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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0 希望喪失……唯有死亡

Part 10 希望喪失……唯有死亡

直到那天夜裡,我始終沒有失去那最後的遙遠希望,希望有人會想起我、來救我。可當我想到,對我的家人來說,這已經是我死後的第九個夜晚,也是為我守靈的最後一晚了,我就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被遺忘在海上了。我想,現在我能做的最好選擇就是真的死了吧。我在筏子底部躺了下來。我想大聲說:「我再也不起來了。」可聲音哽咽在了嗓子眼裡。我想起了我上過的學校。我把卡爾曼聖母像舉到嘴邊,心中默默祈禱著,我猜想我的家人此刻正在做同一件事情。因為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死去,我感覺好了許多。
等我再睜開雙眼時,我又來到了莫比爾。天氣十分悶熱,我正和驅逐艦上的夥伴們去參加一次露天聚會,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一個猶太人,叫馬賽·納賽爾,他是莫比爾一家商場的店員,我們這群水兵常去他那兒買衣服。那幾張名片就是他給我的。在我們的艦船大修的那八個月里,馬賽·納賽爾負責招呼我們這群哥倫比亞水兵,而因為感激,我們也只去他的店裡買東西。他講得一口好西班牙語,儘管他跟我們說過,他從來沒在講西班牙語的國家待過。
我也不知道這筏子是否還保持著最初的方向。如果它一直是沿著飛機的航線走,很可能會到達哥倫比亞。可若手裡沒有指南針,你是沒辦法知道方向的。如果筏子是一直向南,毫無疑問會到達加勒比海在哥倫比亞的海岸。可它同樣有可能是在向北航行。如果是那樣,我就不可能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我並不想把它弄死。先前那隻海鷗的經歷告訴我,那隻會是無謂的犧牲。肚子餓歸餓,但這隻海鷗是我的朋友,它陪了我整整一夜,對我沒有絲毫傷害,我完全不想拿它來充饑。我抓住它的時候,它張開了雙翅,掙扎著想逃走https://read•99csw.com。我把它的翅膀在脖子上交叉起來,讓它不能再動彈。就在這時,它抬起了頭,於是在晨曦中,我看見它那雙透明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就算在某個時刻我真準備把它扯成幾塊,但只要看見它那雙大大的憂傷的眼睛,我也一定會打消那個念頭的。
我搜尋著海平面,一直到破曉時分。這天夜裡倒不算冷。可我沒有看見一絲燈光,也沒有看見任何靠近海岸的跡象。筏子在清澈而寧靜的海水中滑行,而我四周的亮光,唯有閃閃的繁星。當我完全平靜下來的時候,那海鷗彷彿也睡著了。它還站在筏沿上,頭低垂著埋在翅膀里,許久一動不動。可只要我稍稍一動,它就會跳起來,輕啄我的頭。
看見那麼可怕的東西使我又有了恐懼。而那時,正是那種恐懼讓我重新鼓起勇氣。我一把抓起那半截船槳,坐在筏子上,準備拚死一搏,不管對手是這頭怪物還是別的任何膽敢來撞翻筏子的傢伙。快五點鐘了。鯊魚群一如既往地準時出現在了海面上。
吃完之後,我並沒有覺得好受多少。我突然想到,那會不會是一條橄欖樹枝,因為那時我想起來聖經里的一個故事:諾亞把一隻鴿子放飛出去,鴿子飛回方舟的時候帶來了一根橄欖枝,這意味著洪水已經從陸地上退去了。我想,鴿子銜回來的那根橄欖枝應該就和我剛剛吃下去、一解九天以來的飢餓的樹根差不多吧。
