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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 Otono Del Patriarca

周末,一些兀鷲鑽進了總統府的陽台,啄斷了金屬窗柵,振翅攪亂了屋內凝滯的時光,禮拜一的黎明時分,城市從幾個世紀的昏睡中蘇醒,一陣溫軟的微風拂過,伴著偉大的死屍與腐朽的偉大散發出的氣息。直到此時我們才敢進去,並且無須像最勇猛的人期望的那樣,強攻殘敗的石砌加固牆,也不必如另一些人建議的那般,用雙駕牛車撞掉正門,因為只需一推,曾在這座府邸的英雄時代抵禦過威廉·丹皮爾炮火的裝甲大門便會轉著合頁屈從退讓。就仿如進入了另一個時代的域界,因為在權力的空闊藏身之處的廢窟中,空氣更加稀薄,寂靜更加古舊,而事物在頹弱的光線下已模糊難辨。我們走在第一個庭院中,那裡的鋪地細磚敗給了雜草來自地下的壓力,我們沿路看到逃跑的衛隊散亂扔下的裝備、丟棄在櫃中的武器,以及一張粗木長桌,桌上擺著那場被恐慌打斷的禮拜日午宴的殘羹剩飯,我們看到幽暗光影間的一排寬敞平房,那裡曾是民政辦公室的所在,彩色的蘑菇和蒼白的百合生長於尚未處理的公文之間,這些案牘的處理流程通常比最荒蕪枯燥的生活都要漫長,我們看到庭院中間的洗禮池,曾有不止五代人在這裏通過軍事聖禮受洗,我們看到院子盡頭總督那被改造成車庫的舊馬棚,繼而看到山茶和蝴蝶之間停放著的噪音年代的四輪馬車、瘟疫時期的運輸車、彗星年代的彩車、有序進步時代的靈車、第一個和平世紀的夢遊加長轎車,它們全部漆成了那面旗幟的色彩,在覆滿塵土的蜘蛛網下被保存得完好無損。在下一個院落中,於一排鐵柵欄後方,生長著一片矇著月球塵埃的玫瑰花叢,在它雪白枝葉的陰影下,安睡著這座宅子鼎盛時期的麻風病人,他們在遺忘中腐化繁衍得如此猖狂,使這陣陣的玫瑰花香不再留有一絲乾淨無味的空氣罅隙,它混雜著從花園深處飄來的瘟疫的惡臭,混雜著雞舍的腥臭,混雜著擠奶棚中母牛與衛兵的糞便和尿液發酵后的騷臭:這擠奶棚早先曾是有兵士守護的殖民地大教堂。邁步穿過令人窒息的雜草,我們看到有盆栽石竹、叢生的印加百合與三角梅相伴的拱廊,那裡從前是妾侍們的破落屋舍,從生活垃圾的種類和縫紉機的數量上來看,可能曾有上千個女人帶著她們成群的七個月的早產兒居住於此,我們看到廚房裡如浴戰火般的瘡痍、陽光下洗衣池裡朽爛的衣裳,以及妾侍與士兵混用的廁所暴露在外的陰溝,在盡頭,我們看到幾株巴比倫白柳,很久以前,它們帶著自己的泥土、帶著它們的漿液與細雨,被巨大的海運溫室從小亞細亞載送過來移植在這裏,在柳樹後方,我們看到了民政大樓,它雄偉而哀傷,仍不斷有兀鷲從破了洞的百葉窗鑽入它體內。我們並不需要像預想的那樣費力撞開大門,因為彷彿僅憑聲音的推動它就已自動敞開,我們沿灰岩樓梯爬上主層,那石階上鋪就的歌劇院地毯已被母牛的蹄子踏得碎爛不堪,從第一門廳到私人寢室,我們沿路看到多個已成廢墟的大小辦公室,母牛木然地穿梭其中,咀嚼著天鵝絨窗帘,啃噬著扶手椅的緞面,我們看到破舊的傢具與鮮軟的牛糞之間散落的聖徒與軍人的恢宏畫像,看到一個被母牛吃光了的餐廳、一間被母牛的喧雜玷污了的樂室、幾張被母牛毀壞了的多米諾骨牌桌以及綠氈被母牛啃禿了的檯球桌,我們看到一架扔在角落的鼓風機,它可以仿造來自指南針上任何方向的海風,慰藉府中的人們對那片已經消失的海洋的懷念,我們看到隨處懸挂的鳥籠上依然矇著上禮拜某個夜晚的布罩,我們透過一扇扇窗戶看到了這個城市,它彷彿一頭伏地酣睡的巨獸,對正開始度過的這個歷史性的禮拜一毫無概念,我們看到城市的那一邊有廣闊無垠的平原伸向天際,那裡曾是一片汪洋,而如今只能看到一個個被粗糙的月球塵埃所覆蓋的死火山口。在那個只有極少數特權人士才見識過的禁區內,我們第一次聞到了兀鷲尋食的腐肉味道,覺察到了它千年的咳喘和預卜的本能,由它翅膀扇起的瀰漫著腐爛氣味的風指引,我們在會客廳看到了母牛被蛆蟲蛀蝕后拱頂一般的軀體,在數面全身鏡中它們雌性動物的后臀被反覆映現,隨後我們推開一道旁門,它通向掩於牆后的一間辦公室,在那裡我們看到了他,穿著沒有軍銜標誌的粗布制服和軍靴,左腳靴後跟扣有一根金質馬刺,他比所有人、比所有陸上的水裡的動物都更加年邁,面朝下趴在地上,彎著右臂墊在臉下當作枕頭,在孤獨暴君的漫長生命中,他用這樣的姿勢睡過了一個又一個黑夜。當我們把他翻轉過來想看看他的臉時才意識到,即便他的面容沒被兀鷲啄爛,也無人能將他辨認出來,因為我們之中沒有哪一個見過他,儘管他的頭像被刻在硬幣的兩面,被印在郵票上、凈化劑的標籤上、疝氣帶和僧侶的披肩上,儘管印著祖國的蛟龍標誌、展現他胸裹那面旗幟的肖像的鑲框版畫無時無處不充斥眼前,也無人能將他辨認出來,因為我們所看到的只是在彗星年代就已被認為是失真之作的複製品,我們的父輩所認識的他僅僅源自他們父輩的講述,正如他們的祖輩曾講給他們父輩聽的那樣,我們從小就習慣性地認為他活在那座權力之屋裡,因為曾有人在一個節日之夜看到被點亮的彩光球,因為有人說曾在總統專車上看到了那悲傷的雙眼、蒼白的雙唇,看到那隔著帷幔若有所思地向著無人緩緩道別的手,還因為在多年之前的一個禮拜日,一個流浪的盲人,一個只收五分錢就會朗誦被遺忘的詩人魯文·達里奧的詩句的流浪盲人,被帶去了他那兒,回來時美滋滋地揣著一枚貨真價實的莫洛克塔金幣,那是他為他個人奉上了一場詩歌朗誦會的報酬,流浪漢當然沒有看到他,但這並非因為他是個盲人,而是因為自黃熱病時期以來,沒有任何凡人見過他,然而我們知道他在那裡,我們知道,是因為世界繼續運轉,生活繼續前行,郵件繼續送達,是因為在武器廣場上覆滿塵土的棕櫚樹下,在萎靡的街燈下,市政樂團仍舊舉辦著愚蠢的禮拜六華爾茲音樂會,同時不斷有年邁的樂手填補死去樂手的空位。近些年來,府中再也聽不到人聲嘈雜、鳥雀歌唱,裝甲大門也永遠合上了,但我們知道民政大樓里仍有人在,因為靠海那側的窗戶晚上會透出導航燈一般的光亮,壯著膽子湊近的人還聽到蹄子踩踏的紛亂聲響以及圍牆裡大型動物的喘息,一月的一個下午,我們看到一頭母牛在總統府的陽台上欣賞落日,您想象一下,一頭母牛在國家的第一陽台上,這是什麼世道,什麼狗屎國家,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母牛不會爬樓梯,更何況是石砌階梯,上面還鋪著地毯,於是圍繞為什麼會有一頭母牛跑到陽台上的問題出現了多種猜測,到最後我們已分不清究竟是實實在在地看到了它,還是某天在武器廣場上邊走邊幻想出了一頭母牛出現在總統府陽台上的情形,那陽台已有多年沒出現過任何東西,也不會有任何東西出現,直到上個禮拜五黎明時分第一批兀鷲的到來,它們離開了貧民醫院的屋檐,那個它們先前用來打盹的棲身之所,一波一波地從內陸飛來,從昔日是海今日是塵埃之海的地平線飛來,一整日都在權力之屋上方慢慢迴旋,直到一隻周身潔白、頸羽鮮紅的鳥王拋出無聲的命令,於是玻璃的破碎聲紛亂起伏,偉大死屍的味道漸漸飄出,而兀鷲從玻璃窗鑽進鑽出的景象只有在無主之屋中才會出現,因此我們也斗膽進去,在荒涼的聖殿中看到了偉大所殘留的廢墟,看到了被啄爛的身軀,看到了有著少女肌膚的光滑的手以及它無名指指骨上戴著的權力之戒,他周身長滿了細小苔蘚與深海寄生蟲,以腋下與腹股溝最為密集,他患了疝氣的睾丸上裹著帆布帶,那部位膨腫碩大猶如閹牛腎臟,但卻是兀鷲唯一避而不食的地方,即便那時,我們也不敢相信他已經死去,因為那是他第二次被發現死在那間辦公室里,孤身一人、穿戴齊整,無異於睡夢中的自然死亡,正如多年前巫婆盆中的預卜之水宣稱的那樣。