他的侄子、書記員費爾南多從下星期一凌晨四點開始工作,將軍每天那時候頭腦最清醒,可以痛思往事。他多次同侄子談過,要從他記憶所及的最早一件事開頭,那是他剛滿三歲不久在委內瑞拉聖馬特奧莊園做的一個夢。他夢見一頭長著金牙齒的黑母騾闖進家裡,從正廳跑到貯藏室,家裡人和奴隸們都在午睡,母騾不慌不忙,見什麼就吃什麼,把窗帘、地毯、燈具、花瓶、餐廳刀叉和器皿、祭壇上的神像、衣櫥箱子連同裏面的衣物,廚房裡的罈罈罐罐、門窗連同鉸鏈和插銷,以及從門廳到卧室的所有傢具統統吃了下去,唯一沒有碰的東西是飄浮在空中的他母親梳妝台的一面橢圓形鏡子。
「我明天就離開這個國家。」
他站直準備向代理總統告別,代理總統熱烈擁抱了他,相形之下將軍的身軀顯得多麼瘦小,臨別時刻又是多麼孤單和無能為力。然後他再次同所有的男人握手,吻了夫人們的手。堂娜阿瑪莉亞試圖挽留他,等到雨過天晴再走,儘管她跟將軍自己一樣清楚地知道這場雨簡直會下到世紀末。再說,將軍想儘早離開的心情顯而易見,要拖住他簡直是對他的冒犯。男主人在花園的濛濛細雨下陪他走到馬廄。男主人伸出手指像是觸摸玻璃器皿似的想攙扶他的胳臂,但吃驚地感覺到將軍皮膚下面彷彿有一股同他荏弱的身體毫不相稱的力量的潛流。等候他的政府、外交使團和軍隊的代表們大氅已被雨淋透,污泥直到腳踝,準備陪他趕第一天的路程。然而很難分清陪伴他的人中間哪些是出於友情,哪些是為了保護他,哪些只是想親眼看到他確實離去。
「親愛的何塞,真難以相信,我們多少榮譽就塞在了一隻鞋子里。」
蘇克雷元帥道了歉。他聰明、整飭、膽小、迷信,出天花后留下的疤痕並沒有減損面貌的溫柔。將軍很欣賞他,但說他故作謙遜。他是皮欽查、圖穆斯拉、塔爾基幾大戰役的英雄,二十九歲就指揮了光輝的阿亞庫喬戰役,摧毀了西班牙人在南美的最後堡壘。除了這些功勛之外,他更受人稱頌的是勝而不驕,心地善良,有政治家氣質。那時他已辭去了全部職務,不佩戴任何表示軍銜的標誌。披著一件長及腳踝的大氅,老是翻起領子,擋住附近山頭刮來的刀割似的寒風。他對國家唯一的、也是最後的義務是代表基多選區參加制憲議會。當時他三十五歲,體格強健,熱戀著索蘭達女侯爵堂娜瑪莉亞娜·卡塞倫,一個美貌、淘氣、稚氣未脫的基多姑娘,他們兩年前結了婚,有一個六個月的女兒。
那天很不好過。整個上午他像等候曼努埃拉那樣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但對誰都不隱瞞這次不是盼她,而是盼望議會的消息。他隨時隨刻估計會議進行到了什麼地步。何塞·帕拉西奧斯回答已是十點鐘時,他說:「那些蠱惑家再怎麼聒噪,現在也應該投票表決了。」他沉思好久之後又高聲自問:「誰了解烏達內塔那樣的人在盤算什麼?」何塞·帕拉西奧斯知道將軍心裏明白,因為烏達內塔一直逢人便講他不滿的理由和程度。何塞·帕拉西奧斯走過時,將軍像不經意地問他:「你認為蘇克雷會投票選誰?」何塞·帕拉西奧斯同將軍一樣清楚,蘇克雷元帥不可能投票,前幾天他受議會委派和聖瑪爾塔主教何塞·馬利亞·埃斯特維斯一起去了委內瑞拉,協商分裂的條件。何塞·帕拉西奧斯立即回答:「將軍,您比誰都清楚。」早晨不愉快的散步之後,將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他媽的在這裏幹什麼?」他問道。
