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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只消穿過馬路就到他下榻的舊海關房子。那是星期三,晚上八點左右,由於十二月和風初起,濱海小路上有些周末的氣氛。街道寬闊骯髒,有陽台圍繞的石磚房屋比全國任何地方都保存得更好。居民們搬出傢具,全家老小都坐在人行道上,有些人家甚至在街心招待客人。樹間的一群群螢火蟲發出的螢光照耀著濱海大街,比燈火還明亮。
堂巴托洛梅·莫里納雷斯上次來將軍住所后留下了馬車,加斯特爾邦多大夫趕緊用這輛車把他送到聖尼古拉斯峽谷,替他在寬街安排了一間敞亮通風的卧室。半路上,他左內眼角開始淌出黏稠的東西,使他很不舒服。他什麼都不理會,有時念念有詞,像是在祈禱,其實是在整段整段地背誦他喜愛的詩歌。醫生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乾眼睛,將軍一向注意儀錶整飭,現在居然讓別人代勞,使醫生覺得吃驚。快進城時他才清醒,因為一群驚牛幾乎撞上他們的馬車,最後把教區神甫的四輪車掀翻。神甫從車上給甩了出去,但隨即一躍而起,渾身連頭髮都沾上白色的塵土,前額和手上滿是血。將軍驚魂甫定,繼續上路,投彈手只得在前面開道,讓那些閑逛的行人和光屁股的小孩閃開,他們只想看熱鬧,根本不知道車上那個形容枯槁的人是誰。
雷弗朗和奈特一星期內商談了好幾次,沒有取得一致意見。雷弗朗認為將軍以前感冒沒有得到很好調理,肺部落下了病根。奈特大夫根據皮膚顏色和晚上發燒,認為是慢性瘧疾。在病情的嚴重性方面,兩人都沒有分歧。他們想請別的醫生會診來解決矛盾,但是聖瑪爾塔的三個以及省里別的醫生都拒不應|召,也不作解釋。於是雷弗朗和奈特大夫商定了一個折中的治療方案,用鎮咳劑治感冒,用金雞納霜治瘧疾。
堂華金·德米耶爾有生之年一直記得他們薄暮時用擔架抬上岸的那個瘦得可怕的人的模樣,他身上裹著毛毯,套戴的兩頂軟帽遮到眉毛,只剩下一口氣。但是記得最清楚的是他滾燙的手,灼|熱的呼吸,以及超自然的意志:他下了擔架,由副官們扶持著站直身體,挨個兒招呼大家,每個人的頭銜和全名都不遺漏。然後他被架上馬車,倒在座位上,腦袋無力地靠著,但是眼睛急切地望著車窗外面一去不返的世界。
在碼頭上迎候的人寥寥無幾,聖瑪爾塔人本來就對任何帶官方色彩的事情不感興趣,何況還有一些別的原因。聖瑪爾塔是共和事業最難吸引的城市之一。博亞卡之役奠定了獨立的基礎之後,薩馬諾總督逃到該城等待西班牙援兵。將軍本人曾數次企圖解放該城,但直到共和國已經建立之後,蒙蒂利亞才達到目的。除了保皇派的怨恨之外,聖瑪爾塔人對卡塔赫納都有敵對情緒,認為卡塔赫納是中央政權的寵兒,將軍對卡塔赫納人又特別有好感,助長了這種情緒而不自知。然而最重要的理由是海軍上將何塞·普魯登西奧·帕迪亞的速決處死,糟糕的是他和皮亞爾將軍一樣,也是穆拉託人,即使將軍的支持者中間,也有許多人感到不滿。做出死刑判決的軍事法庭的主席是烏達內塔,他當上總統之後怨氣更大。教堂的鍾沒有按預定計劃敲響,沒人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莫羅要塞上沒有鳴放禮炮,說是軍火庫的火藥那天早上受了潮。將軍上岸前不久,士兵們忙乎了一陣子,以塗去教堂側牆上用炭寫的標語:「何塞·普魯登西奧萬歲。」少數幾個在碼頭迎候的人接到他到達的官方通知時並不怎麼激動。最引人注意的是埃斯特維斯主教沒有到場,他是通知名單上第一個重要人物。
十二月的第二周,路易斯·佩魯·德拉克羅伊上校路過聖瑪爾塔。德拉克羅伊是在拿破崙軍隊服過役的青年人,前不久還是將軍的副官。他探望了將軍之後馬上寫信給曼努埃拉·薩恩斯,告知她實情。曼努埃拉一接到信就趕往聖瑪爾塔,可是在瓜杜阿斯得到消息說為時已晚。這個消息把她從世上抹去。她消失在自己的影子里,除了將軍的兩箱文件之外沒有別的牽挂。她把箱子存放在聖菲一個可靠的地方,幾年後丹尼爾·奧利里按照她的指示領取出來。桑坦德將軍上台後最初採取的行動之一就是把她驅逐出境。曼努埃拉以倔強的尊嚴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先去牙買加,然後過了一段悲慘的流浪生活,終於在派塔落腳。派塔是秘魯太平洋海岸一個骯髒的港口,各大洋來的捕鯨船都在那裡停泊。她做些編織活,抽抽劣等捲煙,排遣被遺忘的愁悶,在手指關節炎痛許可時製作一些動物糖果賣給水手們換些零錢。她的丈夫索恩先生在利馬荒郊遭到歹徒搶劫,身邊錢財有限,卻被刺死,他遺囑中留給曼努埃拉的財產相當於她結婚時的嫁妝,但這筆錢從未交到她手上。三次值得紀念的來訪對於孤苦伶仃的曼努埃拉是莫大的安慰:一次是將軍的老師西蒙·羅德里格斯,他們一起回憶了光榮的往事;另一次是在阿根廷抗擊羅薩斯獨裁政權后回國路過的義大利愛國者吉烏塞比·加里巴迪;第三次是在世界各大洋航行、為《白鯨》一書收集素材的美國小說家赫爾曼·梅爾維爾。她晚年由於髖骨骨折,躺在吊床上動彈不得,替熱戀的青年男女用紙牌算命,為他們出些主意。她五十九歲時死於一場瘟疫,防疫官員燒毀了她的茅屋,將軍的一些珍貴文件,包括情書,都付之一炬。據她告訴佩魯·德拉克羅伊,她保存的將軍遺物只有一束頭髮和一隻手套。
