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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回來的路上,神父到卡米查埃爾先生家看了看。卡米查埃爾先生的妻子和大女兒傷心極了,一提起親人被捕,她們就痛哭失聲。相反,小孩子們看不到爸爸那副嚴厲的面孔倒都挺高興的。他們端著一碗水正在喂蒙鐵爾寡婦送來的那對小兔。說著說著安赫爾神父突然停了下來,用手比畫著,沒頭沒腦地說:
「我喜歡這樣,將軍,」他說,「現在我們算是知道誰是誰了。」
「什麼事?」本哈民先生問。
「出去了。」
「沒什麼,」秘書說,「這個秘密我至死也不向人披露。」
「從什麼時候起他就沒吃飯了?」鎮長問。
「法官!」
這時候,在警察局門前,兩名警察抓住佩佩·阿馬多母親的手腕。三個人爭鬥了一氣,好像正要歇一會兒。那個女人靜靜地喘著氣,眼淚已經哭幹了。鎮長一出現在門口,她便嘶啞地號叫了一聲,猛地一甩,從一名警察手裡掙脫出來,另一名警察揮拳把她打翻在地上。
「大夫,」鎮長說,「你敢動一動,我就開槍。」他斜著眼瞥了一下神父,又說道:「您也一樣,神父。」
「把槍給我。」
警察陪著鎮長穿過人群來到法院。法院里一個人也沒有。於是,鎮長又到阿爾卡迪奧法官家裡去,連門也沒敲,就推開大門,高聲喊道:
「羅維拉,」他叫道,「你到卡米查埃爾家去一趟,叫他老婆把衣服送來。」接著他又急急巴巴地說:「完事了,把他帶到我辦公室來。」
女人嘆了口氣。
警察解下槍帶,交給鎮長。鎮長取出兩顆打過的彈殼,換上兩發新子彈,把廢彈殼放進衣兜里,然後把槍交給另一名警察。黃頭髮大個子(從近處看,他的臉上還有一股孩子氣)被帶到旁邊的那間牢房裡。走進牢房,他把衣服全部脫掉,交給鎮長。這些事做得不慌不忙,彷彿舉行什麼慶典似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最後,鎮長親自關上死鬼佩佩·阿馬多的牢房門,走到院子的平台上。卡米查埃爾先生還在板凳上坐著。
「除此之外,」鎮長繼續對神父說,「您該高興高興了,神父。匿名帖就是那個小夥子貼的。」
一路走來,各家的窗子都關得挺嚴實。走到街中心時,只見迎面跑過來一個女人,兩臂朝左右伸開。幾隻蚊子在清新的空氣中飛來飛去。鎮長還沒有弄清出了什麼事,掏出手槍撒腿就跑。
「用不著了,」他說,「他們剛把佩佩·阿馬多處決了。」
本哈民先生正要回到店裡寫狀子,忽然覺得鎮上好像出了什麼事。遠處傳來叫喊聲。幾個年輕人從他身邊跑過去。他忙向他們打聽,小夥子們一邊跑一邊告訴他是怎麼回事。於是,他又回到郵電局,退還了公文紙。
安赫爾神父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喚醒。他先是聽到神父和值勤警察說話,接著又聽見陪他一起來的人說了幾句,最後聽出了說話的人是誰。他躺在摺疊椅上沒有動彈,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們邊說邊走進警察局,旋即聽到上樓的腳步聲。黑暗中他伸出左手,抓住卡賓槍。
鎮長示意要警察進去。他們大搖大擺地從阿爾卡迪奧法官的女人身旁走過,誰也沒有看她一眼,在卧室里搜查了一氣,連個人影也沒發現,於是他們又回到堂屋。
「是用槍子兒彈的,」米娜說,「剛才還響槍呢!」
他正要把吊床掛起來,聽見有人走進店鋪。
「到處都是,」米娜說,「他們像瘋子一樣到處搜查秘密傳單。聽說他們掀開了理髮館的地板,碰巧發現了武器。監獄里關滿了人。不過,聽說男人們都上山找游擊隊去了。」
他探了探頭,一看是一位穿著黑衣服的婦女,頭上包著一條毛巾,皮膚是暗灰色的。原來是佩佩·阿馬多的母親。