他不是在第二天,而是四天之後才成行。與此同時,他恢復了平靜,口授了一個告別宣言,絲毫沒有流露內心的創傷,又回城準備行裝。新政府的陸海軍部長佩德羅·阿爾坎塔拉·埃蘭將軍把他接到自己在教育街的邸宅,不單是盡地主之誼,更是為了保護他免受日益囂張的暗殺他的威脅。
將軍不指望在動身之前再和曼努埃拉會面。但是房子的女主人堂娜阿瑪莉亞想讓他們高興,給他們一個最後機會偷偷地告別。她讓曼努埃拉打扮得跟騎手一般從馬廄柵門進來,避開當地居民偽善的偏見。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公開的秘密,人們早已議論紛紛,堂娜阿瑪莉亞這樣做是為了儘可能維護她家的好名聲。將軍更加謹慎,吩咐何塞·帕拉西奧斯別關通往隔壁大廳的門,那是家中僕人進出的必經之門,值勤的副官們在廳里玩紙牌,曼努埃拉走後很久他們還沒有結束。
伺候他最久的僕人何塞·帕拉西奧斯見他光著身子、睜著眼睛泡在浴缸的草藥水裡,以為他已經淹死了。雖然知道那是他沉思冥想的多種方式之一,但是躺在水裡那副癱軟沉迷的神態簡直不像個活人。帕拉西奧斯不敢走近,只是低聲按照他的吩咐在五點之前把他叫醒,以便天一亮就動身。將軍從迷茫狀態中醒過來,在昏暗中看到他總管的湛藍的眼睛、松鼠色的鬈曲頭髮和莊嚴無畏的面容,手裡拿著一杯罌粟果殼和樹膠的煎劑。將軍無力地抓住浴缸的扶手,像海豚似的從草藥水裡冒出來,衰弱的身體居然還有那股出人意外的衝勁。
「我們盡量設法讓閣下白天黑夜都有陽光。」他說。
「您可知道我沒有出國的許可嗎?」
牛圈裡扔出一捧牛糞,他躲避不及,前胸被打個正著,濺了一臉。他離開總統府以後一直昏昏沉沉,這下才猛然驚醒,原因不是打中他的牛糞,而是那一聲大喝。他知道新格拉納達人給他起了這個綽號,與一個流浪街頭、由於穿著一身軍制服而出名的瘋子同名。那些自詡為自由派的議員之一曾背著將軍在議會上這麼稱呼他,當時只有另外兩個議員站起來抗議。但他從沒有聽人當他面叫這個綽號。他剛拉起斗篷一角擦臉,偷偷尾隨他的警衛就從樹林里出來,拔劍要懲罰侮辱他的人。將軍忽然火冒三丈。
「希望今年秋天海德公園的霧氣不太濃重。」
「蘇克雷也沒有來。」
但是七頭母騾馱著另外幾隻裝有勳章、黃金餐具和值錢雜物的箱子、十箱私人文件、兩箱舊書、至少五箱衣料,還有幾箱誰都沒有耐心清點的各式各樣有用無用的雜物。三年前將軍從利馬回來時的行李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當時他身兼玻利維亞總九九藏書統、哥倫比亞總統、秘魯獨裁者三重職位,馬隊馱著七十二個大箱子和四百多個小箱子,裝的東西不計其數,價值也無從估計。那次留下六百多本書在基多,再沒設法取回。
「我要趕長路,祝各位胃口好。」
官方送行的有總統代表的弟弟、本城的大主教,一些知名人士和高級官員,以及他們的夫人。文官穿騎馬套褲,軍人穿長靴,他們準備把這位被逐的大人物送出幾里路。將軍吻了大主教的戒指和夫人們的手,文質彬彬地同男士們握手,他是禮儀的絕對行家,不過在這個城市沒有用武之地,他不止一次說過:「這裏不是我顯身手的地方。」他繞場一周,走到每個人面前時都招呼致意,說一句從禮賓手冊里精心學來的客套話,但對誰都沒有正視。他聲音尖銳,因發燒而有些嘶啞,多年旅行和戰爭風雲沒能改變的加勒比口音在安第斯山區的土腔中間顯得分外突出。