他的軍官們也許永遠也不會想到這些安排把他們的命運聯繫到什麼地步。因為他們後半輩子仍舊休戚與共,同舟共濟;包括五年之後,他們又一次在委內瑞拉聚首,和佩德羅·卡魯霍司令並肩作戰,為玻利瓦爾的一體化思想進行軍事冒險。
在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的第一晚,將軍睡得很好,第二天似乎大有起色,甚至在榨糖廠兜了一圈,讚揚純種牛,嘗嘗糖漿,說了一些煉糖的內行話,使大家十分驚異。蒙蒂利亞將軍對這種變化感到奇怪,要雷弗朗大夫講實話,大夫解釋說將軍虛假的好轉現象是垂危病人常有的。幾天內,也許幾小時內就可能死亡。蒙蒂利亞聽了這個壞消息茫然失措,一拳打在牆上,手都破了。對他說來,這個打擊太大了。他多次對將軍說過假話,一直是出於好意或者小的策略考慮。從那天開始,他出於憐憫而不對將軍講實話,並且吩咐接觸將軍的人都這麼做。
聖瑪爾塔主教在十一月初親筆給將軍寫了一張便條,告訴他說上周鄰鎮西恩納加的居民企圖組織一次暴亂,聲援里奧阿查,主教出面斡旋才平息了居民的情緒。將軍也親筆寫信向主教表示感謝,並且請蒙蒂利亞酌情行事,但是主教迫不及待地向他要債的做法使他很不高興。
「公平的是咱們一起死。」
那幾天最使將軍煩惱的是淚腺流膿,他情緒大壞,終於同意用母菊浸液滴眼。他參加玩牌,暫時排遣傍晚的愁悶和蚊蟲的騷擾。他生平做事難得後悔,但有一次同房東夫婦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談論時,感慨萬分地說一項滿意的協議比贏得一千次訴訟更可貴,使房東夫婦大為詫異。
將軍馬上回答:
星期三傍晚,當鄰近的馬馬托科村的神甫來舉行臨終儀式時,費爾南達·巴里加在路上撒花瓣,擔任領唱。她帶領兩行身穿粗麻布長九-九-藏-書袍、頭戴花冠的赤腳印第安婦女,她們擎著油燈照亮道路,用印第安語唱喪歌。費爾南達在前面的路上撒了一層花瓣,那情景震撼人心,以至誰都不敢上前攔阻。將軍聽到他們走進卧室時從床上坐起來,用手臂擋在臉上以免燈火耀眼,大喊著趕他們出去。
十二月十日早晨,將軍醒來時情況大壞,左右的人唯恐他想懺悔,趕緊去請埃斯特維斯主教。主教很快趕到,十分重視這次會見,穿了主教的法衣。但根據將軍要求,會見秘密進行,沒有見證人在場,前後只有十四分鐘。誰都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主教匆匆出來,有點失態,不同眾人告別就上了馬車,儘管不少人邀請,他沒有主持追悼儀式,也沒有參加葬禮。將軍虛弱不堪,自己下不了吊床,醫生像抱初生兒似的把他抱到床上,讓他背靠枕頭半坐半卧,以免咳嗽時氣絕。他喘過氣后,要所有的人都出去,只留下醫生。
「只要有朋友,就還有希望。」莫里納雷斯說。
「將軍閣下,困擾我們的不是士氣,」他說,「而是淋病。」
「我們以前來過這裏。」他說。
由於費爾南多生病,將軍向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首先口授了一批略顯凌亂的評論,表達的內容與其說是願望,不如說是他的教訓:美洲難以治理,幹革命的人徒勞無功,這片土地必然會落到一群不知節制的人手裡,之後又被形形色|色但又沒有區別的暴君所控制,還有許多在他給友人的信中已經流露的傷心的思想。
最大的危險在於行走,倒不是怕他摔跤,而是明顯地看出他走路實在吃力。在家裡上下樓梯當然會有人扶他,雖然他自己一個人也行。問題是真正需要攙扶的時候,他不讓別人這麼做。
他曾四次橫渡大西洋,騎馬踏遍他比任何人都解放得多的土地,但是從未立過一份遺囑,這在當時是少有的。「我沒有什麼財產可以遺留給誰。」他常這麼說。當他在聖菲準備行裝時,佩德羅·阿爾坎塔拉·埃蘭將軍建議他立遺囑,說是旅人以防萬一,都這麼做,他一本正經、不開玩笑地說他的近期計劃中沒有列入死亡。在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他卻主動要口授遺囑和最終文告的草稿。誰都不清楚這是有意識的行為,還是他備受折磨的心靈的失誤。
只有他本人彷彿沒有感到死期已如此迫近。蒙蒂利亞將軍晚上九點緊急召來的法國醫生亞歷山大·普魯斯珀·雷弗朗不必把脈就知道將軍早在幾年前就已踏上死亡的道路。根據病人頸項無力、胸部下陷和臉色枯黃的癥狀,他判斷主要原因是肺部損害,之後幾天的觀察證實了他的想法。他一會兒用西班牙語,一會兒用法語同將軍單獨交談,在初步詢問中發現病人在歪曲癥狀、混淆病痛方面有了不起的才能,診斷時他竭力忍住咳嗽和吐痰,憋得透不過氣。臨床診斷證實了醫生視診的印象。從那晚開始到以後的十五天中,醫生髮布了三十三份病情公報,認為除了身體的沉痼之外,將軍精神上的痛苦也十分嚴重。
大西恩納加水道緩慢熾熱,散發著有害的蒸汽,他們便改走海路,利用那年提前颳起的北方信風。掛著方帆的雙桅船為將軍準備了一間艙房,船隻保養得很好,清潔舒適,行駛時有一種歡快的氣氛。
