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們第二次在那間辦公室找到被兀鷲啄爛的他時,他還是那身衣服還是在那個位置,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人老到可以記起第一次發現他時的情景,但我們知道有關他死亡的任何證據都不能確鑿地說明什麼,因為真相之後永遠都有另一個真相。甚至連我們這些最粗心大意的人都不會被表象說服,因為他分明曾被癲癇擊垮,在覲見的人潮前身體抽搐痙攣,口吐膽汁泡沫,從王座上跌落下來,他分明早已因說話過多而喪失了語言能力,是簾后的口技演員在與他作雙簧戲,他的周身分明漸漸長滿了鯡魚魚鱗,彷彿是對他扭曲人格的懲罰,他的疝氣分明在十二月的涼爽中對他唱起了水手之歌,於是他走路時只得將腫脹的睾丸放入矯正用的小輪車,也曾分明有軍車在午夜時分從偏門塞入一口黃金包角、絲帶絳紫的棺材,並且有人看到萊蒂西婭·納薩雷諾在雨中花園裡泣血,然而他死亡的謠傳愈是翔實可信,他愈是威嚴活躍地在最令人始料不及的場合現身,併為我們的命運強加上難以預料的方向。人們很容易被總統印章戒上轉瞬即逝的徵兆,被他邁出不平靜步伐的超自然尺寸的雙腳,抑或被那詭異的證據——他患疝的、兀鷲不敢啄食的睾丸說服,但總有人能記起過去曾有些無足輕重的死者身上也顯現出相同的特徵。嚴謹的調查並沒有為身份辨別提供任何有價值的證據。在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如今我們只模糊記得她被法定為聖徒的故事——的卧室中,我們看到有缺口的鳥籠和被歲月變作化石的鳥骨,看到被母牛啃噬的柳木扶手椅,看到一套水彩顏料和一些筆洗,來自荒漠的鳥販曾用它們為羽毛黯淡的鳥兒上色,仿冒黃鸝在集市上售賣,我們看到一口被蜜蜂花簇擁的陶瓮,花叢在遺忘中不斷生長,枝丫攀牆爬壁,從肖像畫上人物的眼中探出,又從窗口向外爬去,最終與後院的野生枝葉糾結纏繞,但我們未能發現任何可以證明他曾到過這房間的哪怕最細微的痕迹。在萊蒂西婭·納薩雷諾——我們對她的印象極為清晰,因為她在距今很近的一段時期統領國家,還因為她一度在公共事務中大出風頭——的婚房中,我們看到那張罩著紗帳、適合暴戾歡愛的床已變成了雞窩,看到藍狐圍脖上的毛氈夜蛾在木箱中殘留的痕迹,看到金屬絲線紮成的裙撐,看到襯裙上遺留的寒塵,看到鑲布魯塞爾蕾絲花邊的緊身背心,男式家用護腿,緞面高跟舞鞋,塑身腰飾,長及腳面配有紫羅蘭毛氈花飾的袍服,看到她那第一夫人的華美葬禮所用的塔夫綢帶,看到見習修女那綿羊皮般的土灰色粗麻布苦行衣,當初她正是穿著這身衣服被關在一個節日水晶箱中從牙買加綁架而來,而後又作為隱秘總統的夫人被安置在了王位上,但在那個房間里,我們也沒有找到任何印跡以證明這海盜式的綁架行為是出於愛情。在他度過生命最後歲月大部分時光的總統卧房中,我們只尋到一張未曾用過的行軍床和一個文物收藏家會從海軍陸戰隊員拋棄的豪宅中搬出來的那種可移動式馬桶,還有一個鐵箱,裝著他的九十二枚勳章以及與那具屍體所穿無異的沒有軍銜標誌的粗布制服,上面有六個大口徑子彈的彈孔,自脊背射入從胸膛穿出,破口處已被燒焦,這令我們確定了那個流傳甚廣的傳說的真實性,據說那顆背叛的子彈雖然射穿了他卻沒能傷害他,它堅決地射入,在他體內反彈,回射向襲擊者,因為只有面對愛他愛到不惜為他去死的人射出的慈愛子彈時,他才是不堪一擊的。對那具屍體來說,那兩件制服都太小,但我們並不因此就斷言它們不屬於他,因為據說他直到百歲都在發育,一百五十歲時還經歷了第三次長牙期,儘管事實上,那具被兀鷲啄食的殘破軀體與這個時代普通人的身體大小無異,並有著乳牙般健康小巧不甚鋒利的牙齒和布滿老年斑且無傷疤的膽汁色皮膚,他周身滿是垂墜的包囊,彷彿他一度臃腫發福,那曾經沉默的雙眼已經幾乎不見,只留下空洞的眼窩,除去腫脹的睾丸,看上去唯一與他尺寸相符的就是那雙方正扁平、趾甲碎裂、因嵌甲而扭曲的巨大的腳。與衣服所呈現的相反,他的歷史學家們將他描繪成了一個偉岸的人物,幼兒園的教材上說他是一位身形魁梧的族長,因房門狹小而足不出戶,他喜愛兒童與飛燕,通曉數種動物語言,擁有預測自然現象的能力,看人眼便能讀人心,熟諳治病之鹽的奧秘,能令麻風病人的傷口愈合,令癱瘓患者站立行走。儘管文本中表明他出身的蛛絲馬跡都已被刪除,大家還是從他毫無節制的權力欲,從他的政權的本性,從他的黑暗的統治,從他將海洋賣給外國政府的叵測居心中猜測出他來自高地荒漠,他的出賣使我們如受刑般居住在這片布滿粗糙的月球塵埃並且沒有地平線的平原上,它無所歸依的落日令我們的靈魂作痛。據傳,他一生中有不計其數的無關愛情的情人,她們一個接一個在他的淫窟中等他回來,等他來發洩慾望,他與她們生了五千多個孩子,每一個都是七個月的早產兒,卻無人繼承他的姓名,只有與萊蒂西婭·納薩雷諾所生之子例外,他自出生那刻起便被任命為擁有司法權和統治權的少將,因為他認為一個人是他母親的孩子,並且只是他母親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孩子。他堅信的這個觀點甚至對他本人也同樣適用,因為眾所周知,和歷史上其他著名的獨裁者一樣,他沒有父親,他唯一承認或許也是唯一擁有的親人就是我的靈魂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學校課本里宣揚著她的神跡,說她無玷受孕有了他,說她在夢中接受他作為救世主的命運的玄機,他言簡意賅地立法將她尊為國母,說世上唯一的母親即是我的母親,而那是個出身不明、非同尋常的女人,她簡單的頭腦對於他統治初期那些狂熱地維護總統尊嚴的人來說簡直就是醜聞,他們無法容忍元首母親在頸上掛著樟腦香包以預防傳染、用叉子串起魚子來吃並且穿著漆皮鞋蹣跚行走,他們無法接受她在樂室的露台養蜂、在公共辦公室養火雞和用水彩上了色的鳥雀,或是在彙報廳的陽台晾曬床單,他們也無法忍受她在外交宴會上說,我已經厭倦了向上帝祈求,祈求讓我兒子下台,因為主啊,生活在總統府簡直就像時時刻刻暴露在火光邊,她說這句話時非常自然,一如在某個國慶日,她也是這樣自然地挎著裝滿空瓶的籃子穿過榮譽衛士的隊伍,趕上了在雷動的歡呼聲里、在進行曲中、在花瓣雨下開始特赦遊行的總統專車,她把籃子往車窗里一塞,向兒子喊道,既然你要過去,就順便把瓶子還給街角那家商店吧,可憐的母親啊。在我們慶祝希金森上將的海軍陸戰隊登陸的晚宴上,她的不識大體達到了巔峰:她看到她的兒子穿著佩掛金牌的盛裝禮服,戴著餘生一直使用的緞面手套,便再也壓抑不住呼之欲出的母親的自豪,當著外交使團全體成員的面高聲感嘆道,主啊,如果當初知道我兒子能當共和國總統,我就送他去上學啦,那場面實在太過尷尬,隨後她便被打發到郊區一棟有十一個房間的宅子里去了,這棟宅子是他在一個愉快的夜晚,在聯邦戰爭的考迪羅們于遊戲桌上瓜分流亡保守黨的良宅佳苑時得來的,只是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十分厭惡其中皇室風格的裝飾,因為那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教皇的老婆,她更喜歡那些用人房,喜歡和派給她的那六個貧苦僕人住在一起,她在閑置的閣樓里架好縫紉機,掛起她那些染色鳥兒的籠子,閣樓里時時陰涼,也容易驅散清晨六點的蚊蟲,她坐下來縫縫補補,面前是寬敞院落的閑適陽光和飄著藥草味道的羅望子樹,母雞在廳堂中漫步,而衛兵們則在空房間里窺看著女侍應,她會坐下來向僕人們哀嘆兒子的不幸,那幫海軍陸戰隊的把我可憐的孩子撂在總統府,離他媽媽那麼遠,主啊,他半夜要是疼醒了,都沒個熱心勤快的老婆伺候,他就這麼讓共和國總統的活計給拴起來了,每個月只能領三百比索的工資,可憐的孩子啊。