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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的軍事計劃似乎是趁派斯集中力量防守馬拉開波時,從庫庫塔發起大規模進攻。但是里奧阿查省九月一日解除了最高司令官的職務,不承認卡塔赫納當局,宣布歸屬委內瑞拉。馬拉開波立即表示支持,派了佩德羅·卡魯霍將軍前去協助,卡魯霍是九月二十五日事件的頭目,畏罪潛逃后一直在委內瑞拉庇護之下。
「此外,」他說,「卡魯霍落到了我們手裡。」
「中午大吃大喝,晚上只能粗茶淡飯。」
將軍第二次去歐洲時學會了下棋,在秘魯作戰曠日持久,晚上沒事就同奧利里將軍下,幾乎到了高手的水平。但他認為自己不能再提高了。「象棋不是遊戲,而是一種迷戀,」他常說,「我更喜歡激動人心的消遣。」儘管如此,他制訂的公共教育綱領仍把象棋規定為學校應該傳授的高尚有益的遊戲之一。事實上他自己從未堅持鑽研,因為這種慢條斯理的活動不適於他的神經,他的心思要集中於更重要的問題。
「別的大夫手裡的病人死得不比我的少,」他說,「可是我的病人死得高興。」
當天晚上,他和軍官們在屋子裡開會,制訂精確的戰略,描述地形地貌,像挪動棋子似的布置一支支部隊,預測敵人可能做出的一切打算。他的軍官大多是西班牙最好的軍事院校培養的,他卻沒有受過正規訓練,不能同任何一個軍官比學歷,但他能設想出全局,連最小的細節都不遺漏。他的記憶力驚人,多年前路過的地方有什麼障礙都能說出,雖然他遠不是一個戰爭的藝術大師,但在靈感方面,誰都不及他。
在那些日子里,他一再說那句老話:「我老弱有病,對什麼都很淡漠,但人們總是找我麻煩,污衊我,以怨報德。」然而見到他的人誰都不信。表面上他好像只是謹慎小心地為加強政府做些布置,事實上卻是以總司令的權威和權力耐心細緻地籌備軍事機器,計劃用它收復委內瑞拉,然後以委內瑞拉為根據地,重建世界上最大的聯邦。
「很好。」
「堂娜曼努埃拉。」
軍務緊迫,他們離開卡塔赫納時非常匆忙。沒有時間舉行正式告別儀式,事前只通知了少數幾個朋友。根據將軍的指示,費爾南多和何塞·帕拉西奧斯留下一半行李,交給朋友們和商號保管,以免在一場前途未卜的戰爭中添上不必要的累贅。留給當地商人堂胡安·帕瓦儒的是十個存放著私人文件的大箱子,委託他運往巴黎,具體地址以後再通知。收據上註明,萬一箱子的主人由於人力不可抗拒的原因而不能索回時,帕瓦儒先生應將文件全部銷毀。
「永遠沒有,」他說,「那是死人的無聊玩意兒。」
中選的醫生再符合他的願望也沒有了。此人名叫埃庫勒斯·加斯特爾邦多,是個樂呵呵的老頭,身軀肥大,性情溫和,腦袋禿得發亮,耐心極好,見到他,病人都會覺得輕鬆一點。他的難以置信的主張和大胆的治療方法在沿海一帶是出了名的。他讓害膽病的人吃巧克力醬拌融化的乳酪,勸別人在飯後睏倦的時候做|愛,說是可以延年益壽;他不停地抽著用破紙卷的劣等煙,讓病人也抽,說是能治百病。病人說他從沒有治好過病,但他的能說會道讓人高興。他聽了哈哈大笑。
那時他已無法找到莫斯克拉本人,只得逢人便講他的怨恨。他不厭其煩地說,莫斯克拉同意把委內瑞拉放逐他的決定用公函通知他,還有什麼資格講情義。「我為了不讓他遭到歷史的譴責,沒有給他反擊,他應當感激才是。」將軍嚷道。他重提自己替莫斯克拉做了多少事,幫他達到現在的地位,怎樣忍受了他那鄉巴佬的自我陶醉和狂妄。最後,他給他們兩人都認識的一個朋友寫了一封措辭激烈的長信,不管莫斯克拉在世界什麼地方都要讓他知道將軍的氣惱。
十三年後,他身在索萊達小鎮,似乎還不明白自己成了畸形時代的犧牲品。他繼續瞅著廣場,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賣水老太婆牽著一頭掛滿椰子殼的驢子穿過廣場,嚇得兀鷲一鬨而散。他寬慰地舒了一口氣,回到吊床上,自言自語說出了何塞·帕拉西奧斯自從安戈斯圖拉那個悲慘的夜晚以來一直想知道的答覆。
等候郵件一向使他焦急,現在簡直成了苦難。尤其是在那些混亂的日子,聖菲的郵局往往為了等最新消息推遲發送,讓跑驛站的人等得不耐煩。相反的是,小道消息越來越多,傳播迅速。將軍在郵件到達之前已經聽到各種消息,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問題,做出決定。
他輕裝簡從,一天路程就到了圖爾巴科。第二天出發時天氣很好,但還沒有到中午,風雲突變,他們不得不在一株大樹下躲避沼澤地的凄風苦雨,露天過了一夜。將軍訴說肝脾疼痛,何塞·帕拉西奧斯按照那本法國醫書上的配方給他喝了一劑湯藥,但是疼痛加劇,體溫升高。次日早晨,他委頓不堪,失去了知覺,只得把他抬到索萊達,鎮上一個老朋友堂佩德羅·胡安·比斯瓦爾把他接到自己家裡。將軍在那裡待了一個多月,十月份的淫雨天氣令他的各種病痛都變本加厲。