他們第一次找到他時,他的秋天才剛剛開始,國家還算興旺,興旺到他孤身一人在卧室時仍能感受到死亡的威脅,但他卻彷彿知道自己註定永生般管理著國家,那時的總統府更像個市場,若想在裏面邁步前行,需從赤腳勤務兵中破開一條路,他們正在走廊上為運送蔬菜和雞籠的驢子卸下貨物,需從帶著教子的婦女身上跨過,那些孩子飢餓難耐,在台階上蜷身而睡,等待著政府發慈悲的奇迹,還需避開滿嘴穢語的妾侍們潑出來的汩汩污水,她們用新鮮的花代替瓶中過了夜的花,她們清洗地面,在陽台上晾曬地毯,並伴著枯枝敲打毯面的節奏唱著虛妄愛情之歌,這一切的周圍,還能聽見終身官員因看到母雞在書房的抽屜中下蛋而發出的大呼小叫和鳥雀紛亂的啾啁,還能看到廁所中妓|女和士兵的來來往往以及會客廳里流浪狗的打鬧,在那座大門敞開的宮殿里,無人知曉誰是誰而又代表誰,在它非同尋常的混亂里,根本無法確定政府究竟在何處。大宅之主不僅參与到這集會般的災難中,同時也是它的鼓動者和指揮者,在公雞打鳴之前,只要他卧室的燈一亮,總統衛隊的起床號就會響起,向附近的公爵領區傳達新一天到來的通知,後者會將號聲傳向聖赫洛尼莫基地,基地又會將之傳向港口碉堡,而港口碉堡則會連吹六聲號角,首先喚醒這座城市,隨後喚醒整個國家,這個時候他已經坐在可移動式馬桶上用雙手捂住耳朵,試圖止息那會兒剛開始困擾他的耳鳴,他一面沉思,一面望著那片變化無常的黃水晶般的海洋上來往船隻的光亮,在榮光年代的彼時,那片海還存在於他的窗前。自從將這棟大樓佔為己有,每一天,他都會在牛棚中細心查看擠奶的過程,並用手量出三輛總統府木輪大車需為各個城區配送的奶量,當他在廚房裡就著木薯餅喝下大杯黑咖啡時,心中並不知曉新日程的疾風會將他拖向何方,他總是留心女僕間的閑談,在府中只有她們與他用相同的語言,她們嚴肅的奉承之辭他最為看重,她們的各種心思他最善解讀,快到九點時,他會來到自己隱秘院落中的花崗岩浴池,在杏樹叢的陰涼下,在泡滿藥草的熱水中不緊不慢地泡澡,直到十一點過後,他才能抑制住清晨的憂慮,才能面對現實中的種種意外。之前,在海軍陸戰隊佔領時期,他會將自己鎖在辦公室內,和登陸部隊的司令一同決定國家的前途命運,因為當時不識之無,他用大拇指畫押的方式確立了各項法律,簽署了各種命令,然而當他們離去,讓他再一次獨自面對國家和權力時,他沒有再用沉睡的法律來荼毒自己的血液,而是憑魯莽的口諭和無時無處不在的身軀,以嚴苛如石的節制沉緩,同時也以他這個年紀不可能擁有的勤奮統治著國家,他被大群的麻風病人、盲人和癱瘓患者包圍,他們悲苦呼號,乞求他手中治病的鹽,頗有學識的政治家和堅定無畏的諂媚者也將他圍繞,共同推舉他為地震、交食、閏年以及上帝所犯的其他錯誤的修正官,他拖著象腿一般的下肢踏著雪,在府中四處走動,用簡單的方式處理著國家大事和家中瑣事,正如他用同樣簡單的方式命令著,給我把這扇門拆掉安在那兒,他們拆了,再給我安回去,他們就再安回去,鐘樓的鍾在十二點的時候不要敲十二下而要敲兩下,這樣生命能顯得更長一些,於是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刻停頓,他的指令被一一執行,只有致命的午休時段例外,那時他會躲在妾侍們的身影間,突然逮住其中一個,不褪她的衣服,不脫自己的衣衫,也不把門關上,於是整個府中都能聽到他作為一個急迫丈夫的沒有靈魂的緊促喘息,聽到金質馬刺充滿慾望的叮噹聲,聽到他如狗一般的嗚咽和女人驚恐的叫喊,她虛度著她的歡愛時光,只想擺脫落在她身上的七個月的早產兒們那骯髒而萎靡的目光,滾開,去院子里玩吧,小孩兒不該看這個,那一刻彷彿有天使劃過祖國的天空,於是話音止息了,生命停頓了,在那根食指壓上雙唇的瞬間,所有人都石化了,沒有呼吸,安靜,將軍正幹得火熱,然而就連最熟悉他的人都不敢相信那個神聖時刻帶來的停息,因為他彷彿總是分身兩處,晚上七點有人看到他在玩多米諾骨牌,而同時也有人看到他在會客室點燃牛糞驅散蚊蟲,在最遠處的幾個窗口的燈還沒有熄滅時,在還能聽見總統卧室的那三把門環、三道門閂、三個插銷上鎖的動靜時,在還會傳來那副疲累身軀轟然倒在石地面上的聲音和那衰弱孩童般的隨著漲潮而漸沉的呼吸聲時,沒有任何人抱有任何幻想,直到晚風的琴聲平息了他耳膜間的蟬鳴,泡沫翻滾的寬廣海浪席捲了那曾屬於總督與海盜的古老城池的街道,直到海水如同一個可怖的八月的禮拜六那樣,從每一扇窗戶湧入民政大樓,令龜足長滿了鏡面,任鯊魚在會客廳中妄為,直到海面超過了史前海洋的最高高度,海水漫過地面,漫過了時間與空間,只剩他孑然一身趴在他孤寂夢中的月球水面,彎著右臂墊在臉下當作枕頭,與他沒有軍銜標誌的粗布制服、他的軍靴、他的金質馬刺一同漂浮。第一次死亡前的那些嚴峻年頭裡,他之所以能同一時間在不同地方出現,之所以能在上樓的同時下樓,在海中迷醉的同時在失落的愛欲中殘喘,並不是因為像他的諂媚者所說的那樣,他擁有與生俱來的特殊本領,也並非如他的批評者所言的那般,只是群眾的幻覺,而是因為他幸運地得到了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狗一般的忠誠和周全的服務,他是無意中被發現的完美替身,當時有人向他報告將軍閣下,有一輛假冒的總統馬車在印第安人的村子里到處招搖撞騙,生意很火,他們說看到了喪葬般陰影下的憂鬱雙眼,看到了那蒼白的雙唇以及敏感新娘的手,那隻手戴著緞面手套,向跪在街旁的病人撒著一把把鹽,而跟在馬車後面的兩個假冒的騎兵軍官向人們收著治病的硬幣,將軍,您想想,這是多大的冒犯啊,然而他並沒有下令制裁冒名者,而是讓人將他秘密地帶回總統府,為了避免混淆,還給他頭上套了龍舌蘭葉編織的口袋,於是他看到了自己在這般境況下的樣子併為此飽嘗屈辱之感,媽的,如果我是這個人呢,他說,因為我真的好像就是他,只不過他的聲音中沒有威嚴,那是他永遠都模仿不來的,他也不是沒有清晰的掌紋,他的生命線在大拇指根部周圍恣意延伸,當時他沒有立即將他槍斃並不是因為已經有意把他留作官方替身,而是因為他幻想著自己的命運密碼被寫在了他的冒名者的手掌上並因此坐立不安。當他徹底相信這個夢的虛無時,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已經不知不覺地逃過了六次刺殺,並習慣了拖著被木槌砸扁的雙腳行走,他患上了耳鳴,在冬日清晨疝氣會作痛,他還學會了摘戴金質馬刺,彷彿皮帶綁繩的相互糾纏只是為了拖延會見的時間,他會一邊擺弄一邊嘟囔,這些佛蘭德斯鐵匠造的是他媽的什麼扣襻,在這馬刺上都不好用,他一改當年在父親的玻璃窯廠吹瓶子時的饒舌與滿嘴戲言,變得陰鬱而審慎,他並不在意別人對他說的話,而是專註于探究他們眼中的晦暗,希望參透他們沒告訴他的信息,在回答某個問題之前,他一定會先反問對方,您有什麼看法,從前販賣治病奇迹的時候,他是遊手好閒的寄生蟲,如今卻不停奔波,勤奮到近乎自虐的程度,他變得吝嗇、貪婪,屈從於突襲式的洩慾,甘願不要枕頭,和衣趴著睡在地上,他摒棄了自己那早熟的狂妄個性,摒棄了遺傳來的靈感滿溢的吹制瓶子的天賦,他面對著權力最兇猛的風險,比如在不能壘上第二層石塊的地方立起奠基石,比如在敵人的地盤上剪綵,比如承受著如此多的被慢火烹煮的夢、如此多的不可能實現的幻想帶來的壓抑嘆息:他在為那麼多一閃而過又遙不可及的美人們戴上后冠時,幾乎沒能碰到她們,但他已經永遠地滿足了,滿足於那個一目了然的命運,那個他正走向的但並不屬於他的命運,他這樣做並不是因為貪慾或者信仰,而是因為他用官方替身這個終身職位換取了他的人生,每月象徵性地付給他五十比索的工資,令他像帝王一樣地生活卻無須承受身為帝王的不幸,你還想要什麼呢。