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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摩西把下巴抵在胸前,又打起呼嚕。理髮師交叉著雙臂站在摩西面前說:「我說你這個土耳其臭狗屎,說說看,你到底和誰站在一邊?」敘利亞人不動聲色地說:
「怎麼不把它撕下來?」
牙醫背對著鎮長,兩眼欣賞著酒精燈的藍色火焰。那股穩當勁兒,就像屋裡只有他一個人似的。水開了以後,他用一張紙墊著鍋把,把鍋端到椅子邊上。一個警察擋住了他的去路。牙醫把鍋放下,從水蒸氣上面看了看鎮長,說:
直到禮拜一清晨,冬雨才小下來。鎮上的人花了好幾個鐘頭把一切重整就緒。檯球廳和理髮館一大早就開張營業了,可是多數人家直到十一點才打開大門。不少住戶把家搬到高地去。亂鬨哄的人群把房基柱拔|出|來,把籬笆牆和棕櫚葉苫頂的簡陋房屋整個搬走。卡米查埃爾先生是第一個看見這種驚心動魄的場面的。
趁著這陣子牙不疼,鎮長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整個一下午可把他折騰得夠嗆。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屋裡已經黑了。鎮長低垂著眼瞼沒有看神父,嘴裏說:
「她那是裝糊塗。」理髮師說。
話是這麼說,可神父心裏也沒有什麼把握。他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用手指搔搔紗窗,把臉貼近窗子往裡看了看。希拉爾多大夫正在一個研缽里搗什麼東西。
「和我自己唄。」
鎮長往旁邊躲了躲。他把藥瓶轉了一下,發現上面什麼字也沒寫,又用眼睛盯住藥鋪掌柜。
鎮長牙疼得很厲害,吃止痛片也不行。他把吊床掛在房間的陽台上,本想趁晚上涼快好好睡一覺。可還不到八點,他又疼得撐不住了。他下了樓,來到廣場。廣場上,一股股熱浪憋得人昏昏欲睡。
「那是,那是。」理髮師說。
「那得怨埃利亞斯倒霉,誰讓他兒子參与政治的!」敘利亞人說,「現在,小夥子舒舒服服地在巴西跳舞,切佩·蒙鐵爾呢,早完蛋了。」
「告訴您,沒有麻藥。」牙醫說。
「您怎麼不拿走啊?」
「下雨也照常進行?」
女人打開髮髻,把又長又密的頭髮抖了幾抖,慌裡慌張地奔下樓梯,嘴裏喊著:「婊子養的!婊子養的!」鎮長趴在欄杆上聲嘶力竭地叫喊道:
為了把湯喝下去,鎮長不得不解開領扣。新聞節目之後,播送了一段廣告,詞句都是合轍押韻的。接下去是一段動人心弦的音樂。一個熱戀著的男人用甜美的嗓音唱道,為了追求一位女士,他要把世界翻過來。鎮長一邊等著上菜,一邊凝神靜聽。猛然間,他看到飯店對面走過兩個小孩,手裡拿著兩把椅子和一把搖椅,後面跟著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拿著鍋、木桶和其他家什。
「別再拿那些破爛紙跟我搗蛋了!」嗓門之大似乎不僅要讓那個女人和警察們聽見,還要讓全鎮人都聽見。
餐廳里空無一人。鎮長穿過幾張四方餐桌,來到餐廳盡頭,找個最僻靜的地方坐下。
卡米查埃爾先生抬起頭來,把系在脖子上的圍布解開,讓血液流通流通。「我平時寧願叫老婆給我理髮,」他沒好氣地說,「她一不要錢,二不談政治。」理髮師把他的腦袋往前推了推,一聲不吭地又干起活來。他不時地把剪子空剪幾下,顯示他的技術十分嫻熟。卡米查埃爾先生聽見街上一片嘈雜,朝鏡子里望了望,只見搬家的婦女和小孩們抬著傢具和用具從理髮館門口走過。他恨恨地說:
