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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好吧,一言為定。」
「您不太舒服嗎?」
「這個鎮倒霉就倒在男人都得去上山,女人單獨留在家裡。」這句話聽上去,彷彿全鎮居民都如此似的。
「就像頭騾子,」鎮長說,「早晚得給他幾槍,把他腦袋打成漏勺。到那時候,我們倆就疼得差不離了。」
「湯都涼了。」他說。
「明天我會好一點,」鎮長說,「提審后,他可以做懺悔。您看怎麼樣?」
「看什麼呢?」安赫爾神父問。
羅貝托·阿希斯打開窗戶。這時候,阿爾卡迪奧法官正好離開辦公室。
秘書站起身來,渾身的骨節咔吧咔吧直響。
「那是他自討苦吃,」鎮長說,「我們也不能把飯強塞到他嘴裏去。」
「鎮長巴不得法院能正常工作。」法官說。
法官用手敲了敲太陽穴上暴出的青筋。他的頭又疼了起來。
「他不在,」警察說,「這兩天他牙疼,一直待在家裡。」
「說蕾薇卡·伊莎貝爾不是我親生女兒。」
阿達爾希莎·蒙托婭點點頭,表示同意。但是,另外兩位太太不同意,她們覺得,「長此以往,這種災難定將帶來不堪設想的後果」。這時候,電影院的高音喇叭一顫一顫地響起來了。安赫爾神父用手拍了拍前額。「對不起。」說著,他從桌子的抽屜里找出教會審查過的電影目錄。
「鎮長對您很有好感。」秘書說。
安赫爾神父順著陡峭的樓梯一級一級地往上走。二樓走廊的牆上掛著幾支步槍和子彈帶。走廊盡頭,一個警察仰面朝天躺在行軍床上。他看書看得入了神,直到聽見有人向他打招呼才發現神父來了。他把雜誌一卷,翻身坐了起來。
昨天晚上,羅貝托·阿希斯睡不著覺,在卧室里踱來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天亮的時候,他差一點抓住那個張貼匿名帖的人。他聽見房子前面有沙沙的紙聲,還聽見有人用手來回摩挲,把紙平貼在牆上。不過,他明白得太晚了。等他打開窗子一看,匿名帖已經貼好,廣場上連個人影也沒有。
「此外,我們還認為,現在咱們這裏正休養生息,眼下這場災難恐怕不太有利。」
「還有一件事,」鎮長說,「無論如何您得跟那個拔牙的說一說。」他望著正在下樓的神父,又微笑著說:「事情辦成了,大家更能相安無事嘛。」
「咱們是講民主的嘛!」
「要關押四十八小時。」神父說。
羅貝托·阿希斯飛快地瞥了母親一眼。「今天上午,有一陣子我以為自己活不成了。」他說。寡婦看上去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觸動。
鎮長下了床,把陽台的門關好。「我已經盡到責任了,」鎮長說,「他既不願意別人去打擾他老婆,又不肯吃飯店裡做的飯。」說著,他開始在房間里噴洒殺蟲藥。神父在口袋裡摸著手帕,害怕被藥水嗆得打噴嚏。他沒找到手帕,卻摸到了一封揉皺的信。「哎呀!」神父喊了一聲,連忙用手指把信捋平。鎮長停了下來,神父用手捂住鼻子,巳經來不及了。他一連打了兩個噴嚏。「有噴嚏儘管打吧,神父。」鎮長說,接著微微一笑,又加重語氣道:
他的女人咯咯咯地笑了一陣,顯得底氣很足。她跟在男人後面走到房間另一端,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腰眼。「駕!小毛驢!」她說。法官往旁邊一跳,推開了她的手。她不再逗弄她的男人了,呵呵大笑起來。驀地,她把臉一綳,高聲叫道:
「頭天晚上別喝酒最好。」
「這兩件事毫不相干。」神父說,「我們經歷了一個政治上非常艱難的時刻,但是家庭的道德並沒有改變。」
