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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吃完飯,安赫爾神父覺得有點憋悶。他打開一包番石榴做的甜餅,又倒了滿滿一碗水,一邊吃甜餅一邊直勾勾地瞧著日曆。吃一口,喝一點水,目光始終盯在日曆上。最後,他打了個嗝,用袖子擦了擦嘴唇。十九年來,神父一直這樣孤零零地一個人在書房進餐,每天絲毫不變地重複著這些動作。對自己的獨身生活,他從來不曾感到有什麼不妥。
「知道演什麼嗎?」
神父對自己的新發現十分得意,微笑著轉過身去,點燃了祭壇上的蠟燭。特莉妮達跟在神父後面。她身穿一件長長的白晨衣,袖子長抵手腕,腰間系著一條淡藍色的綢帶(這是某個世俗團體的固定裝飾)。她的兩條眉毛連在一起,眉毛底下閃動著一雙漆黑髮亮的眼睛。
塞薩爾·蒙特羅倒退了一步。鎮長依然緊張地扣著扳機,渾身上下的肌肉一動也不動,直到塞薩爾·蒙特羅手往下一垂,把獵槍扔在地上。這時候,鎮長才發覺自己只穿著一條睡褲,可站在雨里還是熱汗涔涔,牙也不疼了。
廣場周圍的住家把大門打開。雨已經停了,但陰暗的天空仍然飄浮在各家的屋頂上,連一縷陽光也透不過來。安赫爾神父拉住鎮長的胳臂。
「馬刺。」
死者的母親癱軟在一把椅子上,周圍圍著一圈婦女,正在使勁給她扇扇子。鎮長把一名婦女往邊上一推,說道:「放點兒空氣進來吧。」那女人扭過頭來看了看他。

廣場上,只有教堂的大門大敞著。塞薩爾·蒙特羅抬頭一看,只見天空濃雲密布,離頭頂只有幾拃遠。他伸手畫了個十字,用馬刺猛踢一下坐騎。那頭騾子揚起前蹄,打了幾個盤旋,才在像肥皂一樣滑溜的泥地上站穩。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瞥見自家的門上貼著一張紙片。
她低聲哼著巴斯托爾吹的曲子。
老闆用憂鬱的目光看了神父一眼。他抖了抖襯衣透透氣,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口氣里分明帶著懇求的味道。
家家戶戶紛紛打開大門。兩名荷槍實彈的警察衝到廣場中央。人群隨著他們聚攏過來。警察半轉過身,舉起槍大聲喊道:
「請問有何貴幹?」神父說。
「往後退!」
七點鐘,每周三次來這裏運送貨物和旅客的小船拉響汽笛,離開了碼頭。今天和往日不同,誰也沒心思注意小船是否開走了。鎮長沿街走著,住在大街兩側的敘利亞商人把五光十色的貨物擺出來。奧克塔維奧·希拉爾多大夫從診所門口看著小船漸漸離去。大夫究竟有多大歲數,誰也看不出來,他滿頭油光的鬈髮,身上也是穿著睡衣,腳上也是趿著拖鞋。
安赫爾神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床上坐起來。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揉了揉眼皮,推開蚊帳,坐在光溜溜的涼席上沉吟了片刻,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還活著。神父想了想:今天是什麼日子啊,和聖徒祭日表上哪一位聖徒對應呢。「噢,十月四日,禮拜二。」想罷,他又低聲說道:「聖弗朗西斯科·德阿希斯。」
「去年,警察在電影院里打死一個人,屍體剛一抬走,電影便接著往下演了。」老闆大聲說。