「你們殺人,歷來不用麻藥。」牙醫輕輕地說。
神父默默地點了點頭。鎮長從神父的表情上已經猜出談話的結果。
「倒霉鬼!」鎮長說。
衛兵打了個立正。
安赫爾神父雖然沒有看見希拉爾多大夫,可是聽這話音他能想象得出大夫一定是躲在紗窗後面,臉上露出微笑。至於集中營里俘虜的照片,說實在的,他不記得了,不過肯定是看見過。

「這就不好了,」理髮師說,「最起碼您不該忘記您那位老鄉埃利亞斯的兒子被堂切佩·蒙鐵爾打斷過四根肋骨。」
「那邊高地上,我們花了三十比索從堂薩瓦斯那兒租了塊地。」

「那不是為您貼的,」理髮師說,「您是位公道人,我們都這麼認為。」
「眼下正在鬧災,你們還死抱住政治上的宿怨不放。一年前政治迫害就停止了,如今你們還在議論這些。」
鎮長大喊大叫地闖進警察局。警察們似睡非睡地正在做噩夢,聽見喊聲,你擠我撞地跑到走廊上,摸著黑找武器。燈亮了,他們衣冠不整地等著鎮長下命令。
「您是為塞薩爾·蒙特羅來的吧。」
「羅維拉,」鎮長叫道,「你叫岡薩萊斯進來,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放回原來的地方。」
他把一張小凳舉過頭頂,使盡九*九*藏*書渾身力氣朝玻璃櫥砸過去。安赫爾神父一時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等他看到玻璃被砸得四處飛濺,這才明白過來。這時,鎮長在一團塵霧中慢慢安靜了。屋裡一片死寂。
堂拉洛·莫斯科特拿著一個沒有標籤的瓷瓶回到櫃檯前,他打開藥瓶,裏面冒出一股甘甜的草味。
鎮長連眼皮也沒抬一抬。
「你老婆要是膽敢離開屋子,我就下令開槍。」中尉說。
「四點。」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
安赫爾神父推開紗門,只見涼席上躺著一個小娃娃,是男是女看不出來。孩子乾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渾身皮膚焦黃。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背靠著板牆坐在那裡。神父沒聞到什麼邪味,但是他想,這個病人一定是臭氣熏天的。
「她是貼匿名帖的。」
「那就再吃兩片葯吧,」他真心實意地把自己頭暈時常服的葯告訴了鎮長,「再吃兩片,死不了人。」
搬房子的人踏著沒到腳踝的泥水,走起路來磕磕絆絆的,直往理髮館的牆上撞。卡米查埃爾先生趴在窗戶上往一間拆開的屋子裡看了看,整個卧室搬得空空如也。他頓時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把她放了,你們當中進去一個,」鎮長大聲吼著,「這個女人在牢房裡睡覺,可是鎮上人一大早又發現匿名帖了。」
「把嘴張開。」
鎮長抬起頭來。神父看見他那雙紅色的眼睛里充滿絕望的神情,不禁顫抖了一下。鎮長半邊臉剛剛刮過,光溜溜的,另外那半邊抹著泥灰色的藥膏,簡直像是泥濘的亂草堆。他嗓音嘶啞地哎喲了一聲。
「這孩子是什麼病?」神父問。
卡米查埃爾先生系領扣的時候,發現裏面牆上貼著一張紙條:莫談國事。他把肩膀上的碎頭髮抖落掉,把雨傘挎在胳臂上,指著紙條問道:
「滾你媽的蛋!」鎮長對她說。
「麻藥呢?」鎮長說。
「這是誰?」神父問。
「全國除了官方報紙以外,什麼也沒有了。只要我還有口氣,這路報紙就別打算進我的店裡。」