鎮長仰面躺在吊床上,閉目養神,兩手放在後腦勺下,氣哼哼地直喘粗氣。牙不那麼疼了。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只見神父坐在吊床旁邊默默地注視著他。
他正要把秘密說出來,秘書卻忍耐不住了。「自開天闢地以來,還從沒有人弄清過匿名帖是誰貼的。」他毫不客氣地說。阿爾卡迪奧法官斜睨著他。
廚娘待在一個風涼的地方,問羅貝托·阿希斯要不要吃午飯。他掀開鍋蓋,一隻甲魚四腳朝天地漂在滾開的水裡。他腦海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這隻甲魚被扔進鍋里的時候,還是活生生的,等到把它端上桌子,用刀切開,它的心臟恐怕還得跳一陣吧。想到這兒,他並沒有感到震悚。心底如此坦然,今天這還是頭一次呢。
寡婦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兒子的黑眼圈並非是長年失眠的結果。
鎮長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什麼怎麼了?」神父說,「這還不明白,病人喝下的聖水裡有砒霜。」
「我最擔心的還是他的心靈。」神父說。
「這裏就是您的家鄉,神父,我們希望您一直待到最後一分鐘。」

神父掃視了一下那三間鋼筋水泥的牢房。牢房沒有窗戶,朝走廊的一面有個柵欄門,鐵門閂又粗又大。在中間的牢房裡,另外一名警察穿著短褲,叉開兩腿,躺在吊床上睡得挺香。另外兩間牢房空蕩蕩的。安赫爾神父向警察打聽塞薩爾·蒙特羅關在什麼地方。
「你這麼干,別人可要倒霉了。」神父拿著https://read.99csw•com死老鼠在特莉妮達眼前晃了晃,對她說,「有的教徒用瓶子裝聖水,帶回去給病人喝,難道你不知道?」
「禮拜一再走吧。」
「大伙兒說是那麼說,可是誰也沒有親眼看見。」寡婦反駁道,「現在倒好,人們都知道了,那首歌是獻給瑪戈特·拉米蕾絲的。他們準備要結婚,這件事只有他們倆和巴斯托爾的母親知道。要是他們不那麼使勁地保守秘密就好了。唉,咱們鎮上也只有這麼一件事沒透出風來。」
「我夢見一隻玻璃貓。」女兒說。
羅貝托·阿希斯漸漸地進入夢鄉。寡婦瞅著他鬍子拉碴的下巴和高聳的長鼻子,不由得想起了謝世的丈夫。阿達爾貝托·阿希斯也經歷過這樣絕望的時刻。他是個身材高大的山民,一生當中只戴過一次賽璐珞的假領,而且總共才戴了十五分鐘,照了一張相。這張相片如今還擺在床頭柜上。據說,就在這間卧室里,他殺死了一個同他老婆睡覺的男人,隨後又把他偷偷地埋在院子里。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阿達爾貝托·阿希斯用獵槍打死的是一隻長尾猴。當時,阿希斯太太正在換衣服,這隻猴子蹲在卧室的房樑上,一邊直勾勾地盯著她,一邊手|淫。猴子死了四十年了,可是流言一直未得更正。
「你們應該從他家裡給他打飯。」神父說。
「人們說的話,雖然你聽見了,」她說,「可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碼頭上,有幾個女人正在高聲談論昨天晚上貼出來的一張新匿名帖。今天黎明時,天氣晴朗,沒有下雨。女人們去望五點鐘的彌撒,看到了這張帖子,眼下弄得滿城風雨。阿爾卡迪奧法官沒有停下來。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頭牤牛,被人穿上鼻環直往檯球廳里拉。進去后,法官要了一瓶冰鎮啤酒和一片止痛片。剛剛九點鐘,檯球廳里已經高朋滿座了。
她吃了兩粒像人造珍珠一樣圓滾滾的灰白色藥丸,然後把藥瓶交還給羅貝托·阿希斯,說道:「你也吃兩粒吧,能讓你好好睡上一覺。」羅貝托·阿希斯用母親杯里剩下的水服下兩粒葯,把腦袋斜倚在枕頭上。