「這之後,」他結尾說,「我就離開哥倫比亞,再也不回來了。」
他離開聖菲之前,變賣了剩下的一些值錢東西充實行囊。除了馬匹之外,他還賣了一套在波托西富裕時期用的銀餐具,造幣廠不考慮精細的手工和文物價值,單憑銀子的重量作價兩千五百比索。結算下來,他一共帶走一萬七千六百比索六十生太伏,一張由卡塔赫納國庫見票即付八千比索的匯票,議會同意的終身年金,以及分散放在幾個箱子里的六百盎司黃金。他出生時以名下的財產而論算得上是美洲豪富,如今只剩這點可憐的餘額。
將軍臉色蒼白。「我還以為再沒有什麼能使我吃驚了。」他說。他直盯著蘇克雷的眼睛:
軍官趕忙立正。
當天晚上他吃了一個醫生為他治膽汁病的催吐劑,委頓不堪,寫了辭呈。一月二十日,制憲議會開幕,他在告別演說中讚揚了議會主席蘇克雷元帥,稱他為最傑出的將軍。讚揚引起會場一片歡呼,但是烏達內塔身旁一個議員附在他耳畔悄悄說:「那就是說還有一個將軍比您更傑出。」將軍的話和那個議員的挑撥像兩枚火紅的釘子刺進了烏達內塔將軍的心。
他衰朽的模樣不足以使人相信他將離去,因為六年來一直傳說他身患重病,但他始終照常保持指揮能力。第一次帶來將軍病重消息的是一個英國海軍軍官,南方解放戰爭激烈進行期間,英國軍官偶然在利馬北面帕蒂維爾卡的沙漠里見到將軍。他在一所臨時搭成、權充司令部的小茅舍里看到將軍裹著風雨呢斗篷躺在地上,由於忍受不住中午的酷寒,頭上包著一塊布,身邊有幾隻母雞啄食什麼,他連驅趕的力氣都沒有。經過一場語無倫次的艱難的談話,將軍同來訪者告別,最後一句戲劇性的話叫人聽了心碎:
將軍反應強烈。
話音未落,他忽然聞到背後飄來一陣充斥客廳的古龍水的氣味。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轉過身,心想那個剛進來的幽靈般的人或許聽到了他大不敬的話,感到忐忑不安。但是沒有:雖然將軍最後一次訪歐是二十四年前青年時代的事,但歐洲給他的美好印象遠比不快為深。因此,他首先朝外交官走去,對那個受寵若驚的英國人說:
「把你目睹我臨死的情況告訴全世界吧,在這片不是人住的沙灘,雞都爬到了我身上。」
「從十七世紀凌晨三點鐘開始下到現在了。」將軍晚上失眠,嘴裏發苦,沒好氣地說。然後認真地加了一句:「我沒聽到雞叫。」
「三〇年五月八號,星期六,英國人射傷聖女貞德的日子,」總管宣告,「從凌晨三點鐘開始,一直在下雨。」
在後一個小時里,沉睡的房子里除了她的朗讀之外沒有別的聲音。但最後一班巡邏隊過去后,突然響起許多男人的一陣鬨笑,整個街區的狗受到驚動,吠叫響應。他平靜地睜開眼睛,想知道是怎麼回事,曼努埃拉把大拇指夾在念到的那頁,合上書,擱在膝上。
「是您的朋友們。」她對將軍說。