「我一向逢人就說,您這個人非常謹慎。」理髮師說。
理髮師把一條圍布系在卡米查埃爾先生的脖子上。卡米查埃爾先生聞到一股薰衣草味,這股味道跟牙醫那兒的來蘇水味一樣,他一聞就覺得嗆鼻子。理髮師從他的后脖梗開始動手給他剪頭髮。卡米查埃爾先生有點不耐煩,眼睛到處尋找著,打算找點東西看看。
各家各戶打開了大門。人們聚集到廣場上東拉西扯,有的在沾滿灰塵的杏樹下面,有的圍在冷飲車周圍,有的坐在路旁斑斑駁駁的花崗岩長凳上。安赫爾神父心想,每天一到這個時候,鎮上就奇迹般地變了個模樣。
「現在並沒有人用棍子打我們呀。」卡米查埃爾先生說。
「我反正不著急,」牙醫平心靜氣地回答說,「只要你們各位高興,儘管繼續翻騰。」
鎮長度過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之後,他全身肌肉鬆弛下來,筋疲力盡地癱軟在椅子上。潮氣在天花板上留下的烏黑的水印深深地印入他的腦海,一輩子也忘不掉。他聽到牙醫在洗手池洗手,把手術台上的抽屜放回原處,默不作聲地撿起丟在地上的一些物件。
「土耳其佬,大渾蛋。」
沉重的鐵門剛一打開,那個頭髮用小梳子別成大髮髻、顴骨高高的中年婦女便嚷嚷著出了牢房。
「神父,我得自己給自己一槍了。」
「得把咱們鎮弄得體面點。」
鎮長在那隻握著拔牙鉗的手上沒有感覺到絲毫掙脫的意思。「把安瓿拿過來。」他說。站在屋角的那個警察用槍口對準了他們。鎮長和牙醫都聽見拉槍栓的聲音。
他在廣場周圍轉了轉,沒有遇見什麼意外的事。牙依然疼得要命。他走進電影院。這下子可糟了。戰鬥機的嗡嗡聲震得他格外疼痛,看了不到一半,他就離開電影院,來到藥鋪。這會兒工夫,堂拉洛·莫斯科特正要關門。
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出現在走廊門口。鎮長熟視無睹地掃了他們一眼,像只貓似的呼呼喘著氣。警察們把槍放下,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安赫爾神父扶著鎮長的胳臂,把他攙到摺疊椅上。
「你們什麼時候把她抓進來的?」
「還不如等雨停了再搬呢。」理髮師說。
隨後,他轉過臉來對著那兩個女人說:「你們去告訴堂薩瓦斯,就說是我說的,叫他不要趁火打劫。」
「葯在哪兒?」神父十分焦急地問。
毛毛雨一個勁兒地下。下午,安赫爾神父還是照常到街上散步。離同鎮長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早,神父信步走到遭受水災的地方。在那裡,他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一隻死貓漂浮在野花叢中。read.99csw.com
「什麼西藥也趕不上這個,」堂拉洛·莫斯科特說,「這葯可管用了,這個土方子在老百姓當中流傳三千年了。」
「我聽收音機也愛出汗。」姑娘說。
卡米查埃爾先生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還好沒有弄髒。他索性又把傘收起來,走進理髮館,徑直坐到椅子上。
「這場雨,兩天也停不了,」卡米查埃爾先生說著把傘收起來,「我腳上的雞眼有這種預感。」
「怎麼給他治的?」他問。
「您好。」神父慢吞吞地說。
「卡米查埃爾。」敘利亞人說。
「一個自殺了,」理髮師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地呢,全歸了她一個人。那片地,騎著馬五天五夜也走不出去。她八成佔了十個市的地盤吧。」