她對自己所說的情況一清二楚,因為他每天都會趁城市陷入昏沉的午睡時來看望母親,帶來她愛吃的水果軟糖,並藉機一吐做侵略軍傀儡的苦水,他說他得像變魔術似的把蜜橙和甜無花果藏在餐巾中才能帶出來,因為當權高層有一眾會計,他們連午餐的剩菜都要記錄在案,他哀嘆說,有一天裝甲艦司令來到總統府,還帶著一群什麼陸地天文學家,他們什麼都量,都沒問候我就給我扔來一個捲尺,接著用英語數數算算,還讓翻譯沖我大呼小叫,你從這兒滾開吧,於是他滾開了,別擋光,他不擋了,哪兒不礙事就到哪兒待著去,他媽的,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能不礙事,因為連陽台上都有人在測量陽光的尺寸,但這些都不是最糟的,母親,最糟的是他們把他僅剩的兩個病懨懨的妾侍轟到了街上,因為海軍司令認為對於一位總統來說她們太不體面,而他又實在離不了女人,於是便時不時地在午後假裝離開郊區宅子,但母親察覺到他其實是尾隨女僕進了她們的陰暗卧室,她為此備感辛酸,於是將籠里的鳥兒攪得胡亂撲騰以掩飾兒子的窘迫,她拚命令它們鳴唱以防鄰居覺察到那突襲的聲響、羞辱的掙扎和壓抑著的威脅,冷靜些將軍閣下,不然我會告訴您媽媽的,而她會攪擾擬黃鸝的午睡,強迫它們驚叫不止,以防任何人聽到他那沒有靈魂的急迫丈夫的喘息、他那不脫衣服的情人的粗暴、他那狗一般的嗚咽,以及他的孤獨的淚水,那淚水在急迫愛欲所引發的母雞躁亂的咯咯叫聲中,在那間卧室彷彿液體玻璃的空氣里,在上帝缺席的八月的午後三點,如夜晚般降臨,因悲傷而腐壞,我可憐的兒子。這種窘迫將會持續下去,直到侵略勢力因某場瘟疫嚇得離棄這個國家,儘管當時他們還遠未實現在此登陸的目的,他們將官員府邸拆分成塊放入木箱,把藍色草坪全部剷除彷彿地毯一般裹挾而去,他們捲起為避免吃下我們河水中的蛆蟲而從故鄉帶來的存放無菌水的橡膠蓄水囊,拆除他們的白色醫院又炸毀軍營以防任何人摸索出它們的建造方法,他們遺棄那艘破舊的裝甲登陸艦,把它留在碼頭,因為一位在風暴中失蹤的海軍將領的亡魂會在六月的夜晚在它的甲板上行走,但是在用飛馳的列車帶走那個移動式的戰爭天堂之前,他們為他戴上了一枚友鄰獎牌並把國家元首的職位交給了他,為了讓所有人都聽到,他們大聲對他嚷道,我們把你和你的黑人窯子留下來了,看看沒了我們你可怎麼辦,他們居然走了,母親,他媽的,他們已經走了,於是自卑躬屈膝的淪陷期以來他第一次爬上了台階,現身於向他悲號哀求的騷動人群之前並大聲施令,人們求他恢復鬥雞比賽,他批准了,同意,求他撤銷禁止放風箏的命令、重新開放各種被海軍陸戰隊禁止的娛樂活動,他批准了,同意,他確信他是自己全部權力的主宰,於是顛倒了旗幟的色彩,將盾牌上的弗里吉亞貓換成了侵略者被降伏的龍,因為我們終究是自家的狗啊,母親,瘟疫萬歲。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一生都牢記著那些政變以及其他更古老更苦澀的災難,然而什麼都沒能令她像那次詐死事件后那般哀痛,她不住地向願意聽的人抱怨著,當總統的媽媽太不值啦,除了這台慘兮兮的縫紉機外,我就再沒別的什麼了,她抱怨道,你們看到他坐著金絲銀線裝飾的馬車,可我可憐的兒子為祖國賣了這麼多年命,都沒留個葬身的地方啊,主啊,這不公平,後來她停止了絮叨牢騷,倒不是因為她已經麻木或者不再抱有幻想,而是因為他不再向她講述自己的頹喪,不再如往常一樣疾奔回來與她分享權力的奧妙,自陸戰隊佔領期以來他已經改變了太多,甚至令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覺得他比她更加衰老且已將她拋落在了時光里,她察覺到他說話結結巴巴,他對現實沒有清晰的概念,有時還會不自覺地流下口水,他帶著大包小包來到郊區的宅子,一心想把它們同時打開,在她從縫紉筐里找到剪刀前,他便焦躁得用牙齒去扯咬麻繩,還被鐵箍傷了指甲,看到這幅情景,她就會被一種悲憫侵襲,這種悲憫不是母親對兒子的,而是女兒對父親的,而他沉溺在對飛翔的渴切中,從破爛兒堆里掏出所有東西,您看這些玩意兒多好啊,母親,他說道,有水族箱里的活美人魚,有真人大小會在房間里一邊飛一邊敲鐘報時的繩編天使,還有這個大海螺殼,從它裏面聽不到海風海浪,卻能聽到國歌的曲調,多奇妙的東西啊,母親,您看,人不窮有多好啊,他說,但她並沒有迎合兒子的興奮,而是開始啃咬她畫黃鸝的毛筆以遮掩酸楚破碎的心,因為她憶起了唯有她才清楚的過往歲月,記起了他為保住那把交椅而付出的巨大代價,我說的不是現在,主啊,不是現今這樣輕鬆的光景,現在的權力正像他說的一樣,是摸得著又獨一無二的實在東西,就像手掌上的一顆玻璃珠,她說的是他被聯邦戰爭中最後一群貪婪的考迪羅追逐迫害的時期,當時他好似一條逃命的鯡魚,沒有神明庇護,在附近一座宮殿里游竄,而那些考迪羅曾幫我扳倒了詩人將軍勞烏塔羅·慕紐斯,一個有文化的暴君,他、他的蘇埃托尼烏斯拉丁語彌撒和他的四十二匹純種良駒如今已在上帝的神聖榮光里了,那些考迪羅還以武裝援助從被流放的舊主手中換得了農場和莊園,以令人無可辯駁的理由將國家劃分為各自治省區,這就是聯邦制,將軍閣下,我們為之拋灑熱血的聯邦制,他們在自己的領區完全自治,有自己的法律、自己的國慶日、自主發行的紙幣,自己的佩寶石軍刀的制服、金穗裝飾的軍服,以及仿照他之前那些總督的插著孔雀尾翎裝飾的舊式三角帽,主啊,他們真是粗野魯莽又感情用事,他們未經許可就由大門闖入總統府,因為祖國是每個人的祖國,將軍閣下,我們就是為了這個才甘願犧牲性命的,他們在節日宴會廳中安營紮寨,帶著各自的女眷和農場動物,這些動物是以和平貢品之名從各處徵收而來,以保證自己永遠有的可吃,他們雇來野蠻的衛隊,這些人不|穿軍靴,只用碎爛布頭裹著雙腳,幾乎不會講西班牙語,卻是設置陷阱的高手,操起武器來嫻熟而兇殘,他們使總統府看起來像吉卜賽人的營寨,主啊,它有一種濃濃的河水漲潮的味道,高層官員已將共和國國有的傢具都搬進了各自的莊園,他們在多米諾骨牌桌上用政府特權下注,對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的哀求無動於衷,她一刻不停地收拾著集市上不絕的垃圾,嘗試著在災亂中規整出哪怕一點秩序,因為在自由派無可逆轉地墮落時,她是唯一一個試圖挽回局面的人,只有她看到總統府在那些該死的渾蛋手中腐化時,試圖用掃帚將他們趕走,她看到他們為最高司令部的席位在牌局上明爭暗鬥,看到他們在鋼琴後面做著雞|奸的勾當,儘管她發出了警告,卻仍舊看到他們往雪花石膏細頸瓶中大便,主啊,那不是可移動式馬桶,而是從潘泰萊里亞的海中撈上來的細頸瓶,但他們堅稱那是富人的便壺,主啊,沒有任何凡人之力能說服他們,也沒有任何神力能阻止阿德里亞諾·古斯曼將軍來參加我的掌權十周年的外交慶典,儘管他出現在舞會大廳時沒有任何人能