在一個長風呼嘯之夜,他們的身份混淆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他撞見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正面朝大海,在一片茉莉味道的水汽中嘆息,於是他帶著合理的警覺問他,是不是有人在他的食物中放了烏頭,所以他才流離到這兒,中了邪似的魂不守舍,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回答說沒有,將軍閣下,情況比這還糟,上個禮拜六他為一位狂歡節女王加冕並與她跳了第一曲華爾茲,從此便再也尋不著離開那段記憶的出口了,因為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是那種我配不上的女人,將軍閣下,您要是看到了她,但他嘆了口氣回應說,媽的,當男人對女人念念不忘的時候,麻煩就來了,他建議強行佔有她,他從前就是這樣對待眾多迷人的後來成為他妾侍的女人的,我找人把她強按在床上,派四個士兵把她的手腳固定住,你就可以用大勺子享用她了,媽的,把她放倒了享用她,他對他說,甚至連那些一開始會憤怒反抗的最矜持的女人隨後都會向你哀求,別這樣丟下我,將軍閣下,就像正散落種子的悲傷蒲桃,但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不想要這麼多而想要更多,他要她們愛他,因為她是那種知道那些歌手來自什麼地方的女人,您一見到她就能看出來,於是像是指出解脫方式一般,他向他指明了幾條通往妾侍房間的夜訪小徑,他授權與他,讓他可以像他本人一樣使用她們,突然地迅速地不脫衣服地使用她們,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真摯地沉陷在那攤借來之愛的泥沼中,他相信有了這些愛,自己的渴望就可以被堵塞,然而他的熱望是如此強烈,有時甚至令他忘記了借債的條件,他因疏忽而褲鏈大開,流連於細枝末節而耽誤時間,他漫不經心地撞上最吝嗇的女人所隱藏的石頭,他向她們傾付著自己的喘息,在黑暗中令她們驚喜淫笑,您真壞,將軍閣下,她們會對他說,這麼大歲數了還貪心,於是從此之後,他們倆和她們之中再沒有誰知道哪個孩子是誰的,也沒有誰知道是誰生下的,因為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的孩子和他的孩子一樣,都是七個月的早產兒。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就這樣變成了權力的核心,成了最受愛戴也許也是最令人畏懼的人,而他也得以像在統治的最初階段那樣,把更多時間與心思花在武裝力量上,這並不是因為武裝力量如我們所認為的,是他權力的支撐與保障,恰恰相反,因為它們是他最可怖的宿敵,所以他讓一些官員相信他們被同僚監視著,他調換他們的職位以免有人結黨營私,他配給每個營地的十顆子彈中有八顆做了假,向他們發放的火藥中混了海灘沙粒,而將優質的軍火都儲藏於總統府與他咫尺之遙的倉庫中,並把那裡的鑰匙,連同其他每一扇別人無法進入的房門沒被複制過的鑰匙,拴在同一個鐵環上,他被我終生的兄弟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將軍沉默的身影保護著,後者是軍校出身的炮兵,擔任他的國防部長,同時也是總統衛隊司令、國家安全部門負責人,以及寥寥幾個被允許在多米諾骨牌局中贏他的普通人之一,因為他曾在總統的四輪車還有幾分鐘就要經過行刺點的時候試圖拆除甘油炸藥裝置而失去了右臂。在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將軍的保駕與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的協助下他感到無比安全,竟開始疏於自我克制,越來越頻繁地拋頭露面,甚至敢只帶一個隨從就乘著沒有標識的破車在城中閑逛,透過布簾的縫隙窺賞曾被他用法律條文定為全世界最美的那座由金色磚石砌成的傲慢的大教堂,他遙望著那些古老的灰岩大宅,它們擁有已沉睡時代的門廊和面朝大海的向日葵,他看著總督區透著燭芯味道的石墁路面,看著面色蒼白的小姐們在陽台上日光下的石竹花與三角梅之間帶著揮散不去的優雅勾織著蕾絲,看著比斯開修女們下午三點在有著棋盤紋飾的修道院中練習古鋼琴,與當年慶祝彗星第一次經過時的方式一樣,他穿過嘈雜的商業迷宮,經過那裡致命的音樂、彩票店的旗幟、賣甘蔗汁的小攤、蜥蜴卵穿成的串兒、土耳其人被曬蔫的廉價玩意兒和那個因不從家長之命而變成南蝎的女人的可怖手絹,他穿過那條沒有丈夫的女人們聚居的破落小巷,這些女人會在傍晚時分把衣服晾在刻有紋飾的木質陽台上,裸著身子外出購買藍色的北美烏魚和粉色的鯛魚,還會和賣菜的婦女爭吵罵娘,他聞到了風攜帶的腐爛海鮮的氣味,看到了街角白鵜鶘日復一日散發的光芒,望見了海灣高崗上色彩凌亂的黑人棚屋,突然,就在那兒,港口,啊,港口,那裡的碼頭鋪著吸水木板,那裡海軍陸戰隊的裝甲艦比真相更長更陰森,一個黑人碼頭女工面對慌亂的馬車躲閃不及,於是看到了那個正用世上最悲傷的眼神望著港口的遲暮老人並因此感受到死亡的觸動,是他,她驚呼,硬漢萬歲,她喊道,萬歲,男人、女人、從中國人開的小旅館小酒店跑出來的孩子都這樣呼喊著,萬歲,絆住馬腿攔住馬車希望能握到那隻權力之手的人也呼喊著,他們的行動精準而又出人意料,他差點沒來得及推開隨從持槍的手,他厲聲呵斥道,別那麼膽小,中尉,讓他們來愛我吧,那一天以及隨後幾天人們的狂熱愛戴令他極度興奮,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將軍費盡功夫才打消了他那乘坐四輪敞篷彩車巡遊,好讓愛國者們都能看到我的全身的念頭,真見鬼,他絲毫都不懷疑港口那次突然的熱鬧聚會不是民眾自發的,也沒有懷疑接下來的那幾次是自己的安全部門為了毫無風險地取悅他而策劃的,他受著他的秋天來臨之前洋溢著愛的和風的哄騙,甚至敢在多年之後再次離開這座城市,重新啟動漆著那面旗幟色彩的舊火車,沿著他廣闊而沉重的王國的屋脊攀緣而上,從蘭花的枝葉與亞馬遜鳳仙花中破開道路,驚擾了長尾猴群、天堂鳥和卧軌而眠的豹子,一直駛至他荒蕪故土冰冷而凄涼的村莊,在那裡的車站,樂隊演奏著陰鬱的旋律等待他的到來,他們為他敲著喪鐘,展示一塊塊牌匾來歡迎坐于聖三一右側的無名顯貴,散居在鄉村教區的印第安人下了山,向他圍聚過來,期望見識一下隱藏於總統車廂內被死亡的陰影籠罩的權力,但那些得以靠近的人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望到的只是驚恐的眼眸、顫抖的雙唇、在榮光的邊緣揮動致意卻無人知其所屬的手掌,衛隊中的某個成員一直試圖讓他遠離窗口,請您小心,將軍,祖國需要您,但他卻在半夢半醒間回答,別擔心,上校,這些人愛我,在高地荒漠的火車上如此,在木舵航船中也是如此,這艘船繞過史前恐龍的殘骸,繞過意外遇見的、美人魚正要在那裡分娩的島嶼,繞過令數座巨大城市消失的災難性日落,在梔子花甜蜜的芬芳和赤道支流中蠑螈的腐爛味道間留下了自動鋼琴奏出的華爾茲漣漪,一直開到炎熱而荒涼的村落,那裡的居民都在河岸翹首張望漆著國家色彩的木船,卻只能勉強分辨出一隻戴著緞面手套、不知其所屬的手在總統寢艙的窗口揮動致意,而他則看到岸邊以海芋葉代替旗幟揮舞的人群,看到他們跳入水中,帶著活貘,帶著巨如象腳的山藥和裝著長尾林鶉的背簍,期盼為總統的雜燴湯送上食材,他在幽暗如教堂的艙室中慨嘆,看看他們是怎麼過來的,船長,看看他們有多愛我。