她來到院子里的時候,鎮長正一邊甩著手上的水,一邊往卧室走。
鎮長急急忙忙地走開了,並命令警察撤掉守衛。被擋在外面的人群朝巴斯托爾的家中擁了進去。鎮長走進檯球廳。一名警察正在等他,手裡拿著一身乾淨的衣服,是一套中尉的軍服。
阿爾卡迪奧法官拖著一雙木屐,出現在裡屋門口。他穿著一條斜紋布褲子,沒扎腰帶,就那麼綳在肚子上,上身光著,什麼也沒穿。
妻子從床上一躍而起。他手把著門環站在那裡,一直等到妻子將鬧鐘按停。這時候,他才第一次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說:

「像頭豬似的!」鎮長回答道。
鎮長左手端好槍,右手抹了抹眼皮上的雨水,一步步地朝前走,手指緊張地扣住扳機,兩眼死死地盯著塞薩爾·蒙特羅。突然,他止住腳步,用和藹的口吻說:
鎮長剛要笑,牙齒一疼,連忙忍住了,用手捂住嘴。
「我給您拿香皂來了。」她說。
這時候,塞薩爾·蒙特羅才看見鎮長。他猛地一跳,扭過身子來對著鎮長。鎮長立刻扣住扳機,但是沒有開槍。
「要是雨不停,禮拜六我就不回來了。」他說。
往常這個時候,檯球廳是不開門的。今天,還不到七點鐘就賓客盈門了。有幾個人坐在四方桌周圍或者斜倚著吧台喝咖啡,他們多半穿著睡衣和拖鞋。
鎮長徑直走進卧室。「不是開玩笑。」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打開窗戶,透透新鮮空氣。主人剛剛起床,屋裡的空氣太污濁了。「這件事真得好好辦read.99csw.com一辦。」他在熨得平展的褲子上擦凈手上的塵土,然後一本正經地問:
「什麼事?」
巴斯托爾還在走廊里,臉朝下趴在鴿房邊上,身子底下壓著一層沾滿鮮血的羽毛。一股濃烈的鴿子屎味直衝鼻孔。幾個男人正打算把屍體抬開,這時候鎮長來到了門口。
「《塔桑和綠衣女神》,」特莉妮達答道,「就是上個禮拜天因為下雨沒演完的那部片子。大家都說不錯。」
他沿著石墁的街道走去,看見過往的行人也不打招呼。他看得出來,鎮上人心浮動。他還年輕,舉止靈巧,每走一步都想讓人感受到他的權勢。
老闆看了看神父。
「這場雨說不定會下到十二月。」
這天黃昏,安赫爾神父沒有像平時那樣外出散步。送完葬,他留在低洼地區的一戶人家裡敘家常,一直待到傍晚。細雨綿綿,下個不停,弄得他脊椎老是疼,但他心境還不錯。回到家時,街上已經燈火通明了。
「你知道處理屍體的手續嗎?」
特莉妮達明白了他的意思。
神父沒注意聽姑娘那悅耳的男中音。廣場上空寂無人,杏樹在雨簾中沉睡著。十月的清冷早晨,小鎮顯得死氣沉沉。看到周圍的景象,神父感到一陣惆悵和孤寂。耳朵習慣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之後,又聽見廣場深處響起了巴斯托爾的單簧管那清晰又有點邈遠的聲音。這時候,神父才回答姑娘的問候。
「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一群大象。」
塞薩爾·蒙特羅騎在騾子上看了看紙上寫些什麼。雨水已經把字的顏色沖淡了,好在油漆刷子寫的印刷體字母遒勁粗獷,還能看明白是什麼意思。塞薩爾·蒙特羅趕著騾子朝牆邊靠了靠,猛地把紙揭下來,撕得粉碎。
「禮拜六見。」她說。
在噹噹的鐘聲里,特莉妮達推開臨街的門,走到昨天晚上放老鼠夾子的那個角落,一看逮住了幾隻小老鼠,心裏又是高興又是噁心。