在何塞·帕拉西奧斯的記憶中,將軍的健康狀況很久以來沒有像那幾天那樣穩定,接到軍事政變的消息之後,頭痛和下午的潮熱霍然而愈。但他也從未見過將軍那麼焦急。蒙蒂利亞感到擔心,同塞瓦斯蒂安·德西根薩修士商量暗中幫將軍一把。修士欣然同意,幹得很出色,在等候烏達內塔的使者時陪將軍下棋,打發漫長的下午,故意輸了讓將軍高興。
從那一刻開始,他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想法:既然敵人不來自外部而是在自己家裡,那就從頭再來。各地的寡頭政府,在新格拉納達以桑坦德分子和桑坦德本人為代表,已經對一體化的主張發動了你死我活的鬥爭,因為一體化會損害當地豪門家族的特權。
「庫庫塔或者里奧阿查,此刻對我都一樣。」他說。
兩天之後,他給布里塞尼奧·門德斯的信中說:「我不想接受制憲議會授予我的職權,因為我不想充當造反派的首領,由勝利者通過軍事方式任命。」然而當天晚上他向費爾南多口授給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的兩封信里,語氣就沒有這麼生硬。
他呼哧呼哧直喘氣。「當然,他們都是桑坦德那個狡詐傢伙身邊的好人,」他接著說,「他的朋友們盜用英國貸款,以實際價值的十分之一買下國家債券,然後國家又以百分之百的價格收回。」他聲明他並不是因為貪污的危險而反對借債,而是為了及時防止債務威脅花了那麼多鮮血才換來的獨立。
「別的事情都去他娘的!」
烏達內塔將軍上台這件事才能使她平息下來。烏達內塔是她的真朋友,她則是烏達內塔最積極的同謀。當將軍在南方同秘魯侵略者作戰時,她獨自在聖菲,烏達內塔關心她的安全,照顧她的生活,成了她的可靠朋友。當將軍read•99csw.com在制憲議會上發表那倒霉的宣言時,曼努埃拉勸說他寫信給烏達內塔:「我不忘過去的友情,衷心希望同你徹底和解。」烏達內塔接受了這個磊落的提議,軍事政變之後,曼努埃拉感恩圖報,從公共生活中消失了,誰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十月初傳說她已經去美國,人們也不懷疑。看來何塞·帕拉西奧斯說得對:曼努埃拉過得很好,因為誰都沒有她的消息。
「你們要記住,那傢伙對誰都沒有好感。」
「聽我的話吧。」
威爾遜上校那時給他父親的信中說將軍隨時都可能死去,他對醫生的排斥並非出乎蔑視而是由於頭腦清醒。威爾遜說,事實上疾病是將軍害怕的唯一敵人,他為了不偏離生活中的最高目標而不願正視疾病。「關心疾病就像是在船上幹活,需要拿出全部精神。」將軍曾對他說過。四年前在利馬時,奧利里勸將軍一面制訂玻利維亞憲法,一面接受徹底的醫療,將軍的回答斬釘截鐵:
加斯特爾邦多大夫莫名其妙。
「我對墨西哥只有一個壞印象,」他說,「在維拉克魯斯,港口司令的兩條大獵犬撕碎了我帶往西班牙的兩隻小狗。」
「別嚇唬我,將軍!」
「別留下跟隨烏達內塔,」將軍勸告他,「也不要全家去美國,美國強大可怕,它自由的神話最終會使我們陷入苦難。」
「這場自相殘殺的戰爭唯一真正的原因就在於此,」將軍說,「最悲哀的是,人們自以為是在改天換地,其實是在長期延續西班牙最落後的思想。」
將軍並不知道他雖然沒有接到烏達內塔的消息,烏達內塔卻同他的侍從軍官們經常通信,要他們從將軍口裡得到一個明確答覆。烏達內塔給奧利里的信中寫道:「我要確切知道將軍是否接受總統職位,還是我們水底撈月,白忙了一輩子。」奧利里和其他侍從軍官都想通過平時隨意的談話探探將軍的口氣,好給烏達內塔答覆,但是將軍一直迴避,滴水不漏。
寧靜的戶內生活對他並沒有幫助。第一晚他昏厥了一次,但不承認這是虛弱的跡象。根據法國醫書,他診斷自己的毛病是感冒加劇了黑膽汁病,風寒引起關節炎複發。他一貫反對同時服用治幾種疾病的藥品,說是有利於某些病的藥品卻對另一些病有害,合併癥狀的診斷加深了他這種怪癖的想法。可是他承認,再好的葯不吃也治不好病;他老是抱怨沒有好大夫,另一方面又不讓別人推薦的許多大夫來給自己看病。
第一封信是個正式答覆,一開頭就顯得鄭重其事:「尊貴的先生。」鑒於上屆政府解散以後共和國所處的混亂廢弛狀態,他認為政變可以理解。「在這種情況下,人民不可侮。」信中寫道。但要他接受總統職位絕對不可能。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只是回到聖菲,以普通軍人的身份為新政府效力。
蒙蒂利亞趕快換個話題,緩和氣氛:
「咱們趕快離開這裏,」將軍說,「我不想聽到行刑的槍聲。」