料想到等待我們的是什麼,他身穿特地為這個場合挑選的寒酸的白色亞麻制服,像他以軍人之名對我保證的那樣沒佩武器,只由法國逃犯組成的衛隊作陪,這些犯人都是平民打扮,肩上還扛著卡宴的火鶴花,他向大使和部長們行禮以請求許可,然後把花一支一支發給他們的夫人,他這詭異的紳士舉動,全因為他雇來的法國人曾告訴他在凡爾賽宮這麼做很得體,隨後他在角落裡坐定,認真看著人們的舞姿並點頭稱讚,非常好,他說,這些漂亮大方的歐洲年輕人跳得很好,各有各的特色,但安樂椅上的他被忘記了,只有我察覺到他每呷一口,都有一位副官會上前將香檳酒杯滿上,幾小時過去,他變得比平時更加緊張,面色更透著血紅,每回壓下去的氣嗝直向上反涌到眼睛時,他都解開被汗水浸透的軍服的一顆扣子,同時睏乏地小聲哼哼著,母親啊,曲間的停頓中,他突然踉踉蹌蹌地站起身,把軍服上的扣子通通解開,又把襟門的扣子也鬆了,兩腿叉開,用萎謝的橡膠水管對著大使與部長的夫人們散著香氣的領口一通噴洒,用戰場酒鬼的酸臭尿液澆濕了絲棉及膝裙、金絲織錦緊身衣和鴕鳥羽毛的扇面,他在眾人的驚恐中無所顧忌地唱著,我是孤獨的情人,澆灌著你花園中的玫瑰,哦,玲瓏無瑕的玫瑰,他唱著,沒有一個人敢制止他,甚至連他也不敢,因為我知道自己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更有權力,卻敵不過他們當中任意兩個人勾結在一起的力量,那時他還不知曉自己能看透所有人卻從來沒有人能看出這位花崗岩般的老人深藏不露的思想,他暢行無阻的智慧和無限忍耐的能力與他的冷靜相得益彰,那時我們只看到那憂鬱的雙眼、驚愕的雙唇和那羞怯少女的手,在他們帶來那個消息的恐怖的中午,握著劍柄的這隻手甚至沒有絲毫顫抖,他們說,將軍閣下,納爾西索·洛佩茲將軍被綠色大麻和茴芹酒弄得神魂顛倒,把總統衛隊的一個見習士兵拽進了廁所,按他的偏好用個野女人給他熱了身,之後強迫他說,把所有東西都塞進來吧,他媽的,這是命令,所有東西,親愛的,包括你的小金蛋,他痛苦地哭著,憤怒地哭著,直到發現自己四肢著地,臉埋在便池滾滾的惡臭里屈辱地吐著,於是他將那俊美的見習士兵吊了起來,用一根平原地區慣用的長矛把他像只蝴蝶一樣釘在了會客廳那塊春日風光的織毯上,一連三日都沒有人敢將他放下來,可憐的人啊,他並不想干涉他們的生活,只不過想監視老戰友以防他們暗中勾結,他原本以為這些人會自相殘殺,直到又一則消息傳來,將軍閣下,赫蘇克里斯托·桑切茲將軍被貓咬了一口,染上了狂犬病,他的衛隊不得不用椅子把他砸死了,可憐的人啊,之後另一則消息吹到他耳邊時他幾乎沒從多米諾骨牌局中分神,將軍閣下,羅達里奧·塞萊諾將軍的馬在過河時淹死了,他本人也溺水身亡了,可憐的人啊,再之後他們彙報時他甚至連眼都沒眨一下,將軍閣下,納爾西索·洛佩茲將軍因為克服不了雞|奸情結而羞愧,往肛|門裡塞上甘油炸藥,內臟都被炸飛了,他說著可憐的人啊,彷彿自己同這些不光彩的死亡毫不相干,隨後又對死者追加了榮譽,宣布他們為因公犧牲的烈士,在國家公墓舉辦了最高規格的隆重葬禮,因為一個沒有英雄的國家,就好比一棟沒有大門的房子,他說,當全國僅剩六位戰爭將軍時,他將他們請到總統府來慶祝他的生日,同來的還有一堆戰友,所有人聚在一起,主啊,連最陰險狡猾、曾試圖和自己的母親生個孩子並且只喝摻了火藥的木醇酒的哈辛多·阿爾加拉維亞都來了,真像回到了從前的好日子,宴會廳里只有我們沒有別人,大家像親兄弟一樣,沒有人帶武器,雖然鄰屋擠著他們各自的衛兵,每個人都為我們當中唯一能理解所有人的那個人帶來了上好的禮物,他們嘴上雖這樣說,心裏卻把他想作唯一能擺布他們的人,唯一能把傳奇的薩圖爾諾·桑托斯將軍從他遙遠的荒漠老巢中揪過來的人,這位傳奇人物是血統純正的印第安人,性情飄忽不定,將軍閣下,我永遠像我的婊子娘把我生下來時那樣光腳走路,因為感覺不到土地,我們這些硬漢就沒法呼吸,他到來時身體裹在印有色彩濃艷的奇禽異獸的毯子里,如往常一樣被一道黯淡的光環籠罩,孤身一人,沒帶衛隊,只在腰間別一把他拒絕卸下的甘蔗砍刀,因為那不是武器而是勞動工具,他送了我一隻訓練有素的同人一道打仗的老鷹,母親啊,他還帶來了一架豎琴,這神聖樂器的音符可以驅逐風暴,還可加速收割,薩圖爾諾·桑托斯將軍真誠的彈撥技藝喚起了我們所有人對那些可怕的戰爭之夜的懷念,母親啊,它在我們心裏翻攪起戰爭那狗的疥瘡一般的氣味,在我們靈魂里撩撥起將指引我們的、他們用靈魂合唱的金船戰歌,母親啊,從橋上回來時我已經哭成了淚人,他們一邊唱著,一邊就著李子吃著一隻火雞和半頭乳豬,每個人都用自己的瓶子,每個人都喝著自己的酒,除了他和薩圖爾諾·桑托斯將軍,他們倆一生都沒碰過一滴酒,也不曾抽過煙、吃過維持生命所需之外的任何食物,他們為我合唱了那首大衛王曾唱晨曲,他們哭著唱了一遍在赫恩曼領事帶來那個新玩意兒——那是個帶喇叭的留聲機,將軍閣下,它會滾動著唱生日快樂歌——之前人們傳唱的所有生日歌,他們唱得醉生夢死,似乎對那位沉鬱的老人並沒有真情實意,在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之時,他取下燈盞,依軍營的習慣在睡前將宅子巡查了一遍,回來時路過宴會廳,最後看了一眼那六位在地上蜷成一團的將軍,看到他們抱在一起,平靜而了無生氣,被那五支相互監視的衛隊保護著,因為即便在睡夢中彼此擁抱,他們仍舊相互懼怕,那種懼意與每個人對他的恐懼幾乎無異,也與他對他們當中任意兩人勾結起來的畏懼基本相當,他又把燈掛回到門楣上,將卧室的三道門閂、三個插銷、三把門環鎖好,撲倒在地上,將右臂當作枕頭,那一刻,所有衛隊的武器同時開火,密集的爆炸令府內的柱子劇烈搖顫,天哪,片刻之後便不剩一絲響動一聲呻|吟了,天哪,再一陣之後就結束了,當混亂過去,世界的闃寂中只剩下一縷火藥氣息,只剩下他,在權力的焦慮中永遠安然無恙,他在新一天初生的錦葵色日光里看到了勤務兵正蹚過宴會廳中的血水,看到了他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正害怕得眩暈顫抖,因為她發現,無論他們怎樣用石灰塗抹牆壁,都有鮮血從中滲出,主啊,無論他們怎樣用力擰擠地毯,都有鮮血從中滴落,他們越是急著清洗血跡遮掩殺戮的規模,就有越多的血液噴湧出來,沿走廊和辦公室奔流而去,而根據官方公告,殺害這戰爭遺產的最後六名繼承者的是他們自己發了瘋的衛兵,他們的葬禮規格堪比主教的,他們裹在國旗中的遺體埋入了名人公墓,在那個血腥的圈套中,沒有一個衛兵活著離開,一個都沒有將軍閣下,除了薩圖爾諾·桑托斯將軍,他當時被丁零噹啷層層疊疊的披肩武裝起來,因為通曉印第安人的意念易形術,他,這渾蛋,可能變成了犰狳或是池塘將軍閣下,還可能變成了雷電,他知道事實的確如此,因為他最老練的探子自去年聖誕節起就已遍尋不著他的蹤跡,最訓練有素的獵豹犬在搜尋他時都會奔向相反的方向,他在他女巫的牌中看到他化身為黑桃K上的國王,依舊活著,白天睡覺,夜晚沿水上和陸上的小道外出,他一點點留下的禱文痕迹擾亂了追蹤者的判斷,消磨了敵人的意志,但他從未放棄,那些年對他的搜尋日日夜夜一刻未停,直到多年以後,他在總統專列上透過窗戶看到了大群男女帶著他們的孩子、牲口和廚具,與戰時他多次在軍隊後方看到的場面一樣,他看到那麼多人在雨中列隊前行,用系在棍上的吊床抬著病號,跟隨著一個面色慘白