那時候出於安全考慮,把信件寫得含混不清,把軍事簡報故意搞得錯綜複雜是很正常的事;當初策劃反抗西班牙殖民統治時行之有效的密碼通訊制度由於政府懶散早已廢棄。將軍老是擔心軍人欺騙他,蒙蒂利亞也有這種疑慮,這一來問題更為複雜,將軍急切地希望解開這封信的謎底,便派何塞·帕拉西奧斯去聖瑪爾塔,名義上是採購一些當地市場上沒有的新鮮水果和蔬菜,捎上幾瓶干白葡萄酒和小麥啤酒,真正的目的是弄清楚密信的含義。其實非常簡單:蒙蒂利亞想說的是米蘭達·林賽的丈夫已經從翁達監獄押解到卡塔赫納,赦免是指日可待的事。謎底毫無奧妙,將軍十分失望,甚至並不為自己替牙買加的救命恩人做了一件好事而感到高興。
費爾南達·巴里加想進去。
榨糖廠的奴隸們停止了工作,在藤枝扶疏的窗外久久地瞅著將軍。他裹著一條白被單,比死後更憔悴蒼白,剃光后剛長出頭髮茬子的腦袋隨著音樂節奏搖晃。一支曲子奏完,他就像在巴黎歌劇院里那樣文雅地鼓掌。
「媽的,你們別嚷嚷啦!」
他輕鬆地觸動了將軍心中孩子氣的一面,贏得了將軍的好感。更使將軍信任的是他沒有另開處方,而是把加斯特爾邦多大夫配製的止咳糖漿親手餵了一匙給將軍喝下,再給了一片安眠藥,將軍自己希望得到一些睡眠,心甘情願地吃了。他們海闊天空地又聊了一會兒,直到安眠藥起了作用,醫生踮著腳尖走出房間。蒙蒂利亞將軍和另外幾個軍官送他回家,醫生說他打算和衣而睡,如果有緊急情況可以隨時叫他,蒙蒂利亞聽了大為驚慌。
「好吧,」他說,「果真是這樣,就放掉那個可憐的女人。」
「注意,」蒙蒂利亞對他們說,「你們在卡薩科伊馬也以為他說的是胡話。」
距離加拉加斯二十四里的聖馬特奧榨糖廠是他鄉愁的中心。在那裡他三歲失怙,九歲失恃,二十歲喪偶。他在西班牙結婚,妻子是個美麗的出生在美洲的貴族姑娘,也是他的親戚,他當時唯一的理想是在聖馬特奧榨糖廠與嬌妻廝守,過幸福生活,同時經營擴大他富甲一方的產業。婚後八個月,妻子就去世了。死因沒有確切記載,不知是惡性熱病還是意外事故。喪偶是他一生中的巨大轉折,他從一個沉湎於聲色犬馬、對政治毫無興趣的殖民地公子哥兒突然成為另一個人,至死也沒有改變。他從此不提死去的妻子,不回憶她,也沒有續弦的打算。他一生中幾乎每晚都夢見聖馬特奧的房屋,有時夢見他的父親、母親和每一個兄弟姐妹,但從沒有夢見過妻子,因為他強忍悲痛把她埋葬在遺忘深處,才能沒有她而繼續活下去。一瞬間喚起他回憶的是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糖漿的氣味,榨糖廠里的奴隸們表情獃滯冷漠,甚至不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巨大樹木圍繞著為接待他而粉刷一白的房屋,那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座榨糖廠,不可逃避的命運將帶他去那兒結束生命。
「完全相反,」將軍說,「毀掉我光榮的不是敵人的背信棄義,而是朋友的賣力。是他們使我陷入奧卡尼亞國民議會的災難,卷進了君主制的麻煩事,他們先是慫恿我爭取重新當選,後來又用同樣的理由勸我辭職,現在又把我困在這個國家,一籌莫展。」
將軍從索萊達請蒙蒂利亞派一艘小輪船到鄰近的薩瓦尼利亞港口,便於他實踐用暈船排除膽汁的計劃。蒙蒂利亞沒有立即照辦,因為堂華金·德米耶爾,一個曾是艾爾勃斯海軍准將的合伙人的西班牙共和黨人,早就答應向蒙蒂利亞提供一艘在馬格達萊納河不定期航行的汽船。德米耶爾當時沒有閑著的船隻可派,蒙蒂利亞便在十一月中旬派來了一艘事先沒有通知而抵達聖瑪爾塔的英國商船。將軍一接到消息就表示要利用這個機會出國。「我堅決不死在這裏,無論去什麼地方都行。」他說。接著,他彷彿看到卡米爾在臨海一個花團錦簇的陽台上注視著天際,等著他去,激動地舒了一口氣說:
「我認read.99csw.com為他根本經受不住這次航行,」加斯特爾邦多大夫說,「不過還是讓他去吧,怎麼都比待在這裏好。」
「諾曼底的干乳酪很好,葡萄酒卻不怎麼樣。」將軍說。
佩魯·德拉克羅伊見到的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繁花莊園已處於辦喪事的混亂狀態。整幢房屋像是一條沒有舵的船。軍官們沒有白天黑夜,困得不行時才睡覺,個個肝火旺盛,雷弗朗大夫請求他們保持安靜時,連平時小心謹慎的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都對他拔劍相向。他們不論什麼時候餓了都要弄些吃的,費爾南達·巴里加即使勁頭再足、脾氣再好也照顧不過來。最消沉的軍官們日夜玩牌,大聲嚷嚷,也不怕隔壁房間里垂死的病人聽見。一天下午,將軍發燒昏睡,有人在平台上扯開嗓子罵娘,說是六塊木板、二百二十五枚大釘、六百枚普通小釘、五十枚金黃色小釘、十巴拉馬大普蘭細布、十巴拉馬尼拉紗帶、六巴拉黑紗帶,多算了十二比索二十三生太伏。
將軍沒有精力參加任何政治或社交活動,偶爾接待一些客人,也都是路過該城向他告別的老朋友,他為自己的身體不聽從願望而生氣。他借住的房子在十一月份之前還是涼爽舒適的,主人把它布置成了一個寬敞的家庭病房。堂巴托洛梅·莫里納雷斯是被戰爭毀掉家產的許多人之一,戰爭給他留下的只是郵政局長的職務,十年以來一直沒有薪俸。他為人十分寬厚,將軍從上次路過這裏開始稱呼他大爺。他妻子是個自得其樂、具有強烈母性的女人,整天織花邊,賣給從歐洲來的輪船上的人,價錢不壞。但是將軍來后,她把時間全用於照顧將軍了,甚至同費爾南達·巴里加鬧了些小矛盾,因為她相信橄欖油對肺病有好處,要在將軍吃的豆子里加橄欖油,而將軍出於感激硬著頭皮吃了下去。