十二月,當加勒比世界變得晶瑩起來,他會乘舊車沿峭壁山路而上,直至懸崖之巔的房子,在那裡同這片大陸其他國家的老獨裁者以及被廢黜的國父玩一下午多米諾骨牌,多年以來,他為他們提供了避難所,如今,他們正在他慈悲的陰影下老去,他們在露台的椅子上幻想著那艘會讓他們東山再起的虛幻之艦,他們在他于大海的陽台為他們建的敬養院中孤獨自語、漸成死屍,他接待了他們眾人,卻彷彿只接待了一人,因為他們都在黎明時出現,都在睡衣之外反穿著華麗的軍服,都攜著一個衣箱,裏面裝有搜刮民眾而得的錢財,還帶著一個行李箱,裏面裝有放勳章的小盒、貼在舊賬簿上的剪報以及一本肖像相冊,他們在第一次受他接見時,會像呈上身份證明一樣向他展示自己的相冊,您看,將軍,這是擔任中尉時的我,這是就職那天照的,這是執政十六年紀念,這裏,將軍您看,但他在提供給他們政治避難所時,並沒有更多地在意他們,也沒有查看身份證件,因為一個垮台的總統僅存的身份證明應該是他的死亡證明,他說著,也帶著同樣的鄙夷去聽那不切實際的簡短演說,我暫時接受您高規格的款待,這段時間內公正的人民會清算篡權者的,這莊重的永恆公式實在幼稚可笑,因為不久之後他又會聽到篡權者這樣說,再之後會聽到篡了篡權者權的人這樣說,彷彿那些孬種並不知道,在這筆男人的交易里,完蛋了就是完蛋了,他會將他們通通留下,請他們在總統府住幾個月,強迫他們玩多米諾骨牌,直到將他們口袋中的最後一分錢掏空,隨後他扶著我的手臂來到面海的窗口,他令我更因這苦惱的只向一方前行的生活而心痛不已,他用去那裡的希望安慰我,瞧,那裡,在那座像擱淺在懸崖頂端的遠洋輪船的大房子里,我為您留了一個單人間,有明媚陽光、美味佳肴,有大把時間可以讓您與其他深陷不幸的夥伴一同忘記煩惱,還有一個海景露台,他喜歡在十二月的午後坐在那裡,倒也不是和那群傻瓜玩多米諾骨牌有多快樂,而是因為他會以小人之心享受自己不是他們之中一員的快|感,因為他能一邊在泥潭中把幸福攪得嘩嘩作響,一邊在映照出他們落魄身影的警示之鏡中端詳自己,他獨自做著夢,打著鬼主意踮著腳尖跟蹤正在黎明的昏暗中打掃民政大樓的溫順的穆拉托女人,他嗅著她們身上散發出的公共宿舍的臭氣和藥店里的髮蠟味道,他窺視著,希望能撞到一個落單的好和她在辦公室門后像雞一樣做|愛,而她們會在黑暗中爆發出淫笑,將軍可真壞啊,您可是偉人還這麼好色,然而在做|愛之後,他會陷入悲傷,會去沒人聽到的地方唱歌來安慰自己,他會唱,一月的明亮月光,他會唱,看看在你窗下刑場上的我多哀傷,在那些毫無凶兆的十月里,他是如此確信他的人民愛他,甚至會在沒有衛隊守護的情況下,在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居住的郊區大宅的庭院中,掛上弔床在羅望子樹的陰涼下睡午覺,夢到那些流浪的魚在卧室彩色的水中遊動,他會嘆息著說,母親,祖國是最好的發明,卻從不等待那個世上唯一敢因他腋下的爛洋蔥味兒而斥責他的人的應答,他會走正門返回總統府,因加勒比一月奇迹般的時節、因在晚年的盡頭與世界的和解、因與教皇使節重歸於好后那些錦葵色的溫和午後而倍感興奮,那使節來訪時並不會一味遊說他皈依基督,他們會蘸著熱巧克力吃著小餅乾,而他則會笑到幾乎背過氣去地叫嚷著,如果上帝真像您說的那樣好,讓他把我耳朵里嗡嗡叫的屎殼郎拿走吧,他說著解開襟門上的九顆扣子,向他展示非同尋常的疝氣,讓他給我這東西放放氣吧,他對他說,但使者轉而開始進行冗長的禁欲主義教化,企望說服他,一切真理,無論出自何人之口,都來自聖靈,華燈初上時,他把他送到門口,帶著一副少見的幾乎要笑斷氣的樣子,別白費口舌了,神父,他對他說,不管怎樣,我做的就是你們希望我做的,都這樣了您怎麼還想讓我信教呢,見鬼。然而這舒緩平和的氣氛很快就在一片遙遠荒漠的鬥雞場中耗盡了,那天,一隻兇殘的公雞將對手的頭扯了下來,並在嗜血的觀眾面前,在一場滿是用歡快的音樂讚頌暴力的醉漢的家庭舞會上,將它啄食掉,而他是唯一一個察覺到凶兆的,他感覺它清晰而迫近,於是悄悄命令衛隊逮捕了其中一個樂手,那個,正在吹大號的那個,果不其然,他們在他身上搜出了一把雙管霰彈槍,在嚴刑拷打之下他供認本來計劃在散場時趁亂向他開槍,當然,再明顯不過了,他解釋道,因為我正看著所有人,所有人也在看著我,只有那個吹大號的狗娘養的一眼都不敢看我,可憐的傢伙,然而他也清楚,那並非他的最後一劫,之後在民政大樓度過的夜晚中,雖然安全部門已經向他表示,您不必擔心,將軍閣下,一切都井然有序,但他仍焦慮不已,自從在鬥雞場嘗過那種預感的折磨后,他便緊緊抓住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彷彿將他當成了自己,讓他吃自己的菜肴,讓他與自己用同一個勺子一起喝下他的蜂蜜,萬一食物被下了毒,最起碼兩人會一起死,也算是個安慰,他們會像逃荒者一樣在被遺忘的房間里走動,走在地毯上,不讓別人聽出他們鬼鬼祟祟的暹羅象般的腳步聲,他們放步漫遊在燈塔從窗口|射入的斷斷續續的光亮中,每隔三十秒,那光線都會穿過沉睡的海上一艘艘夜航船的凄郁離愁、穿過燃燒牛糞升騰的煙射進來,用綠色充盈整個房間,他們會花一個又一個下午去賞雨,會在九月那些蕭索的黃昏里像老邁的情侶一般細數飛燕,他們與世界那般疏離,以至於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奮力而為的分身法正適得其反地滋養著猜忌:他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他進入了休眠,儘管警衛人數多了一倍並且不許任何人出入總統府,還是有人躲過了嚴格的排查,看到了籠中的暗啞鳥雀,看到了在洗禮池飲水的母牛,看到了玫瑰叢中睡著的麻風病人和癱瘓患者,每一個人都在正午就期盼著黎明,因為如預卜水盆宣稱的那樣,他已在睡夢中自然死亡,只不過高層對此秘而不宣,並試圖在血腥的非法集會上調停遲來的衝突。雖然無視這些風言風語,但他很清楚有些事將要在他的生命中發生,於是他打斷緩慢進行的多米諾骨牌局,問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將軍,局勢怎麼樣,兄弟,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將軍閣下,祖國很太平,他從走廊上稀軟的牛糞燃起的祭壇之火中、從古老的井水裡捕捉著預兆,卻找尋不到什麼能解釋他的焦慮,當熱浪消退時,他去郊區宅院拜訪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兩人在羅望子樹下吹著午後的涼風,她坐在母親的搖椅上,雖然虛弱卻神志清醒,向雞群和在庭院地面覓食的孔雀撒著玉米粒,而他,坐在漆成白色的柳木安樂椅上,拿帽子扇著風,用朽邁的饑渴眼神追逐著給他端上彩色水果飲料的壯碩的穆拉托女人,解解渴吧,將軍閣下,他心裏想著,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啊,但願你知道,我已經不行了,我想走得遠遠的,無論去哪兒,母親,我要遠離這麼多的凌|辱,然而即便對母親,他也沒有表露出內心的唏噓,而是趁華燈初上就返回總統府,從旁門進去,經過走廊時聽到哨兵的踏步聲,他們如往常一樣依次向他致敬,將軍閣下,一切都井然有序,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他們習慣性地欺騙他,因恐懼而欺瞞他,在那場從鬥雞場的不祥下午開始的毫無定數的危機中,在那場給他的榮光染上苦楚、剝去他由來已久的統治慾望的危機中,沒有什麼是真實的,直到夜很深了他還趴在地上沒有睡著,從向著海敞開的窗口傳來遙遠的鼓聲和哀傷的笛聲,那裡正在舉行一場窮人的婚禮,他們也會這樣歡快地慶祝他的死亡吧,他聽到了一艘懶散的航船未經船長許可便在夜間兩點起錨離開的動靜,聽到玫瑰清晨綻放時紙張一般的