安赫爾神父去拜訪鎮長。鎮長精神委頓地躺在吊床上,床邊的椅子上放著一罐鹽水、一包止痛片,還有子彈帶和手槍。他的腮幫子還在發腫。安赫爾神父把一把椅子挪到床前。
「你好點兒了。」他說。
「你睡吧。」羅貝托·阿希斯懇求體態豐盈的妻子說。她身穿一件薄薄的尼龍衫,張開兩隻胳臂,躺在玫瑰色的幔帳里。「我發誓把這一切通通忘掉。」
他打開中間的抽屜,拿出一串鑰匙,接著把抽屜一個個全都打開。抽屜里塞滿了紙。法官用食指翻了翻那些紙片,瀏覽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然後,他又把抽屜關好,把辦公桌上的文具收拾了一下。桌上有一個紅墨水瓶、一個藍墨水瓶和一紅一藍兩支鋼筆。墨水已經完全乾了。
「你相信人們說的話嗎?」羅貝托·阿希斯反問了一句。
她們互相望了望。蕾薇卡·德阿希斯太太打開那把日本山水畫摺扇,直截了當地說:
「蒙特羅家的羅莎莉奧和巴斯托爾一塊兒睡覺,這件事誰不知道?」他說,「巴斯托爾最後那首歌就是獻給羅莎莉奧的。」
秘書趿拉著一雙拖鞋走到院子里,隔著柵牆把煺了一半毛的母雞交給飯店的廚娘。雖說阿爾卡迪奧法官接任已經十一個月了,今天卻是他第一次坐在辦公桌前。
寡婦在搖椅上慢慢地搖晃起來。「按說她的鼻子長得可像阿希斯家的人。」她沉吟了一會兒,又漫不經心地問:「是誰說的?」羅貝托·阿希斯用牙咬著手指甲。
他站在三位婦女面前接著說:「再過幾年,我要向主教區報告,這裏已經是個模範鎮了。現在只差派一位年輕有為的人到這裏來,興建本教區最好的教堂。」
「這樣做等於教他挨餓。」神父說。
「擱在這兒吧,」法官的女人喃喃地說,「待會兒我來收拾。」
「讓我安靜一會兒。」他說。
神父眼瞅著鎮長走到水池邊上。鎮長擰開水龍頭,把紅腫的臉頰放在涼水底下沖了一陣,覺得舒服多了,然後他嚼了一片止痛片,用手捧起自來水喝了一口。
她咯咯笑著跑進盟洗室。
「隨您的便吧,神父。」
「要是您同意的話,我可以去跟那個牙醫說一說。」神父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又壯著膽子說:「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依我看,」他說,「對那些烏七八糟的話,我們不必介意。應該站得高一些,像以往一樣,還是遵照上帝的意旨辦事。」
炎熱的太陽刺得人眼睛生疼。法官離開檯球廳的時候,卻還沒有覺出早晨帶給人的不適。他徑直朝法院走去。法院秘書——一個乾瘦的老頭——正在那兒煺雞毛。他用疑惑的目光從眼鏡上面看著法官。
年紀最大的阿達爾希莎·蒙托婭拄著陽傘,把話說得最明白:
「維特拉法官遭到槍擊的時候,和您現在的姿勢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又出事了?」他問。
「到了我這九-九-藏-書把年紀,什麼話都得信啊。」寡婦回答說,接著又淡淡地問道:「人們說些什麼?」
「怎麼啦?」法官問。
「要是想興建一座新教堂,」蕾薇卡·德阿希斯說,「我們馬上可以開始募捐活動。」
安赫爾神父從柜子里找出一把扇子,不慌不忙地扇了起來。
鎮長漱完口,把鹽水吐到便盆里。「說得容易。」他把頭俯在便盆上說。安赫爾神父明白他的意思,低聲說道:
「不過,匿名帖上說的正是人們紛紛議論的,」羅貝托·阿希斯說,「雖然你也許不知道。」
他的房間和母親的房間有一條墁著綠磚的走廊相連。從走廊上望去,可以看見院子深處有一個鐵絲搭的雞窩。在靠母親那邊,走廊的屋檐下掛著幾隻鳥籠,還有好多盆艷麗奪目的鮮花。
「這又怎麼了?」特莉妮達問。