「老太太剛剛出門,要去望彌撒。」她說。
特莉妮達正在走廊上澆花。神父問她供品放在哪兒,她回答說,放在大祭壇上了。屋裡開了燈,蚊蟲像一層雲霧似的把神父包圍起來。關門之前,神父不停地在屋裡噴洒殺蟲藥,嗆得他自己一個勁兒地打噴嚏。噴完葯,累得他熱汗淋淋。他脫下黑袍子,換上平時穿的那件打補丁的白長袍,接著又去做晚禱。
「禮拜六見。」
「挺好聽的。」她說。
「在瑪戈特·拉米蕾絲家裡。」特莉妮達心不在焉地答道。她把盛死老鼠的紙盒晃得哐啷哐啷直響。「不過,昨晚上還有比唱小夜曲更妙的事哪。」
塞薩爾·蒙特羅的妻子目送著丈夫到了走廊的另一端。瓢潑大雨傾瀉在銹跡斑斑的鐵皮屋頂上,他還是出門去了。他用馬刺往騾子身上一磕,連忙把身體伏在鞍子上,免得碰著門楣。朝院里一走,順著房檐流下的雨水落在他的背上,像鉛彈一樣爆裂開來。走到大門口,他也沒有掉過頭來,只是喊了一聲:
她把蚊帳推到一邊,打開燈。塞薩爾·蒙特羅紅著臉直起腰來。他的個頭很大,長得虎背熊腰,可是動作十分輕捷,即使穿上那雙底子像兩根粗木條一樣的馬靴,也還是那麼靈便。他體魄健壯,總不顯老。不過,從脖子上的皮膚可以看出來,他已經年過半百了。塞薩爾·蒙特羅坐在床上裝馬刺。
這間屋子很寬敞,周圍裝著鐵柵欄。面朝著廣場的那扇窗戶也裝著柵欄,提花布做的窗帘上印著黃色的花朵。床頭柜上放著一台收音機、一盞燈和一口鋥亮的方形座鐘。對面靠牆放著一個帶穿衣鏡的寬大衣櫃。塞薩爾·蒙特羅穿馬靴的時候,聽到巴斯托爾吹單簧管的聲音。生皮子做的靴帶沾上泥,變得硬邦邦的。塞薩爾·蒙特羅使勁拽了拽靴帶,用拳頭攥住它來回捋了捋,那副手掌比靴帶皮子還粗糙。接著,他到床底下找馬剌,沒有找著。昏暗中,他繼續穿衣服,盡量不弄出聲響,免得把妻子吵醒。他扣好衣服,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鍾,又貓下腰,到床底下找馬刺。他先用手摸了摸,然後慢慢地趴在地上,鑽到床底下去。這時候,他的妻子醒過來了。
從神父的卧室到教堂,有一條迴廊相通,兩側放著幾盆鮮花。迴廊上墁著碎磚頭。十月里,青草開始在磚縫間滋長起來。去教堂之前,安赫爾神父走進廁所,撒了好大一泡尿。他屏住呼吸,那股催人淚下的濃烈的氨水氣味真是嗆人。隨後,他走到廊子上,又想起一句歌詞:「小艇將把我帶進你的夢鄉。」走到教堂狹窄的小門前,他再一次嗅到晚香玉的馥郁香氣。
安赫爾神九_九_藏_書父搖了搖頭。
「哪兒能洗洗?」
和教堂隔著三扇門的那幢房子里,塞薩爾·蒙特羅還在做夢,他夢見幾隻大象。大象還是他禮拜天在電影里看到的呢。那天,離電影結束只差半個小時,突然下了一場暴雨。如今在夢境里,電影正接著往下演。
「大夫,」鎮長說,「穿好衣服,跟我驗屍去。」
鎮長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光衣服,用睡褲把身子擦得半干不濕,一邊穿上乾淨衣服,一邊默不作聲地側耳聆聽著周圍人的交談。離開檯球廳時,他已經把事件的細節搞得一清二楚了。
「再舉行選舉的時候,還會來場大屠殺的,」老闆氣急敗壞地說,「自從有這個小鎮以來,事情就一直是這樣。」
「曲子挺好聽,」神父說,「可是歌詞太笨了。幾句話顛過來倒過去都能唱,沒有什麼區別。夢將把我帶上你的小艇。」