他以臨終的洞察力掃視著房間,第一次看到了真相:借用的最後一張床;破舊的梳妝台,那面朦朧的鏡子再也不會照出他的容貌;瓷面剝落的洗臉架,上面的水盆、毛巾和肥皂只能給別人使用了;豁了口的八角掛鐘全無心肝地匆匆走向那不可逃避的約會:十二月十七日他最後一個下午的一點零七分。於是他叉起手臂擱在胸前,開始聽到榨糖廠的奴隸們在下午六點鐘唱的聖母頌,看到窗外天上那顆無緣再見的明亮的金星,終年不化的山頂積雪,爬藤新枝上的黃色鍾形花,第二天星期六由於舉哀緊閉門窗,不能看到它吐放了,還有那永遠不會重複的生命的最後光芒。
「即便將軍閣下在理,我也不想知道,我們是老派的天主教徒。」
外面在高聲唱賬,喧嘩逐漸平息,整個院子里只聽見一連串的品名和價格。雷弗朗大夫在卧室里替蒙蒂利亞將軍更換骨折手上的繃帶,兩人都明白病人看上去像在打盹,其實很清醒地在聽賬目。蒙蒂利亞身子探出窗外吼道:
他似乎處在臨終前的清明狀態,一連口授了好幾小時,咳嗽劇烈發作時也不中斷。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跟不上他的速度,安德烈斯·伊巴拉用左手寫字也不能堅持很久。書記員和副官們都疲憊不堪,只有騎兵中尉尼古拉斯·馬里亞諾·德帕斯仍在堅持,他用清晰的字體正確地記下口授,紙都寫完了。他要人去取紙,但遲遲不來,便繼續寫在牆上,連牆壁都幾乎寫滿。將軍十分感激,把洛倫索·卡爾卡莫將軍情場決鬥用的兩支手槍送給了德帕斯。
「隨他們去吧。反正現在沒有我不能聽的賬目。」
他同埃斯特維斯主教之間的關係一向不太和諧。儘管手握虔誠的法杖,主教卻是一個激昂的政治家,不過境界不高,他從心底里反對共和國,反對美洲一體化,反對同將軍政治思想有關的一切主張。主教是制憲議會的副主席,會議的真實目的是阻撓蘇克雷得勢,主教心領神會,在那次會議上,無論在選舉政府官員或是在爭取友好解決同委內瑞拉衝突方面,主教都耍了很多手腕。莫里納雷斯夫婦了解他們之間的分歧,因此下午四點鐘吃點心時,聽到將軍一句意在言外的話並不感到詫異。
「我們這裏也反對卡塔赫納的專制。」莫里納雷斯先生說。
兩句迥然不同的話說得都對。何塞·帕拉西奧斯原是將軍母親的奴隸,按照她的安排,很小開始就伺候將軍,從沒有正式獲得解放。他一直在奴隸和自由人的邊緣徘徊,從沒有給他關餉,也沒有確定身份,他的個人花費包括在將軍的私人開支之內。他的吃穿同將軍完全一樣,但十分簡樸。他既無軍銜又無殘廢證明,年紀又不適於重新開始另謀生計,將軍不能撒手不管。因此沒有商量餘地:有關八千比索贈金的條款不僅不能取消,而且不容推卻。
雷弗朗大夫三十四歲,溫文爾雅,衣著講究,對自己的能力很自信。六年前,波旁王朝在法蘭西復辟之後,他失望之餘來到美洲。他的西班牙文說寫都正確流利,然而將軍一有機會就炫示法語。醫生立即辨出了他的口音。
「媽的,」他嘆息說,「我怎麼才能走出這座迷宮!」
雨下個沒完,潮濕開始使記憶出現了裂罅。氣溫很高,晚間也不減退,將軍的襯衣老是濕漉漉的,一夜要換好幾次。「我像是待在蒸籠里。」他抱怨說。一天下午,滂沱大雨形成的洪水似乎要把房屋都捲走,將軍在陽台上坐了三個多小時,看水流挾帶著貧民區的斷磚殘瓦、家用器皿和動物屍體在街上流過。
他直到那時候才知道。當地的醫生們用過錳酸鉀溶液灌洗,用乳糖溶液緩解疼痛,再沒有更好的辦法,便把問題提請軍官們解決,軍官們對於該怎麼做還沒有取得一致意見。全城已經知道他們面臨的威脅,共和國的光榮軍隊被看成是傳播瘟疫的使者。將軍最擔心的是軍心渙散,發現事實真相后倒不太驚慌,下令絕對隔離,大刀闊斧地解決了問題。
「那就不是聖瑪爾塔,」何塞·帕拉西奧斯說,「是加拉加斯。」
「別自尋煩惱啦,神甫閣下,」將軍連看都沒有看他說,「全國都一樣。」
「那才公平。」將軍結尾說。
他吩咐何塞·帕拉西奧斯收拾行李,當天夜裡,為了尋找一些非帶走不可的文件,熬到很晚。他累極了,一覺睡了三個小時。天亮時,他睜眼躺在床上,何塞·帕拉西奧斯宣告日期的時候,他才清楚自己在哪裡。
「那個可憐的孤兒一向喜歡女人,」她說,「死的時候床頭不能沒有一個婦女,儘管我又老又丑,沒有一點用處。」
「現在根本不是戰爭必要與否的問題,」他說,「而是榮譽問題。」
將軍沒有理會醫生巧妙的回答,因為他悚然清醒地認識到,他那逆境與夢想之間的瘋狂追逐這時已經到達終點。餘下的只是黑暗。
「我夢到了聖瑪爾塔,」他說,「非常清潔的城市,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白房屋,但是海被山擋住了,看不見。」
將軍做的夢表明他們不會去牙買加。費爾南多一早就在碼頭上安排旅行的細節,回去時看到他叔父正向威爾遜口授一封給烏達內塔的信,要烏達內塔發一份新的出國護照,因為下台政府的護照沒有效力。這是他取消旅行的唯一解釋。