神父沒再堅持。他只是問了問犯人目前情況如何。警察回答說,他被安置在警察局最好的房間里,陽光充足,還有自來水。可是,他已經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鎮長派人從飯店裡給他送飯,他就是不肯吃。
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女人趁這個空說了一句:
神父固執地堅持他的主張。他談到在同人類的弱點和缺陷作鬥爭時,難免會出現一些困難時刻,直講得幾位虔誠的太太熱得再也聽不進去了。蕾薇卡·德阿希斯又打開了摺扇。這時候,安赫爾神父才發現,原來那股香味是從扇子里冒出來的。在憋悶的房間里,檀香味幾乎凝固起來,經久不散。神父連忙從袖子里掏出手帕,捂上鼻子,免得再打噴嚏。
「《特利與海盜》。」
他合上電影目錄,又接著說:
「這就是說,來客到旅館之前已經死了七天。」秘書說。
「不必擔心,」神父沒容她把話說完,又繼續說下去,「應該看到咱們鎮上的變化。那個時候,來過一個俄國舞|女,在鬥雞場專門為男人演出。演到最後,她居然把身上穿的衣服來了個大拍賣。」
「心裏有事最好說出來,」妻子閉著眼睛說,「悶在肚子里,會鬧大病的。」
「眼下他不能和外界接觸,」鎮長說,「等明天預審之後,他可以向您懺悔。禮拜一得把他押送走。」
妻子嘆了一口氣。
「他是誰呀?」
這間破舊的辦公室被一道木柵欄隔成兩間。外屋,在矇著眼睛、手持天平的公正之神的畫像下面,放著一張木製的長靠背椅。裡屋,面對面放著兩張舊辦公桌,還有一個書架,書上積滿塵土,另外有一台打字機。法官的辦公桌上面的牆上,掛著一個銅十字架。對面牆上掛著一幅鑲框的石板畫,畫上有一個笑眯眯的禿頂胖男人,胸前佩戴著總統綬帶,下面有一行金燦燦的大字:和平與正義。這幅畫是整個辦公室里唯一一件新東西。
「怎麼回事?」
「大伙兒看到的那張,」其中一個人說,「是給拉蓋爾·孔特蕾拉絲貼的。」
他十分疲乏地向大家躬身施了一禮,又高聲說道:
「全鎮的人都在鬧頭疼。」阿爾卡迪奧法官說。
「我們這次來,不是為了自己,」蕾薇卡·德阿希斯說,「那些可憐的人們……」
「我不餓。」說著他把鍋蓋蓋好。走到門口,又說:「太太也不吃了。她一整天都鬧著頭疼。」
法官回答說,是的。他講了講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要秘書到檯球廳去要一片止痛片和兩瓶冰鎮啤酒。一瓶啤酒下肚后,阿爾卡迪奧法官覺得心裏清爽多了,腦袋也清醒了。
「大夫,治頭疼哪種葯最好?」
法官聽著秘書的講述,臉上露出嘲諷的神情。他慢悠悠地解開襯衣扣子,心裏想,這位秘書倒挺喜歡情節恐怖的故事。
「說真的,」神父堅持道,「我可以去找牙醫說說。」
安赫爾神父表示同意。「我不過是為了讓他的心靈得到安寧。」說完,他神態莊重地站起來,勸說鎮長別服太多止痛片。鎮長一面答應著一面叮囑神父別忘了寄信。
「把床頭柜上那個藥瓶遞給我。」寡婦說。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今天早晨貼出了四張匿名帖。」
書房裡有幾位女信徒正在等他,為首的是蕾薇卡·德阿希斯太太。神父把買砒霜的錢交給特莉妮達,說了聲「屋裡真熱」。隨後,他站在書桌旁,對面坐著三位太太,一語不發地等著他。
「太可惜了,」安赫爾神父說,「這部影片對大家都有教益。」
秘書用手帕蒙住鼻子和嘴,開始用撣子撣掉辦公桌上的灰塵。「要是不把鼻子遮上點兒,准得咳嗽。」他說。阿爾卡迪奧法官沒有答理他,坐在轉椅里把頭朝後一仰,伸直兩條腿,試了試椅子的彈簧。