我也沒有注意過自己的鬍子。我有十一天沒刮鬍子了。濃密的鬍鬚一直長到了脖頸,可我連摸都不敢去摸,因為皮膚被太陽曬得通紅,鑽心地疼。我一想到自己那憔悴的面孔和滿是水泡的軀體,便會記起自己在這些孤獨絕望的日子里受過的罪,就再一次陷入絕望。沒有任何靠近海岸的read•99csw.com跡象。已經是正午時分了,我對能找到陸地已經不抱什麼希望。就算筏子走得再遠,如果這個時候四下里還沒有一點陸地的影子,天黑之前我是絕不可能漂到某一處海灘上的。
那樹根大約有三十厘米長。我已經餓得連去想一想飢餓是什麼滋味的力氣都沒有了,但還是不顧一切地把樹根放進嘴裏嚼了嚼。它有一股血腥味。從樹根里擠出來的是一種黏糊糊的油脂一樣的東西,味道甘甜,咽到嗓子眼兒里涼涼的。我想這味道像是有毒。可我還是不停地吃著,把那根彎彎曲曲的棍子吞下肚去,連一丁點兒木屑都沒剩下。
我用十二個小時建立起來的快樂只要一分鐘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精力在衰減。我停止了所有努力。九天以來,我第一次趴了下去,把滿是大水泡的脊背衝著太陽。我這樣做的時候,對自己的身體已毫無憐憫之心。我很清楚地知道,若是這樣下去,不用等到天黑,我就會窒息而死。
臨近半夜,當我困得躺下來時,那隻老海鷗來到我身旁,在我頭上啄了幾下。一點兒也不疼。它啄得很輕,沒有傷著我的頭皮,就好像在撫摸我一樣。我又記起驅逐艦上的槍炮長跟我說過,對水手而言,殺死海鷗是很不體面的行為,我心裏湧上一股對那隻被我無端殺死的小海鷗的愧疚之情。
太陽早早就升起了,從早上七點開始就炙烤著大氣。我仍然躺在筏子上,手裡攥著那隻老海鷗。海水和前一天一樣,依然碧綠而深邃,可往任何一個方向都看不到靠近海岸的跡象。空氣悶熱到令人窒息。於是我放開了我的囚徒。老海鷗抖了抖腦袋,箭一般地飛上了天空。片刻之後,便和海鷗群混在了一起。
在海上的第八個夜晚,我不需要再強迫自己入睡了。那隻老海鷗從九點起就歇在筏沿上,一整夜都沒離開過筏子。而我靠在唯一剩下的半截船槳上,就是被鯊魚咬斷的那支。夜裡很平靜,筏子仍在筆直地朝著某處航行。「會到達哪裡呢?」我不時這樣問自己。因為有那些徵兆(海水的顏色和那隻老海鷗),我確信自己第二天就會登上陸地,但這筏子會在風的推動下到達什麼地方,我一點概念都沒有。九_九_藏_書
有那麼一段時間,疼痛的感覺也消失了。感官失靈后,理性思維能力便也遲鈍起來,最後,對時間和空間都沒了概念。我就這樣臉朝下趴在筏子里,胳膊搭在筏沿上,下巴搭在胳膊上,一開始,我還能感覺到陽光在無情地撕咬著自己。一連幾個小時,我的視線裡布滿了一個又一個耀眼的光點。我終於虛弱不堪地閉上雙眼。然而這時我的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太陽的炙烤。我不餓也不渴,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只剩下一種看透生死的全然冷漠。我想,我就要死了。這樣一想,心裏反倒又有了一種奇特又含糊的希望。
這天,和每個星期六一樣,露天咖啡座里只有猶太人和我們這群哥倫比亞水兵。用木板搭成的檯子上,每周六都來的那個女人正在跳舞。她露著肚皮,矇著面紗,和我們在電影里見過的阿拉伯舞娘一模一樣。我們不時鼓鼓掌,一面喝著罐裝的啤酒。我們中間最快活的就數馬賽·納賽爾了,這個莫比爾的猶太人店員,他總是把又好又便宜的衣服賣給我們。
我往筏子上我刻下日期的那邊看了看,一數有八道刻痕。我想起來了,今天我還沒刻呢。我用鑰匙劃了一下,堅信那應該是最後一道了。我心裏既絕望又憤怒,因為顯而易見,對我來說死去比活下來還要難。那天上午我已經在生與死之間做出決定,我選擇了死。可到現在我還活九-九-藏-書著,手裡還握著半截斷槳,準備為了活下去而奮力一戰。我這是在為唯一一件我已經毫不在意的東西而奮戰吧。