將軍在例行條款之https://read.99csw.com中特意破格加了一條,為羅伯特·威爾遜爵士的兒子的模範行為和忠誠向爵士表示感謝。這一榮譽並不使人感到奇怪,奇怪的是沒有同樣對待奧利里將軍,奧利里奉將軍之命留在卡塔赫納聽從烏達內塔總統調遣,沒有及時趕到為將軍送終。
將軍不停地想改變氣候環境幾乎到了瘋狂的程度。潮濕的時候,他要乾燥;冷的時候,希望暖和;在山區的時候,想換海洋氣候。他老是煩躁不安,一會兒要開窗透透空氣,一會兒要把窗關上,一會兒要把安樂椅放在背對陽光的位置,一會兒又要挪個地方,直到折騰得筋疲力盡,躺在吊床上晃蕩才顯得太平些。
「在政治問題上尤其如此,」將軍說,「我們沒有同桑坦德妥協,結果大家都受到損害。」
醫生把神甫介紹給將軍,說早在主教們在講道台上大肆攻擊將軍,指控他是淫邪的共濟會員,把他逐出教會時,那個神甫就是將軍的少數支持者之一。將軍似乎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只在看到神甫長袍上的血跡之後才清醒。神甫請將軍施加影響,不準牛在城裡亂跑,路上有這麼多車輛,不出事故簡直不可能。
將軍說:「在我們的國家,一個主教的斡旋居然能消弭革命,我們的子孫後代能有什麼出息?」
「誰啊?」他問道。
儘管如此,將軍的精神狀態同他虛弱的身體情況很不相稱,他似乎認為正在奪去他生命的疾病只是微不足道的不適。他徹夜失眠,躺在吊床上望著莫羅要塞燈塔旋轉的燈光,忍住呻|吟,不透露病痛,眼睛一直盯著他自己曾稱之為世上最美的燈火輝煌的海灣。
莫里納雷斯太太為了聽他們聊天,早就把搖椅挪近了牌桌,這時插嘴說:
將軍興緻勃勃上了船,想待在甲板上觀看馬格達萊納河的入海口,它挾帶的泥沙使海水呈現灰色,有好幾里寬。將軍穿著一條舊燈芯絨褲,頭戴安第斯軟帽,上身是雙桅帆船船長送給他的英國海軍上裝,在陽光的照射和微風的吹拂下,他的氣色似乎好了一些。船上的水手為了讓他高興,捕獲了一條大鯊魚,魚肚子里除了一些金屬小物品外,還有幾個騎手用的馬刺。他像旅遊者那麼興高采烈,終於累了,又陷入沉思。他招呼何塞·帕拉西奧斯過來,附耳說:
「她名叫瑪麗亞·特雷莎·羅德里格斯·德爾托羅–阿萊薩。」將軍突然說。
為了不讓陰鬱的氣氛加速垂危病人的死亡,費爾南多從馬馬托科請來一個街頭樂隊,在院里羅望子樹下不停地演奏了一天。在音樂的鎮靜作用下,將軍反應很好,幾次要求重複他喜愛的對舞舞曲《三色堇》,以前他每到一地就散發這支舞曲的樂譜,民間十分流行。
為將軍安排的卧室又一次勾起他的回憶。他仔細察看,彷彿每件東西都是一個啟示。除了掛有幔帳的床外,還有一個桃花心木的柜子、一個大理石面的桃花心木床頭櫃和一把紅絲絨面的扶手椅。窗旁邊的牆上有一口八角形的掛鐘,鍾面是羅馬數字,指針停在一點零七分。
上周以來,天氣開始好轉,原先陰雨連綿,現在白天晴空如洗,晚上星漢燦爛。將軍對良辰美景毫無興趣,有時躺在吊床上出神,有時無牽無掛地玩牌。不久之後,他們正在玩牌時,一陣帶玫瑰香氣的海風吹跑了他們手中的紙牌,刮開了窗戶的插銷。莫里納雷斯太太為美好季節的先期來臨感到興奮,不禁嚷道:「十二月來了!」威爾遜和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趕緊關好窗戶,免得屋裡的東西吹得亂七八糟。只有將軍還在沉思冥想。
「是聖馬特奧的氣味。」他嘆息說。
將軍立遺囑時,何塞·帕拉西奧斯在卧室。在這種莊重神聖的場合,他和別人都一言不發。晚上洗澡時,他請將軍更改遺囑中有關他的條款。
將軍的嗅覺變得非常敏銳,以至身上帶搽劑氣味的醫生和藥劑師奧古斯托·托馬辛不得不離得遠遠的。他讓人在房間里噴洒比以往更多的古龍水,繼續用那些無用的藥草湯洗澡,自己刮鬍子,狠命地刷牙,做了非凡的努力抵禦死亡的污穢。
「我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居然考慮到臨終聖事了,」將軍對醫生說,「我可沒有相信在天國永生的福氣。」
「我死去的妻子,」他驚覺過來說,「請別在意,那是我年輕時的一樁不幸。」
「謝謝,」他總是這麼說,「我自己能行。」
城防司令胡安·格倫少校在大雨中跑來報告說他們逮捕了一個在比斯瓦爾先生家幫傭的女人,因為她把將軍在索萊達剃下的頭髮當作聖物兜售。將軍聽說他的頭髮都成了買賣的商品,又勾起了傷心。
他白天竭力顯示往常的勤奮,把伊巴拉、威爾遜、費爾南多或者身邊最近的人叫來,指示他們代寫他已沒有耐性口授的信件。只有何塞·帕拉西奧斯清醒地認識到將軍忙於安排後事。那些信件都牽涉到他親近的人的去向安排,其中幾個還不在聖瑪爾塔。他不念舊惡,替他以前的秘書何塞·桑塔納將軍謀得一個外交職務,讓他新婚後過上舒適的新生活。他經常稱讚何塞·馬利亞·卡雷尼奧將軍心地善良,為卡雷尼奧安排的職位使他日後當上了委內瑞拉的代理總統。他替安德烈斯·伊巴拉和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向烏達內塔要了委任狀,讓他們以後至少有穩定的薪俸。席爾瓦日後成為總司令和陸海軍部長,八十二歲去世,晚年得了他特別害怕的白內障,視力減退,經過奔走努力,出示他身上多處傷疤證明他的戰功,終於得到殘廢證明,靠養老金度日。