他們赤條條地從亂作一團的蚊帳里爬出來。阿爾卡迪奧法官走到箱子前去找一條幹凈的內褲。等他回來,他的女人已經穿好衣服,正在收拾蚊帳。法官走過去,也沒有看他的女人一眼,就坐在床鋪的另一邊穿鞋子,還哼哼地喘著粗氣。那女人跟了過來,把圓鼓鼓的肚子抵在他的胳臂上,用牙齒咬他的耳朵。法官輕輕把她推開。
對面房子里九九藏書,蕾薇卡·德阿希斯躺在悶熱的卧室中,簡直喘不過氣來。她腦袋深深地埋在枕頭裡,打算睡午覺,可又睡不著。她在太陽穴上貼了兩片濕潤的樹葉。
羅貝托·阿希斯走出房間,順手把門關好。在這棟寬敞昏暗、關得嚴嚴實實的房子中,他聽見隔壁屋裡隱隱地傳出電風扇的呼呼聲,母親正在睡午覺。他從冰箱里取出一杯檸檬水,喝了下去。黑人廚娘睜開一雙睏倦的眼睛看了看他。
「快三點了。」羅貝托·阿希斯壓低聲音說,然後又慈祥地補了一句:「快醒醒吧。」
「我敢打賭,我會發現的。」法官說。
神父看了看手中的信。這時,天色越發暗淡了。「巴斯托爾都沒來得及懺悔。」神父咕咕噥濃地說。鎮長把燈打開,躺到吊床上。
臨近中午的時候,天氣越發熱了。到十二點鐘,阿爾卡迪奧法官已經灌下一打啤酒。他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醉眼迷離地跟秘書談起過去逍遙自在的生活。一個個漫長的禮拜天都是在海濱度過,不知饜足的混血女郎躲在大門洞里,和男人尋歡作樂。「那時候,生活就是如此。」法官一邊說,一邊把大拇指和食指捻得啪啪響。秘書一言不發,畢恭畢敬地聆聽著,不時地點點頭表示贊同。阿爾卡迪奧法官說著說著,舌頭有點不太靈便了,卻愈發起勁地回憶著往事。
「正因為如此,」她說,「我們才認為這些匿名帖會使您前功盡棄。」
「那吃飯的問題呢?」神父問道。
秘書在打字機前坐下來。
「是哪陣風把您吹來了?」
「阿希斯家的人都愛爭風吃醋,」她說,「真是家門不幸啊。」母子倆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工夫。快四點了,天氣涼快下來。羅貝托·阿希斯關上電風扇,整棟房子頓時充滿了女人的說話聲和小鳥的啁啾聲。
「換了政府以後,鎮長馬上派人來修理轉椅。把專案人員派出去,四處進行調查。」
找到片名后,神父又用食指順著橫向查找對該片的道德評價。這時候,高音喇叭里響起了影院老闆的聲音(本來應該放唱片的)。老闆宣布,由於天氣不好,影片暫停放映。屋裡的一個女人補充說,觀眾們提出如果影片放映不到一半因雨停映,他們就要求退票。因此,老闆才決定乾脆不放了。
羅貝托·阿希斯用目光表示同意。這時候,一個赤腳的黑人女僕領著小女孩穿過堂屋,送她去上學。阿希斯寡婦站在走廊上,一直等到她們走出去。隨後,她向兒子打了個手勢,羅貝托·阿希斯跟著她來到寬敞的卧室里。電風扇還在呼呼吹著。老太太疲憊不堪地一屁股跌坐在電風扇前破舊的藤搖椅上。刷過漿的潔白的牆上懸挂著九個鑲黃銅邊的鏡框,裏面放著幾個人童年時的照片。羅貝托·阿希斯躺在華麗的床上。照片上有些人就是鬱鬱不樂地老死在這張床上的,其中就有羅貝托·阿希斯的父親。他是去年十二月去世的。
當天夜裡,做完晚禱,安赫爾神父發現聖水池裡漂著一隻死老鼠。特莉妮達正在洗禮堂里安放老鼠夾子。神父捏著尾巴把老鼠提溜出來。
「我們這些信仰天主教的婦女們決定干預這件事。」
「辦事總得按部就班啊。」神父回答說。
「不管怎麼說,你還是拿錢去買砒霜吧,」神父說,「我可不想在聖水池裡再看見死老鼠。」
「摔不下去吧?」他問。
神父嘟嘟噥噥,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這件事我去和鎮長談談。」他打算朝走廊的盡頭走去,鎮長派人在那裡修了一間裝有鐵甲的辦公室。
「是有那麼回事。」