神秘的樹根

頭頂上是放射出炫亮光芒的烈日,心中是無比的絕望,再加上口渴難忍,就在這時,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就在筏子的最中央,在繩網上,有一段紅色的樹根,就像人們在博雅卡搗爛了做染料的那種,叫什麼名字我記不起來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那樹根就纏在了那裡。我在海上已經漂了九天了,在海面上連一根草都沒見過。可那樹根就在那裡,我甚至不知道它是怎麼來的,它就在網繩上纏著,這彷彿又是一個準確無誤的信號,附近一定有陸地,只是我還沒看到。
一個人也許可以在海上等上一年時間,但總會有那麼一天,他覺得連一個小時都等不下去了。頭一天我還在想,第二天天一亮我就會到達陸地。二十四個小時過去了,我能看到的仍然唯有水天一色。我什麼都不指望了。那是我在海上度過的第九個夜晚。「我已經當了九個晚上的死人了。」想到這裏,我心中恐懼萬分,這會兒,在我波哥大奧拉亞區的家中,一準聚滿了我們家的親朋好友。這應該是為我守靈的最後一個夜晚了。明天,為我設立的靈堂就要拆掉,慢慢地,對我的死亡,大家也就會接受了。
這天早晨——我在海上度過的第九個早晨——太陽比前幾天更加熾熱。我十分注意不讓陽光直射我的胸肺,但這樣一來背上卻燎起了許多大水泡。我不得不將用來倚靠身體的船槳挪到一邊,把身體泡進水裡,因為脊背一接觸到木頭就疼得受不了。我的肩膀和胳膊也都晒傷了。我甚至不敢用手指頭去碰我的皮膚,因為一旦碰到什麼,那地方就像是有鮮紅的火炭在燎烤。我的眼睛也發了炎。https://read.99csw•com我無法把目光集中到任何一個點上,因為那樣一來空中便會滿布一個個亮閃閃、炫人眼目的圓圈。在這一天之前,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如此糟糕。在苦鹹的海水和炎炎烈日的雙重作用下,我體無完膚。胳膊上的皮膚可以隨便就撕下一長條,露出底下紅紅的、光滑的一層肉。緊接著,撕了皮的那一塊就會疼得顫抖,從毛孔中滲出鮮血。

「我想死」

就這樣,我沉浸在莫比爾聚會的幻覺中,迷糊昏沉,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只知道自己突然在筏子上跳了起來,發現天色已近黃昏。然後,就在離筏子五米遠的地方,我看見一隻巨大的黃色海龜,長了個帶虎皮紋的大腦袋,兩隻眼睛定定的、不帶任何表情,就像兩個巨大的玻璃球,正盯著我看,那模樣十分陰森可怕。開始我以為這又是幻覺,便心驚膽戰地坐了下去。這個碩大的傢伙,從頭到尾足有四米長,在看見我動彈后,便沉到了水裡,留下一串氣泡。我不知道這是真事還是幻覺,直到現在我也不敢肯定那隻海龜是真是假,但在好幾分鐘的時間里,我親眼看見那隻黃色大海龜就在筏子前方游著,只露出那個可怕的、噩夢般的大腦袋。我只知道——真海龜也好假海龜也罷——它只要稍微碰一下我的筏子,筏子就會原地轉上好幾圈。
天快亮的時候,我換了個姿勢,讓腳靠近海鷗的位置。我感到它啄了啄我的鞋子。然後它就順著筏沿走了過來。我一動不動。海鷗也站住了。接著它又挪到我的腦袋旁邊,再次停住不動。可只要我的頭稍稍一動,它就會在我的發間溫柔地啄幾下。最後那好像變成了一場遊戲。我換了好幾次姿勢,每一次它都會跑到我的腦袋這邊來。天亮以後,我也沒什麼必要再那樣小心了,一伸手,便抓住了它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