、身罩粗麻長袍的男人,將軍閣下,那人自稱是佈道者,於是他一拍腦門說道,原來在這兒,他媽的,薩圖爾諾·桑托斯將軍就在這兒用他那把缺了弦的豎琴的魔力乞求朝聖者的施捨呢,他落魄而陰沉,戴一頂破氈帽,披一件爛斗篷,就算是在那般可憐的境地,他也無法如他所料想的那樣輕易被殺,反而用砍刀將他最厲害的三名手下斬了首級,鑒於他面對最兇狠的對手時會勇猛異常又敏捷無比,他命令火車在那佈道者傳道的荒漠墓園前停下,當手持上膛槍支的總統衛兵從漆著那面旗幟色彩的車廂中衝出來時,所有人都驚恐地逃開了,於是視野中頓時空無一人,只剩手握砍刀站在那神話色彩的豎琴旁的薩圖爾諾·桑托斯將軍,他好似著了迷地看著在車廂外平台上現身的死敵,後者身著沒有軍銜標誌的粗布制服,沒有攜帶武器,顯得蒼老而遙遠,我們彷彿已經有一百年沒見面了將軍閣下,我覺得他看上去孤獨疲憊,面色因肝病而發黃,兩眼總是要流淚的樣子,但他散發著蒼白的光芒,那光芒屬於那種不但能掌控自己的權力而且能從死於他手下的亡魂身上奪取權力的人,所以我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不會抵抗,因為對他來說,去對付一個遠道而來、除了對指揮權懷有蠻橫的渴望之外並無其他動機也無額外行動的老人是徒勞無用的,然而他卻向他伸出那隻鬼蝠魟樣的手掌說道,願上帝保佑你,孩子,祖國以你為榮,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清楚,想要戰勝一個無法戰勝的人,唯有將友誼作為武器,薩圖爾諾·桑托斯將軍親吻了一下他方才踩過的土地,隨後向他哀求道,我這雙手還有耍弄砍刀的能力,將軍閣下,所以希望您能賜我為您效力任您使喚的榮幸,將軍閣下,於是他接受了,同意,並任命他為自己的私人保鏢,唯一的條件是,你永遠不能站在我身後,他把他變成自己在多米諾骨牌桌上的同夥,兩人四手聯合讓多個落難的暴君輸得一無所有,他把赤腳的他領上總統馬車,帶他去參加外交招待會,他的猛獸氣息令群狗亂竄,令大使夫人眩暈,當生活變得異常艱澀,艱澀到令他想到自己在夢裡的人群中將會形單影隻時,他便嚇得發抖,並開始害怕睡眠,於是讓他橫躺在自己卧室門口以減輕恐懼,多年來他一直信任他,讓他待在離自己十掌的距離,直到痛風鉗制了他舞弄砍刀的才能,他才向他請求您親手殺了我吧將軍閣下,免得殺掉我的幸運機會落在完全沒有資格的人手裡,他卻在送他去死時,在荒漠的小路上給了他一筆豐厚的養老金和一枚感謝獎章,於是薩圖爾諾·桑托斯將軍拋開面子,泣不成聲地對他說,您也看到了,將軍閣下,即使是最勇猛的漢子,也有娘娘腔的時候,這他媽是怎麼回事啊,於是,在自己的出生之地,他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因此,當他以孩子氣的快樂去補償艱難的過往時,沒有人比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更能理解他的這種快樂,當他為了在晚年擁有年少時虧缺的東西而揮霍權力的所得時,也沒有人比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更能了解這樣做多麼缺乏意義,當他們利用他的天真賣給他那些破爛兒洋貨時,她會憤怒異常,因為它們不像她那些高於四塊便賣不出去的假鳥一樣價廉又物美,去享受是好事,她說,但你得想想你的未來,如果明天或是哪天就算上帝不允許但他們硬是把你從現在的位子上拉下來,我可不想看到你拿著一頂帽子在教堂門口乞討,你哪怕是會唱歌,或者是個大主教,或者是個水手倒也可以,但你只是將軍,你只會命令不會別的,她向他建議說你還是把政府多出來的錢都埋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只有他能找到的地方,以備哪天需要逃走,就像那些可憐的、不知道哪裡來的、在海岸懸崖之屋牧養著遺忘祈求著那艘船鳴響汽笛的總統一樣,你去照照那面鏡子吧,她對他說,但他沒有理會,只是用他慣用的奇妙方式壓倒了她的不安:別操心了母親,這些人是愛我的。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將會在對貧窮的抱怨中度過多年,會和僕人因為購物賬本而爭吵,甚至會為了省錢而不吃午餐,沒有任何人膽敢向她挑明她其實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他從政府的生意中積累的錢財全數記在了她的名下,她不僅是無垠的土地無數的牲口的主人,也是本地有軌電車、郵政、電訊系統和國家水資源的擁有者,因此每一艘在亞馬遜河或領水上通行的航船都必須付給她一筆她至死都不知曉的租賃費用,正如多年來她始終對另一件事毫不知情,她不知道兒子搬去了鄉間宅院並沉溺於老年玩物時,並非如她所想的那樣無助無依,因為除了從這個國家飼養的每頭牲畜上所徵收的個稅,除了他的擁戴者為謀求私利投其所好為他付的錢送的禮,他還在很早以前就發明出一種能讓自己萬無一失中彩票的體系並一直利用它斂財。這些都發生在他詐死之後的年代,也就是噪音年代,主啊,之所以這樣稱呼它,並非如我們很多人所想,是因為某年在殉道者聖希拉克略的聖徒日夜晚,舉國上下都感受到了從地下傳來的轟鳴並且對此始終沒有一個確切的解釋,而是因為那些在建工程製造的永久轟響,它們在築起地基時就被宣告為全世界最宏偉的建築,但永無竣工之日,那是一段和平時期,他會在午休時將政府顧問召到郊區宅邸,他躺在羅望子樹甜蜜枝葉下的吊床上,用帽子扇著風,閉眼聽著坐在吊床周圍的博士們討論,他們鬍鬚硬挺,言談鬆散,在布袍和塑料領子包裹起來的悶熱中顯得面色蒼白,他聽著那些他曾百般咒罵卻為圖方便重新任命的部長討論國家大事,言語間還能聽到庭院中公雞追逐母雞的騷亂聲、持續的蟬鳴以及鄰家的不眠唱機不停播放的蘇珊娜來吧蘇珊娜,突然間一切都停止了,安靜,將軍已經睡著了,但他會不睜眼也不停鼾聲地咆哮,笨蛋們我沒睡著,繼續,於是他們接著討論,直到他從午睡的恍惚中出來,判定在這麼多個蠢材里只有我的兄弟衛生部長說得有道理,真他媽見鬼,完事了,在那亂攤子就要收場時,他和私人助理們談著話,帶著他們走來走去,同時一手端盤子一手拿勺子吃著飯,他在樓梯上冷漠地與他們告別,你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反正到頭來管事的人是我,他媽的,之後他便再也不去問他們到底想干還是不想幹了,他媽的,他為開業剪綵,在公共場合徹底現身,承受權力帶來的風險,見鬼了,他在更和平的時期都從未做過這些,他與終生兄弟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以及兄弟衛生部長一起無休止地玩著多米諾骨牌,他們二人是絕無僅有的與他足夠親近的人,只有他們敢於向他請求賜予某個囚犯自由或者赦免某人的死罪,也只有他們敢於向他建議在特別召見會上接見窮人選美皇后,她是出自那片赤貧泥沼的不可思議的生靈,我們都稱那片街區為斗狗區,因為那裡所有的狗自很多年前就開始打鬥,一刻都不曾休戰,那裡致命的多棱碉堡是國家安保巡警不敢踏足的地方,因為只要有人手掌一拍,他們就會被剝光衣服,他們的汽車則會被拆卸成原始零件,不幸迷路的驢子從巷子這頭進去從那頭出來時已化作一袋白骨,他們會把富人的孩子烤著吃掉,或者做成香腸在集市上販賣,您想想,我的厄運瑪努艾拉·桑切茲就是在這個地方出生在這個地方生活的,她是垃圾堆上的金盞花,她令人難以置信的姿色簡直是這個國家的驚喜啊將軍閣下,他們的講述令他非常好奇,如果一切都像您二位說的那樣,我不但要在特別召見會上接見她,還要和她跳第一曲華爾茲,他媽的把這寫在報紙上,他命令道,窮人就喜歡這些。