鎮長有點發燒,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面頰腫了起來。他打開一個裝薄荷油膏的盒子,把油膏塗在痛處。嘴巴腫了,一直沒法刮臉。騫地,透過雨聲,他聽到遠處人聲嘈雜,於是走到陽台上。街上的居民正朝廣場跑去,有些人只穿著睡衣。一個小夥子扭過頭來,舉起雙臂,邊跑邊朝他喊道:
說完,他把門帶上,去給騾子備鞍。
安赫爾神父走到鐘樓下面,慢悠悠地敲了十二下鍾。特莉妮達不由得大吃一驚。
鎮長把阿爾卡迪奧法官推到大街上,扭過頭來看著法官的女人,用食指指著她那隆起的肚子,問道:
「鍾已經敲過了。」神父說。
「好吧,」他說,「真拿您沒有辦法。」
驚恐萬狀的土人東逃西竄地躲避象群,塞薩爾·蒙特羅也把沉重的身軀一個勁兒地往牆上擠。妻子輕輕推了他一下。其實,兩個人都沒有醒來。「快走吧!」他咕噥了一聲,又把身子躺平了。猛然間,他醒了過來,只聽得教堂里正在敲第二遍鍾,叫大家去望彌撒。
巴斯托爾出現在門口,手裡正在拆卸單簧管的吹嘴。這是一個身材瘦削的小夥子,腰桿挺得筆直,剛剛長出的鬍髭用剪刀修理得十分整齊。他看見塞薩爾·蒙特羅腳後跟使勁蹬在地上,獵槍提在腰間,裝好子彈瞄準了他。他嚇得目瞪口呆,一聲沒吭,面色頓時煞白,強擠出一絲苦笑。塞薩爾·蒙特羅站穩腳跟,用胳膊肘緊緊夾住槍托,咬緊牙關,扣了一下扳機。只聽砰的一聲,屋子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槍響之前還是槍響之後,塞薩爾·蒙特羅看見門外的巴斯托爾像條蟲子似的扭著身體向前爬了幾步,身子底下是一片沾滿鮮血的細碎的羽毛。
「水池裡。」她說。
「這是對全鎮居民缺乏尊重。」神父說。他擦乾脖子上的汗水,又氣喘吁吁地重複了一句:「缺乏尊重。」
「找什麼?」
可他妻子陶醉在巴斯托爾那悠揚的音樂聲中,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她轉過臉來的時候,看見塞薩爾·蒙特羅正對著衣櫃梳頭。他兩腿叉開,低著腦袋,穿衣鏡簡直容不下他。
廣場上,塞薩爾·蒙特羅端著槍對著人群轉來轉去。鎮長簡直認不出這個人了。他用左手從槍套里拔出手槍,朝廣場中央走去。人們給他閃出一條路。從檯球廳里走出一名警察,端著一支上了膛的步槍,瞄準著塞薩爾·蒙特羅。鎮長壓低聲音對他說:「別開槍,畜生!」他邊說邊把手槍裝進槍套里,從警察手中奪過步槍,舉著它繼續走向廣場中央。人群紛紛往牆邊退去。
「塞薩爾·蒙特羅殺死了巴斯托爾。」

我的眼淚讓海水上漲。」他吁了一口氣。
老闆用手掌拍拍膝蓋,站起身來。
「整整一夜他們一直在唱這個歌。」他說。
回到房間里,神父把平鍋放在火爐上,煎上一片肉。趁這個工夫把蔥頭切成細長條。然後,他把食物通通倒在一個盤子里,裏面盛著午飯吃剩的一截煮得半熟的木薯和一點冷米飯。他端著盤子來到桌邊,坐下來開始吃晚飯。
「請大家退出廣場。」
「知道了,」鎮長不耐煩地說,「您不用擔心,神父,不會出什麼事的。請進吧,裏面的人正需要您。」
過了一會兒,安赫爾神父送走了特莉妮達,關上面向空蕩蕩的廣場的大門,又關了教堂里的燈。當他穿過走廊朝卧室走去的時候,忽然想起忘記給特莉妮達買砒霜的錢了,於是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前額。但是走到房門口時,他又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走到碼頭盡頭,敲了敲一戶人家的大門。這是一間茅草屋,牆上沒有糊泥,棕櫚葉的屋頂幾乎低垂到水面上。一個懷https://read•99csw.com有七個月身孕、面色焦黃的女人打開了門。她赤著一雙腳。鎮長把她撥拉到一邊,走進暗幽幽的房間。