聲響,他熱得出汗汗液卻冰冷,他無意識地發出嘆息,他不曾有一刻心緒平靜,憑藉原始的本能,他預感到了那個他從郊區宅院迫切回府的下午,那天他在街上撞見了大批騷動的民眾,窗子開開合合,燕子在十二月清透的天空中驚懼萬分,他微微撩開馬車窗帘想窺看發生了什麼,他自言自語道,就是這樣,母親,就是這樣,看著空中五彩繽紛的氣球,他有了一種可怕的解脫感,紅色的綠色的氣球,憂鬱的大橙子般的黃色氣球,無數流浪的氣球在驚恐的燕子間升空,在下午四點水晶般的光芒中飄浮片刻又很快在靜默而一致的爆炸中破碎,從城市上空撒下千萬張紙頁,如同一場宣傳單的暴雨,車夫趁勢從公共市場的騷亂中溜走了,沒有任何人認出最高權力的馬車,因為所有人都忙於哄搶氣球撒下的紙頁,將軍閣下,他們在陽台上吼著,在壓抑中背誦著,他們呼喊著,去死吧獨裁者,甚至連他的哨兵都在走廊中高聲朗讀著,不分階級、團結一致,共同反抗幾個世紀的專制統治,以愛國之心統一戰線反抗軍隊的跋扈與腐敗,他們呼喊著停止殺戮、停止掠奪,在他進入車行門的那一刻,整個國家從千年的沉睡中蘇醒了,他聽到了可怕的消息,將軍閣下,他們用浸了毒的標槍刺中了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他的性命危在旦夕。幾年前的一個夜晚,他情緒不悅,向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提議玩猜硬幣正反面的遊戲,如果是正面,就你死,如果是反面,就我死,但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對他說這樣兩人都得死,因為所有錢幣的正反面都鑄著兩人的肖像,於是他又提出在多米諾骨牌桌上決定生死,二十局分勝負,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接受了提議,我非常榮幸,非常樂意將軍閣下,只要您能授予我戰勝您的特權,他接受了,同意,於是他們就這樣玩了一局,玩了兩局,一直玩到第二十局,贏的都是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他從前能獲勝只是因為戰勝他是被禁止的,他們展開了激烈而漫長的戰鬥,直到最後一局他都未嘗過勝利的滋味,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用襯衫袖子擦乾汗,嘆息道,實在抱歉,將軍閣下,但我不想死,於是他開始把牌拾起來,一邊按順序碼放在一個小木盒裡,一邊像一位正在講課的教師那樣,說著他也沒理由就這樣死在多米諾骨牌桌上,他將在應該死的時辰和地點在睡夢中自然死去,就像女巫的水盆在他的時代伊始就已預言的那樣,甚至那樣都不應該,好好想想吧,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把我生下來不是為了讓我去理會那些水盆的,而是讓我去發號施令的,無論如何,我就是我,而不是你,所以你應該感謝上帝,因為這不過是個遊戲,他笑著對他說道,但那時甚至永遠,他都無法料到那個可怕的玩笑在他踏入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房間的那晚變成了現實:他看到他已經生命垂危、無藥可救,全然沒有戰勝劇毒而生還的希望,他站在門口伸出手向他致意,願上帝拯救你,兄弟,為國而死是莫大的榮耀。在他漫長的彌留過程中,兩人獨處一室,他一直陪伴在他身旁,一勺一勺地喂他止痛藥,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喝著藥水,毫無感激之意,每喝一口都對他說,我只會離開您的狗屎世界一小會兒,將軍閣下,因為我的心告訴我,我們不久后就會在地獄深處再碰面的,因為中毒,我會比一條鯔魚更加扭曲,至於您,手裡提著自己的腦袋不知道該把它放到哪兒,說句大不敬的話將軍閣下,現在終於可以告訴您了,我從來就沒有像您想象的那樣愛過您,而且自從在海盜猖行安的列斯群島的時代不幸地被卷到您的多米諾骨牌局中,我就終日祈禱您被殺死,哪怕是被體面地殺死,這樣您就能為您帶給我的孤苦人生付出代價了,您先用木槌把我的腳掌打扁,讓它們變得和您那雙夢遊人的腳一樣,再用鞋匠的錐子穿過我的睾丸,好讓我患上疝氣,之後安排我喝下松節油,讓我忘記怎樣讀寫,那過程就好像當初我母親教我讀寫時那樣費勁,您總是強迫我去出席那些您不敢出席的公眾活動,這並不是因為您所說的國家需要您活著,而是因為在給那些漂亮婊子戴上皇冠時,即使是最堅毅的人,也會夾緊屁股,完全不知道死亡會從何處而來將自己擊倒,請恕我不敬,將軍閣下,然而他並不在乎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的無禮卻在意他的忘恩負義,我讓你在這宮殿里過得像個國王,我給你的沒有別人能給,世上再沒有誰能像我這樣甚至連自己的女人們都借給了你,咱們還是別談這個了吧將軍閣下,我寧願被閹了也不想把那些做母親的推倒在地,好像她們是需要被烙印的小母牛似的,只不過那些沒心沒肺的可憐盪|婦甚至都感覺不到烙鐵,她們不會尥蹶子不會掙扎不會像小母牛那樣嚎叫,甚至屁股上都不冒煙聞起來都沒有燒焦的肉味,好女人的標準她們都達不到,她們只會把自己死母牛一樣的身體擺在那兒讓人洩慾,同時還要繼續削著土豆皮,對別的女人喊著幫我看著點兒鍋,我休息一會兒,別讓米煮糊了,說句大不敬的話,只有您才會相信這玩意兒是愛,將軍閣下,因為這是您唯一知道的,聽到這裏他怒斥道,閉嘴,他媽的,閉嘴,不然我要你好看,但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不帶一絲玩笑口吻地繼續說道,我為什麼要閉嘴呢,您最多不過就是殺了我,而您此刻已經在殺我了,您最好還是趁現在好好看清真相吧,將軍閣下,這樣您會知道,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您他的真實想法,所有人告訴您的都是他們認為您想聽到的,他們在您面前卑躬屈膝,背著您就沖您比畫手槍,能碰到我這個全世界最憐憫您的人您就感謝上天吧,因為我是唯一一個長得像您的人,唯一一個敢如實告訴您人人都在說的話的人,他們說您誰的總統都不是,說您不是憑藉自己的大炮登上的王位,說您能坐上寶座全是因為英國人讓您坐,那些外國佬用裝甲艦上的兩門大炮維持著您的王位,當他們叫囂著我們把你和你的黑人窯子留在這兒,看沒了我們你可怎麼辦時,我看到您急得團團轉,害怕得不知該如何發令,後來您並沒有從位子上退下來,甚至從來都不曾退下來,那並不是因為您不想而是因為您不能,您就承認吧,因為您知道,當人們在街上看到您一身死人打扮的時候,他們會像狗一樣撲上來,挖走這一塊,因為桑塔瑪麗亞德爾阿爾塔的屠殺,撕走另一塊,為了被扔進港口碉堡的池塘里生生餵了鱷魚的囚犯,揪走又一塊,為了被活活剝了皮的人,那些皮還被寄到他們的家裡以示警告,他說著,從無盡的遲來的怨恨中拽出一連串他臭名昭著的統治下的兇殘罪行,一直說到他不能再說,一直說到一把火耙打下,令他肝腸寸斷,他心軟了,毫無冒犯之意地幾乎是哀號著說了最後幾句,我是說真的將軍閣下,趁我就要死了和我一起死吧,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這麼說,我從來都沒有指望自己長得像另一個人,更不用說像一位國家政要,我只不過想當一個落寞的吹瓶子的玻璃工,就像我父親那樣,鼓起勇氣試一下吧,將軍閣下,沒有看上去那麼疼,他言之鑿鑿,語氣沉著,甚至沒能激怒他開口做出回應,他只是試著扶住椅子上的他,因為他開始抽搐,開始用雙手抓扯腹部併流著疼痛與羞辱交織的淚水啜泣,將軍閣下,真抱歉,我要拉出來了,但他卻覺得他只是在用什麼比喻來表達自己怕得要死,然而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說道,不,我想說的是我在拉屎,在拉屎將軍閣下,於是他終於開始哀求他說你忍忍,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你再忍忍,咱們是祖國的將軍,即使死,也要死得像個男人,但已經晚了,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一頭栽了下去,於是他撲落到他身上,恐懼地蹬著腿,浸在了糞便與淚水中。