曼努埃拉忘了將軍的忠告,全心全意甚至興高采烈地扮演了國內第一個玻利瓦爾分子的角色。她單槍匹馬發動了一場反對政府的宣傳戰。莫斯克拉總統不敢碰她,但不阻止手下的部長們同她對著干。曼努埃拉用謾罵的印刷品答覆官方報紙的攻擊,她騎著馬,帶著女奴,在皇家大街上散發。她在郊區卵石鋪地的小街上咄咄逼人地追逐那些散發反將軍傳單的人,用更帶侮辱性的招貼覆蓋那些一早就刷在牆上的侮辱性的標語。
費爾南多在布希錢莊存放了二百兩黃金,那是他最後一刻在叔父的文具中發現的,誰都想不起是哪裡來的。寄存在胡安·德弗朗西斯科·馬丁那裡的是裝有三十五枚金勳章的首飾箱,還有兩個天鵝絨口袋:一個裝著二百九十四枚銀制大勳章、六十七枚小勳章和九十六枚中等大小的勳章;另一個裝著四十枚金銀紀念章,其中幾枚鑄有將軍的頭像。還委託馬丁保存一箇舊葡萄酒木箱,裏面是他們從蒙博克斯帶來的那套黃金餐具、一些舊床單、兩箱書籍、一把鑽石鑲柄的佩劍和一支壞了的獵槍。在許多舊時留下的小物件中還存有幾副不用的眼鏡,度數深淺不一,從將軍三十九歲發覺刮鬍子不方便開始用的輕度老花鏡,直到伸直手臂仍看不清時用的遠視鏡。
這個驅邪的措施並沒有解除他的苦難。他白天戴一頂絲軟帽,晚上戴一頂紅色的尖頂帽,還擋不住令人沮喪的陣陣寒風。他夜裡仍舊起來在月光如水的大屋子裡走動,只是不再光著身子,而是裹著一條毯子,因為夜裡即使比較熱他也會凍得發抖。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條毛毯也不夠了,絲軟帽外面還得套上那頂紅色的尖帽子。
將軍冷冷地說:
「這對他有好處。」伊巴拉說。
「我已經習慣了!」他說,「曼努埃拉抽的煙比你的還臭,躺在床上也抽,當然她噴的煙比你近。」
「我們只知道她很好,因為沒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何塞·帕拉西奧斯說。
除了那個小插曲外,加斯特爾邦多大夫同他談得十分投機。大夫睿智的奇談怪論使他興緻勃勃,還請他吃帶在口袋裡的各式各樣的小動物形狀的糖塊、牛奶糖和木薯粉做的小點心,他出於禮貌接受了,並且不知不覺地吃了下去。一天,他抱怨說這些客廳里的小吃只能墊墊飢,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樣滋養身體。「別擔心,閣下,」醫生回答說,「從嘴裏進去的東西都能長肉,從口裡出來的東西都能傷人。」將軍覺得這個論點十分有趣,同意和醫生一起喝了一大杯葡萄酒、一杯西米露。
何塞·帕拉西奧斯請堂胡安·德迪奧斯·阿馬多爾保管一個箱子,多年來,他們帶著這個箱子輾轉各地,卻並不清楚裏面有什麼。將軍有個特點,他一時衝動會貪多務得,收集一些用處不大的東西,收羅一些庸庸碌碌的人,過了一段時間又不知該怎麼處理,只能帶著。一八二六年,他從利馬到聖菲時帶著那個箱子,九月二十五日事件之後,他回南方進行最後一戰時仍舊隨身帶著。「還沒有弄清楚是不是我們自己的東西,不能把它扔下。」將軍說。這次來聖菲準備向制憲議會提出辭職時,那隻箱子依然在他大大減少的行李之中。他們在卡塔赫納替將軍造財產總清單時,終於決定把箱子打開,發現裏面雜亂無章,全是多年前就以為遺失了的個人物品。其中有四百一十五枚哥倫比亞鑄造的金幣、一幀喬治·華盛頓將軍的肖像和他的一束頭髮、一個英國國王贈送的金鼻煙壺、一個金匣子(鑰匙鑲有鑽石,匣子裏面還有一個小金盒),以及一枚玻利維亞的大金星勳章,鑲著許多鑽石。何塞·帕拉西奧斯把所有這些東西都寄存在德弗朗西斯科·馬丁家,列了清單並做了備註,還要了一張收據。這樣一來,行李減少到合理的數https://read•99csw.com量,但是還有三箱可以不帶的替換衣服,一箱棉麻桌布,共十條,一箱式樣不同的金銀餐具,將軍不願留下或賣掉,說是以後招待重要客人時或許用得上。人們多次勸他賣掉這些東西,改善經濟狀況,但他說這是國家財產,一口拒絕。
由兩千人組成的遠征隊從卡塔赫納起航,挑選的日子彷彿有象徵意義:九月二十五日。帶隊的是馬里亞諾·蒙蒂利亞、何塞·費立克斯·布蘭科和何塞·馬利亞·卡雷尼奧將軍,都身負在聖瑪爾塔物色一幢鄉間別墅的使命,日後可讓將軍一面休養,一面密切注視戰爭的進程。將軍寫信給一個朋友說:「兩天之後我將去聖瑪爾塔,活動活動身子,擺脫現在的膩煩,讓情緒好轉。」十月一日,他果然動身。十月二日,他在路上給胡斯托·布里塞尼奧將軍的信中說得比較坦率:「我去聖瑪爾塔的目的是以我的影響鼓勵那支向馬拉開波進軍的遠征隊。」當天,他還給烏達內塔寫了一封信:「我去聖瑪爾塔是想看看那個我從未到過的地方,同時也想看看能否打破某些左右輿論的敵人的幻想。」直到那時他才披露此行的真實目的:「我要就近觀察攻打里奧阿查的作戰行動,我要接近馬拉開波,接近軍隊,在某些重要的戰役或許能發揮一點影響。」現在他已經不是失敗引退、出國流亡的模樣,而是一個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將軍。