「哼,這顆牙折磨我兩個禮拜了。」鎮長說。
「沒去,」兒子說,「有些事要辦。」
安赫爾神父也笑了。他拿出封好的那封信,說:「我忘了把信交給郵局了。」然後他從衣袖裡找到手帕,擦了擦被殺蟲藥刺|激得發癢的鼻子。他還在想著塞薩爾·蒙特羅。
「您看,我能不能離開一下,幫瑪麗婭把雞毛煺了。」
「現在有什麼可乾的?」他問。
「他是怕人家給他下毒。」警察最後說。
「他不願意別人去打擾他老婆。」
「在那邊,」警察用下巴指了指一扇緊閉著的房門說,「那是頭兒的房間。」
羅貝托·阿希斯站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愣怔怔的彷彿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裡迷了路。「把夢忘掉吧,」他咕咕噥噥地說,「這種事不值得記住。」這時,只見母親走到卧室門口,他頓時打起精神來。
「我過去說過,咱們鎮上的人都是遵守教規的。記得十九年前我來接管這個堂區的時候,曾經有十一戶有地位的人家公開姘居。如今只剩下一戶了。但願這一戶也維持不了多久。」
是的,她確實記得人們傳說的那件醜聞。當時,那個舞|女脫得赤條條的。一個老頭子在走道上大嚷大叫起來,隨後跑到最高一層台階,衝著觀眾撤尿。據說,其他觀眾也紛紛仿效。在一片狂呼亂叫中,你衝著我撒尿,我衝著你撒尿。
法官坐在轉椅里搖來搖去,一邊擦抹椅子扶手,一邊用陰鬱的目光望著秘書。秘書凝視著他,似乎要把此時此刻的光線下法官端read.99csw.com坐在轉椅上的姿態永遠印在腦海里。他用手指著法官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用手使勁按住腦袋,直覺得裏面咚咚直跳。秘書解下手帕,把撣子掛在門后,又說:「這件事,說來說去就是因為有一次他喝醉了,說什麼只要他在這兒,就要保證選舉的純潔性。」說到這兒他住了口,只見法官用手捂著胸口,蜷縮在辦公桌上。
秘書不打算再閑聊下去,飢餓和憋悶把他折磨得疲憊不堪。他並不認為張貼匿名帖僅僅是件蠢事。「已經死了一個人,」秘書說,「照這樣下去,我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接著,他講述了某鎮發生的事。他說,由於到處張貼匿名帖,那個小鎮七天之內就完蛋了,有的居民互相殘殺,僥倖活下來的人把死者從地里刨出來,帶著遺骨遠走他鄉,發誓永遠不再回來。
「塞薩爾·蒙特羅也討人喜歡。」神父反駁道。
「就是為了匿名帖的事,神父。」
在幽暗的房間里,蚊子開始嗡嗡叫起來。神父朝窗外望了一眼,只見一片緋紅的雲彩飄浮在小河的上空。
阿希斯寡婦苦笑了一下。「我一天比一天好,好去投張票。」她抱怨地說,邊說邊把濃密的鐵青色頭髮挽了個髻,然後走到走廊上給鳥籠換水。
他拿著酒瓶走到一張桌子前。桌邊有三位顧客守著啤酒杯在發獃。他在旁邊的空位子上坐下來。
郵電局局長坐在辦公室門口,看著暮色愈來愈濃。安赫爾神父把信交給他,他走進郵電局,拿出一張一角五分錢的郵票,這是寄航空信的郵資,還要繳支援建設的附加郵費。局長用舌頭把郵票洇濕了,又去翻辦公桌的抽屜。路燈亮了,神父把幾枚硬幣往櫃檯上一丟,沒有告辭就走了。
「這件事還用得著貼匿名帖?」阿爾卡迪奧法官說,「人們早就傳開了。」
幾位太太聽了這番話,有些莫名其妙。
「您又要為鎮上哪一位說話呀?」鎮長問。
星期五清晨,氣候溫和乾燥。這天早上,阿爾卡迪奧法官和他女人歡愛的時候,把蚊帳的掛繩扯斷了,兩個人一起跌到地上,裹在蚊帳里。
局長還在翻抽屜。翻了一會兒,他自己也不耐煩了,抄起鋼筆在信封角上註明:沒有五分的郵票。然後,他在下面簽上字,蓋上郵戳。