佩佩·阿馬多的母親用毛巾擦了擦鼻子,然後把毛巾包在腦袋上,走出店鋪,連頭也沒回一下。
「真倒霉!」米娜晃了晃空盒子說,「今天一隻老鼠也沒抓住。」
安赫爾神父停住腳步,扭回頭來,用那雙莊重的天藍色眼睛看著她。米娜也停下腳步,https://read•99csw.com腋下夾著空盒子,話沒說完,卻神經質地笑了笑。
「啊,我知道了,是烏頭。」
鎮長吩咐把他扶起來。三名警察架著阿馬多的胳肢窩,把他拖到牢房盡頭,讓他坐在那個靠牆的半米高的水泥台上。剛才他趴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潮濕的痕迹。
鎮長靠在辦公桌上睡得蒙矇矓矓的,只聽外邊有人叩門。原來是卡米查埃爾先生。他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渾身上下全乾了,只有一雙鞋泡得囊囊的,好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鎮長沒有答理卡米查埃爾,他讓警察拿雙鞋來。
「婊子養的,」他冷不丁地喊道,「他還能入地五十米!還能又鑽進他婊子娘的肚子里去!不管是死是活,一定得把他揪出來。政府的手哪兒都夠得著。」
「誰乾的?」
一陣痙攣性的咳嗽弄得他無法繼續說下去。鎮長等著他咳完,又說:
「他們早晚會回來的,」鎮長邊說邊端詳著咖啡渣在杯底留下的奇形怪狀的花紋,接著又滿不在乎地說,「不管走到什麼地方,他們都不會忘記自己的胞衣是埋在咱們這個鎮上的。」
「我們想看看佩佩·阿馬多。」堂區神父說。
「我聽見您叫了,」他說,「我是裝糊塗,我知道您找我幹什麼。」
「這算不了什麼,」米娜說,「儘管昨天晚上宵禁、開槍……」
兩天來他忍飢挨餓,受盡風吹雨打,到了今天下午,仍然表示毫無通融的餘地。
「那您就不用操心了,」卡米查埃爾先生說,「他們自己會照管好自己。」
三個人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鎮長看了看,確實沒有傷痕,他把屍體仰面朝天放好,把死者的襯衣下擺塞進褲子里,系好褲扣,最後又給他繫上皮帶。
他聽到鎮長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於是抬起頭來,舒了口氣說:「您還有一招沒拿出來呢,中尉。」他低眉順眼地瞥了一下鎮長,又繼續說下去:
她在桌子前面的凳子上坐下來,默默無聲地啜泣著。
「前天晚上。」
卡米查埃爾先生還是愣怔怔地站在辦公桌前面,衣服貼在身上,皮膚開始發腫,好像在水裡泡了三天三夜似的。鎮長又等了一會兒,看他還是沒有反應。
她一邊說話,一邊把攥在手裡的手帕打開,從裏面拿出幾張被汗水浸濕的票子,一共是八個比索。她把錢交給本哈民先生。
從裡邊頂住門的那名警察打開大門,端起上了膛的步槍,吹起警哨。另外兩名警察跑到陽台上,朝天放了幾槍。人群立即朝大街的兩頭散開了。這時候,那個女人像只狗似的嗷嗷叫著出現在大街拐角處。鎮長一下子認出了是佩佩·阿馬多的母親。於是,他連忙跳了一下,躲進警察局裡,從樓梯上命令門口那名警察說:
「還有一個,」卡米查埃爾先生用尖酸刻薄的口吻說,「那位牙醫。」
神父吃不下飯去。宵禁以後,他坐下來寫信,趴在寫字檯上一直寫到半夜。濛濛細雨把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的。他寫起字來用的勁兒很大,字母都寫成了雙道,字跡十分清晰。他心潮澎湃,直到鋼筆寫幹了,在紙上划幾下寫不出字來,才想起蘸蘸墨水。
「打開窗子說亮話,中尉,這個屍非驗不可。」大夫說。他說話的口氣很硬,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監獄的犯人都愛得暈厥病,這個秘密現在也該揭開了!」