然而在召見會後的夜晚,在多米諾骨牌局上,他帶著一絲苦澀對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說,窮人的選美皇后根本不配和我跳舞,她太普通了,和那個區其他的瑪努艾拉·桑切茲一樣,穿著荷葉邊的仙女紗裙,戴著鑲假珠寶的皇冠,手裡拿一枝玫瑰,被母親監視著,彷彿她是金子做的一樣,於是他滿足了她的一切願望,其實不過是為他們斗狗區裝上電燈和自來水,但他警告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滿足人們的哀求,媽的,我再也不會跟窮人說話了,他說著,丟下牌局摔門就走,他聽到了八點的鐘聲,在牛棚里給牛添上飼料,命人將牛糞帶上樓去,又將整棟建築巡視了一遍,邊走邊端著盤子吃著燒肉配菜豆、米飯和青香蕉片,他清點了自大門至卧室的哨兵,他們全數在自己的崗位上,共十四個,他看到了其餘私人警衛都在第一庭院的哨位上玩著多米諾骨牌,看到了麻風病人都躺在玫瑰叢中,癱瘓患者都靠在樓梯台階上,九點了,他把沒吃完的飯放在一個窗台上,來到了妾侍那瀰漫著沼澤氣息的茅屋裡,那裡擁擠不堪,甚至三個人帶著自己七個月的早產兒擠在一張床上睡覺,他騎到一堆散發著昨天剩菜味道的軀體上,撥開兩個腦袋,推走六條腿再擠開三隻胳膊,不問誰是誰,不管究竟是哪個女人在沒有夢見他的睡夢中給他餵了奶,也不探究是哪個從鄰床傳來的聲音睏倦地喃喃道,別這麼性急啊將軍,會嚇到孩子們的,他回到樓內,檢查了二十三扇窗戶的插銷,點燃了自門廳至私人寢室每五米一個共二十三個牛糞餅,他聞到了那煙氣的味道,想起了一個可能屬於他卻不可能存在的童年,他只在熏煙初起的那刻記起了它,隨後就永遠地忘記了,他從寢室走回門廳,將燈依次熄滅,將睡著的鳥兒一一清點后又用粗布將鳥籠罩上,共四十八隻,他持燈再次將整棟大樓巡查了一遍,他在一面面鏡中看到一個個自己,十四位將軍提著點亮的燈火走著,十點了,一切都井然有序,他回到了總統警衛的卧室,為他們關了燈,晚安,先生們,他查看了一層的公共辦公室、前庭、廁所、窗帘後面、桌子底下,都沒有人,他拿出那串他僅憑觸摸就能一一分辨的鑰匙,鎖上所有辦公室的門,上了主層,將房間一一檢查並上鎖,隨後從一幅畫后拿出他偷藏的一小瓶蜂蜜,在睡前喝了兩勺,他想起了他睡在郊區宅院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正在蜜蜂花和奧勒岡草間沉睡于離別之中,她那養鳥人的描畫黃鸝的手無力地低垂著,彷彿一個側身躺著死去的母親,願您晚安,母親,他說道,晚安,孩子,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在郊區宅院的睡夢中回應,他在將燈盞掛在卧室前大門的挂鉤上時,下達了堅決的命令,在他睡覺時誰都不能將這盞燈熄滅,因為它是指引逃命的光亮,十一點了,他摸著黑將宅子最後查看了一遍,以防有人以為他已入眠而潛進來,在燈塔旋轉相交又稍縱即逝的縷縷綠色微光中,他那金質馬刺在塵灰上留下了一串星星點點的痕迹,他在兩閃光亮間看到了一個漫無目的夢遊的麻風病人,他擋住了他的去路,沒有碰他,只用夜間巡邏燈為他照亮了道路,引他走過黑暗,將他安置在玫瑰叢中,他轉而又在黑暗中清點了一遍警衛的人數,然後返回卧室,慢慢走過一扇扇窗,在每一扇中他都看到了一片相同的海洋,四月的加勒比海,他沒有停步,一連欣賞了它二十三遍,它仍舊如從前在四月里那樣,像一攤金色的沼澤,他聽到了十二點的鐘聲,隨著大教堂鍾錘的最後一次敲擊,他感到疝氣發出了纖細扭曲的可怖哨聲,於是世上再沒有別的聲音,他一個人就是國家,他將卧室的三把門環、三道門閂、三個插銷鎖好后,坐上可移動式馬桶小便,排出了兩滴,四滴,七滴艱澀的尿液,隨後撲倒在地,立刻睡著了,沒有做夢,他在兩點三刻醒了過來,大汗淋漓、戰慄不安,因為他能肯定有人在他睡著時看著他,有人能不卸門環就進入房間,是誰,他問道,誰也不是,他閉上雙眼,再次感到有人在看著他,他睜開雙眼,驚恐地張望,於是看到了,他媽的,是瑪努艾拉·桑切茲在房中走動,她沒有卸掉門閂,因為她可以憑意念穿牆進出,我的厄運瑪努艾拉·桑切茲穿著紗裙,手中拿著炭火般的玫瑰,喘息中透著甘草味道,告訴我這錯亂景象不是真的,他說道,告訴我這不是你,告訴我這致命的眩暈不是來自你那疲憊的甘草味的呼吸,但這是她,是她的玫瑰,是她染香了整個卧房中的滾熱氣息,彷彿一聲比海的喘息更古老強勁的揮之不去的低音,我的災難瑪努艾拉·桑切茲,你沒有被寫在我的掌心,也沒有被寫在我杯底的咖啡渣上,甚至沒有被寫在盆里我的死亡之水中,你不要再耗費我呼吸的空氣了,不要再耗費我的睡夢和這個房間中的黑暗空間了,這裏從沒有進來也不會進來哪怕一個女人,為我熄滅那枝玫瑰吧,他一邊哀求一邊亂抓著尋找燈的開關,他尋它不著卻看到了我的瘋狂瑪努艾拉·桑切茲,見鬼了,你又沒有消失,我為什麼要尋找你,如果你想的話,把我的房子帶走,把整個國家連同它的龍都帶走吧,但是讓我點上燈,我黑夜裡的蝎子,我的疝氣瑪努艾拉·桑切茲,婊子養的,他吼道,心裏暗想光明能將他從巫術中解救出來,他大喊著把她拉走,把她從我身邊帶走,給她脖子套上鐵錨,把她從海邊懸崖上扔下去,免得再有人受她玫瑰刺眼光芒的折磨,他在惶恐中聲嘶力竭地喊叫著跑到走廊上,把黑暗中的牛糞餅踢得四處飛散,他茫然地自問這世界怎麼了,快八點了這邪惡屋子裡的人還在睡覺,都起來,一幫渾蛋,他吼叫著,他們應聲點亮了燈,在三點鐘吹響了起床號,而後港口碉堡、聖赫洛尼莫基地以及全國的軍營都響起了號聲,隨之傳來驚慌失措的武器的轟鳴和結出露水兩小時之前玫瑰綻放的轟響,傳來夢遊的妾侍們在星光下敲打地毯、揭開沉睡鳥雀的罩布、將花瓶中隔夜的花朵換成昨夜花朵的喧嚷,與此同時,一群泥瓦匠正手忙腳亂地建起一堵堵緊急用牆,往窗玻璃上貼一個個金色的紙太陽,令向日葵迷失了方向,只為阻止人們看到天空依舊是夜晚模樣、府中是二十五號禮拜日而海上正值四月,中國洗衣匠把最後一批睡夢中的人趕下床捲走了床單,盲人算命師宣稱著愛情的來臨而愛情卻已不在,狡猾的公務員看到母雞在下禮拜一的蛋而公文抽屜中還留著昨日的蛋,茫然無措的人群騷動不安,緊急召開的委員會議上群狗撕咬打鬥,而他,則在堅定地稱頌他為黎明的分解者、時間的司令與日光的保管人的諂媚者中間艱難地邁步離開了,走到前庭時,一位最高司令部的官員壯著膽子攔住了他,向他立正行禮報告說,將軍閣下,還不到兩點零五分,另一個聲音插|進來,還不到凌晨三點零五分將軍閣下,他用手背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戰慄的胸腔鉚足了勁發出嗥叫,好讓全世界都聽到是八點,他媽的,八點,我說了這是上帝的旨意。