上午十一點鐘的太陽直勾勾地曬著廓落大街的沙地,整個城市都反射出熱氣。將軍感到欣慰的是不必在那裡長住,只要調養一下就可以離開,然後挑一個大風大浪的日子出海航行,因為法國醫書上說暈船有利於排除膽汁,清理腸胃。他很快就恢復了,但是要等船和壞天氣卻不那麼容易。
「世界末日即將來臨,而你還在關心裏奧阿查,」他對將軍說,「這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的榮幸。」
「莫里納雷斯大爺現在準是在燒床墊,把匙子埋掉。」
「不是誇口,我憑一個人的口音就能猜出他是在巴黎哪個角落裡長大的,」醫生說,「儘管我本人出生在諾曼底的一個小鎮,很大才離開。」
德米耶爾先生正在想別的事情。
他不再閱讀書信文件。如果非寫信不可,他就指點一下,讓費爾南多代筆,少數幾封需要他簽名的信也不看一遍。早晨他坐在陽台上望著沙漠一般的街道,看那頭馱水的驢子、那個賣乾魚的自得其樂的女人、十一點準時放學的小孩,以及長袍上打了不少補丁的神甫在面前走過,神甫在教堂門廊里向他祝福,然後消失在炎熱中。下午一點鐘,人們都在午睡,他向滿是爛蘆葦稈的河邊走去,嚇飛了廣場上一群群的兀鷲,偶爾有幾個人見他形銷骨立、穿著便服還能認出他,向他招呼,他一一回答,終於來到碼頭對面投彈手駐紮的泥巴葦子牆的棚屋。士兵們閑得發慌,士氣低落得讓他擔心,營房亂七八糟,臭氣熏人。但是一個彷彿熱得昏昏沉沉的軍士長講了實話,使他目瞪口呆。
「在政治問題上也這樣嗎?」莫里納雷斯問道。
何塞·帕拉西奧斯回答得很乾脆:
「我們一直很窮,不過什麼都不缺。」他說。
他們兩人的姓名永遠和將軍的姓名聯繫在一起。威爾遜先後任九-九-藏-書英國駐利馬和加拉加斯的事務專員,繼續在第一線參加秘魯和委內瑞拉兩國的政治和軍事事務。奧利里先在金斯敦,后在聖菲居住,長期擔任英國領事職務,五十一歲去世。他寫了一部長達三十四卷的回憶錄,敘述他在美洲時在將軍身邊的生活。他把自己默默無聞卻又碩果累累的晚年歸納為一句話:「解放者已去世,他偉大的事業已湮滅,我在牙買加退隱,致力於整理他的文件,寫我的回憶錄。」
「把那些長明燈拿走,簡直像是鬼魂遊行。」
聖瑪爾塔的日子越來越凄愴,當將軍恢復些許平靜,再次提出願去德米耶爾先生的鄉間別墅時,雷弗朗大夫立即鼓勵他去,知道這是迴光返照的跡象。將軍動身前夕寫信給一個朋友說:「我至多再能活兩個月。」這對大家都是一句讖言,因為他一生中很少提到死亡,最後幾年裡更沒有聽他談過。
在音樂的鼓舞下,他中午喝了一小碗肉湯,吃了椰蓉餅和燉雞。飯後,他躺在吊床上要來一面小鏡子照照自己說:「我眼睛這麼有神,還死不了。」大家已經不指望雷弗朗大夫創造奇迹,現在又產生了希望。然而正當病人看來有好轉的時候,卻又把薩爾達將軍誤認為三十八個西班牙軍官之一,那三十八個人是博亞卡戰役之後,桑坦德未經審判,下令在一天之內槍決的。沒多久,他病情突然惡化,再也沒有恢復,用剩下一點力氣喊著,要樂隊走得遠遠的,別打擾他臨終的安寧。恢復平靜后,他吩咐威爾遜給胡斯托·布里塞尼奧將軍寫封信,請他看在一個行將就木的人的分上同烏達內塔將軍和解,免得全國陷入可怕的無政府混亂狀態。他所能口授的只是信的開頭:「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給你寫這封信。」
「我彷彿已經被當成死人了。」他說。
十二月一日,上午八點左右,他登上雙桅帆船曼紐爾號。華金·德米耶爾先生把這條船交給他隨意使用:兜兜海風排除膽汁,去他在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的榨糖廠以換換環境,從他的多種疾病和無數痛苦中稍稍康復,或者前往裡奧阿查,再作一次拯救美洲的嘗試。同何塞·馬利亞·卡雷尼奧將軍一起乘雙桅帆船同來的馬里亞諾·蒙蒂利亞將軍設法讓一艘美國三桅帆船格蘭普斯號替曼紐爾號護航,格蘭普斯號除了配備多門火炮外,船上還有一位好大夫奈特。但是蒙蒂利亞看到將軍病病歪歪的樣子,不想僅僅聽取奈特博士的意見,還同將軍的當地醫生商量。
「維維恩街,」將軍高興地說,「您怎麼知道?」
「不用寫回信,」他說,「等我身上填滿黃土之後,他們愛怎麼干就怎麼干吧。」
「你被當成是名副其實的聖徒。」
將軍沒睜眼,插嘴說:
「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更接近自己的家。」他說。
自從將軍立了遺囑以後,醫生把他所掌握的所有姑息療法全用上了:腳上敷芥子泥,擦脊樑,渾身塗鎮痛藥膏。針對他的習慣性便秘,醫生用了立時見效但作用劇烈的灌腸劑。醫生懷疑有腦溢血,進行了發皰治療來排除淤積在腦袋裡的風邪。這種療法是用刺|激性很大的昆蟲斑蝥晒乾研成粉末,貼在皮膚上產生水皰,吸收身體里的毒氣。雷弗朗大夫在垂危的將軍身上用了六塊發皰膏藥,五塊貼在後頸,一塊貼在小腿肚上。一個半世紀之後,許多醫生依然認為直接死因是這些腐蝕性的膏藥,引起了排尿紊亂,先是小便失禁,然後疼痛帶血,最後膀胱下癟得貼在骨盆內壁,正如雷弗朗解剖屍體時發現的那樣。
剛翻修的舊海關房子是全國最古老的建築,有二百九十九年的歷史,前不久經過翻修。將軍的卧室安排在二樓,面對海灣,但是他大部分時間喜歡待在正廳,那裡有掛吊床的鐵環。正廳里還有一張粗雕的桃花心木長桌,十六天之後,這裏成了他的靈堂。他的經過防腐處理的屍體躺在這張桌子上,身穿藍色的將軍服,但是八顆純金的扣子在喪事的混亂中不知被誰揪走了。