在與會客廳相鄰的辦公室里,他用絲瓜瓤和肥皂搓洗才把他身上死亡的惡臭除掉,他為他穿上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為他裹上帆布疝氣帶,套上軍靴,在左腳靴後跟戴上金質馬刺,他在這樣做的同時感到自己正逐漸變成世上最孤獨的人,最後他抹去了所有虛假表象,將自己在預卜水盆中親眼所見的絲毫不差地還原出來,如此一來,次日清晨府中的清潔女工就會發現他趴在地上死了,事實的確如此,她們看到了偽造的他第一次在睡夢中的自然死亡,看到了他身著沒有軍銜標誌的粗布制服,穿著軍靴,戴著金質馬刺,彎著手臂墊在臉下當作枕頭。與他期盼的相反,那一次消息並沒有迅速傳開,而是經過了長時間的謹慎考證、秘密調查,各個法定繼承者試圖用五花八門、彼此矛盾的說法來澄清死亡謠言,以拖延時間,趁機進行骯髒的私下交易,他們把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帶到商貿大街好讓眾人看到她未帶愁容,主啊,他們讓我穿上花衣裳把我打扮得像馬里蒙達一樣,給我戴上鸚鵡帽讓全世界都以為我是幸福的,他們非要我在商店裡購物,但我和他們說不,主啊,我說現在不該買東西應該哭,因為甚至連我都相信我兒子死了,他們為我照全身像時還逼著我微笑,那些軍人說為了祖國必須這麼做,這個時候他則在密室中困惑地自問世界怎麼了,怎麼沒有什麼因他虛假的死亡而改變,怎麼太陽會照常升起,並且毫無阻礙地一次又一次升起,為什麼這禮拜日的空氣,母親,為什麼沒了我它仍是一樣的熱,當不合時宜的炮聲在港口碉堡響起,當大教堂教益眾人的鐘聲開始報喪,當騷動的人群得悉世上最大的新聞而從世俗的倦怠中挺直了身軀登上民政大樓,他這樣驚恐地問著,他將卧室的門開了條縫,探頭望向會客廳,他在那個熾熱的房間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比基督教任何一個死去的教皇都死得更加徹底、裝飾得更加繁複的自己,他被恐懼和羞恥刺傷了心,因為他那軍事巨頭的身體周圍放滿鮮花,因為他的臉上撲了粉,唇上塗了彩,因為他那冷漠的年輕女子的僵硬雙手放在了別滿功勛獎章的胸前,因為在死後被尊為宇宙大將軍的他穿著綉有十個朝陽的華貴制服,因為那把從未使用過的紙牌國王軍刀、那戴有一副金質馬刺的漆皮軍靴,以及被束縛在他那躺卧的嬌柔身軀里權力的廣大附庸物與武力的陰森榮耀,他媽的,那個人不可能是我,他怒不可遏地自語道,他媽的,這不公平,他一面看著排隊圍起他屍體的隨從一面說道,有那麼一刻,他忘記了這齣戲的模糊目的,他感到在莊嚴的權力面前,自己被死亡的無情貶低侮辱了,他看到了沒有他的生活,他帶著某種憐憫看到了失去他威權庇護的人們是怎樣的狀態,他帶著某種深藏的不安看到了只為來弄清那是否真是他本人的人,他看到了一個以聯邦戰爭期間共濟會的方式問候他的老人、一個親吻他戒指的戴孝男子、一個為他獻上花束的女學生,以及一個因無法承受他死去的事實而將魚筐打翻在地的魚販,她抱住噴過香水的屍體哭喊道是他,我的上帝啊,她哭泣著,沒了他我們可怎麼辦啊,所以真的是他,人們叫嚷道,是他,烈日下武器廣場上憋悶的人群叫嚷道,於是喪鐘停了,大教堂和其他所有教堂的鐘聲一同宣布這是一個歡樂的禮拜三,於是復活節煙火綻放了,榮耀鞭炮炸開了,自由之鼓敲響了,他看到進攻隊伍從窗戶鑽了進來而衛隊在他們面前欣喜又沉默,他看到人頭洶湧攢動,他們用棍杖驅散了侍從,又將那個悲戚無助的魚販推倒在地,他看到有人向屍體施暴,看到那八個人將屍體從無法追憶的遙遠狀態中、從百子蓮與向日葵的虛幻時光里拽出來,在樓梯上拖扯著,他看到一些人破壞了那個富饒與不幸的天堂的臟腑卻自以為永久地毀滅了它的內核,他們永久地摧毀了那個權力的巢穴,砸爛了紙纖維石膏雕成的多立安式柱頭、天鵝絨窗帘以及頂著石膏棕櫚樹的巴比倫柱,將鳥籠、總督寶座和三角鋼琴拋出了窗外,推倒了存放有無名顯貴骨灰的骨灰牆,割裂了綉有幻滅的岡多拉船上熟睡的少女的哥白林掛毯和繪有主教、古代軍閥以及恢宏海戰的巨幅油畫,為了不讓後代對軍人的醜惡血統留有哪怕最輕微的記憶,他們毀滅了那個世界,他從百葉窗的縫隙望向街道,想看看那些從窗口扔出的災難落到了何方,只消一眼,他就看到了太多的無恥與忘恩負義,比我有生以來見過的和為之哭泣的還要多啊母親,他看到他那些幸福洋溢的寡婦從側門離開了那座宅院,她們從我的牛棚里牽走了母牛,搬走了政府的傢具,捲走了您的蜂房產的瓶裝蜂蜜啊母親,他看到他的七個月的早產兒們用廚具、琉璃工藝品、主教晚宴的餐具奏響喜樂,如街販般高聲喊著我爸爸死啦,自由萬歲,他看到武器廣場上的火堆里焚燒著自他統治以來便無時無刻無處不在的官方肖像與平版日曆,他看到自己的身體被拖行在大街上,慢慢留下一條散落著勳章、帶穗肩章、軍服紐扣、金絲銀線、結繩盤扣,散落著紙牌國王軍刀的流蘇和宇宙之王的十個悲涼太陽的痕迹,母親啊,看看他們是怎樣待我的,他一面說,一面感受著切入肉身的恥辱,屍首被向前拖曳著,人們紛紛從陽台上向他啐吐唾液,傾倒病人的糞便,他不寒而慄,生怕自己被人肢解了並在慶祝我的死亡的狂歡節般的煙花爆竹聲中、在發狂的嗥叫中淪為狗和兀鷲的吃食。當動亂過去,他仍舊能在無風的午後聽到遠處的音樂聲,仍舊會撲殺蚊蟲並試圖將耳中阻礙思考的蟬鳴用手掌拍滅,仍舊望著地平線上燃燒的光亮,望著燈塔,任它的光芒每隔三十秒從百葉窗的縫隙中射進來在他臉上投下綠色的虎皮紋,他保持著亘古不變的尋常的自然呼吸,與此同時,他的死亡變成了另一個死亡,彷彿過往那些死亡中的一個,現實不停息的洪流逐漸將他裹挾向被憐憫與被遺忘的無人之境,媽的,讓死亡見鬼去吧,他吼道,於是他拋棄了密室,確信自己的偉大時刻已經到來併為之興奮不已,他在散發著垂死花朵味道的黑暗裡,在墓地的燭芯間,在他前生的碎片中拖著幽靈般的粗重雙腳,穿過被洗劫的廳堂,推開部長會議大廳的門,在煙霧繚繞的空氣中聽到了胡桃木長桌周圍疲弱的聲音,透過煙塵,他看到了他希望在那兒看到的所有人:出賣聯邦戰爭的自由派、把它買下的保守派、最高司令部的將領、他的三個部長、大主教以及施諾特涅大使,所有人都在一個陷阱之中召喚著所有人團結起來共同反對延續了幾個世紀的獨裁統治,好讓所有人都能從他的死亡中分一杯羹,他們沉溺於貪婪之淵,竟沒有一人覺察到並未下葬的總統的出現,他用手掌一拍桌子,喊道,啊哈!