他出去時不帶警衛,不帶那兩條曾隨他上過戰場的忠心耿耿的狗,也不騎馬,因為他幾匹名噪一時的戰馬都賣給了輕騎兵營,補充旅行的經費。他身披羊駝毛斗篷,腳蹬羊毛襯裡的長靴,頭戴綠綢睡帽以抵擋草原的寒風,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楊樹林中踩著厚軟的腐葉一直走到附近的河畔。他在凄愴的柳樹下面對著一座木板鬆動的小橋久久地坐著,凝視著潺潺流水,想當初他曾引用青年時代的老師堂西蒙·羅德里格斯的修辭譬喻,把流水比作世人的命運。一個警衛始終尾隨著他,不讓他發覺,他回來時渾身被露水沾濕,臉色蒼白,神情茫然,幾乎連登上大門台階的氣力都沒有了,但眼睛卻閃出狂喜的光芒。他形單影隻散步的時候心情十分舒暢,暗中跟隨的警衛們甚至聽到他在樹林里像當年獲得傳奇般的勝利或遭到悲壯的失敗時那樣唱起士兵的歌曲。最了解他的人都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興高采烈,因為連曼努埃拉也不信制憲議會會再次確認他為共和國總統,儘管將軍本人曾說它值得讚揚。
曼努埃拉認為她單身一人完全可以走夜路,比一小隊長矛手護送更好,但將軍的吩咐還是照辦。何塞·帕拉西奧斯擎著一支蠟燭在前面引路,到了馬廄,馬廄環繞著有一眼噴泉的內宅花園,清晨的第一批晚香玉正開始吐放。雨暫時停了,風也不在樹間呼嘯,但是寒冷的天空沒有一顆星星。貝爾福德·威爾遜上校一路上重複夜間的口令,讓躺在迴廊席子上的哨兵放心。經過大廳窗口時,何塞·帕拉西奧斯看到房東正在給通宵等候、準備送行的軍民朋友分送咖啡。
「這簡直像是葬禮。」
將軍不論胃口好壞,十一點之前總是坐下來吃一個煮得溫熱的雞蛋,喝一杯葡萄酒,或者吃少許乾酪,那天別人進餐時,他一直在平台上全神貫注地望著大路,連何塞·帕拉西奧斯都不敢打擾他,下午三點敲過,他一躍而起,原來早在曼努埃拉的馬車從山岡後面出現之前他已聽到了馬蹄聲。他跑去迎接,打開車門扶她下來,一看到她臉色就知道帶來了什麼消息。堂華金·莫斯克拉,波帕揚一個顯赫家族的長子,全票當選為共和國總統。
有個西班牙商人被指控盜馬,捐獻了一百頭牲口給政府,作為撤銷對他起訴的交換條件,其中最好的一頭母騾被挑選出來充當將軍的坐騎。將軍一隻靴子已伸進馬夫扶著的馬鐙,陸海軍部長突然招呼說:「閣下。」他一腳踏在馬鐙上,兩手抓住座鞍,停了下來。
當選總統不在場,因為議會是缺席選舉的,他從波帕揚前來至少要一個月。代表他的是當選副總統多明戈·凱塞多將軍,人們說共和國的任何職務對他都嫌太小,因為他的儀錶風度像是國王。將軍十分尊敬地招呼他,玩笑地說:
「您接受下來吧,」將軍對他說,「我掛一個最高統帥的名,待在政府外圍,正如公牛在一群母牛外圍打轉。」
除了在邸宅通宵等待的人之外,軍民賓客一早便絡繹來到。他們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喝咖啡,深色的服裝和壓低聲音的談話使客廳的氣氛陰鬱嚴肅。突然間,低沉的喃喃聲中響起一個外九九藏書交官的尖嗓門:
驚心動魄的一天已經結束。一支由七百八十九名輕騎兵和投彈手組成的衛戍部隊借口要求補發三個月的欠餉發動了嘩變。真正原因是這支部隊大多數軍人來自委內瑞拉,不少人參加過解放四個國家的戰爭,立下汗馬功勞,但是最近幾星期來遭到市民的辱罵和挑釁,他們擔心將軍出國后自己的命運毫無保障。嘩變部隊要價七萬金比索,結果給了他們一千金比索和旅途用品,解決了衝突,當天下午隊伍帶了一群婦女兒童和家畜亂鬨哄地向委內瑞拉開拔。市民們罵罵咧咧,唆使狗咬他們,朝他們腳下扔燃著的鞭炮,打亂他們的步伐。軍鼓和銅樂器壓不住喧騰,市民們對敵人的部隊也沒有這麼做過。十一年前,經過三個世紀漫長的西班牙統治,兇惡的總督堂胡安·薩馬諾也從這條路倉皇出逃,他喬裝成朝聖香客,但他箱子里滿是金鑄的神像和原坯翡翠,剝製的大嘴鳥和裝穆索蝴蝶標本的玻璃盒子。當時不止一人在陽台上為他揮淚,向他扔一枝鮮花,衷心祝願他一路順風。