當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看到他走進郊區宅邸時,便問他從哪裡過來的,你怎麼一副被狼蛛咬了的模樣,手放在胸口做什麼,她問他,但他沒有回答,只是癱倒在柳木安樂椅上,把手換了個位置,當他再一次把他母親忘了時,她用描畫黃鸝的筆戳了戳他,驚詫地問,他的兩眼這樣無神還把手放在胸口,是不是真的覺得自己在展示耶穌聖心,他敷衍地迴避了,渾蛋母親,他一摔門走了,在府中來回踱步,把手插入口袋,免得它們放在不該放的地方,他望著窗外的雨,望著那些為了使下午三點看起來像晚上八點而掛在窗玻璃上的銀質月亮和錫箔紙星星,望著水滴從星星上滑落,他看到了院中凍僵的衛兵,看到了悲傷的海洋、瑪努艾拉·桑切茲那落在了你的沒有她身影的城市裡的雨、可怕的空蕩蕩的廳堂、桌上倒扣的椅子,又一個短暫的禮拜六和它最初的陰影中無從撫慰的孤獨,又一個沒有她的夜晚,見鬼,他嘆息道,至少讓我忘了跳過的舞吧,那是最讓我疼痛的東西,他為自己的處境感到羞愧難當,他摸索著自己的身體,想將流浪的手安放在心臟之外的地方,最終把它擱在了受過雨水撫慰的疝氣上,它和心臟一樣,有著一樣的形狀、一樣的重量,一樣疼,但它更令人不堪承受,猶如在手掌上長出的活生生的心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之前那麼多人曾對他說的,心臟是第三顆睾丸將軍閣下,見鬼,他離開了窗口,帶著一個永恆總統的無從實現的熱望和一根扎穿靈魂的魚刺在會客廳中往複徘徊,他現身於部長會議,聽著但如往常一樣聽不懂也聽不進,他忍受著一篇催眠的財政報告,突然那情境中發生了什麼,於是財政部長沉默了,而其他人都透過因疼痛而崩裂的保護殼的縫隙看著他,身為終身總統卻被發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捂著胸口的他看見自己正手無寸鐵地孤身坐在胡桃木長桌的一端,臉頰不斷抽搐,他的生命已在我的兄弟衛生部長那金銀匠的細小眼睛里的冰冷炭火中被燒焦了,部長一邊轉著背心上金質懷錶的錶鏈,一邊用那雙眼睛為他做內部檢查,小心,有人說,應該是被刺傷了,但他卻把他因憤怒而僵硬的美人魚的手放在胡桃木桌上,臉上恢復了血色,用言語啐出一道致命的威嚴,你們是盼著我被刺傷吧,混賬,繼續啊,於是他們又開始了,然而眾人雖在說話卻顧不上彼此傾聽,他們都認定他出了嚴重的狀況否則不會如此憤怒,人們竊竊私語,於是傳聞四起,大家指著他,你們看他有多沮喪,沮喪到在抓自己的心哪,他就要崩潰了,大家嘀咕著,於是一種說法流傳開來,說他緊急召見了衛生部長,部長看到他把右臂擱在胡桃木桌上,彷彿一隻將腿放在桌上的羔羊,身為總統的他為自己浸在淚水中的處境備感恥辱,於是他命他給我把這隻手砍掉,兄弟,但衛生部長卻說,不,將軍,即使您槍斃了我我也不能從命,他對他說,這關乎正義,將軍,我的命不及您的手臂珍貴。關於他狀況的這般那樣的流言愈發多樣起來,他在牛棚中一邊為各個軍營稱量著鮮奶,一邊望著瑪努艾拉·桑切茲的聖灰星期二在天空中升起,他把麻風病人趕出了玫瑰叢,免得他們給你玫瑰的玫瑰染上瘟疫,他在府中尋找著偏僻角落,只為哼唱你當上皇后的第一支華爾茲舞曲而不被別人聽見,他唱道,為了你不把我忘記,他唱道,為了你感覺到如果把我忘記你便會死去,他陷入妾侍房間的爛泥中,試圖為他所受的折磨尋找些許慰藉,於是他在作為瞬時情人的漫長人生中,第一次放縱了自己的天性,流連於細節,從最冷淡的女人身體中索取著呻|吟,一次又一次,他在黑暗中令她們驚喜地笑道,您這把年紀,已經很不簡單了,然而他再清楚不過,那種堅持的意志只不過是用來打發時間的自欺欺人,他的孤獨的每一步,他呼吸中的每道藩籬,都不可避免地將他推向那無從逃脫的午後兩點的酷熱,在這片酷熱中,在你的斗狗區那殘暴王國的垃圾堆里,他祈求上帝垂愛令他得到瑪努艾拉·桑切茲的愛,他扮成平民,沒帶衛隊,坐上一輛燃放著爆竹的公務車,從昏沉午睡的衰敗城市的陳舊汽油味中逃走,他躲開了市場那曲折小巷裡亞洲商販的喧嚷,看到了我的毀滅瑪努艾拉·桑切茲的壯闊海洋和地平線上一隻孤單的鵜鶘,他看到了一條通向你家的破舊電車軌道,於是下令將它們通通換成配有磨砂玻璃與瑪努艾拉·桑切茲專享的天鵝絨寶座的黃色電車,他看到了你的蕭索的禮拜日海濱浴場,於是下令建起更衣室、豎起一面隨天氣而變幻色彩的旗幟,再搭一圈鋼絲網圍出為瑪努艾拉·桑切茲預留的私人海灘,他看到了一棟棟屬於他當年隨意令其致富的十四個家庭的別墅,有著大理石露台以及仿若在沉思的草坪,他看到了一棟更大的別墅,帶有旋轉噴泉和裝彩色玻璃的陽台,我想看到你為了我住在那兒,於是那座宅子迅速被強征了,他在一輛如易拉罐拼起的汽車的後座上一面做白日夢一面決定著世界的運勢,直到海風消失了,城市消失了,你的斗狗區的魔鬼喧囂從窗戶上的彈孔中鑽進來,他看到了自己正身處何地卻難以置信,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我的母親啊,看看沒有你我落到了什麼地步,幫幫我吧,然而在紛亂的騷動中沒人能認出那哀傷的雙眼、虛弱的雙唇和那隻捂在胸口的無力的手,還有那猶如曾祖父囈語般的聲音,他身著白色亞麻衣,頭戴監工帽,正從一塊破碎的玻璃中探出身來尋找我的恥辱瑪努艾拉·桑切茲的住處,他囈語著,她是窮人的皇后,女士,她手裡總拿著一枝玫瑰,他驚恐地問自己你能住在這片騷亂中的哪個地方,在這裏,拱起的脊椎關節暴力地衝撞上面布滿了血腥犬牙撒旦一般的目光一串嗥叫轉瞬即過在泥沼里撕咬得碎爛的兩條狗腿之間還垂著尾巴在狗肉店裡被掛上,你氣息的甘草味道會在這裏的哪個地方,在這裏,婊子女兒的喇叭聒噪個不停而你將不斷磨耗我的生命我會被人從餐廳的屠宰場踢出就像那堆醉鬼一樣,你會迷失在哪一處無盡的尋歡作樂中,在這裏,充斥著瑪蘭莞戈水和布隆丹加水和戈登洛沃和大麻和頂端有小洞的巨大香腸還有永遠迷亂的黑人亞當以及胡安希托·特魯庫佩伊的神秘天堂里的銅錢小費,見鬼,你的家是這糟亂房屋中的哪一個,在這裏,有葫蘆黃的斑駁牆壁主教長袍花邊般的紫色紋飾鸚鵡綠的窗戶地球藍的隔斷以及粉如你手中玫瑰的立柱,你生命的時鐘究竟走到了哪一刻,如果在這個看起來像晚上八點的地獄中這些劣等人不知道我下令現在是三點而不是昨晚八點,你究竟是這些女人中的哪一個,她們穿著短裙在空蕩房間的搖椅上叉開腿晃著腦袋吹著風呼吸著雙腿間的熱辣氣息,他透過窗戶的孔洞詢問著我的躁怒瑪努艾拉·桑切茲住在哪裡,穿著泡泡紗裙、閃著鑽石光芒、戴著加冕一周年儀式上他贈予的實心金王冠的她住在哪裡,我知道她是誰了,先生,喧雜中有一個人,一個豐乳肥臀自以為是猩猩媽媽的女人應道,她住在那兒,先生,在那兒,在一棟和別家一樣的房子里,那房子外牆上胡亂地刷了些顏色,馬賽克台階上還留著方才哪個人踩到狗屎而滑倒的新鮮痕迹,那是棟與坐在總督寶座上的瑪努艾拉·桑切茲極不相稱的窮人的房子,讓人很難相信就是這一棟,但就是它,我的心肝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給我你的力量讓我進去吧,母親,就是那兒了,他在那個街區轉了十圈,恢復了呼吸,他用指節叩了三次房門,彷彿三聲哀求,他在建築物的陰影下等待,不清楚自己正呼吸的空氣是因暴晒無風還是因渴望而變得腐臭,他等著,甚至毫不顧忌自己的身份,直到瑪努艾拉·桑切茲的母親讓他進了飄散著剩魚味道的寬敞而陰涼的廳