鎮長咔的一聲拉開槍栓,兩腿叉開,兀立在那裡。
「上哪兒去了?」
鎮長剛說完沒雨,天上就下起傾盆大雨來。幾分鐘的工夫,鎮子被水淹了。鎮長不得不在商店裡一直等到大雨過去,然後去了警察局。他一進門就看見卡米查埃爾先生。他還坐在院子當中的一張小凳上,渾身上下被大雨澆得濕透了。
鎮長把兩肘撐在櫃檯上,仰望著港口上空滾滾的烏雲。敘利亞人收拾完東西,叫他老婆端點咖啡來。
「看住這個女人!」
神父第一次看了她一眼。她面色十分蒼白,和瞎奶奶一樣;腰間也系著一條某個世俗團體使用的淡藍色的綢帶。但是,她read.99csw.com和特莉妮達不太一樣,特莉妮達有點男孩子氣,而她正在變成一個大姑娘。
「為了上帝的愛……」安赫爾神父說。
「我說,卡米查埃爾,你要識時務,現在咱們是一家人了。」
佩佩·阿馬多的母親從頭上摘下毛巾,擦了擦眼睛。本哈民先生拴好吊床以後,習慣性地拽了拽繩子,看拴結實了沒有。然後他走過來和那個女人說話。
他說話的時候,神態莊重,擺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但是,這些話似乎沒在卡米查埃爾先生的腦海里掀起任何波瀾。他站在辦公桌前,身體腫脹,神情憂悒,一動也不動,等到大鐵門關上之後,他還是這副神態。
卡米查埃爾先生聳了聳肩。
鎮長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鎮長在自己的房間里呼呼睡著了。卡米查埃爾先生又被帶回院子里的板凳上。
大家走後,神父覺得肚子餓了。他煎了幾片青香蕉,煮了點牛奶咖啡,就著一小塊乳酪吃下去。吃飽飯,那股香味也就忘掉了。他脫了衣服,鑽進蚊帳里,逮住幾隻沒被殺蟲藥殺死的蚊子,然後準備躺下睡覺。他一口氣又打了幾個嗝,胃裡一個勁地泛酸,但心情卻很平靜。
安赫爾神父用明亮而溫順的眼睛盯著大夫,然後又轉向鎮長。鎮長笑了笑。
「照這樣下去,」敘利亞人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咱們得從別的鎮上借人了。」

天慢慢地黑下來了。街上的人群還被警察攔在警察局的拐角處。有人把佩佩·阿馬多的母親帶走了。小鎮表面上平靜下來。
鎮長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一手拿著皮帶,另一隻手系著軍衣扣子,騰騰兩下跳下了住所的樓梯,看看天色,弄不清是什麼時候。不管有事沒事,他總要到警察局去一趟。
卡米查埃爾先生被帶到辦公室,鎮長請他坐下,他沒有搭腔。他站在辦公桌前面,衣服又是濕漉漉的。鎮長問他看沒看到周圍發生的事情,他幾乎連頭也沒有動一動。
「無論如何,」本哈民先生勸她說,「您得求鎮長開開恩,准許您去探望一下孩子,勸勸他把知道的事說出來。除此之外,這張狀子簡直起不了任何作用。」
鎮長離開牢房,吩咐手下人給犯人弄點吃的,讓他睡會兒覺。「再過一會兒,」他說,「繼續敲打他,叫他把知道的事通通倒出來。照我看,他挺不了多少工夫了。」從陽台上望下去,鎮長看到卡米查埃爾先生還待在院子里,兩手蒙住臉,蜷縮在凳子上。
安赫爾神父沒有理她。朝霞燦爛,空氣清新,似乎預示著無論出什麼事,今年的十二月也會準時到來。只有巴斯托爾的聲音永遠消逝了,這一點神父感受得最為深切。
「好吧,」鎮長說,「這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考慮一下怎麼處理。不管怎麼說吧,」他繼續道,「你要記住,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你已經卷進來了。」
「您這趟來,」他說,「是想叫我寫份狀子?」