一個女人正在牢房裡大呼小叫。衛兵趴在行軍床上睡午覺。鎮長朝床腿上踢了一腳,衛兵陡然驚醒過來。
「三個。」卡米查埃爾先生說,然後又把握十足地加上一句:「她可是世間第一大好人啊。」
「站住!」中尉一聲斷喝。
「我這輩子見過的死人多了,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這可憐的孩子那樣面無人色。」大夫說。
「中尉。」神父喃喃地說。
鎮長開始喝湯。他一向認為,這家偏僻的飯店只有過往商人偶爾前來光顧,和鎮上其他地方一定有所不同。的確,這家飯店比小鎮建得還早。從內地來收購大米的商人,一到晚上便在那個木頭搭的破舊不堪的陽台上玩紙牌,等到清晨涼快下來再去睡覺。當年,這家飯店周圍幾十里沒有一個市鎮。在最後一次內戰期間,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前往馬孔多談判停戰協議的途中,曾在這個陽台上睡過一夜。當時就是這所木板牆和鋅板屋頂的房子,就是這個餐廳和用紙板牆隔開的住房,只是沒有電燈和衛生設備。據一位老顧客說,直到本世紀初,餐廳里還掛著各式各樣的假面具,供顧客選用。客人戴上假面具,就公然在大庭廣眾下蹲在院子里大小便。
這工夫,牙醫一直站在椅子旁邊。等到警察出去之後,他把病人牙床上的棉花取下來,用燈往嘴裏照了照,又把鎮長的下巴合上,把燈推到一邊去。整個手術到此結束。這時候,悶熱的屋裡籠罩著一片少有的空曠的氣氛。只有劇院的清潔工在最後一名演員離開時,才會有這種空落落的感覺。
「岡薩萊斯、羅維拉、佩拉爾塔。」鎮長喊道。
「他媽的,」鎮長喊道,「我說過了,別再纏著我。」
「這筆生意做得可真漂亮——我的黨上台執政,警察揚言要殺盡我的政敵;我呢,買下他們的土地和牲畜,價錢還得隨我定。」
「還住在那兒。」他說。
他跟在牙醫後面,最後一個走進鑲牙室。兩名警察迅速認真地在搜查,另一名守在門口。他們倒翻了手術台上的工具箱,把石膏模、沒做完的假牙、零散的牙齒、金牙套撒得滿地都是,又把玻璃櫃里的瓷瓶全部倒空,用刺刀嘁里喀喳挑破了牙科專用椅上的橡膠枕頭和轉椅上的彈簧座位。
回來的時候,天放晴了。耀眼的太陽炙烤著大地。一條覆蓋著油布的駁船順著凝滯的、紋絲不動的河水朝下游開來。一個小孩從一間倒塌了一半的房子里跑出來,嚷嚷著說他從蚌殼裡聽到了大海的聲音。安赫爾神父把蚌殼放在耳邊,果然聽到大海的喧囂聲。
早在九月底,人們就預料到今年冬天天氣一定十分惡劣。到了周末,老天果然大逞淫|威。禮拜日,滾滾的河水泛濫開來,在低洼地區橫行肆虐。這一天,鎮長一直躺在吊床上,嘴裏嚼著止痛片。
鎮長遲疑了一下,回答說:「他會說沒有鉗子。」說罷,又添上一句:
「您幹嗎不跟希拉爾多大夫說說?」神父建議道,「有的大夫也會拔牙。」
被點到名字的三名警察走出隊伍,來到中尉身旁。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混血種人,看不出鎮長究竟為什麼要點他們三個。三人當中,第一個滿臉稚氣,剃著光頭,身穿一件法蘭絨上衣。另外兩個穿著軍服,沒有系扣,也露出裏面穿的法蘭絨上衣。
「隨便給點西藥吧。」他說。
鎮長坐在一把摺疊椅里,兩手撐住頭。
神父告辭出來。碼頭上沒有一條船。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安赫爾神父心中明白,看見那個病孩子以後,他的心境大變。他騫然想起約會的時間已過,便連忙加快腳步朝警察局走去。