室,整間房子昏昏沉沉,在裏面看比從外面看要大些,瑪努艾拉·桑切茲的母親去叫午睡的她,而他坐在一個矮腳皮凳上審視著這令他失落的空間,他看到被舊時漏雨腐蝕的臟污牆面、一張破沙發、另外兩個皮面小凳、角落裡一架掉了弦的鋼琴,再沒有什麼了,媽的,就為了這些受了這麼多折磨,他哀嘆道,當瑪努艾拉·桑切茲的母親挎著工具籃回來、開始坐下縫花邊時,當瑪努艾拉·桑切茲更衣、梳發、為了體面地迎接那位意外到訪的老人而穿上她最好的鞋時,他正困惑地自問,你會在哪兒,我的厄運瑪努艾拉·桑切茲,我來找你了可在這乞丐屋子裡我找不到你,你的甘草味道在哪兒,這裏可滿是中午剩飯的惡臭,你的玫瑰在哪兒,愛在哪兒,把我從這迷惑人的狗牢籠里救出去吧,他哀嘆道,他看到她出現在裡屋門口,彷彿一個夢中影像映在另一個夢中的鏡面里,她身著一碼一誇蒂約的紗羅裙,頭髮用壓發梳隨意束起,腳穿一雙破舊的鞋子,然而,手持熾熱玫瑰的她是世上最美最亭亭玉立的女子,這一幕太過炫目,因而當她抬著頭對他說上帝保佑閣下時,他竟幾乎不能自已地要去傾身回禮,她在沙發上坐下,就在他面前,不過他汗液的惡臭還飄不到她那兒,這時我才第一次敢從正面看他,同時用兩根手指轉著玫瑰的光澤,好讓他注意不到我的恐懼,我毫不留情地觀察了他蝙蝠樣的嘴唇和彷彿從水底看著我的喑啞雙眼,他沒有毛髮的皮膚就好像一片和著苦澀油水的土地,他戴著總統印章戒、疲倦地放在膝上的右手皮膚更為緊繃,他的麻布衣裳乾癟細瘦,彷彿其中空空如也,他的死人鞋碩大無比,他有著看不見的思想和隱蔽的權力,這個世上最老的老人,這個舉國最可怕、最遭怨恨、最不被憐憫的老人正用監工帽扇著風,安靜地從他那邊看著我,我的上帝,他真是個悲傷的人啊,我驚恐地想,而她漠然地問道,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嗎閣下,他莊嚴地回應說我只請求您一件事,殿下,請您接受我此次的探訪。他接連數月不間斷地探望她,每天都是趁著他從前去看望母親的熾熱僵死的時段,好讓安全部門以為他就在郊區的宅子里,而眾所周知那個時候羅德里戈·德阿吉拉爾將軍的步槍手會埋伏在屋頂平台上保護他,唯有他絲毫沒有察覺,他們會阻截交通,用槍托轟走行人,清空他會經過的街道並加以封鎖,在下午兩點到五點的時段製造出一片空曠,並公布他那當場擊斃膽敢在陽台探頭者的命令,但哪怕最缺乏好奇心的人也能找到法子窺看那漆成公務車模樣的總統專車一閃而過的影子,窺看那伏天里躲在麻布衣裳中喬裝成平民的老人,他們看到了他那孤兒的蒼白,看到了他那副守望了多個黎明、暗自落淚而已經不在乎別人怎麼去想他放在胸前的手的面容,這古老沉鬱的動物留下了一串幻想與猜疑,看看他,在禁道上悶熱的空氣里像丟了魂似的,而後關於他染上怪病的謠言開始四處散播,並且越傳越瘋,最終,流言蜚語撞上了事實:因為他不在母親的居所,而在瑪努艾拉·桑切茲隱蔽小海灣的陰暗廳室中,被她正屏息做針線活的母親嚴酷地監視著,他是為她才買的那些讓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傷心不已的靈巧機器,想要用玄秘的磁針,用石英鎮紙捕住的一月暴風雪,用天文學家和藥劑師的小玩意兒,用烙畫筆、壓力表、節拍器、陀螺吸引住她,他違逆著母親的意思,違逆著自己對鋼鐵的貪婪慾望,不斷從任何願意出賣這些物件的人手中將它們買來,只為和瑪努艾拉·桑切茲一起愉快地把玩,他會將那個愛國海螺殼放在她耳邊,裏面響起的不是濤聲而是頌讚他的政權的軍隊進行曲,他點燃火柴湊近溫度計,為的是讓你看到被我的內心想法所擠壓的水銀高低漲落,他欣賞著瑪努艾拉·桑切茲,卻不對她提任何要求,不表明任何意圖,只是將那些痴狂的禮物默默地向她壓過去,並藉機說出他沒有能力說出的話,因為他只知道用他非凡強權的看得見的象徵物來表達自己最隱秘的熱望,比如瑪努艾拉·桑切茲生日那天,他請她把窗戶打開,開窗后我被他們在我貧窮的斗狗區所做的事驚呆了,我看到掛著帆布窗帘的白色房屋,陽台上還種著花,看到裝有旋轉噴水器的藍色草坪、孔雀、殺蟲劑的涼風以及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建起的淪陷期官員住宅的粗糙仿製品,他們屠宰了群狗,把沒資格做皇后鄰居的老居民一一從家中揪出並趕到另一片低賤場地任其腐滅,他們正是這樣在數個夜晚悄悄建起了一個瑪努艾拉·桑切茲的新區,好讓你在以你之名命名的日子里透過窗子看到它,這是給你的,皇后,好讓你過很多年幸福的日子,看看權力的施展是否可以軟化你禮貌卻不可征服的舉止,別靠太近,閣下,我媽媽在那兒看護著我的名節,於是他被悶在了自己的渴望中,吞下憤怒,以祖父的遲緩一口一口抿著她為給他解渴而準備的充滿憐憫的鮮番石榴汁,他強忍著太陽穴冰冷的刺痛,只是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年老的衰殘,只是為了讓你在他耗盡了一切資源之後,因為愛而愛他而不是因憐憫而愛他,只有與你在一起時他才這般孤獨,我甚至幾乎沒有氣力待下去了,我摩挲著她,苟延殘喘,直到真人大小的天使長在屋中敲著我的喪鐘飛過,在她為避免海蛀蟲把那些玩意兒蛀成粉末而將它們放回各自的匣子時,他喝下了這次探訪的最後一口飲料,就一分鐘,皇后,他的起身耗盡了自現在到明天的時間,耗盡了一生的時間,太糟糕了,幾乎沒有餘下一刻能讓他最後瞥一眼那無法觸碰的少女,她已隨著天使長的來臨和他的離去而僵在原地,膝頭的玫瑰也已枯萎凋亡,他在夜幕初垂時逃離,試圖遮蓋流言蜚語帶來的羞恥,一首無名歌曲流傳起來,除了他,所有人都會唱,甚至園中的鸚鵡也在唱,閃開吧,女人們,痛哭的將軍捂著胸口來到這裏,看看他吧,怎麼已經無法主宰自己的權力,他昏庸地統領,還有一道傷口無法愈合,野生鸚鵡從家養鸚鵡那裡學會了它,小鸚哥和松鴉也學會了它,它們成群結隊地將這首歌一直帶到他浩瀚的沉重王國的邊疆,在祖國的每一片天空中,每到黃昏,便會響起那來自多個遊盪群體的齊刷刷的歌聲,我愛戴的將軍來到這裏,他從嘴裏排大糞,從屁股排法律,這首歌永無終結,所有人,甚至連鸚鵡都會添枝加葉地嘲弄那些試圖阻撓這歌曲傳唱的國家安保人員,那些為打仗而全副武裝的巡邏隊破院門而入,擊斃了正立在木棍上搗亂的鸚鵡並將小鸚哥一把把扔去活生生地喂狗,他們宣稱國家正在根除反動歌曲,以免任何人發現那盡人皆知的事:正是他,每到黃昏便如逃犯般穿過廚房,從總統府旁門溜出去,消失在私人房間牛糞的煙霧中,直到翌日凌晨四點,皇后,直到每日的同一時刻,他帶著無數珍奇的禮物到瑪努艾拉·桑切茲家中探訪,那些禮物多到需要強佔鄰居的房屋、打掉隔斷牆來擺放,於是原先的客廳變成了一個巨大陰森的棚屋,裏面是數不盡的各個時代的鍾錶和各式各樣的留聲機,從最原始的蠟筒式到黑膠唱片式應有盡有,還有搖把的、踏板的、電動的五花八門的縫紉機,以及裝有各式電錶的完整卧室、順勢療法藥店、裝滿蝴蝶標本的玻璃櫃、亞洲草藥、理療室、健身房、天文儀器、矯正術和自然科學設備,以及擺滿各處的暗藏機械動能又有人類特質的娃娃、無人進入甚至無人去清掃的密室,所有東西當初如何搬來如今便如何擺在那裡,乏人問津,瑪努艾拉·桑切茲尤其不願去過問,因為自那個我倒霉地成了皇后的黑色禮拜六之後,我就再也不願去了解有關生命的任何事情,對我來說,世界已經在那個下午終結,她先前的追求者因身