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用做,因為當他把手從桌上拿開時,驚恐的轟鳴已經散去,空曠的大廳里只剩下灰燼滿溢的煙灰缸、咖啡杯、掀翻在地的椅子以及我終生的兄弟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將軍,他瘦小、冷漠,一身野戰軍裝,用他唯一的一隻手撥開煙霧向他比畫著,趴到地上將軍閣下,好戲就要開始了,於是兩人一同倒在了地上,那一刻,大樓前開始了一場致命彈片的狂歡,一場總統衛隊的血肉慶祝儀式,將軍閣下,他們會非常高興非常榮幸地聽從您強有力的命令,不會讓一個人從這場醞釀背叛的非法集會上活著走出去,他們向那些試圖從正門逃跑的人掃射雨點般的子彈,將那些懸于窗口的人如鳥雀般擊落,朝那些突出重圍躲到鄰近樓內的人投去手榴彈,而後又向傷者補上致命的槍子兒,因為依據總統的看法,所有倖存者都將是一生的死敵,他繼續臉朝下趴在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身旁兩步遠的地方,忍受著每次爆炸從窗口砸進來的玻璃和泥漿,祈禱般不停地喃喃自語,好了,兄弟,好了,好戲結束了,從今往後我會獨掌大權,再沒有狗沖我叫了,明天早上我們就會看到這破爛攤子里什麼是可以用的什麼是不能用的,到時萬一沒有地方坐,就買六個最便宜的皮凳,買幾張涼席鋪在這兒鋪在那兒把窟窿蓋上,再買兩三樣舊傢具,不要盤子也不要勺,什麼都不要了,那些我從軍營里拿就行,因為我不會再養什麼士兵,也不會養官員了,他媽的,他們只會多費牛奶,麻煩臨頭時,大家已經看到了,他們只會唾棄這隻餵養他們的手,現在我只留下總統衛隊那些正直勇敢的人,我不會再任命政府內閣,他媽的,只有一個好衛生部長是活下去所需要的,再來一個有學問的把該寫的寫一下,剩下的部長辦公室和軍營可以租,省下的銀子用來支付傭工,這裏缺的不是人而是錢,弄兩個僕人,一個打掃做飯,一個洗衣熨燙,等有了奶牛和鳥兒,我自己來管它們,廁所里別再有脫衣服的婊子了,玫瑰樹下別再有麻風病人了,別再有什麼都知道的哲學博士和什麼都能看清的政治家了,說到底這是個總統府而不是黑人窯子,聽帕特里希奧·阿拉貢內斯和我說外國佬就是這麼叫它的,我一個人就夠了,繼續統治到下次彗星經過簡直綽綽有餘,它不會只回來一次而是要回來十次,因為我就是這樣,我不想再死了,媽的,讓別人去死吧,他不假思索地說著,彷彿在背誦,因為自戰爭開始他就知道高聲思考會趕走撼動大樓的甘油炸藥所造成的恐懼,他為明天、為這個日暮途窮的世紀制定著計劃,直到街頭最後一聲恩賜的槍聲響起方才停止,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蛇一般地匍匐過去,從窗口命令人們去找垃圾車運走死人,隨後從大廳出來向他問候,晚上好,將軍閣下,晚上好,老兄,非常感謝,他趴在部長會議廳墓碑般的大理石地板上回應道,而後將右臂彎起放在臉下當作枕頭,在那個夜晚,在那一具具冒著煙的身體里、在一汪汪紅色的殺戮之月的血泊中,他秋日黃葉飄落的聲響開始恆久地流傳,他被那響聲催了眠,很快睡著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孤獨。他無須執行任何事先的決定,因為軍隊被擊潰了,部隊被解散了,在這座城市的軍營中、在祖國其他地區的六個軍營中抵抗至最後一刻的個別軍官被公民志願者所幫助的總統衛隊消滅了,倖存的部長們在清晨時分逃亡了,只剩下兩位最忠誠的,其中一位曾兼任他的私人醫生,另一位是全國最出色的書法家,他不用屈從於任何一個外國政權了,因為意外出現的愛國者捐贈的婚戒和黃金王冠已將政府金庫填滿,他也不用去買涼席和最便宜的皮凳來遮蓋那時物品被扔出窗口造成的慘狀,因為甚至在國家平定之前,會客廳就已被重整裝修,變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富麗堂皇,屋內處處懸挂著鳥籠,裏面養著口吐穢語的金剛鸚鵡和在房檐唱著為西班牙不為葡萄牙的黃冠亞馬遜鸚鵡,謹慎而勤勞的女人將房間收拾得如一艘纖塵不染、井然有序的航船,窗外仍舊傳來同樣的悅耳樂曲聲、同樣的歡快爆竹聲和同樣的喜樂鐘聲,它們先前慶祝他的死亡,現在接著慶祝他的永生,武器廣場上的遊行久久不散,人們呼喊著永遠效忠的口號,舉著寫有上帝保佑在第三日從死里復活的偉大領袖的大型牌板,這是一個無止境的節日,他甚至不用像從前那樣暗中使用手段來將它延長,國事自會重上正軌,祖國自會運轉前行,他一個人就是政府,沒有誰能通過言語或行動阻斷他意志的源泉,他在自己的榮光中如此孤獨,孤獨得連一個敵人都沒有剩下,他對終生的兄弟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將軍充滿感激,甚至不再為牛奶的消耗而不安,他將足夠兇狠有責任感的列兵集合在院中,指著他們,心血來潮地隨意提拔他們,同時也十分清楚自己正在整合一支武裝力量,一支將會唾棄餵養他們的這隻手的武裝力量,你,當上尉,你,當少校,你,當上校,我說什麼呢,你,當將軍,剩下的所有人,都當中尉,朋友,這他媽的就是你的軍隊啦,他被那些為他的死而悲痛的人深深感動,命人帶來了那位向他致以共濟會問候的老人以及那名親吻他戒指的戴孝紳士並給他們頒發了和平獎章,他還差人帶來了那個魚販並贈予了她所需要的一棟有眾多房間可供她與十四個子女共同居住的宅子,他命人帶來那名向他的屍體獻花的學生,並滿足她最大的心愿,讓她嫁給了一位海軍,但是做完這些紓解心緒的事之後,他仍然不得一刻平靜,直到在聖赫洛尼莫基地上,他看到了在總統府燒殺搶掠的突襲隊被逮捕並遭人唾棄,他憑著無從迴避的仇恨記憶,把他們一一識出又按罪行輕重加以劃分,你,指揮襲擊的人,站這兒,你們,把那個無助的魚販推倒的人,站那邊去,你們,把屍體從棺材里拽出來在樓梯上在泥潭裡拖著走的人,站這兒,還有所有這邊的人,渾蛋,事實上他對懲罰他們並不感興趣,他只想向自己證明那出對他身體的褻瀆和對總統府的劫掠並不是群眾性的自發行為而是受人僱用指使的齷齪勾當,於是他亮開嗓子親自質問俘虜,希望他們說出他內心需要的那個幻想的事實,然而他沒能如願,他把他們頭朝下掛起來,像鸚鵡一樣手腳綁在橫樑上,一弔就是數個小時,然而他沒能如願,他命人把一名俘虜扔到院中的溝里,讓其他人看著他被鱷魚分屍吞食,然而他沒能如願,他從主力軍里挑出一人,當眾將他活剝了皮,於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張皮,它又軟又黃彷彿分娩后留下的胎盤,所有人都感到鮮肉的滾燙血湯濺到了自己,而那身體還在院中的石地上艱難待死,於是,他們說出了他想聽的話,他們說有人付給了他們四百金比索,讓他們將屍體拖到市場的垃圾站,他們說自己不想這麼做,為情為錢都不想,因為他們對他從無異議,更別說在他亡故之後了,然而在一場有兩位最高司令部的將軍出席的秘密集會上,他們被人用各種方式脅迫恐嚇,所以我們才會這麼做,將軍閣下,我們的話千真萬確,於是他舒了一口氣,下令給他們食物,讓他們休息一晚,明早就把他們扔去喂鱷魚吧,可憐的小夥子們,被騙了,他嘆息著,帶著從懷疑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的靈魂回了總統府,嘴裏念叨著,都看到了吧,媽的,都看到了吧,這些人是愛我的。