「烏達內塔沒有來?」
「現在這個座位與其說是我的,不如說是您的了。」他對蘇克雷說。
將軍一怒之下剝奪了他的職務和軍銜。軍官認為虧得將軍沒有權力給他更重的處分,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深深了解將軍脾氣的何塞·帕拉西奧斯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嚴厲。
將軍似乎還不知道蘇克雷元帥並未完成委內瑞拉之行的使命,他的祖國沒有準許他入境,兩天前已經回來。沒有人告訴他將軍要走,也許大家都認為他一定會首先知道。何塞·帕拉西奧斯聽到這事的時候正忙忙顛顛地做旅行的最後準備,一晃竟然忘了。當然,蘇克雷元帥由於沒有接到通知,心中不快的可能也不能排除。
將軍在腿上拍了一掌,讓自己從一場迷夢中醒來。
「不,埃蘭,」將軍回答說,「我已經沒有可以為之犧牲的祖國了。」
「我沒有朋友,」他說,「即使還剩幾個,為時也不會太久。」
「什麼都沒有,」將軍說,「這裡是非基督徒的國度。」
他們在聖菲·德波哥大,海拔二千六百米,四壁空空、大而無當的卧室不時有冷風從關不嚴實的窗戶灌進來,對任何人都不是有益健康的住處。何塞·帕拉西奧斯把肥皂缽和紅絲絨盒裝的鍍金刮臉用具放在大理石面的梳妝台上,在鏡子旁邊的托架上放好燭台,讓將軍有足夠的亮光,又把炭火盆挪近一些,讓他暖暖腳。接著,他掏出經常放在坎肩口袋裡的一副銀絲邊、方鏡片的水晶眼鏡給將軍。將軍戴上眼鏡,由於天生是個雙利手,所以他時而用左手,時而換右手,靈活自如地刮著鬍子,幾分鐘前連杯子都拿不穩,現在運用腕力的熟練程度令人吃驚。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全憑手感刮好了臉,因為他盡量避免看到自己在鏡子里的面容。接著,他拔掉露在鼻孔和耳朵外面的毛,用銀柄裹綢的牙刷蘸炭粉擦洗一口整齊的牙齒,修剪了手指甲和腳趾甲,最後脫掉斗篷,往身上倒了一大瓶古龍水,雙手擦遍,搞得筋疲力盡。那天清晨,他的個人衛生工作做得比往常更嚴酷,彷彿要從二十年徒勞無益的戰爭和權力的慘痛教訓中凈化自己的身心。
「我太疲倦了,不能沒有方針地工作,」蘇克雷說,「此外,閣下同我一樣清楚,這裏需要的不是總統,而是一個彈壓叛亂的人。」
隔壁的餐廳里,桌上已擺好豐盛的早餐:蕉葉玉米粽子、大米灌腸、炒雞蛋、放在花邊布巾上的花式甜麵包、芳香撲鼻的又熱又稠的巧克力。邸宅的男女主人雖然知道將軍早上只喝一杯罌粟果殼和阿拉伯樹膠的煎劑,還是推遲了開早飯的時間,希望將軍能出席主持。堂娜阿瑪莉亞留出上座的扶手椅,請他入席,但他婉言推辭了,客氣地朝大家一笑說:
事實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也不信他會放棄權力,離開祖國。這個城市太小,市民又太喜歡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糾纏不清,因此不可能不注意到他毫無把握的歐洲之行有兩個大破綻:首先,他隨從人員眾多而沒有足夠的錢,哪裡都去不成;其次,他曾任共和國總統,未經政府許可,一年之內不能出國,何況他連提出申請的表面文章也沒有做。他下令收拾行李,故意搞得人人皆知,但連何塞·帕拉西奧斯都不把它看成是不容置疑的證據,因為他以前裝著要離開,曾下令將整幢房屋拆除,結果卻是一個有效的政治花招。軍事副官們認為過去一年中他灰心喪氣的癥狀太明顯了。以前也有類似的情況,可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他又精神煥發地蘇醒過來,帶著比原先更大的勁頭重新生活。何塞·帕拉西奧斯一直注意各種難以預料的變化,常說:「將軍的心思只有將軍自己知道。」
「別重複敵人的鬼話,」他說,「儘管有時不幸被他們言中。」
將軍一向把死亡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職業危險。他作戰時總是身臨第一線,卻連劃破皮的小傷都沒有受過。他在敵人的炮火下行動自若,鎮定得近乎荒唐,手下的軍官們只得簡單地解釋為他自信刀槍不入。他屢遭暗算,但每次都安然無恙,好幾次是因為他沒有睡在自己的床上才保全性命。他外出時不帶警衛,無論在什麼地方給他什麼吃喝都不提防。只有曼努埃拉明白,他滿不在乎的態度並不是出於糊塗或者宿命論思想,而是因為他悲哀地確信自己必將孤苦無告、赤身裸體地死在床上,並且不能從公眾的感戴中得到安慰。
「咱們走吧,」他說,「越快越好,這裏誰都不喜歡我們。」
「倒數第二句,」蘇克雷說,「最後一句是向閣下知遇之恩表示感謝,永世不忘。」
曼努埃拉仍舊住在離聖卡洛斯宮總統府不遠的地方,密切注意著街談巷議。她每星期到富恰去兩三次,如有緊急情況去得更勤,每次都帶著修道院做的杏仁糖、熱甜點和桂皮巧克力,以供下午四點鐘的茶點之用。她難得帶報紙,因為將軍近來對批評十分敏感,一些微不足道的指責都會使他大動肝火。但是她講述政界的卑鄙、沙龍里的背信棄義和聚會場所的風向徵兆,即使對他不利的事情,他也得耐住性子聽她說完,因為她是唯一獲得准許說真話的人。無話可說時,他們便處理信件,或者由她念書給他聽,再不然就同副官們玩紙牌,不過他們倆總是單獨進餐。
他病重的公開消息也不是要走的可靠徵兆。他有病這一點誰都不懷疑。相反的是,自從他最近在南方作戰歸來,凡是見他在鮮花紮成的凱旋門下通過的人都吃驚地認為這次他必死無疑。他進城時騎的不是那匹赫赫有名的戰馬「白鴿」,而是一頭用席子代替馬披的禿毛母騾,他頭髮花白,滿臉愁雲,上衣骯里骯髒,一隻袖管脫了線。他英武的風度蕩然無存。當天在政府大樓為他舉行的沉悶的晚會上,他鬱鬱寡歡,不知是出於政治詭計還是單純的疏忽,竟用一個部長的姓名去稱呼另一個部長。
代理總統告訴他說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為了支持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將軍的防範任務,率軍跟在嘩變部隊後面走了。這時有人插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