大門沒有上閂,地上汪著一大攤水。塞薩爾·蒙特羅走進昏暗的堂屋。他聽到一聲尖厲的樂器聲,隨後便悄然無息了。屋子裡有一張小桌,四周整整齊齊地放著四把椅子。桌子上鋪著一塊羊毛織的桌布,擺著一個插假花的瓶子。他穿過房間,走到通向庭院的屋門前停住腳步,把雨衣的兜帽往後一甩,摸著黑拉開獵槍的槍栓。然後,他平靜甚至有些親切地叫了一聲:
「進來!」
「一顆倒霉的牙。」
「死鬼身上儘是鴿子毛。」他說。
「這是今年以來第三部受到大家歡迎的影片,」他說,「上個禮拜天下雨,剩下三盤沒放完,很多人都想知道片子的結局。」
神父停住腳步,兩隻寧靜的淡藍色的眼睛盯在特莉妮達身上。
「散開,散開。」
教堂里臭烘烘的。長方形的中殿上也墁著碎磚頭,只有一扇大門通向廣場。安赫爾神父徑直走到鐘樓下面,抬頭一看,吊鉈離頭頂還有一米多高,他想:還可以走上一個禮拜。成群的蚊蟲向神父猛撲過來。啪的一聲,他一巴掌拍死後頸上的一隻蚊子,在拉鍾的繩子上揩乾凈手上的血跡。上面結構複雜的機械裝置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緊接著他聽到鐘樓里的時鐘敲響了五下,聲音喑啞而深沉。
「沒有。」特莉妮達肯定地說。她端著裝死老鼠的盒子朝神父走過來。「那伙人彈的是六弦琴。」
大夫驚異地打量著鎮長,張開嘴,露出一排結實而潔白的牙齒。「現在就去驗屍?」他說,接著又加上了一句:
鎮長走到院子中。法官的女人從箱子里找出一條幹凈毛巾,又裹上一塊香皂。
他默默地穿上雨衣,朝院子里望了望。
鎮長湊到窗前看了看兩隻手。「把秘書也叫上,看看要填寫什麼。」他漫不經心地說。隨後,他攤開雙手,手上有幾條血印子。他扭過臉來,看著那個年輕的女人。
「立刻把他帶到鎮長辦公室去,」他命令說,「可要好好看管他。」
「我完全同意您敲鐘以示警告,」他說,「因為的確有一些片子有傷風化。只是這部片子沒有一點不雅的地方。我們打算禮拜六演一次兒童專場。」
「老鼠太小,把乳酪偷走了,夾子卻夾不著。最好還是在乳酪里摻上毒藥。」
「把槍扔在地上,塞薩爾。別再干蠢事了。」
「那就走著瞧吧。」神父說。
神父用餐刀把食物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用叉子一樣叉起一塊,一起送到嘴裏,然後閉緊嘴巴,仔細地咀嚼著,鑲銀套的牙齒把每一粒米都嚼爛了。嚼東西的時候,他把刀叉放在盤子邊上,用十分認真的目光不住地端詳自己的房間。在他對面擺著個立櫃,裏面存放著一厚冊一厚冊的堂區檔案。屋角放著一把高背藤搖椅,椅背上枕腦袋的地方繃著一個墊子。搖椅背後有一道隔扇,上面掛著個十字架,旁邊還有一張咳嗽糖漿的廣告日曆。隔扇那邊就是卧室。
「您弄錯了,神父,」她邊說邊擺手,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光芒,「這是部好片子。您好好想一想,上個禮拜天您可根本沒敲鐘。」
「是用打老虎的獵槍打的。」一個男人說。
「這是巴斯托爾新編的歌。」她說。
「十月里,老虎正好長膘。」他說。