「有了生存才有變革,」他說,「政治局勢澄清之後我們才知道祖國是不是存在。」
奧利里不時在桌前站停,查看棋局,替他出出點子。他總是不高興地拒絕。然而他每次贏了棋就跑到軍官們在玩牌的院子里吹噓自己的勝利。塞瓦斯蒂安修士有一次在下棋時問他,有沒有寫回憶錄的打算。
他在利馬的鼎盛時期,曾同一個少女快活了一夜,那姑娘黑黝黝的皮膚上長滿一層平伏的汗毛。早晨他刮鬍子時,瞅著她一|絲|不|掛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睡得很香,幾乎抵擋不住要同她正式結婚、永遠佔有她的誘惑。他從腳到頭把她全身塗滿了肥皂沫,帶著情愛的快|感用刮鬍刀剃去她全身的汗毛,時而用右手,時而用左手,一直剃到濃濃的眉毛,赤條條像初生嬰兒一般光鮮。她以戰慄的靈魂激動地問他是不是真心愛她,得到的回答是他畢生薄情地灌輸在許多女人心中的那句老話:
「那當然啦,」他說,「她怎麼樣?」
九月十七日,當他得知使者快到了,便派卡雷尼奧和奧利里去圖爾巴科路上等候。來人是文森特·皮涅雷斯和胡里安·聖馬利亞上校。聖菲傳說紛紜,說將軍病勢危篤,兩人見將軍精神極好,大大出乎意外。將軍住處臨時準備了一個歡迎儀式,有地方和軍隊要人出席,即席講話,為祖國祝酒。最後,將軍留下兩個使者,單獨談了真實情況。聖馬利亞上校性格悲觀,講得有點危言聳聽:如果將軍不接受總統職位,全國將陷入可怕的無政府狀態。他迴避了這個問題。
他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下去:「我知道有人取笑我,說我在同一天給同一個人的信里對一件事會有截然不同的想法;說我一會兒同意君主制的設想,一會兒又不同意;說我在別的場合對兩件事同時表示贊成。」人們指責他對人對事的判斷變化無常;他反對費爾南多七世,卻同莫里略握手言歡;同西班牙進行殊死鬥爭,但積極提倡西班牙精神;他依託海地取得勝利,後來卻把它當作非美洲國家,不請它參加巴拿馬國民代表大會;他加入過共濟會,在彌撒上宣讀伏爾泰的作品,但又維護教會;一面討好英國人,一面又打算同法國公主聯姻。人們指責他輕浮、偽善,甚至兩面三刀,對朋友當面捧場,背後謾罵。「好吧,這一切都確有其事,但都取決於一定的條件,」他說,「我這麼做時唯一的目的是希望美洲成為一個獨立統一的國家,對這一點我從沒有矛盾也沒有懷疑。」結尾時他說了一句加勒比土話:
軍人們的陰謀和政客們的鑽營大大地激怒了他,有一天下午他猛拍桌子,說是再也不接見他們了。「對他們說,我害的是癆病,叫他們以後別來。」他嚷道。這一決定十分嚴格,甚至禁止在他住處穿軍服、行軍禮。然而沒有這一套他又活不下去,他自己下的命令也沒有執行,問候謁見和毫無結果的秘密集會像以前一樣持續不斷。那時他覺得病情嚴重,終於同意讓醫生來看看,條件是不讓醫生檢查,不準問他有關病情的問題,也休想讓他吃藥。
「勝過世界上任何別的人。」
「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何塞·帕拉西奧斯說。
這句話在猶豫的沼澤中又投下一塊疑慮的石子。伊圖爾比德說:
這場官方的戰爭演變成指名道姓對她個人的攻擊。她並不示弱。她在政府中的心腹有一次通報她說,廣場上的官方慶祝活動準備搭一個焰火城堡,有將軍身穿國王冠袍的模擬像。曼努埃拉帶了女奴闖過警衛,縱馬衝垮了焰火台。於是市長親自率領一隊士兵想在夜間逮捕她,她手握兩支上了膛的短槍在門口等候,經過雙方朋友的調解才避免一場更大的事件。
將軍托伊圖爾比德帶給烏達內塔的第二封信請他把以前的信和今後收到的信統統銷毀,以免這段灰暗的日子留下痕迹。烏達內塔沒有照辦。五年之前,他向桑坦德將軍也做過類似的請求:「無論在我生前死後,請您不要公布我的信件,因為寫得很潦草雜亂。」桑坦德也沒有照辦,桑坦德寫的信同將軍的完全相反,形式和內容都周密嚴謹,一看就知道寫信人想留諸後世。
聖馬利亞上校不明白他的意思。
「將軍,您本人去哪裡?」
十月份陰雨連綿。將軍待在屋子裡再也不出來,加斯特爾邦多大夫絞盡腦汁想辦法讓將軍見他,吃他的東西。何塞·帕拉西奧斯看到午睡時間將軍躺在吊床上一動不動,望著窗外空廣場上的雨景,認為他在回顧一生中最隱秘的時刻。
在另一方面,遲遲不來的消息使將軍墜入一片無形的迷霧。烏達內塔仍舊沒有回信。他派到委內瑞拉的布里塞尼奧·門德斯曾給他寄過一封信,還捎上一些他特別喜歡的牙買加水果,但是信使在海里溺斃。他派到東部邊境的胡斯托·布里塞尼奧來信之慢讓人沉不住氣。烏達內塔的沉默給全國蒙上一層陰影。他在倫敦的通訊員費爾南德斯·馬德里之死給全世界蒙上一層陰影。
「同時進行兩場賽跑是不會贏的。」