鎮長用腳一下一下地猛踢著牆壁,兩手揪住頭髮,狠狠地把腦袋往木板上撞。神父從未見過一個人竟會疼成這樣。
「我在想著這些可憐的人。」
這話倒是不假。神父心裏明白,面對人類的痛苦,他總是束手無策。他用眼睛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搜尋著止痛read.99csw.com片。屋裡靠牆放著六張小皮凳,還有一個玻璃櫥,裏面塞滿塵封灰蓋的紙張。共和國總統的畫像掛在一枚釘子上。地上到處都是空玻璃紙包,這是止痛片留下的唯一痕迹。
「這是什麼?」
「時間都過去了。」他說。
「止痛片在哪兒?」神父固執地問。
半夜過後,鎮長還在吊床上輾轉反側,不敢嚼菜籽。約莫十一點鐘光景,天氣正熱得出奇,突然下了一陣傾盆大雨,繼而轉成毛毛細雨。鎮長渾身發燒,四肢無力。身上出的汗冷冰冰、黏糊糊的,還一個勁兒地發抖。他趴在吊床上,張著嘴,默默地做祈禱。越祈禱,肌肉越緊張,最後竟然抽起筋來。鎮長心裏明白,雖然他很想靠近上帝,可是牙疼拉得他離上帝越來越遠。他索性蹬上靴子,在睡衣外面罩上雨衣,徑直朝警察局走去。
鎮長走到門口,喝道:
「吃那麼多止痛片,您一定是中毒了。」他說。
鎮長橫了神父一眼,這一眼把兩個禮拜以來牙疼積下的煩躁全都發泄出來了。
卡米查埃爾先生打著雨傘,躲在理髮館的房檐底下,觀看人們辛辛苦苦地搬家。理髮師說了句話才把他驚醒過來。
卡米查埃爾先生髮火了。
每到禮拜一,摩西都來理髮。平時,他總是耷拉著腦袋,用阿拉伯語打呼嚕,理髮師則在一邊大聲地自言自語。可是今天理髮師向他提了個問題,把他驚醒了。
「這些東西是從哪兒偷來的?」
鎮長審視了一下那些傢具,全是窮人家的東西:一把快散架的搖椅,幾口破鍋。他想了想,最後說:
卡米查埃爾先生只好低下頭欣賞自己那雙開了綻的皮鞋,看著看著,理髮師突然向他打聽起蒙鐵爾寡婦的情況。卡米查埃爾先生剛從寡婦家裡來。過去,他給堂切佩·蒙鐵爾當過多年的賬房。自從蒙鐵爾先生謝世以後,他便負責照管寡婦家的生意。
「一個人得養活十一個孩子,還能不公道。」卡米查埃爾先生說。
藥鋪掌柜用驚訝的目光瞧了瞧他的面頰,然後穿過兩排擺滿藥瓶(每個瓷瓶上都用藍色字母標著藥名)的玻璃櫃,走到藥房裏面。鎮長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個后脖梗粗壯又紅潤的傢伙准在幸災樂禍。鎮長很了解他。藥鋪後面是兩間住房。他老婆——一個肥胖的女人——已經癱瘓多年了。
「把這些東西,還有那些破爛玩意兒都搬到公墓旁邊的空地上去。」
「有報紙嗎?」
「都在跟我作對。」
卡米查埃爾先生低下頭。理髮師接著給他剪頭髮。「大選一過,」他最後說,「我成了三個市的主人,而且沒有競爭對手。即使換了政府,我還是穩佔上風。所以說,這筆生意真是再好也沒有了,連造假票子也趕不上。」
鎮長戴上帽子,穿過餐廳,走到大門口,又轉身說:
「是支三八式的大槍,長筒的。」鎮長進一步說。
鎮長鬆開了牙醫的手腕。「應該有啊。」他一面反駁著,一面無可奈何地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東西。牙醫用同情的眼光看著鎮長,然後把鎮長的腦袋推到枕墊上,第一次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他說:
「別怕,中尉。腫成這個樣子,上麻藥也不管用。」