大夫從屋裡回答說:
「能和他談談嗎?」
「不行,不准他和外界接觸。」警察說。
「可是,被打死的是巴斯托爾啊。」
法官不同意。他說:「這裡是執法機關,不是煺雞毛的地方。」他擺出一副關切的樣子,自上而下地打量著他的下屬,又接著說:
「你也在挂念著這件缺德事哪。」法官說,他第一次用「你」來稱呼秘書。
「巴斯托爾很討人喜歡,這一點他很清楚。」鎮長說。
秘書搖了搖頭。阿爾卡迪奧法官說,上大學的時候,他參加過一個專門破解奇案的組織。每個成員都要看一本情節離奇的小說,看到關鍵的地方就停下來。周末,大家聚在一起來破解這些案件。「我一次也沒有弄錯過,」法官說,「我很熟悉經典作家的作品,這自然幫了我大忙。經典作家們發現了生活的一條邏輯,藉助它可以洞察一切秘密。」接著,他舉出一個例子:一天晚上十點鐘,有一個人在一家旅館登記住宿,登完記上樓去了自己的房間。第二天早晨,服務員給他送咖啡,發現他死在了床上,而且屍體已經腐爛。把屍體一解剖才發現,原來頭天晚上的來客早在八天前就死了。
「羅貝托,」她衝著丈夫說,「你再不開窗子,我們都要熱死了。」
安赫爾神父琢磨了一小會兒。蕾薇卡·德阿希斯長長地吐了口氣。神父暗自心想:這個娘兒們怎麼會散發出這樣一股熱烘烘的香味。你看她,渾身上下珠光寶氣,花枝招展,白膩膩的皮膚照得人眼花繚亂,她長得多麼豐|滿啊!神父一會兒看看這兒,一會兒看看那兒。
「《空中大盜》,」蕾薇卡·德阿希斯說,「是一部戰爭片。」
一點的鐘聲敲響了,秘書顯得不太耐煩。
「匿名帖又不是人。」她果斷地說。
「塞薩爾·蒙特羅,」神父開門見山地說,「他需要做懺悔。」
「就是在馬孔多接替我的那位堂區神父,」安赫爾神父說,「他整整一百歲了。」
「門敞著哪!」她大聲地說,「哎呀!真丟人!」
警察給他看了看那本雜誌。
這句話立即引起三位太太的反對。阿達爾希莎·蒙托婭代表大家說:
「當時我在這兒。」秘書朝木柵另一邊走去,指著打字機繼續說。他一面不住地嘮叨著,一面趴在木柵上,舉起撣子當槍一樣對準阿爾卡迪奧法官,那副架勢活像牛仔片里的江洋大盜。「三名警察就這樣站著,」他說,「維特拉法官一看見他們,立刻舉起雙手,慢吞吞地說:『別殺我。』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椅子砰地倒在一邊,維特拉法官摔倒在另一邊,中彈身亡了。」
從那時候起,蕾薇卡·德阿希斯一直費盡心思地開導她丈夫,勸他不要激動。最後,她提出一個絕辦法:為了徹底證明她的清白無辜,她願意當著丈夫的https://read•99csw•com面向安赫爾神父大聲懺悔。這個委曲求全的法子還真靈驗。羅貝托·阿希斯儘管氣昏了頭,聽到妻子提出這個辦法,也只好偃旗息鼓,不敢再鬧下去了。到下午兩點鐘,他答應妻子說,不再惦記匿名帖的事了。

「有話請講,尊敬的夫人們。」
過了一會兒,他換了一種口氣說:「另外,我不想上了年紀還在堂區任職。我可不願意像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那樣。這位人稱『卡斯塔涅達-蒙特羅祭壇聖餐』的神父曾經向主教報告說,在他的堂區里,死鳥像暴雨一樣往地上掉。主教派人去調查,看見他正在廣場上和孩子們玩『偵探捉賊』哪。」
他七歲的女兒剛剛在躺椅上睡完午覺,面頰上還留著藤條的印跡。她嘟嘟嚷嚷地向父親問了聲好。
「此外,」神父接著說,「這座教堂在整個教區里是最破舊不堪的,幾口鍾全都裂了,教堂里到處是老鼠。這還不是因為我把全副精力都用於提倡道德和良好風尚了嗎?」
阿爾卡迪奧法官一邊嚼著止痛片,一邊對著瓶口喝啤酒。第一口喝下去,覺得有點噁心。隨後肚子里有了底,再喝就覺著清新爽口了。