在那些淫雨霏霏的日子里,將軍撫今追昔,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等誰,為什麼要等,悲切之極,竟然在睡眠中哭泣。何塞·帕拉西奧斯聽到細微的抽噎,以為是那條從馬格達萊納河救起的野狗發出的聲音,但仔細辨認卻是將軍。多年來他同將軍朝夕相處,只見將軍哭過一次,那一次不是由於悲傷而是由於憤怒。read.99csw.com他不知如何是好,把在走廊里值班的伊巴拉上尉叫來,伊巴拉也聽到了哭泣聲。
「而我卻在迷夢中摸索,尋求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將軍的吊床挪到了臨街的門口,烏達內塔的使者順著那條塵土飛揚、陽光炙熱的大路來時立刻可以望見。塞瓦斯蒂安修士來時看到將軍在吊床上大幅度搖晃。「唉,修士,」將軍說,「你不接受輸棋的教訓。」他坐不安穩,每走一著,修士思索時他就站起來。
最讓他傷心的消息是政府軍所到之處,當地居民紛紛逃亡,因為里奧阿查人認為他們所崇拜的同鄉帕迪亞海軍上將是死在將軍手裡的,把將軍和政府軍等同了起來。禍不單行,國內別的地方也告急,無政府狀態到處蔓延,一片混亂,烏達內塔政府無法控制。
「天哪,」一天下午他嘆息說,「不知道曼努埃拉怎麼樣了!」
不管怎麼樣,他說,那是他涉足世界的第一次經歷,一直銘刻在他記憶中。一七九九年二月,他初次去歐洲,本來只準備在維拉克魯斯短暫停留,但由於下一站哈瓦那遭到英國封鎖,幾乎待了兩個月。船期延誤使他有時間乘馬車到了墨西哥城,在積雪覆蓋的火山和光怪陸離的沙漠中間登上海拔將近三千米的高原,同他赴歐前一直居住的阿拉瓜平原的田園風光毫無共同之處。「我想月球上的景色大概也是這樣的。」他說。墨西哥城新鮮的空氣使他吃驚,集市的整潔和絢麗多彩又使他眼花繚亂,集市上出賣食用龍舌蘭上的紅色蠕蟲、犰狳、螞蟥、蝗蟲卵、蚱蜢、黑螞蟻蛹、山貓、蜜漬水蟑螂、玉米蜂、人工飼養的鬣蜥、響尾蛇、各式各樣的禽鳥、小得出奇的狗,還有一種自己會不停跳動的豆子。「凡是會動的東西那邊都能吃。」他說。使他感到驚訝的還有貫穿全城的許多條清澈見底的運河,色彩明快的平底船和奼紫嫣紅、林林總總的花木。但使他感到壓抑的是二月份的短日照、沉默憂鬱的印第安人、沒完沒了的牛毛細雨,他這些感受日後在聖菲、利馬、拉巴斯和安第斯山區都重新出現,使他感到沮喪。經人推薦,主教接待了他,拉著他的手去謁見總督。在他眼裡,總督比主教更像主教,而總督卻沒有十分注意這個皮膚黝黑、衣著講究、身材瘦小、自稱推崇法國大革命的少年。「我說崇拜法國大革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將軍覺得有趣地說,「不過當時我想,對總督應該談些政治性的問題,我十六歲時知道的政治只有法國大革命。」繼續旅行之前,他寫了一封信給他叔父堂佩德羅·帕拉西奧斯–索霍,那是他第一封被收藏的書信。「我寫的字糟透了,連自己都看不清,」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可是我跟叔父解釋是由於路途勞累。」那封一頁半的信上有四十個錯別字,其中有兩處都把「hijo」寫成了「yjo」
天亮時,計劃制訂完畢,細枝末節都經過考慮,詳盡、兇狠,並且十分具體,對馬拉開波的總攻安排在十一月底,最壞的打算也在十二月初。那天是星期二,下著雨,早晨八點鐘最後的檢查業已完成,蒙蒂利亞提醒將軍說,計劃里似乎還缺少一個新格拉納達的將軍。
「誰怎麼樣?」
行刑時,將軍拒不出場。只有何塞·帕拉西奧斯一人陪他待在家裡,看他在槍響時竭力忍住眼淚。在向士兵們發布的公告中,他說:「昨天是使我心痛的日子。」但是他以後一再重申那是政治需要,結果是挽救了國家,懾服了反叛者,避免了一場內戰。不管怎麼說,那是他一生中最粗暴的權力運作,也是最及時的行動,因為立即鞏固了他的權威,統一了指揮,鋪平了通向光榮的道路。
伊圖爾比德在十二月初帶著將軍給烏達內塔的兩封信離開,其中一封說他、威爾遜和費爾南多是將軍最信賴的人。伊圖爾比德在聖菲待到次年四月,去向未定,烏達內塔卻被桑坦德分子陰謀推翻下了台。伊圖爾比德的母親堅持不渝,終於讓他得到任命,在墨西哥駐華盛頓的使團當秘書。他後半輩子默默無聞地擔任公職,再也沒有聽到有關他們一家的消息。三十二年後,哈布斯堡的馬克西米利亞諾在法國武力支持下當了墨西哥皇帝,收養了伊圖爾比德家族第三代的兩個男孩,定為他那曇花一現的王位的繼承人。
「我想說的是目前最緊迫的任務是用武力統一全國,」將軍說,「關鍵不在這裏,而在委內瑞拉。」
一陣暴怒過去了,沒留下任何痕迹,就像開始時那麼突然,將軍著手為他剛才侮辱過的軍官們作歷史性的赦免。「說到底,錯的人是我,」他說,「他們只想爭取獨立,那是眼前具體的東西,並且他們幹得很出色!」他向醫生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讓醫生拉他起來,最後嘆一口氣說:
他是搭巴托洛梅·莫里納雷斯先生的四輪馬車來的。莫里納雷斯一天要來回幾次,帶著形形色|色的自發的來訪者,最後將軍不准他們不請自來。他穿一身沒有熨過的白麻布衣服,口袋裡鼓鼓囊囊裝著零食,在雨中邁著大步,手裡撐的一把雨傘有好幾處脫線,說是擋雨還不如說是招雨。寒暄之後,他首先為那支抽了一半的雪茄的臭氣道歉。將軍一向討厭煙草的煙霧,不過在醫生來前就同意他抽。
醫生煞費苦心改善的情緒,卻被壞消息潑了冷水。有人告訴他,卡塔赫納的房東因為怕傳染,把他逗留時睡過的小床、褥子和床單,以及他碰過的一切物品統統燒掉了。他便通知堂胡安·德迪奧斯·阿馬多爾從他留下的錢裏面除了交付房租之外還按新東西的價格償付所有燒毀的物品。儘管如此,他仍覺得憤懣。
「你不用怕,」將軍平靜地說,「去墨西哥吧,即使別人要殺你,即使會死在那裡也得去。趁你現在還年輕的時候去吧。蹉跎下去就晚了,那時候你會覺得無家可歸。你在任何地方都會覺得自己是外人,那比死還難受。」將軍直盯著他眼睛,把手掌按在胸口說:
烏達內塔上台以後,她就音訊杳然。將軍沒有再給她寫信,但是吩咐費爾南多隨時將旅行進程告訴她。她最後的一封信是八月底收到的,講了準備軍事政變的許多機密情況,為了故意迷惑敵人,文字晦澀,內容錯綜複雜,叫人琢磨不透其中奧妙。
「光來聊聊天。」他說。
「相信我,大夫,」他對醫生說,「我們只有以對手的鮮血為代價,才能保存我們自己的權威和生命。」
時機是再好沒有的。新格拉納達牢牢掌握在烏達內塔手裡,自由黨已被擊敗,桑坦德困在巴黎,厄瓜多由弗洛雷斯控制。弗洛雷斯是那個野心勃勃、性格矛盾的委內瑞拉首領,他曾把基多和瓜亞基爾從哥倫比亞分裂https://read.99csw.com出去,建立了一個新的共和國,但是將軍相信,制伏暗殺蘇克雷的兇手之後,就能把他爭取過來,共襄大業。玻利維亞在聖克魯斯元帥的牢固統治之下,聖克魯斯是將軍的朋友,前不久還提出讓他擔任駐梵蒂岡的大使。因此,當前的目標是一舉剝奪派斯將軍對委內瑞拉的控制。
伊圖爾比德插不上嘴,他記得的事情不多。他對墨西哥的回憶只有不幸,不幸加重了他與生俱來的憂鬱,將軍很能理解。
將軍第二天醒得比平時晚一些。隔壁果園裡的鳥叫和教堂的鐘聲都沒有把他吵醒,何塞·帕拉西奧斯幾次俯身湊近吊床,聽聽他有沒有呼吸。他睜開眼睛時已八點多鍾,天氣很熱。
第二封信最值得注意的是命令的口吻,一個喪失全部權力的人說出這類話實屬罕見。他要求提升弗洛倫西奧·希門尼斯上校,讓他可以率領足夠的士兵和裝備去西部對付何塞·馬利亞·奧萬多和何塞·伊拉里奧·洛佩斯將軍,終止那反對中央政府的打打停停的戰爭。「那兩個就是暗殺蘇克雷的兇手。」他堅持說。他還推薦另一些軍官擔任不同的高級職務。「這方面的事由您料理,」他對烏達內塔說,「從馬格達萊納到委內瑞拉,包括博亞卡,別的事情由我來做。」他準備親自率領兩千名士兵去聖菲,協助重建秩序,鞏固新政府。
加斯特爾邦多立即抓住機會問他迫切想知道的事。
「總而言之,一個賭博輸掉兩幢住宅的人,你對他又能有什麼指望?」
將軍笑了:
「新格拉納達沒有一個像樣的將軍,」他說,「那些人不是不稱職便是騙子。」
曼努埃爾·皮亞爾將軍是來自庫拉索島的彪悍的穆拉託人,三十五歲,軍功卓著。當解放軍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團結一致,以便遏制莫里略的囂張氣焰時,皮亞爾卻向將軍的權威挑戰。他糾集了全國的黑人、穆拉託人、桑博人和社會底層人民反對加拉加斯以將軍為代表的白人貴族階層。他的聲望和救世主似的光彩幾乎可同何塞·安東尼奧·派斯或者保皇派的博韋斯相比,解放軍里某些白種軍官甚至都對他有了好感。將軍好歹勸說都不能讓他改變主意,於是下令逮捕了皮亞爾,押解到臨時首都安戈斯圖拉,將軍的勢力在那裡比較大,有一批親信的軍官,其中好幾個日後陪伴他做了馬格達萊納河上的最後一次旅行。由將軍指定、包括了皮亞爾的軍職朋友的軍事法庭做了速決審判。何塞·馬利亞·卡雷尼奧擔任起訴。官方的辯護人聲稱皮亞爾是反西班牙殖民勢力鬥爭的傑出人物之一,對他頌揚備至,並未誇張。他被認定有私逃、嘩變、反叛罪,判死刑,剝奪軍銜。人們認為他立有不少汗馬功勞,將軍不可能批准他的死刑判決,何況當時莫里略又收復了幾個省,愛國軍士氣低落,有散夥的危險。將軍受到各種壓力,和藹地聽取了包括布里塞尼奧·門德斯在內的親密朋友的意見,但是決心不改。他撤銷了剝奪軍銜的判決,批准了槍決,並且公開執行。那一夜長得難熬,什麼不幸的事都可能發生。十月十六日下午五點鐘,槍決在安戈斯圖拉大廣場酷烈的陽光下執行,而這個城市正是皮亞爾六個月前從西班牙人手裡奪取的。行刑隊長吩咐手下人把兀鷲啄食的一條死狗扔到別處,關閉廣場入口,以免有動物鑽進來擾亂嚴肅的處決。他拒絕了皮亞爾要求自己向行刑隊下令射擊的榮譽,強行把皮亞爾眼睛蒙上,但不能阻止他吻十字架和國旗,向人世告別。
