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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9 海水的顏色開始有了變化

Part 9 海水的顏色開始有了變化

我在海上的第八天,就在這樣的清晨中來臨了。整個早晨狂風大作。那時就算下雨了,我也沒力氣去接雨水。我想雨水至少能讓我重振些活力。儘管空氣潮濕得要命,預示著馬上就要下一場大雨,終究是一滴雨都沒落下來。拂曉時分,海面還是波濤洶湧。直到上午八點過後才稍稍平靜下來。這時太陽出來了,天空一片湛藍。
我對自己的命運沒什麼好抱怨的。倘若翻船發生在下午五點鐘,我早就被鯊魚撕成碎片了。然而,在夜裡十二點,那些傢伙們都不會來搗亂。海面波濤洶湧的時候更是如此。

我的幸運之星

黃昏和前些天沒什麼兩樣,只是這一夜天色更黑,大海動蕩不安。像是要下雨了。想到即將到來的雨水是可以喝的,我趕緊脫下了鞋子和襯衫,以備儲水。這種天氣在陸地上會被叫作「瘋狗之夜」,那麼在海上就該叫作「鯊魚之夜」吧。
這說法固然不錯。可有一件事情我沒能料到:就在筏子第一次翻倒的一刻鐘之後,我的筏子第二次表演了雜技。我先是感覺被掀到冰冷潮濕的半空,風呼呼地打在身上。我發現眼前就是深淵,也看出筏子會往哪邊翻過去,便竭力靠向另一邊,試圖保持筏子的平衡,可我被皮帶結結實實地綁在了筏子上,什麼都做不了。我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筏子整個兒翻了過來,而我被扣在筏子底下,還牢牢地綁在繩網上。我快被淹死了,兩隻手無助地尋找著皮帶扣,想解開皮帶。
我已經耗盡了體力,趴在筏子邊上喝了好幾口海水。現在我當然知道這對機體是有好處的。可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一點,我這樣做僅僅是因為喉嚨實在疼得https://read•99csw•com無法忍受了。我整整七天沒喝過一口水,渴的感覺變得十分異樣;它一直痛到喉嚨深處,痛徹胸骨,連鎖骨下面都疼痛難忍。那也是憋氣后的一種絕望。海水能稍稍緩解一點這疼痛。
臨近半夜,風越刮越急,天空越來越暗,變成了鉛灰色,空氣也濕漉漉的,可一滴雨也沒下。半夜十二點過幾分,一個大浪——就像那個掃蕩了驅逐艦甲板的大浪一樣大——打來,筏子好似一瓣香蕉皮,被拋到半空,先是倒豎了起來,一眨眼就摔了個底朝天。
這支被鯊魚咬去半截的木棒不能再弄丟了,我用筏沿上的一截繩子頭把它緊緊捆住。大海還在咆哮。這次是僥倖,要是筏子再翻一次,恐怕我就很難再爬上來了。想到這裏,我解下腰帶,把自己也緊緊綁在了繩網上。
我差不多一整天都坐在筏沿上,瞭望著海平面。天空清澈透亮。我敢肯定,在五十海里開外的地方,我看見了陸地。筏子在前進,就連雙人四槳都不可能達到這個速度。它在平靜湛藍的海面上筆直前行,就像是有發動機在推動似的。
在大風大浪里,一隻筏子翻個底朝天再平常不過了。這筏子是用軟木做成的,外麵包了一層防水布,布外面又刷了一層白漆。但它的底部並非是固定的,而是像一隻籃子一樣掛在軟木做成的邊框上。筏子在水裡翻倒后,它的底部會立即恢復正常狀態。唯一的危險是失去筏子。因此我想,只要我和筏子綁在一起,它就算是翻上一千個跟頭,我也不會失去它。
一個人在筏子上待了七天,一定能察覺到海水顏色最細小微妙的變化。三月七日下午三點半,我發九九藏書現筏子進入了一片水域,那裡的海水不再是藍色,而是墨綠色。有一刻,我甚至看見了兩種海水的分界線:這邊是我七天以來一直看見的藍色海面;而那一邊,海水是綠色的,明顯更濃烈。天空中滿是海鷗在飛翔,而且飛得很低很低。它們飛過我頭頂時,我能感覺到它們翅膀扇起的勁風。這些徵兆再明白不過了:海水顏色的變化,成群的海鷗,這一切都在告訴我,今夜我不能入睡,要隨時保持警覺,以便發現岸上的燈光。
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仰面朝天地躺了有多長時間,喉嚨在灼燒,十根手指頭都皮開肉綻,一抽一抽地疼。我只知道自己同時有兩件要操心的事情:讓自己的肺緩一緩,以及這筏子可別再翻了。
九點鐘后颳起了一股寒風。我試圖在筏子底部避避,但沒有用。那股寒氣一直侵到我的骨頭裡。我只好又把鞋子和襯衫穿上,並自我安慰道,雨會下得出人意料,而我並沒有什麼東西去接水。海浪比二月二十八日出事那天還要大。海面波濤洶湧,暗淡無光,筏子像只蛋殼,就這樣隨波逐流。我無法入睡。我讓自己浸在水裡,只露出腦袋,因為海風甚至比水更冰冷。我渾身都在發抖。然後我覺得自己恐怕扛不住這樣的寒冷,便試圖做做操,熱熱身子。無濟於事。我非常虛弱。我必須緊緊抓住筏沿,免得被大浪打進海里。我把頭枕在被鯊魚咬斷的那支槳上。另外兩支我放在筏子底部。
我開始嗆水了。喉嚨又干又渴,火辣辣地疼。可這時的我完全沒有在意。這時最要緊的是不要鬆開筏子。最後我終於把頭露出了水面,吸了幾口氣。我全身無力。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力氣再翻https://read.99csw.com過筏沿爬進去。然而此時的我心中還有一件害怕的事情,我泡在水裡,而就在幾小時之前,我還看見這裏到處都是鯊魚。我確信這可能會是我這輩子要做的最後一次努力,便使出最後殘留的能量,爬過筏沿,精疲力竭地栽進了筏子底部。