本哈民先生瞟了一眼,聳了聳肩,拿起鈔票,放在桌子上。「我明知道這是白耽誤工夫,」他說,「好吧,我給您寫,無非是向上帝表示一下我的為人有多麼固執。」那個女人默默地表示感謝,又啜泣起來。
說罷,神父朝教堂深處走去,米娜默默地跟在後面,一直走到大祭壇。
鎮長沒有答理他的插話。
鎮長站起來時,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他站在警察對面,臉上露出了疲倦的神情。
「本哈民先生在嗎?」
「他什麼時候出去的?」鎮長問。
「我什麼也不知道。」他說。
「對不起,」他說,「您應該懂得,要是大家看見您在我這兒,我也就跟著沾上邊了。」
「我就剩這點錢了。」
再沒有人提起匿名帖的事了。在新近發生的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事件中,匿名帖不過是一段美麗動人的小插曲。黃昏散步時,安赫爾神父越發相信這一點。晚禱后,他在書房裡和幾位天主教的女信徒談了會兒話。
「您這些話,上帝會聽見的,中尉。」
「他不肯給孩子們白演一場,所read•99csw•com以我才不准他演出。」
本哈民先生不在的時候,有人把一個三屜飯盒放在店鋪後面的房間里,還有盤子、叉子和疊好的桌布。本哈民先生十分利落地打開桌布,把東西擺好,準備用午飯。他先喝了點湯,黃澄澄的湯上漂著一圈圈的油花,還有一塊排骨。另外一個盤子里是白米飯、燉肉,還有一塊煎木薯。天氣慢慢熱起來了,但本哈民先生根本沒有在意。吃完飯,他把盤子疊在一起,把一屜一屜的飯盒摞好,喝了一杯水。
「誰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斃了他。」
「看樣子,您也要挪窩啊。」鎮長對他說。
在廣場的拐角,秘書碰見了本哈民先生。他的店門前有兩個水坑,他正站在水坑前,琢磨著怎麼跳過去。「這件事您要是知道了呀,本哈民先生。」秘書開了個頭。
安赫爾神父邁上一級樓梯。鎮長舉起卡賓槍,對準神父。「站住,別動,神父!」他警告說。此時,大夫也登上了一級樓梯。
「站住!」他一聲斷喝。
秘書躲在辦公室的暗影里,待了足有半個小時,那女人的身影還在眼前晃來晃去,害得他心猿意馬。快十二點了,他鎖上門,走出辦公室,想找個什麼人聊一聊,回味回味這件美滋滋的事。
「大伙兒,」那個黃頭髮大個子說,「他想逃跑。」
我將永遠留在你的夢中。」他嘆了口氣。
卡米查埃爾先生低下頭,兩眼盯著自己的手指甲。鎮長坐在辦公桌上,用溫和的口氣說:
鎮長站在門檻上問:
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問道:
「做人的第一美德,」他說,「就是要守口如瓶。」
鎮長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他叫一名警察陪著他走到大街拐角,來到圍觀的人群面前。他對著眾人說:
第二天,做完彌撒,他把信送到郵局,其實要到禮拜五才能送走。上午,空氣潮濕,煙霧迷濛。近中午的時候,天放晴了。一隻迷途的小鳥飛到院里,在晚香玉的花叢中一瘸一拐地跳躍了半個時辰。小鳥的啼聲越來越高,每叫一次就提高八度,到後來聲音尖厲得用耳朵都聽不見了。
路過郵電局時,局長向他招了招手。「咱們這兒要來一位新神父了,」局長說,「阿希斯寡婦給教皇寫了一封信。」秘書表示不想聽下去。
鎮長徑直走到死者的牢房。他吩咐人拿來一塊帆布,和警察一起給死者帶上帽子、眼鏡,再用帆布把屍體包裹起來,隨後,在警察局裡搜羅來一些麻繩和鐵絲,把屍體從脖子一直纏到腳腕。收拾停當后,鎮長渾身熱汗淋淋,但心情總算平靜下來了,彷彿從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擔。