「讓我們聽老天爺的擺布,這也是一種打法。」
牙醫找到病牙,用食指扒開發腫的腮幫子,另一隻手轉動著活動燈。眼瞅著病人急劇地喘氣,他連理都不理。牙醫看了一會兒,把袖子卷到胳膊肘,準備動手拔牙。
他們是禮拜六晚上把她關起來的。
「對我一點也不管用。」鎮長說。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牙醫。「你最好還是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槍放在哪兒了,」他說,「我們可不是來抄家的。」從牙醫那雙躲在金絲架眼鏡後面的細長而無神的眼睛里,什麼也看不出來。
「卡米查埃爾根本不算人。」敘利亞人摩西說,「大概是三年前吧,他連雙鞋都買不起。要是談論起政治,他可精到家了,閉著眼都能算賬。」
那個女人哎呀了一聲,用手捂住嘴,轉身跑回卧室。牙醫用手系著浴衣的帶子,走到前廳。這時,他才認出那三個把槍對準他的警察和鎮長。鎮長的身上直往下滴水,兩手插在雨衣兜里,靜靜地站在那兒。
「神父,您還記得集中營里的俘虜嗎?」
鎮長沒有搭腔。他拿出一張鈔票,沒等找錢就離開了藥鋪。
兩個女人停下腳步。那個男人解釋說,他們要把家搬到高處去。鎮長問搬到什麼地方。那個男人用帽子朝南指了指:
「你這種態度于本鎮大為不利。」鎮長繼續說,用手指著椅墊,根本沒有注意到牙醫正用沉思的眼光望著他的面頰。「好吧,一切費用由鎮政府來付,包括修理臨街的大門。要不是因為你這麼頑固不化,read•99csw.com本來用不著花這筆錢的。」
牙醫兩手插|進浴衣口袋裡,向後退了一步,讓鎮長走過去。「我接到上邊的命令,要查抄你的住所,」鎮長接著說,眼睛避開燈光,盯住牙醫,「上面指示說,要在你這兒找到軍火武器,還有搞全國性陰謀活動的詳細文件。」他用兩隻還有點潮濕的眼睛看著牙醫,又說:「我本來想積點德,把命令拋在一邊,可是我錯了。眼下情況變了,反對派有了保障,大家全都相安無事。唯獨你的思想還像個陰謀家一樣。」牙醫用袖子擦乾淨椅墊,把沒破的那一面換到上邊來放好。
大街拐角處,有幾隻狗正進行一場血戰,擋住了鎮長的去路。在一片狂吠聲中,他瞥見一塊骨頭和幾隻蹄子,又看到幾顆尖利的牙齒。一隻狗夾著尾巴把一隻蹄子拖走了。鎮長閃到一旁,順著便道朝警察局走去。
他把剃刀在手掌上蹭得刺刺響,默不作聲地給卡米查埃爾先生颳了刮脖梗,用手指抹掉肥皂沫,在褲子上揩揩手,最後,拿一塊明礬在卡米查埃爾先生的脖子上擦了擦。直到理完發,他沒再說一句話。
「幾點鐘?」
「您在琢磨什麼?」姑娘邊收拾空盤子邊問。
神父沒有答理他。
「有什麼治牙疼的葯給我來點兒,勁兒越大越好。」
他們三個不知道要去執行什麼任務,只是跟在鎮長後面,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下樓梯,排成一隊離開警察局。他們冒著濛濛細雨穿過大街,在鑲牙鋪門前停下來。警察用槍托猛砸兩下,把大門砸破了。等到前廳燈亮,他們已經進到鋪子里。一個身材矮小的禿頭男人從後面門裡走出來。他只穿了一條短褲,露出渾身的腱子肉,張著嘴,舉起一隻胳臂,正要穿浴衣。出來的一剎那,他愣住了,彷彿看到攝影師的閃光燈唰地一亮似的。緊接著,他朝後一閃,正好撞在穿著睡衣從卧室出來的妻子身上。