「這檔子事總得辦啊。」法官說。
「您把那雙拖鞋扔了,穿雙好鞋再來上班。」
安赫爾神父用手帕捂住鼻子,兩眼瞅著鎮長在屋裡走來走去地噴葯。等鎮長噴完,他又說:「他害怕人家給他下毒,這說明他的心靈十分不安。」鎮長把噴霧器撂在地上。
「沒什麼事。」法官說。
其實,多年來鎮上的人對她家有些什麼議論,老太太是一清二楚的。像她這樣的家裡,到處都是女僕、乾女兒、受保護的女人,上年歲的、年紀輕的都有,即使把她們通通關在卧室里,也難免要引起街談巷議、流言蜚語。當年創建這個鎮子的時候,阿希斯家的人不過是些豬倌而已。他們個個都好惹是生非,彷彿生下來就是為了教人議論的。
「都是些混賬話,」那個人說,「說她今年出了幾趟門,她自己說是去裝牙套,其實是去打胎。」
「你上山去了?」她說。
「全身都是玻璃的,」女兒一邊說一邊用手比畫著她夢見的那隻貓什麼模樣,「就跟一隻玻璃小鳥一樣。不是鳥,是貓。」
「耶穌!」
「《空中大盜》。」
「今天放什麼電影?」
「有人貼了一張匿名帖。」
她像給小孩講神話故事的,用委婉的語氣講述了鎮上居民的驚恐情緒。她說,巴斯托爾之死固然「完全是個人的事」,但是所有體面人家無不感到必須過問匿名帖的事。
「上面說些什麼?」
「到那時,我就可以告老還鄉,心地坦然地告別眾生。」
「找人把牙拔了吧!」神父說。
阿達爾希莎·蒙托婭打斷神父的話:
寡婦舒了口氣,沉思了片刻。她想著鎮上那五六戶和她家處境相似的人家,說道:
秘書搖了搖頭。「上屆法官維特拉遇害的時候,彈簧全都繃開了,」他說,「現在已經修好了。」他沒有放下手帕,又接著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沒等著喝咖啡。牙膏里的薄荷味涼絲絲的十分爽口。他高高興興地走到大街上。太陽黃澄澄的。敘利亞人坐在自家店鋪門前,凝望著靜靜的小河。走過希拉爾多大夫診所的時候,法官用手撓了撓紗門,腳步不停地嚷道:
特莉妮達告訴神父他還沒把買砒霜的錢給她呢。「那是石膏!」接著,她一五一十地對神父說,她把石膏撒在教堂的角落裡,老鼠吃了石膏,過一會兒渴得要命,於是跑到聖水池裡喝水。石膏遇見水,在胃裡就變硬了。
法官不讓他站起來,說道:「在這種鎮子上,難得碰上一位像您這樣有才幹的人。」秘書連聲道謝。他熱得筋疲力竭,只得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這個禮拜五真是長得沒有盡頭。兩個人坐在熾熱的鋅板屋頂下又閑扯了半個鐘頭。天氣熱得像蒸籠,鎮上的人開始睡午覺了。秘書勉力支撐著,又提到匿名帖的事。阿爾卡迪奧法官聳聳肩。
「現在,」神父接著說,「事實證明,咱們鎮上的人是最聽教區的話的。」
「你說的這些不過是一本非常簡單的偵探小說。」法官說。
「出了什麼事?」寡婦問。
他解開衣領上的扣子。「體力勞動,那是任何一個青年人都能幹的。」說著,他站了起來,「而培養道德觀念,則需要堅持多年,需要多年的經驗。」蕾薇卡·德阿希斯抬起一隻彷彿透明的縴手,手上戴著結婚戒指,上面鑲有一塊碧綠的翡翠。
羅貝托·阿希斯躺在剛才女兒睡覺的躺椅上,用手墊著後腦勺,一雙無神的眼睛瞧著身穿黑衣、骨瘦如柴的母親和小鳥悄悄地低語。小鳥浸到冷水裡,歡快地撲棱著翅膀,把水濺了老太太一臉。阿希斯寡婦換完水,扭過臉來,心神不安地打量著自己的兒子。
安赫爾神父按照字母的順序,用食指點著長長一串經過批准的電影目錄往下找,嘴裏嘟囔著一個個片名。翻過一頁,他停下來說:
「這個故事是十二年前寫的,」阿爾卡迪奧法官沒有答理他,接著說,「但是,早在公元前五世紀,這個秘密就被點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