他終於驅散了帕特里西奧·阿拉貢內斯在他心中種下的不安,連最隱秘的那些都一點不剩,他決定這是他在統治期內最後一次實施酷刑,於是他們殺死了鱷魚,拆除了刑房,之前在那裡他們把人的骨頭一根一根打斷直到全副骨架都碎裂卻不將人殺死,他宣布大赦,在展望未來時有了神奇的想法,這個國家的問題就在於民眾有太多空閑時間去思考,他琢磨著讓人們忙碌起來的方法,恢復了三月詩會和一年一度的選美皇后大賽,建造了加勒比地區最大的球場並賜予我們球隊不勝就死的口號,他下令在各省建造免費教授清潔打掃的院校,這些學校的女學生在總統的勉勵下狂熱地打掃完家裡又開始打掃街道,之後是城市的公路馬路,因此大量的垃圾從一個省被帶到另一個,運送它們的遊行隊伍舉著那面旗幟和巨幅牌板,上面寫著上帝保佑為民族清潔而操勞的至凈者,但卻無人知曉該如何處置那些垃圾,而他彷彿一頭正在思考的牲畜,拖著遲緩的雙腳,尋找著新的娛樂大眾的方式,他在伸手向他乞求治病之鹽的麻風病人、盲人和癱瘓患者之間開出一條道路,以他之名在院中噴泉為他教子的孩子們一一施洗,此時圍繞著他們的,是堅定無畏的諂媚者,他們稱頌著他的唯一,因為無法再指望與他相貌酷似之人的協助,於是他不得不在那座公共市場般的宮殿中假裝能夠分身兩處,自從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養鳥販鳥的消息傳開,每日都有籠子和千奇百怪的鳥被送到那裡,有些是奉承之禮,有些則含譏諷之意,沒過多久,屋裡便容不下更多的鳥籠了,他還希望在同一時間處理諸多公務,於是在庭院和辦公室的熙攘人群中,已經無法分辨誰是僕人而誰又是被服侍的人,他們推倒了許多面牆以增加空間,鑿出了許多扇窗以觀望大海,從一個廳室走到另一個就如同冒險穿行在秋日側風中的航船的甲板上一般。那是與往年無異的從窗子吹進府中的三月信風,而現在他們卻對他說,這是和平之風,將軍閣下,那是他幾年之前就有的同樣的鼓膜嗡鳴,但連醫生都對他說,這是和平的嗡鳴,將軍閣下,自從人們第一次發現他死去,天地萬物都變成和平之物了,將軍閣下,而他信以為真,到十二月時,他甚至回到懸崖上的房屋,在那些懷鄉的老獨裁兄弟的不幸中放鬆地玩樂起來,他們會中斷多米諾骨牌局對他說,比如說我是一對兒六,再比如說那些保守黨的追隨者是一對兒三,我只是沒發現共濟會的人和那些神父暗中結了盟,誰他媽的能想到呢,這個人說著,已然忘記了在盤中漸漸凝固的湯,這時另一個人講道,比如這個糖罐是總統府,在這裏,而敵人剩的最後一門大炮有四百米的順風射程,在這裏,因此諸位看到我落到今日境地,就是因為那倒霉的八十二厘米,也就是說,甚至連那些心最硬的人都遠遠望到了地平線上來自他們故鄉的航船,他們通過煙氣的顏色、通過汽笛的鐵鏽辨識出它們,他們穿過細雨般的縷縷晨光走到港口,找尋船員們用來卷裹船上外帶食物的報紙,他們在垃圾箱里找到它們,翻來覆去地閱讀直至最後一行文字,通過誰死了、誰和誰結婚了、生日宴上誰邀請了誰而誰又沒邀請誰的消息來預測各自祖國的未來,他們將根據天上大片烏雲的走向解析自己的命運,那烏雲將在一場末日般的暴雨中經過他的國家,那暴雨將令河水泛濫離道,那河水將使水庫堤壩坍塌,那水庫之水將把平原淹沒、把災難散播、把瘟疫傳至城市,到那時,他們將向我哀求,求我救他們脫離危難與混亂,走著瞧吧,然而在期盼著那重大時刻來臨的同時,他們還需向流亡者中年紀最小的那位求助,請他幫我紉上針,好把這條褲子縫好,因為我對它深有感情,不捨得扔,他們會偷偷地洗衣服,會磨快被新來的人用過的刮鬍刀,他們會關起門來吃飯,不想讓別人發現他們活著卻只剩庸庸殘命,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們因年老失禁而弄髒褲子的尷尬窘迫,而在一個不經意的禮拜四,我們會在其中一人的最後一件襯衣上用別針別上徽章,會用他的那面旗幟將他的身體包裹起來,會為他唱他的國歌,而後他們會將他送到海岸懸崖的深處去掌管那些被遺忘的人,除去他那顆被腐蝕的心外,他再沒有其他壓載物,除去那把放在視野狹窄的陽台上的浴場椅外,他再沒為世界留出什麼空位,而我們就坐在陽台上擺弄死者的物件,如果他們留下了什麼的話,將軍閣下,您想想,榮耀過後竟是這般平庸的生活。在另一個遙遠的十二月,當這棟房屋落成之時,他曾從那個陽台上看到了別人一點一點指給他看的水平如鏡的海面上的安的列斯群島,看到了它幻象似的一溜島嶼,看到了馬提尼克芬芳的火山,看那兒,將軍閣下,於是他看到了他的癆病醫院,看到了一個正在教堂入口向官員夫人們兜售梔子花的身著蕾絲襯衫的壯碩黑人,看到了帕拉馬里博地獄般的市場,看那兒,將軍閣下,於是他看到了大群通過廁所管道離開海洋又爬上冷飲店桌子的螃蟹,看到了正穩穩坐在瓢潑大雨中販賣印第安人頭像和姜根的黑人老嫗牙齒上鑲嵌的鑽石,看到了在塔納瓜雷納海灘上沉睡的純金母牛,將軍閣下,他看到了那個來自拉瓜伊拉的花兩個裡亞爾就能請他用單弦小提琴來驅散死亡召喚的盲眼通靈人,看到了特立尼達的熾熱八月,看到了逆行的車輛,看到了那些在自家販賣真絲襯衫和用整根象牙雕出的柑橘的店鋪門口當街大便的年輕印度人,他看到了海地的混亂和它藍色的狗,看到了清晨時沿街收屍的牛車,看到了庫拉索油罐上重生的荷蘭鬱金香,看到了有防雪屋頂的風車房,看到了經由酒店廚房之間穿過城市中心的神秘的大西洋航船,他看到了西印度卡塔赫納的石築圍捕魚場以及它被鏈條封鎖的海灣,看到了停落在陽台的光線,看到了出租馬車那望著總督的飼料打哈欠的骯髒馬匹,您聞到它的糞臭了嗎將軍閣下,多美妙啊,告訴我這世界是不是很大,它的確很大,不僅大還陰險狡詐,他嫌惡那些逃犯一如嫌惡不祥之鏡中自己的身影,所以他在十二月攀上懸崖之屋並不是為了和他們交談,而是為了置身於那時節日光初現的奇迹時刻,他可以再一次看到巴貝多到韋拉克魯斯之間的安的列斯群島的整個世界,於是他忘記了誰握著一對兒三的牌,於是他在觀景台探出身去,凝望那一串猶如睡在海洋池塘中的鱷魚的瘋癲島嶼,看著那些島嶼,他回想起那個歷史性的十月的禮拜五,彷彿再次身臨其境:那日清晨他走出房間,看到總統府里所有人都戴著紅帽,新來的妾侍們戴著紅帽打掃廳室、為鳥籠換水,牛棚的擠奶員、站崗的哨兵、樓梯上的癱瘓患者、玫瑰叢中的麻風病人戴著禮拜日嘉年華的紅帽四處走動,於是他開始仔細調查在他睡著時這世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竟讓他府中的人和城市的居民都戴上了紅帽並拖著一串串鈴鐺,最終他找到了吐露實情的人,將軍閣下,之前來了些外鄉人,一直用古卡斯蒂利亞語閑聊,把陽性的海說成陰性,把金剛鸚鵡稱為鸚鵡,把獨木船叫作木筏,把魚叉稱為標槍,他們看到我們去迎接他們,在他們的船隻周圍游水,便爬上了桅杆,相互喊道,你們看哪,他們長得多棒,身材健美,臉蛋俊俏,頭髮粗得像馬鬃,他們看到我們為防晒而塗的油彩,便像一群被打濕的鸚鵡般哄鬧叫嚷起來,你們看哪,他們把自己塗成了灰褐色,而他們是金絲雀顏色的,不黑不白,將軍閣下,我們不明白,就憑他們的樣子,怎麼倒這樣嘲笑我們,要知道我們像剛離開母親身體時那樣自然,而他們大熱天卻穿得好像棒花仆侍,說起熱這個詞像那些荷蘭走私犯一樣用陰性,雖然個個是男人,卻都把頭髮梳理得像女人一樣,可在他們中一個真正的女人都找不到,當他們聽不懂我們喊的話時,就用我們聽不懂的卡斯蒂利亞語大喊,然後乘著之前提過的他們叫作木筏的獨木舟,向我們划來,他們羡慕我們的魚叉頂端有鯡魚刺,管它叫魚齒,我們拿出自己所有的東西換了這些紅帽和玻璃串珠,把它們掛在頸子上討他們開心,還換了這些黃銅串鈴,值一馬拉維迪幣呢,另外還有些飯缽、眼鏡和其他佛蘭德斯的小玩意兒,都是最便宜的貨色,將軍閣下,我們看他們是好人,又聰明,就在不知不覺中把他們帶上了岸,大家換這換那,換來換去,就形成了一家非常棒的舊貨商店,最後,所有人都來換他們的鸚鵡、他們的煙、他們的巧克力球、他們的蜥蜴蛋,他們把上帝造的所有東西都拿來了,因為他們對每樣東西的交換,無論給予還是獲得,都欣喜樂意,最後他們甚至要用一件絲絨緊身衣換我們中的一個人去歐洲展覽,您想象一下將軍閣下,這太不成體統了,然而他困惑不已,辨別不出這瘋狂之事對他的政府而言是不是災禍,於是他回到卧室,打開面海的窗,希望發現一絲光明線索,好令他讀懂人們所述的亂局,他看到了那艘永遠被海軍陸戰隊拋棄在碼頭的裝甲艦,而在更遠處的晦暗海面上,他看到了停在那裡的三艘三桅船。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