一天,加斯特爾邦多大夫看到將軍在聖菲派來通報最新情況的特使面前破口大罵,再次為憤怒的振作能力感到驚奇。「那個狗屎政府,它不動員百姓和重要人物,卻使他們陷於癱瘓,」他嚷著說,「它會第三次垮台,再也爬不起來,因為組成它的人和支持它的群眾會被全部消滅。」
「咱們不會聽到的,」何塞·帕拉西奧斯說,並且故意強調,「皮亞爾將軍是在安戈斯圖拉被槍決的,不是今天下午五點鐘,而是十三年前的今天。」
從在維拉克魯斯寫給他叔父的第一封信到死前六天口授的最後一封信,將軍至少寫過一萬封信,有的是親筆,有的是口授,由書記員代筆,另一些則是書記員根據他的指示自己繕寫的。保存下來的有三千多封信和八千多份由他簽署的文件。有時候他把書記員搞得暈頭轉向。有時候又完全相反。有一次,他覺得剛口授完的一封信寫得不好,也不重寫,只在書記員寫的紙上親筆加了一句:「您准能看出,馬特利今天比任何時候更糊塗。」一八一七年,他離開安戈斯圖拉去解放全美洲的前夕,一天之內口授了十四份文件安排政府工作。也許就是這件事成了那從未遭到反駁的傳說的源起:他經常同時向好幾個書記員口授幾封不同的信。
他明顯地換了話題,醫生哈哈一笑,掩飾他不禮貌的提問。將軍當然知道自己的風流韻事沒有一件能逃過侍從們的議論。他從不炫耀獵艷的成績,但是成績輝煌,引人注目,因此他的卧室秘密幾乎無人不知。從利馬到加拉加斯一封平信路上要走三個月,有關他艷事的流言蜚語卻一日千里。閑話像另一個影子似的緊隨著他,他的情婦們永遠打上了苦難的印記,不過他仍守口如瓶,保守愛情的秘密。誰都不能從他嘴裏打聽到同他相好的女人的事,只有和他同謀的何塞·帕拉西奧斯例外。他甚至不願滿足加斯特爾邦多大夫不含惡意的好奇心,即使他和曼努埃拉·薩恩斯的親密關係已眾所周知,沒有什麼可以隱瞞,他也避而不談。
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九月五日上台。制憲議會決定由他執政,當時沒有其他有效當局可以使政變合法化,但經起義者要求,聖菲市政府承認在將軍就任總統之前由烏達內塔代理。駐紮在新格拉納達的委內瑞拉官兵依靠平原小業主和鄉鎮教士的支持打敗了政府軍隊,起義獲得成功。這是哥倫比亞共和國發生的第一次政變,也是哥倫比亞人十九世紀里經歷的四十九次內戰的第一次。華金·莫斯克拉總統和凱塞多副總統成了孤家寡人,離職出走。烏達內塔取得政權后,第一件事就是派出私人代表去卡塔赫納請將軍出任共和國總統。
何塞·帕拉西奧斯心中一震。他在另一個地點,另一個時間也聽到過這句話,將軍同當時的情景一模一樣:他光著腳站在磚地上,穿著長襯衫,剃光的頭上戴著一頂睡帽。那是現實生活中一場舊夢的重現。
何塞·帕拉西奧斯了解將軍對這類指摘是多麼敏感。使他最痛心、最氣憤的是有人懷疑他的情義;他會拚命使出他可怕的魅力讓懷疑的人認識錯誤。在他煊赫一時之際,安戈斯圖拉的美人德爾菲娜·瓜迪奧拉被他https://read.99csw.com的見異思遷激怒,給他吃了閉門羹。「將軍,您是位傑出的人物,比誰都偉大,」她說,「不過在愛情問題上,您不怎麼樣。」他從廚房窗戶爬進屋,同她待了整整三天,直到德爾菲娜相信他的真情實意,為此他幾乎打敗仗,甚至差點丟掉性命。
索萊達小鎮像它名字那麼荒僻:距離聖尼古拉斯峽谷兩里左右,全鎮只有四條街,街旁多半是窮人凄涼的房屋。幾年後,它卻成為全國最繁榮熱鬧的城市。比斯瓦爾的房子是將軍所能找到的最舒適、最適合他身體狀況的住所,有六個陽光充足的安達盧西亞式的陽台和一個安靜的院子,可以坐在那株百年木棉樹下沉思冥想。從卧室窗戶里可以望到空蕩蕩的小廣場,破敗的教堂和棕櫚葉屋頂、牆壁刷成牽牛花色的房子。
那些日子,他決定了伊圖爾比德的去向。十月底,伊圖爾比德接到他僑居喬治敦的母親的來信,告訴他自由派力量在墨西哥的進展使他們家回歸祖國的希望更加渺茫。他從小就有一種彷徨感,現在越來越深,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一天下午,他攙扶著將軍在迴廊里散步,將軍突然回憶起往事來。
現政府初創時期,他不但同意烏達內塔尊重戰敗者生命的決定,並且讚揚說這是戰爭的新倫理觀點:「我們不希望我們目前的敵人以後用我們對付西班牙人的手段來對付我們。」那就是指,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但是在索萊達小鎮凄涼的晚上,他在一封激烈的信中提醒烏達內塔說,在所有的內戰中,贏得勝利的總是最兇狠的人。