「塞薩爾·蒙特羅可是個好人,」他說,「這回準是一時糊塗。」
「那就留神點,抬好了。」鎮長說。
「《塔桑和綠衣女神》是一部有益於大眾的影片,」老闆繼續說,「上禮拜天您本人就這麼說過。」
「人死啦!」神父神情慌張地大聲說。
「但是,今天這個日子放電影,」神父接著說,「那是對死了人的小鎮上的居民缺乏尊重。這也是道德問題啊。」
神父把他送到門口,然後插上門閂,坐下來接著寫信。他又從頭看了一遍,把剛才被打斷的那段寫完以後,停下筆來陷入沉思。這時候,喇叭里的音樂聲停止了。「親愛的觀眾,」一個聲音說,「本院為向死者致哀,今晚電影到此結束。」安赫爾神父聽出是老闆的聲音,臉上漾起了笑容。
塞薩爾·蒙特羅打開通往院子的屋門,在門檻上停了一會兒,一邊呼吸著十月里陰冷的空氣,一邊讓眼睛適應外面的黑暗。他剛要帶上門,卧室里的鬧鐘驀地丁零零響了起來。
「這是從何說起?別開玩笑了。」
「別挪動他!」
「啊,快啦。」她說。
「快收拾收拾,跟我處理屍體去。」鎮長說。
「今晚有電影嗎?」神父問。
看樣子希拉爾多大夫還有幾句話要說。可是鎮長有急事,先走了。
「他們傻裡傻氣地唱了兩個鐘頭了。」神父說,「『我的眼淚讓海水上漲』,是不是?」read.99csw.com
她打開第一個鼠夾,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老鼠尾巴,把它丟進一個草紙板做的盒子里。這時候,安赫爾神父打開了衝著廣場的大門。
安赫爾神父告訴他,從每個月通過郵局收到的影片目錄中看,這部確實不屬於有傷風化的片子。
「好啦,好啦,」鎮長說,「你們躲開點,讓她喘口氣。」
那幾個人把屍體又放回鴿毛上,保持原來的樣子。放好后,大家默默地後退了幾步。鎮長端詳了一下屍體,把它翻過來。細碎的羽毛登時飛揚起來。屍體的腰部有許多羽毛粘在尚有餘溫的鮮血上。鎮長用手把羽毛扒拉開。屍體身上的襯衫破了一個洞,褲腰帶的銅扣被打碎了。襯衣底下腸子流出體外。傷口已經不流血了。
他用赤|裸的胳臂擦擦臉上的雨水,然後穿過廣場,走進巴斯托爾家。
做完晚禱,特莉妮達來向神父要錢買砒霜。神父第三次拒絕了她,說放上老鼠夾子就行了。特莉妮達堅持說:
鎮長直起腰來,在鴿房的立柱上揩掉粘在手上的帶血的羽毛,兩眼一直注視著屍體。最後,他在睡褲上擦了擦手,對那幾個男人說:
天氣越發熱了。神父還在寫信,偶爾停下筆來擦擦汗,把寫完的段落重讀一遍。就這樣一共寫了兩頁紙。剛簽好名,突然又下起滂沱大雨。地面的潮氣鑽到房間里來。安赫爾神父在信封上寫好地址,蓋上墨水瓶蓋,準備把信紙疊好。但在這之前,他又重新讀了讀最後一段,然後打開墨水瓶蓋,寫了以下的附言:又下雨了。今冬氣候如此,加之上述情況,估計今年的日子不太好過。
神父點了點頭,等著他說下去。
「當然。」法官答道。
片刻之後,神父坐在書桌前,準備寫完頭天晚上開了頭的那封信。他把長袍齊胸以上的扣子都解開,把信紙、墨水瓶和吸墨紙擺在桌上,伸手到衣兜里找眼鏡。摸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眼鏡還在送葬時穿的那件長袍里,又站起來去取。他把昨天寫的重讀了一遍,動手寫另外一段。這時候,有人連叩三下門。
「行了,就這樣吧。」鎮長邊應和邊看了看手掌,然後接過毛巾來把手揩乾,滿腹心事地瞅著阿爾卡迪奧法官。