警察開始收拾東西。牙醫用鑷子夾起一塊棉花,在一種鐵青色的藥水里蘸了蘸,放在拔掉牙的牙床上。鎮長感到表皮上一陣灼|熱。牙醫把他的嘴合上。鎮長兩眼望著天花板,豎起耳朵聽著警察收拾東西的窸窣聲。警察就記憶所及整理著手術室里一件件小物什。鐘樓里的鍾敲了兩下。一分鐘后,一隻石鴴鳥在細雨的淅瀝聲中發出報時的鳴叫。又過了一會兒,鎮長知道快完事了,用手指了指,吩咐警察回局裡去。
藥鋪掌柜把手指頭伸進藥瓶里去,摸著瓶里的乾菜籽。「這叫獨行菜,」他說,「您好好嚼一嚼,一點一點把汁嘬出來。治淤血紅腫那是再好不過了。」他把幾粒菜籽倒在手掌心,從眼鏡上邊望著鎮長,說:
「把我們這些人丟在一邊不管,這也是一種迫害啊!」理髮師說。

一位年輕姑娘應聲走過來。她穿著合身的短裝,挺著豐|滿的胸脯。鎮長點了菜,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姑娘走回廚房的時候,順便打開了放在餐廳盡頭托板上的收音機。電台正在播放新聞,引用了頭天晚上共和國總統發表的演說,接著宣讀了又一批禁止進口的商品名單。播音員的聲音漸漸佔據了整個餐廳,屋裡顯得越發熱了。姑娘端上湯來的時候,看見鎮長正用軍帽不停地在扇風。
鎮長破口大罵,質問他的部下是誰把她抓來的,又是誰下令把她關進牢房的。警察們啰啰唆唆地解釋了一大通。
「即使如此,」卡米查埃爾先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蒙鐵爾的事和寡婦也毫不相干。」
牙醫抓住屋門的把手,沖裏面說:「喂,聽見了嗎?我說。」他輕手輕腳地關上卧室門,然後朝鑲牙室走去,烏黑的槍口透過褪色的藤製傢具一直瞄準著他。兩名警察先牙醫一步來到鑲牙室門口。一個警察擰亮電燈,另一個徑直走到手術台前,從抽屜里拿出一支手槍。
「那時候,他穿著短褲坐在家門口,那間房子還趕不上鴿房大,」理髮師說,「九年前,他才第一次穿上鞋子,這可是有憑有據的。」
「不管怎麼樣,禮拜三得把他押走,」鎮長說,「明天把該辦的事辦完,下午讓他懺悔。」
「我還沒給他檢查呢。」大夫回答說。然後,他邊想邊說:「這就是遵照上帝的意旨降臨到人間的災禍,神父。」
鎮長合上眼睛,腦袋往後一仰。「我再也不吃那些鬼玩意兒了,」他說,「吃得我耳朵嗡嗡直響,腦門子都木了。」這時,疼勁兒過去了,他扭過頭來問神父:
鎮長牙疼得一連折騰了好幾個晚上,屋子裡弄得亂七八糟。離開家之前,他把右半邊臉上的鬍子颳了刮,左半邊臉已經八天沒颳了,也只好如此。然後,他穿上乾淨的軍服和鋥亮的漆皮靴子,趁著天不下雨,下樓到飯店去吃午飯。
九九藏書「應該還有一支。」鎮長說。
「你叫這個劊子手站到不礙事的地方去。」
理髮師不吭氣了。他在加拉巴木果殼裡弄了點肥皂,用小刷子把肥皂沫抹在卡米查埃爾先生的脖梗上。「我這個人,有話憋不住,」他自我解嘲地說,「再說,像您這樣的公道人也不是天天能碰上的。」
鎮長思索了一下。他再次查看了這間用粗糙的木板搭起的房子,然後朝牙科專用椅走過去,同時三言兩語地向手下人吩咐了一番。一名警察守著通到街上的大門,另一名守在鑲牙室門口,第三名把守窗戶。鎮長在椅子上坐好,把濕淋淋的雨衣扣上扣子,只覺得周圍都是冷冰冰的利刃在衛護著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屋裡空氣稀薄,充滿木餾油味。鎮長把頭靠在枕墊上,盡量把呼吸放勻。牙醫從地上揀起幾件工具,放到鍋里煮沸。
「請您到診室來。」大夫說。
「您知道,誰來過?」
「我的孩子。」女人回答說。她彷彿自我辯解一樣又加上一句:「兩年前,這孩子便過一次血。」
「這陣子一直給他吃綠芭蕉,」女人說,「這東西挺能止血的,就是他不愛吃。」