「閣下有巴黎口音。」他對將軍說。
他接著玩牌,一局沒完,他把牌擱在一邊,吩咐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做好動身的一切準備。威爾遜上校前一天剛把將軍的行李再次搬下船,因而給弄得莫名其妙。
下午,他當著來訪軍官們的面制訂了一個新的軍事計劃,軍官們出於憐憫,熱情地幫他出主意。晚上他們不得不繼續聽他用預言的口氣宣布怎麼從零開始重建他理想的廣闊大國,這次要幹得徹底,一勞永逸。有些人以為是在聽瘋子的胡言亂語,只有蒙蒂利亞敢反駁他們的驚訝。
晚上,他同費爾南多聊了很久,第一次就前途問題幫費爾南多出點主意。他們兩人合寫回憶錄的想法沒有實現,但是侄子在他身邊多年,不妨嘗試著單獨寫,作為消遣練筆,也好讓他的子女了解那些光榮與磨難的年代。「如果奧利里不改初衷,他能寫出一些東西,」將軍說,「但角度不一樣。」費爾南多當時二十六歲,活到八十八歲才去世,但是除了一些不連貫的札記之外,什麼都沒寫,因為命運使他喪失了記憶,這也是他的大幸。
有一天卻不行了。他正想獨自下樓時,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我兩腿一軟不知怎麼就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他告訴一個朋友說。更糟糕的是,他僥倖沒有摔死是因為他在樓梯口就昏厥過去,由於身體太輕,沒有繼續滾下樓。
長時間得不到消息,凶吉難卜,使人焦躁不安,這時候聖瑪爾塔一個騎馬的信使送來了蒙蒂利亞將軍晦澀難懂的短箋:「人已經在我們手裡,事情辦得很順利。」將軍覺得信的內容奇怪,送信的方式又很特殊,心想一定是頭等重要的軍務大事,也許同里奧阿查的戰役有關。他認為這一戰役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但誰都不願相信。
他的遺囑是把遺體運回委內瑞拉,原屬拿破崙的兩本書由加拉加斯大學保存,給何塞·帕拉西奧斯八千比索報答他的長期服務,留在卡塔赫納由帕瓦儒先生保管的文件全部銷毀,玻利維亞議會頒發給他的一枚勳章歸還議會,蘇克雷元帥送給他的鑲有寶石的金劍還給蘇克雷的遺孀,其餘財產,包括阿羅阿礦,分給他的兩個妹妹和他已故的哥哥的兒子。此外就沒有什麼財產了,因為還有大小几筆債務要償還,包括蘭開斯特教授那筆令他牽腸掛肚的兩萬銀比索。
「假如一開始就給我這份權力,這個人准能活到一百歲。」他說。
將軍立刻修正了自己的話:「您肯定比主教大人虔誠得多,因為他維護西恩納加的和平並不是出於對上帝的愛,而是要團結教徒們同卡塔赫納打仗。」
「牙買加希望我去。」
中午時分,他們在大西恩納加前面駛過,那是一大片混濁的水面,天上各種飛禽爭先恐後地在捕食一群金色的小金槍魚。沼澤地和海水之間是炙熱的硝石平地,陽光燦爛,空氣清新,漁民的房舍集成村落,院子里鋪曬著他們的捕獲物,遠處就是那個神秘的西恩納加小鎮,白天都出現幻影,使得德國地理學家洪堡的學生懷疑他們老師的敘述是否正確。大西恩納加的另一邊則是內華達山脈常年積雪的峰頂。
他們不讓她進。於是她坐在窗外禱告,企圖禳解垂死者褻瀆神靈的胡言亂語。以後她靠政府賑濟度日,一直為將軍服喪,活了一百零一歲。
那不是政治部署而是將軍臨終前為他的孤兒們作的安排。九*九*藏*書他向威爾遜口授致烏達內塔的信中有一句驚人的話證實了這一點:「里奧阿查之事已經無望。」當天下午,將軍收到那個捉摸不透的埃斯特維斯主教的信,請他在中央政府斡旋,宣布聖瑪爾塔和里奧阿查為省份,從而結束同卡塔赫納的歷史悠久的分歧。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剛念完信,將軍就做了一個泄氣的手勢說:「那些哥倫比亞人出的主意都是搞分裂。」後來,當他和費爾南多一起處理未複信件時,表現得更粗暴。
「我老是看不夠,眼睛都酸了。」他說。
將軍不再說什麼。
將軍也清楚。「那條路不對,」他說,「應該去里奧阿查,看看能否使我們傑出的將軍們終於決心打幾個勝仗。」他離開牌桌之前,認為有責任向房東夫婦解釋。
「那也許是我們身體健壯的秘密所在。」醫生說。
將軍還試圖說服佩德羅·布里塞尼奧·門德斯,讓他回新格拉納達擔任國防部長,但是事態迅速發展,沒有如願。他立下文書,贈送一筆財產給他的侄子費爾南多,便於他在政界騰達。迪戈·伊巴拉將軍是他的第一個副官,也是他在私下或公開場合都以「你」相稱的少數幾個人之一,將軍建議他離開委內瑞拉,去一個更能發揮作用的地方。他臨終之前甚至為胡斯托·布里塞尼奧將軍求人情,儘管那時候他對布里塞尼奧仍感不快。
「我清楚,」將軍說,「每一個哥倫比亞人彼此都像是一個敵對的國家。」
坐落在內華達山嘴、離聖瑪爾塔一里遠的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繁花莊園是一個甘蔗種植園,附有煉製原糖的榨糖廠。將軍乘德米耶爾先生的馬車走上塵土飛揚的大路,十天之後又循原路回來,不過回來的是擱在牛車上的用他那件舊披風裹著的屍體。早在望見房屋之前,將軍已聞到隨風飄來的熱糖漿的氣味,在荒涼中產生了錯覺。