體無法遏止的崩潰和不可思議的疾病一個接一個暴亡,她的女性朋友也都銷聲匿跡,她未出家門就被帶到一個儘是陌生人的街區,她形單影隻、赤|裸裸地被監視著,她淪為了命運陷阱的獵物,對那個可憎的追求者,既無膽量說不,也沒勇氣說好,他以庇護之愛窺視著她,帶著崇敬般的驚愕欣賞著她,他用白帽子扇著風,仍遠遠出離了自己,於是她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在看她,抑或那只是因驚恐而生的幻象,她見過他在白日里彷徨,見過他咀嚼水果的汁液,見過他在如銅器震動般的蟬鳴讓室內的陰暗更深濃時,手裡拿著杯子坐在柳木安樂椅上打著瞌睡,還見過他打鼾,請小心,閣下,她對他說,他於是驚醒,喃喃地說,沒有,皇后,我沒睡著,只是閉著眼睛而已,他說著,絲毫沒察覺她已趁他睡著時將他手中的杯子拿走以免掉落,她狡黠地周旋著,直到那個不可思議的下午,他帶著一則消息氣喘吁吁地來到她家,我為你帶來了全宇宙最大的禮物,一個上天的奇迹將會在今晚十一點零六分經過,只為你能看見,皇后,只是為了你能看見它,一顆彗星。那是最令我們失落的日子之一,因為很早以前就開始流傳的眾多說法中,有一種認為他的生命時鐘與人類的時間法則無關,而與彗星的周期相合,他被孕育出來后,只能親見它一次,任憑他的那些諂媚者再怎麼狂妄地預言他也不會見它第二次,於是在那個百年一遇的十一月夜晚,我們如同企盼新生命誕生的人一般翹首以待,並且備好了喜慶的樂曲、歡快的鐘聲以及節日的焰火,一個世紀以來它們將首次不是為稱頌他的榮耀而爆發,而是為宣告他時代的終結的十一點那十一聲金屬鳴響、為他在瑪努艾拉·桑切茲家的屋頂平台上等待的天命盛事而爆發,他坐在她和她母親之間,用力呼吸著,以免暴露出在這滿是凶兆的僵冷天空下,他的心臟已衰弱無力,他第一次呼吸到了瑪努艾拉·桑切茲夜晚的氣息,感受到了她冷酷的力度、她放鬆的神態,他感覺到天際敲起了驅邪的鼓聲,聽到了遙遠的哀嘆和人群那如同火山泥涌動的聲響,他們在一個先於他而生又將比他長壽且與他的權力格格不入的造物面前恐懼地屈膝跪拜,他因而感到了時間的重量,有那麼一刻,他更是嘗到了必有一死的凡人的痛苦,就在那時他看到了它,就在那兒,他說,剛才就在那兒,因為他認識它,在它向宇宙的另一邊劃去時他曾見過它,就是它,皇后,比世界還老,那天空大小的痛苦的發光水母,在軌跡上每走一拃都向自己的源頭追溯了一百萬年,她們聽到了錫箔紙穗的簌簌聲響,看到了他飽經磨難的面容和被淚水淹沒的眼睛,以及彗尾上被太空的風吹得亂蓬蓬的冰凍毒藥的痕迹,那陣風留給世界一串星辰殘渣的發光塵埃,還有數個因柏油色的月亮、因在地球紀元之前便存在的海洋火山口的灰燼而遲來的黎明,就在那兒呢,皇后,他喃喃道,好好看看它,一個世紀內我們再也看不到它了,她因而驚懼地畫了個十字,在彗星的磷光光芒下,被星辰的殘灰細雨和天空的塵渣染白了頭髮的她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美,於是事情就發生了,我的母親本蒂希翁·阿爾瓦拉多啊,那個時候瑪努艾拉·桑切茲在天空中看到了永恆的深壑,她將手伸向了那縷空洞,想去抓住生命,碰到的卻僅僅是那隻不被喜歡的戴總統之戒的手,那隻燥熱、光潤、被權力的文火灼烤的掠奪者的手。鮮有人為那聖經記載的發光水母的經過而感動,它驚跑了天上的鹿群,又以星辰殘渣的發光塵埃熏燎了國土,即便是我們這些最沒有虔誠信仰的人,也都在盼著那場將會摧毀基督教教義、確立第三約書基礎的非同尋常的死亡的來臨,為此我們白白守到天亮,直到拂曉的清潔女工已在街上打掃彗星留下的天體垃圾,我們回到家時已因等待而精疲力竭,比早先在這些街道上徹夜慶祝更為倦怠,即便那時,我們也不甘於相信什麼都沒有發生而是認為事實恰恰相反,我們已經變成新一出歷史騙局的受害者,因為政府機構宣稱彗星的經過是體制對惡勢力的勝利,他們利用這時機以當權者毋庸置疑的充滿活力的行動澄清了他患有怪病的傳聞,口號被更新,鄭重的信息公之於眾,通過它,他表達了我唯一的至高無上的決定,彗星下次回來時,我還要在為國效勞的崗位上,與此同時他聽到的卻是彷彿不屬於他的體制的音樂與焰火聲,他無動於衷地聽著武器廣場上群眾的呼喊,他們舉著巨大條幅,上面寫著永恆榮耀歸於那功勛卓著者,他必將長壽並將此講述,他不在意政府的阻撓,將權力下放給下屬,同時挨受著瑪努艾拉·桑切茲手上的炙熱留在他手中的記憶的折磨,他夢想著再次經歷那幸福的瞬間,哪怕大自然扭曲方向,哪怕宇宙毀滅也在所不惜,他是如此渴切,甚至前去哀求他的天文學家為他發明一尾焰火彗星、一顆轉瞬即逝的啟明星、一條火龍,總之任何與星辰有關的可怕創造,只要可怕到能令一位美人迷醉於永恆就好,然而他們唯一能計算出的就是下禮拜三下午四點有一次日全食,將軍閣下,他接受了,同意,那是白晝里萬分真實的黑夜,真實到星光燃起、花朵凋零、母雞歸巢、預感本能最強的動物皆驚懼畏怯,他則呼吸著瑪努艾拉·桑切茲薄暮繼而夜晚的呼吸,與此同時她手中的玫瑰也受暗影的欺騙而頹萎,在那兒,皇后,他說,你的日食,瑪努艾拉·桑切茲沒有回答,沒有碰他的手,沒有呼吸,她是那般的不真實,令他再也克制不住慾望,於是在黑暗中將手伸出去碰觸她的手,然而卻沒有碰到,他用指腹在方才她的氣味停留的地方摸索,卻仍舊尋不見,他在那棟巨宅里用雙手尋找,在黑暗中睜著夢遊人的雙眼探求,他苦苦問自己你在哪兒,我的厄運瑪努艾拉·桑切茲,你讓我在你不祥的日食之夜尋不到你,你無情的手在哪兒,你的玫瑰在哪兒,他彷彿一個迷失在盈滿無形之水的池塘中的潛水員,在房間里找到了漂浮著的電流計史前龍蝦、音樂鍾螃蟹、你的無用機器螯蝦,但卻沒有找到你甘草味道的氣息,當短暫黑夜的暗影散去,他靈魂中逐漸燃起真理之光,他在這處荒涼居所下午六點的黎明的晦暗中,感到自己比上帝更加老邁,在這個沒有你的世界的永恆孤寂里,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悲傷、更加孤獨,我的皇后,在日食之謎中永遠消失了的皇后,她將永不再出現,因為在此後漫長的權力生涯中,他再也沒有在她家的迷宮裡找到我的墮落瑪努艾拉·桑切茲,她已在那個日食之夜悄悄離開了,將軍閣下,有人告訴他在波多黎各的一場布萊娜舞會上看到了她,他們在那裡殺害了艾萊娜,但那不是她,還有人看到她出現在蒙特羅老爹迷狂的舞會上,唉,窮苦的倫巴舞者,但那也不是她,又有人在巴洛溫多礦上的破房子里、在阿拉卡塔卡的昆比安巴舞會上、在巴拿馬小鼓漾起的美妙微風中看到了她,但其中沒有一個是她,將軍閣下,她就是他媽的不見了,當時的他沒有自暴自棄地屈從於去死的意願並非因為怒火不夠熾烈,而是因為他無可奈何地被註定不會為愛而死,這一點他在帝國初年的某個下午就已知曉,那時他找了一名女巫來解讀盆中之水隱含的命運密匙,它們沒有被寫在他的掌心中、紙牌上,沒有被寫在咖啡底的沉澱物里或者其他任何可被探察的介質上,只被寫在那預卜之水的鏡面中,在那裡,他看到了自己在與會客廳相連的辦公室里于睡夢中自然死亡,他看到自己面朝下趴在地上,與他自出世以來的一生中每個夜晚的睡姿無異,穿著沒有軍銜標誌的粗布制服和軍靴,戴著金質馬刺,右臂彎在臉下當作枕頭,年齡在一百零七歲至二百三十二歲之間。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