槍響的時候,鎮長正要進入夢鄉。一連三個晚上,他牙疼得睡不著覺。今天清晨,望彌撒的晨鐘第一次敲響時,他吞下了第八片止痛片。牙疼稍微好了一點,聽著雨點落在鋅板屋頂上的嗒嗒聲,他漸漸有了些睡意。入睡時,牙雖不疼了,可還是一跳一跳的。槍聲一響,鎮長猝然驚醒,伸手抄起手槍和子彈帶。平素他總是把這兩樣東西放在吊床旁的一把椅子上,左手一伸就能夠著。醒來以後,他只聽到細雨的沙沙聲,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牙又開始疼了。
「巴斯托爾。」
「這個腫,什麼時候能消啊?」
老闆絕望地長嘆一聲,直愣愣地瞅著神父,似乎還在等著什麼,其實他只是在想,這間書房真是熱得讓人受不了。
「看得出來,這可是一大進步。」
特莉妮達說有。
「您早,神父。」特莉妮達說。
第三次晨鐘敲響之前,雨突然下大了。貼著地皮颳起一陣狂風,吹落了廣場上杏樹的幾片殘餘的枯葉。路燈熄滅了,挨家挨戶的大門還關得嚴嚴的。塞薩爾·蒙特羅把騾子趕進廚房,騎在騾背上大聲叫他妻子把雨衣拿來。他取下斜挎在背上的雙管獵槍,用鞍子上的繩子把獵槍平著綁好。這時候,妻子拿著雨衣走了進來。
「過來拿吧!」塞薩爾·蒙特羅喊道。
「法官!」他叫了一聲。
塞薩爾·蒙特羅脫下雨衣,交給一名警察。他昂首闊步地在兩名警察中間走著,毫不理睬濛濛細雨和廣場上聚集的困惑不解的人群。鎮長目送著他走遠,心裏像是在琢磨著什麼。隨後,他轉過身來對著人群做了個哄趕小雞的手勢,嘴裏嚷道:
她從床頭上解下一根緞帶,把頭髮攏到腦後扎了起來。這時候,她完全醒過來了,長長地舒了口氣說:「我將永遠留在你的夢中,直到死神降臨。」塞薩爾·蒙特羅沒有答理她。他從衣櫃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錢夾——抽屜裏面放著幾件首飾、一塊小女士表和一支自來水筆——抽出四張票子,又把錢夾放回原處。隨後,他把六發獵槍子彈裝進襯衫兜里。
待到餘音散盡,神父兩手抓住鍾繩,把繩頭繞在手腕上,勁頭十足地敲響了破舊的銅鐘。安赫爾神父已經六十一歲了,在這個歲數,敲鐘可算是個累read.99csw.com活。但他卻總是親自召喚大家來望彌撒。只有這樣做,他才覺得心安。
「當心點,」鎮長站在門口高聲說道,「誰要是擾亂鎮上的秩序,我可要送他去蹲班房。」
「雨還在下呢。」他的妻子說。她覺得渾身酸懶,似乎夜間的潮氣全被她吸進骨頭裡去了。「我真像塊海綿似的。」
「您這個牙不拔掉,永遠也消不了腫。」她對鎮長說。
安赫爾神父穿好衣服,沒去洗臉,也沒去祈禱。他身材高大,臉上紅撲撲的,那副安詳的樣子活像一頭溫順的牤牛,而且他舉止穩重,動作遲緩,一舉一動都像頭牛。神父用手指輕輕地扣好長袍上的紐扣,那股不緊不慢的勁頭彷彿給豎琴調弦一樣。他系好衣服,拔掉門閂,打開朝庭院的那扇門,一看到細雨中的晚香玉,他不由得想起一句歌詞。
「在衣櫃後面掛著哪,」她說,「禮拜六你自己掛在那兒的。」
鎮長誰也不看,平心靜氣地說:
「塞薩爾·蒙特羅,」鎮長高聲叫道,「把獵槍交給我。」
神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一時間好像著了魔似的。多少年來,他時常聽到巴斯托爾那單簧管的聲音。每天清晨五點鐘,在離教堂兩條街的地方,巴斯托爾坐在一張小凳子上,背倚著鴿房的立柱,開始練習吹奏。小鎮上一直就是這麼一套毫釐不爽的程序:先是五點鐘的五聲鐘響,接著是召喚人們望彌撒的晨鐘,最後是巴斯托爾在自己的庭院里吹奏單簧管,清越的、節奏明朗的聲音使瀰漫著鴿子屎味的空氣顯得潔凈了許多。