「恰巧相反,」將軍說,「我們一直很富,但是什麼都不夠。」
誰都忘不了一八一七年七月四日那天,將軍和一小批軍官,包括布里塞尼奧·門德斯,為了躲避西班牙軍隊野外的突然襲擊,在卡薩科伊馬礁湖的水裡泡了一夜。將軍半裸身體,發著高燒直打冷戰,突然喊叫著宣布他今後要怎麼做:首先攻佔安戈斯圖拉,翻越安第斯山脈,先解放新格拉納達,后解放委內瑞拉,建立哥倫比亞共和國,最後征服直至秘魯的大片南方土地。「然後我們登上欽博拉索山,在覆雪的峰頂插上大美洲共和國的三色旗,那個共和國千秋萬代永遠團結自由。」他最後說。當時聽他說話的人也以為他神志不清,但是不出五年,那個預言不折不扣地逐步實現了。
「船已經開了。」他說。
他確實是這麼想的,計劃攻佔馬拉開波的日期已到,但勝利的影子卻沒有看到,他的焦急溢於言表。十二月份已經臨近,下午的天空像黃晶一般清澈璀璨;現在他擔心的不僅是失掉里奧阿查以至整個沿海地帶,而是委內瑞拉會組織一支遠征軍,把他理想的最後一點遺迹一掃而光。
「世界的命運有賴於里奧阿查。」
何塞·帕拉西奧斯了解將軍不須細聽就知道現在唱的賬目同那筆二百五十三比索七雷亞爾三誇爾蒂約的款子有關。那是市政府向一些私人募捐,並從屠宰場和監獄經費里撥一部分湊成的替他辦喪事的款子,品名清單則是替他釘棺木和修墓用的材料。那以後,何塞·帕拉西奧斯奉蒙蒂利亞之命不準任何人進入將軍卧室,不論對方是什麼軍階、頭銜和地位,他又制訂了看護病人的嚴格制度,同他自己的死沒有差別。
莫里納雷斯太太用親熱然而堅定的責備口氣說:
遺憾的是聖佩德羅·亞歷杭德里諾的預言只是煩亂的下午的幻象。第一個星期鬱積的苦痛迅速彙集形成一陣摧毀一切的狂風。那時候,將軍的身體已抽縮得很厲害,襯衫袖子得再卷上一圈,燈芯絨褲管得剪掉一英寸。晚上只在開始時能睡三小時左右,其餘的時間不是咳得喘不過氣,便是高熱譫妄,再不然就不停地打噎,那癥狀是在聖瑪爾塔出現的,越來越嚴重,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下午別人都在打瞌睡,他望著窗外白雪皚皚的山峰,轉移自己對痛苦的注意力。
但是大家都認為真正的理由在於他上午接到的有關里奧阿查戰況的消息,那些消息比先前收到的更糟。從這邊的海岸到另一邊的海岸,整個國家已經四分五裂,內戰的幽靈在她的廢墟上肆虐,在逆境面前知難而退是將軍最厭惡的事。「我們準備做出一切犧牲來拯救里奧阿查。」他說。病人的憂慮比他不可逆轉的疾病更使加斯特爾邦多大夫擔心。只有他可以同將軍談實話而不傷將軍的心。
病人背著醫生,自作主張喝了一杯驢奶,周末情況更趨惡化。他母親常喝加蜂蜜的溫熱驢奶,在他很小的時候也給他喝以治咳嗽。但是那個偏方的味道,以及它所勾起的親切而遙遠的回憶攪亂了他的膽汁,使他嘔吐不止,徹底垮了下來。奈特大夫只得提前動身去牙買加請一位專家。他千方百計請來了兩位專家,花的時間短得難以置信,但仍舊太遲了。
何塞·帕拉西奧斯給鍾上弦,撥到正確的鐘點,將軍躺在吊床上,即使能睡一分鐘也好。那時他才看到窗外的內華達山,清晰蔚藍,有如一幅油畫,使他想起一生中住過的別的房間。
那個星期,八名高級軍官由於反政府活動被逐出委內瑞拉,來到聖瑪爾塔。其中有幾個解放戰爭中的著名人物:尼古拉斯·席爾瓦,特立尼達·波托卡雷羅,胡里安·因方特。蒙蒂利亞請求他們非但要向將軍隱瞞壞消息,而且要把好消息說得更好,讓將軍的心病得到一點安慰。他們做得更誇張,把國內形勢說得歡欣鼓舞,以至將軍的眼裡又閃出舊時的光芒。將軍重提擱置了一星期的里奧阿查問題,又談起委內瑞拉,彷彿他的理想馬上就能實現。
雙桅船靜悄悄地鼓著方帆,幾乎是貼著水面飛行,輕捷平穩,沒有產生將軍希望的用以排除膽汁的暈眩。再往前,當他們經過延伸到海岸的山的一條支脈時,波浪變得洶湧,風勢也大了。將軍急切地觀察那些變化,食肉飛禽在他頭頂上空盤旋,他覺得天旋地轉,冷汗濕透了襯衣,淚水模糊了眼睛。蒙蒂利亞和威爾遜不得不扶著他,因為他身體太輕,一個海浪就可能把他從甲板上捲走。下午,帆船駛進平靜的聖瑪爾塔海灣,他那虛弱的身體里已經沒有可以排除的東西,他疲憊不堪地躺在船長的床鋪上,奄奄一息,但為了願望實現而感到陶醉。蒙蒂利亞見到他這副模樣驚駭萬分,下船前讓奈特大夫再看看他,奈特決定用擔架把他抬上岸。
「我們沿著正確道路從頭開始,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他說。接著,他以無可爭辯的自信做出結論:「我再踏進阿拉瓜山谷的那天,委內瑞拉全體人民都會起來支持我。」
「不是這麼回事,」雷弗朗大夫說,「經驗證明,良心上的問題解決后,病人精神狀態改善,有助於醫生的工作。」
「已經十二月了,我們毫無進展,」他說,「怪不得人家說寧肯要壞軍士長,也不要無能的將軍。」
事實也是這樣,因為他像將軍一樣不善理財。將軍死後,他在卡塔赫納靠政府賑濟,借酒消愁,想忘掉過去,結果上了癮。他窮困潦倒,七十六歲時在解放軍退役軍人的一個骯髒的收容所里死於震顫性譫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