我覺得自己有了伴,很開心。我也不覺得餓了。海水也喝得更勤了。一大群海鷗在我頭頂盤旋,我頓時覺得自己不再孤單。我想起了瑪麗·埃德瑞斯。「她怎麼樣了?」我這樣問自己,耳邊響起了看電影時她為我翻譯對白的聲音。說來也巧,就在這一天(不知為何,那是我唯一一次想起瑪麗·埃德瑞斯,沒準是因為天空中到處飛翔的海鷗吧),瑪麗正在莫比爾的天主教堂里為我做安靈彌撒。那次彌撒,據後來瑪麗往卡塔赫納給我寄的信上說,正是在我失蹤后的第八天舉行的,為了讓我的靈魂得到安息。現在我覺得,其實也是為了讓我的肉體得到休息,因為那天上午,就在我想起瑪麗·埃德瑞斯的時候,她正在莫比爾參加彌撒,而我在海上看著那些海鷗,心情很愉快,因為海鷗意味著離陸地不會太遠了。
和出事那天下午一樣,直到落進水裡拚命向上游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我拚命地游著,游出水面,可又被嚇得半死:筏子不見了。只見一排排黑色的巨浪向我頭頂壓過來,這時我想起了路易斯·任希弗,像他那樣強壯的一個人,水性好,又吃得飽飽的,筏子只在兩米開外的地方,他都游不到跟前去。事實上,我是暈頭了,只知道往前看。而就在我身後差不多一米遠,筏子露出了海面,輕飄飄的,隨著波浪晃九-九-藏-書動。我劃了兩下水,便抓住了筏子。這個動作頂多用了兩秒鐘吧,可那兩秒鐘的時間漫長得好像沒有止境。我驚恐萬狀,縱身一躍,便氣喘吁吁、渾身濕透地跳進了筏子。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亂跳,幾乎透不過氣來。
手裡拿著斷槳,我心中又絕望又惱怒,依然繼續擊打著水面。鯊魚把我僅有的食物從我手中奪走了,我必須報復。這是我在海上的第七天,快到下午五點了。要不了多會兒,大群的鯊魚就會游過來。兩塊魚肉下肚,我感覺自己渾身都是勁兒,而失去魚肉又讓我怒火中燒,並生出一種奇異的勇氣要去和它們幹上一場。筏子上還有兩支船槳。我想扔掉那支被鯊魚咬斷的船槳,換根新的繼續和那些兇猛的傢伙搏鬥。可我謹慎的天性戰勝了我的惱怒:我意識到這樣一來我很可能會損耗這餘下的兩支槳,而我隨時都可能用到它們。
波浪繼續撲向筏子。筏子像是在洶湧澎湃的大海上舞蹈,可有腰帶綁著,我相信沒什麼危險。那支槳也很安全。我一面竭力不讓筏子再翻倒,一面想著,剛才差一點兒把襯衫和鞋子也弄丟了。如果不是因為天冷,襯衫和鞋子會被放在筏子底部,筏子翻倒的時候,它們就會和那兩支船槳一起落進海里了。
當我重新爬上筏子時,手中緊握著被鯊魚咬斷的那支槳。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所有的動作都是出自本能。過了一會兒我才記起來,落水后這支船槳打到了我的頭,當我往下沉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了它。這是船上剩下的最後一支船槳了。另外兩支都落進了海里。
雖然心裏很絕望,我還是努力理清思路,想方設法解開皮帶扣。我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在身體狀況十分理想的情況九_九_藏_書下,我在水下可以待上八十多秒。自打我發現自己被筏子壓在水裡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屏住了呼吸,現在至少過去了五秒鐘。我的一隻手在腰間摸索,不到一秒鐘就摸到了皮帶。又用了一秒鐘,我摸到了皮帶扣。皮帶扣緊緊夾在繩網上,我必須用另一隻手把自己撐起來才能鬆開它。我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一個能緊緊抓住的地方。接著,我用左臂把自己撐起來,右手找到皮帶扣,迅速調整了一下方向,皮帶終於鬆開了。鬆開皮帶扣后,我依然抓著筏沿,而身體又滾進筏子底部,那一瞬間,我終於從繩網上解脫了。我的肺像是要爆炸了一樣。我用盡最後的力氣,雙手抓住筏沿,憋著氣,讓身體吊在筏子上。我這時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用自己的體重把筏子翻過來。但我還在筏子底下待著。

清晨的太陽

一隻碩大的黑色海鷗在筏子上空盤旋,它看起來年歲不小了。毫無疑問,我應該離陸地不遠了。幾天之前我捉到的那隻海鷗很年輕。而年輕的海鷗能飛行很長的距離。有人在離岸幾百海里的地方都遇見過它們。可一隻又大又笨重的老海鷗,比如說第八天在我的筏子上空飛過的那一隻,應該不會離開海岸一百海里以上。我打起精神,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力量。就像頭幾天一樣,我又開始在海平面上搜尋起來。海鷗成群結隊在四周翱翔。
暴風雨過後,大海往往是碧藍碧藍的,就像風景畫:要是在岸邊,會看得到海面上靜靜地漂著被暴風雨拔起的樹榦樹根。海鷗們也都紛紛出動,在海面飛翔。這天早晨,風停了下來,海面亮閃閃的,筏子筆直輕快地向前滑行。海風溫暖舒適,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得到了些許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