他找了張報紙,裁下一小片,把獨行菜籽包好,動作很認真,態度很親切、很和藹,好像舅父給外甥疊紙鳥一樣。包好紙包,他笑吟吟地抬起頭來。
「天塌下來也照辦不誤,神父。」
「這全是報紙上的謠言。」他說。
鎮長一擺手,那個警察離開了窗口,讓牙醫朝椅子走過去。那警察把一把椅子挪到牆根,叉開兩腿坐了下來,槍放在大腿上,還在緊張地監視著。牙醫擰亮燈。被強烈的燈光乍一照,鎮長覺得眼花繚亂,連忙閉上眼睛,把嘴張開。牙已經不疼了。
阿爾卡迪奧法官的女人坐在自家門前,兩手捂著肚子,眼睛盯著駁船,像是出神地欣賞著什麼。再往前走過三家,就是商店和擺滿雜七雜八的商品的櫥窗。門口坐著幾個無所事事的敘利亞人。黃昏時,緋紅的晚霞出現在天邊。隔岸的鸚鵡啼聲不斷,猿猴陣陣哀嘯。
「您跟牙醫說了嗎?」
「就是那個缺了八輩子德的黑人卡米查埃爾,」理髮師一字一頓地說,「我恨透這種人了。」
鎮長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
安赫爾神父聽了大吃一驚。
看天色,似乎剛到清晨六點。但是,卡米查埃爾先生肚子里咕咕直叫,他知道馬上要到十二點了。敘利亞人摩西請他到店裡坐一坐,等雨停了再走。卡米查埃爾先生又說了一遍他對天氣的預感,四十八小時之內雨是不會停的。他剛要朝隔壁人家的便道上跳過去,卻又遲疑了一下站住了。一夥青年人在玩打仗,把一個泥球扔在附近的牆上,離他那條新燙平的褲子只有幾米遠。敘利亞人埃利亞斯拿著一把掃帚從店裡出來,嘴裏咕噥著阿拉伯語,夾雜著西班牙語,嚇唬那群小夥子。
理髮師轉身到梳妝台前刷梳子。卡米查埃爾先生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山羊臉,心裏想,憑這副長相人們也不會敬重他。理髮師看著他那副尊容,說:
這一回,卡米查埃爾先生毫不猶疑地跳上了便道。理髮師目送他拐過牆角,又把目光轉向那條混濁而洶湧的河流。雨停了。一片濃雲一動不動地堆在小鎮的上空。快一點鐘的時候,敘利亞人摩西走進店來。他抱怨說,腦袋頂上的頭髮不住地脫落,脖梗上的頭髮又長得出奇地快。
神父走到鎮長身邊,又問:「告訴我,葯在什麼地方?」鎮長猛一挺身,安赫爾神父只見在自己眼前幾厘米的地方有一張龐大而猙獰的面孔。
「她是誰?」鎮長問。
「您用葫蘆巴水漱漱口吧。」牙醫說。
這頓午飯,鎮長根本沒嘗出什麼滋味來。他點著一支煙,吸完了又用煙蒂點上另一支,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沉思良久。這時,收音機還在播送傷感的音樂。
「來人哪!」他喊道。
他們倆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了。
「那兒是公家的地方,不用你們花一分錢,」鎮長說,「鎮里把那塊地送給你們了。」
「你們應該帶他來懺悔。」神父說。
小夥子們樂得直跳。
病人的腦袋沒有動彈,只把眼睛轉向門口。神父不由得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憐憫之心。
「早在這些政治變動以前,何塞·蒙鐵爾已經是個有錢人了。」卡米查埃爾先生說。
理髮師手不停歇地回答說:
神父沒有答話。「我疼成這樣,什麼也幹不了。」說著,鎮長站起身來,打開燈。一群蚊蟲從陽台一擁而入。時間過得這麼快,安赫爾神父不禁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