「神父,」老闆幾乎喘不過氣來,「請您原諒我冒昧介入您的事情。不過,今天晚上您可能有些誤會。」
神父想打斷他的話,可是老闆揚起一隻手,表示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散開,散開!」他說。
「把他放平了吧。」有人說。
「簡直是座地獄。」他說。
「匿名帖。」特莉妮達神經質地笑了笑說。
他把手帕疊好,揩乾脖子上的汗水,哭喪著臉瞧了瞧書房。
「這麼說,無法挽回了?」
屋子裡傳出女人們的哭聲。號叫聲和令人窒息的氣味讓屋裡的空氣顯得越發稀薄了。鎮長邁步朝外面走去,走到大門口時遇見了安赫爾神父。
「今年情況不同了,」神父說,「連鎮長都換了人啦。」
「整個晚上他們都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神父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吃驚地噓了一聲。
「人人都知道剛舉行過葬禮,」神父說,「全鎮的人都爭先恐後地抬棺材。」
「等雨停了再走吧。」她猶猶豫豫地說。
人群散開了。鎮長搜了搜塞薩爾·蒙特羅身上,不過沒叫他脫掉雨衣。在他的襯衫口袋裡找到了四發子彈,褲子后兜里找到一柄牛角把的匕首,另一個兜里找到一個筆記本、一個拴著三把鑰匙的金屬環和四張一百比索的票子。塞薩爾·蒙特羅張開兩手,臉上毫無表情,只是偶爾轉動一下身體,聽任鎮長搜身。搜查完畢,鎮長把兩名警察叫過來,將東西和塞薩爾·蒙特羅一起交給他們。
「怎麼啦?」大夫問。
他一抖韁繩,騾子嘚嘚嘚一陣小跑,腳步很勻稱,足能跑上幾個小時。他沿著一條狹窄彎曲的街道離開了廣場。街道兩旁的房屋都是泥土牆的。人們睡夢方醒,正紛紛打開大門。一股咖啡的芳香撲鼻而來。塞薩爾·蒙特羅來到鎮子邊,掉轉騾子,又是一陣小跑回到廣場,在巴斯托爾家門前勒住了坐騎。他翻身下騾,取下獵槍,把騾子拴在木樁子上,一切都做得從容不迫。
神父覺得特莉妮達說得有理。他剛要說這句話,突然從教堂對面電影院的高音喇叭里傳出一陣嘈雜聲,打破了教堂的寧靜。起先是喑啞的嗡嗡聲,後來又是針頭划唱片的刺啦聲,最後是以尖厲的小號開頭的曼波曲。
塞薩爾·蒙特羅的妻子個頭矮小,瘦骨嶙峋,鼻子又長又尖,整天好像睡不醒似的。她隔著窗帘朝外張望了一下,看看雨下得怎麼樣了。塞薩爾·蒙特羅系好馬刺,站起身來,用鞋後跟在地上磕了幾下。黃銅馬刺震得屋子一個勁兒地顫動。
他坐到床上,一口一口地喝著濃咖啡,等著阿爾卡迪奧法官穿好衣服。法官的女人在屋裡走來走去,侍候他們。
來人是電影院的老闆,矮個兒,面色蒼白,臉颳得乾乾淨淨,總帶著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情。他身穿一件潔白的亞麻布衣服,整齊得無可挑剔,腳上穿著一雙兩色的鞋。安赫爾神父請他在藤搖椅上坐下。老闆從褲兜里掏出一塊手帕,仔仔細細地打開,撣了撣座位上的灰塵,叉開兩腿坐下來。安赫爾神父這才看清楚他腰裡別著的不是手槍,而是一個手電筒。
「巴斯托爾沒跟那伙彈小夜曲的人在一起。」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