在索萊達小鎮,他刮鬍子時自己做了同樣的犧牲。彷彿出於孩子氣的衝動,他先割下一束所剩無幾的平直的白頭髮。然後有意識地割下另一束,接著像割草似的亂剃一通,嘶啞的嗓子還在朗誦《阿勞迦納》一詩中他喜愛的章節。何塞·帕拉西奧斯走進卧室,想看看他在同誰講話,只見他在塗滿肥皂沫的腦袋上剃頭髮。結果剃成一個禿頭。
幾天後,他聽說堂華金·莫斯克拉去美國途中經過這裏,但沒有來看他。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焦急心情到處打聽,弄清楚莫斯克拉等船時確實在海岸一帶待了一個多星期,拜訪過許多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和幾個他的敵人,對所有的人表示他對將軍的不滿,說他忘恩負義。起航前,在登船的小舢板上,他還對送行的人說了他的成見:
醫生想讓他平靜下來,但是毫無辦法,將軍罵完政府之後又逐個數落它的參謀部成員。他說華金·巴里加上校,三次大戰役的英雄,要多壞有多壞:「甚至搞暗殺。」佩德羅·馬格蒂奧將軍有參与暗殺蘇克雷的嫌疑,將軍說他在指揮軍隊方面是無能之輩。岡薩雷斯將軍是他在考卡的心腹,被他一語否定:「這個人的毛病是軟弱多疑。」他喘著氣倒在搖椅里,讓心臟休息一下,二十年來他的心臟就一直有點衰弱。這時他看到加斯特爾邦多大夫吃驚地待在門口,又提高嗓門說:
另一封是私函,從第一行稱呼上就可以看出:「我親愛的將軍。」信中詳盡清楚地說明了他猶豫的理由。由於堂華金·莫斯克拉並沒有提出辭職,明天還是可以被承認為合法總統,他便成了篡位的人。他重申了公函里說過的意見:在沒有通過合法途徑光明磊落地任命前,他絕不可能執政。
他轉身準備退席時,瞥見卡雷尼奧將軍緊皺眉頭,想起自己的許諾屢次沒有兌現。事實是將軍千方百計想把卡雷尼奧留在身邊,現在不能再讓他失望了。將軍像往常一樣拍拍他肩膀,對他說:
「您在說誰呀?」他問道。
「十月十六日,星期六,」何塞·帕拉西奧斯說,「聖瑪加麗塔·瑪麗亞·阿拉科剋日。」
兩封信在同一郵班發出,另外還有他要求全國忘掉他的激|情、支持新政府的公告原件。但他避免做出任何許諾。「看起來我說了許多,其實都是空的。」他後來說。他還承認有些話是投他人所好。
「烏達內塔,」將軍說,「在馬拉開波輸給一個海軍司令,但是在文件上寫得像是賣掉的。」
里奧阿查方面終於來了確切消息,比預計壞得多。曼努埃爾·巴爾德斯將軍按原定計劃在十月二十日取下該城未遇抵抗,但第二星期被卡魯霍消滅了兩個偵察連。巴爾德斯向蒙蒂利亞提出辭呈,希望光榮解職,蒙蒂利亞認為他不配。「那個渾蛋嚇破了膽。」他說。根據最初的計劃,離攻克馬拉開波的日期只剩十五天,但如今控制里奧阿查的希望已成泡影。
「我比憎恨西班牙人更憎恨債務,」他說,「因此我警告過桑坦德,如果我們接受了外債,我們為國家做的全部好事都會付諸東流,因為我們要付利息,幾個世紀都付不清。現在大家都看清楚了:債務最終會打垮我們。」
他似乎深信,不停地運動和依靠自身的力量是對付疾病的法術。費爾南達·巴里加慣常像喂小孩似的,在他胸前圍塊布,用湯匙喂他吃東西,他不聲不響地張嘴咀嚼,吃完后又張開嘴。然而這些日子,他奪過盤子和湯匙,不用圍嘴自己吃東西,讓大家知道他不需要別人幫助。何塞·帕拉西奧斯看到他試圖做那些一向由僕人、勤務兵和副官代勞的家務事時,不禁感到心酸,有一次見他把大瓶墨水往小瓶里灌,灑了一桌子,覺得難受極了。這種情況是前所未有的,因為以前即使痛得很兇,他的手從不顫抖,照樣每天刮鬍子,每星期修指甲。
「別害我分心,閣下,」修士說,「我下棋可不能像狼吞虎咽似的。」
「我還是會那麼做。」他說。
將軍從吊床里抬起身來,透過窗戶注視著那孤寂的、滿是灰塵的廣場,牆面剝離的教堂,還有幾隻兀鷲在爭搶一條死狗的殘骨碎肉。早晨陽光的干烈預示著這將是悶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一天。
以後的四十二天中,他再也沒有收到烏達內塔的直接來信。在這一個多月里,他繼續給烏達內塔寫信,大肆張揚地發布軍事命令。輪船來來往往,但他再也不談去歐洲的事,即使偶爾一提也是作為施加政治壓力的手段。波帕山麓的住所成了全國的司令部,那幾個月里的軍事決定大多是他在吊床上建議或做出的。最後,他不知不覺逐漸參与了軍事以外的決定,甚至過問一些小事,例如替他的好朋友塔蒂斯先生在郵局謀職,讓那個在家裡閑不住的何塞·烏克羅斯將軍重新服役。
「卡雷尼奧,我說的話是算數的,你也去。」
「媽的!」將軍嚷道,「我最優秀的幾個將軍居然對付不了一場兵營動亂。」
蒙蒂利亞一接到這個消息就去通知將軍,但是將軍已經知道,情緒高漲。因為里奧阿查的倒戈為他提供了借口,可以從另一條戰線調動更強大的新的軍隊攻打馬拉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