此時,鎮長還沒有睡覺。從陽台上看見馬戲團上了小船,他也來到碼頭,加入喧鬧的人群。他身上的軍裝沒有脫,由於睡眠不足,兩眼布滿血絲,鬍子兩天沒颳了,臉上露著一副兇相。老闆從船艙頂上望見鎮長。
「上他去的地方唄,」女人說,「準是找哪個臭婊子去了。」
過了兩個小時,墳坑還沒有挖好。鎮長從平台上望出去,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名值勤的警察從一個牆角走到另一個牆角。他打開樓梯的燈,躲到大廳最幽暗的一個角落,耳邊只聽見遠處一隻石鴴鳥一聲一聲地啼叫。
這時候,在離警察局只有兩條大街的法院辦公室里,秘書顯得很開心。整個上午,他待在辦公室里打瞌睡,忽然一睜眼,瞥見了蕾薇卡·德阿希斯白光耀眼的胸脯,想迴避都來不及。那是臨近中午的時候,事情來得像閃電一樣急促。洗澡間的門突然打開了,那個令人著迷的女人一|絲|不|掛地走出來,只在頭上裹著一條毛巾。她輕輕地喊了一聲,趕忙將窗戶關上。
鎮長把卡賓槍的槍口對著下面,仍舊對大夫說:「我也很想看看他,有什麼法子呢?」說罷,板起了面孔。
鎮長一口一口地品著咖啡。又有三戶人家離開了本鎮。據敘利亞人摩西的統計,加上這三家,一個禮拜內走了五家。
「你們聽著,我開始數數。一數到三,我就閉上眼,衝著大門開https://read.99csw•com槍。從現在起,你們要永遠記住我的厲害。」他毫不含糊地警告大夫道:「少說廢話。現在在打仗,大夫。」
「再說,你也得為你的孩子著想啊。」
安赫爾神父看見鎮長出現在樓梯頂上,當即停下腳步。再下面兩級站著希拉爾多大夫。大夫身穿一件漿洗過的白大褂,手裡拎著藥箱。一見鎮長,他露出了兩行尖利的牙齒。
警察走了以後,佩佩·阿馬多睜開眼睛,摸著黑抓住水泥台的邊緣,然後趴在水泥台上,嘴裏發出一聲嘶啞的呻|吟。
哪裡是什麼烏頭。
「要是大家不願意看著事情鬧大,哪位出個頭,把這個女人帶到家裡去。」
本哈民先生一覺睡到四點鐘,到院子里洗臉的時候,天已經放晴了,許多小蟲子在空中飛來飛去。他換上衣服,梳了梳那幾根稀稀落落的頭髮,然後到郵電局去,買了一張正式的公文紙。
鎮長沉吟了好大一陣兒。
「再見,警察,你這個臭婊子養的。」
鎮長讓他坐下。二十四小時前,卡米查埃爾先生被帶到這間銅牆鐵壁的辦公室,鎮長就蒙鐵爾的財產狀況對他進行了長時間的審問。他詳細地做了介紹。最後,鎮長透露他打算買下蒙鐵爾的遺產,價錢由鎮上的行家議定。卡米查埃爾回答得很乾脆:在沒有解決繼承權之前,不能變賣任何東西。
鎮長的臉色絲毫未變。他兩手插在衣兜里,一直等到發動機聲消失后,才滿面春風地從人群中走過,邁進敘利亞人摩西的商店。
小船拉響最後一聲汽笛,緊接著發動機發出隆隆的響聲,蓋過了老闆的答話聲。河水冒出一股從河底泛上來的泥漿味。等小船在河心轉了個彎以後,老闆靠在船舷上,把兩手握成喇叭狀,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喊道:
鎮長心事重重地看看他,一時間好像找不到什麼話說。「你這套瞎話,誰也不會相信。」說著,鎮長朝大個子走過去,伸出一隻手。
「你啊,卡米查埃爾,真是頭蠢驢,」鎮長對他說,「等到解決完繼承權問題,堂薩瓦斯那個老賊可要把蒙鐵爾家所有的牲口都打上他家的烙印了。」
「禮拜三不會下雨。」鎮長用肯定的口氣說。
大夫抓住堂區神父的衣袖。安赫爾神父咳嗽起來。
神父睡得十分香甜。宵禁后四下里靜悄悄的。耳邊彷彿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清晨的寒霜繃緊琴弦發出的嚓嚓聲,最後還聽到一陣昔日的歌聲。差十分五點,他發現原來自己還活著,費了好大力氣欠起身來,用手指揉了揉眼皮。他想:「十月二十一日,禮拜五。」想完了又高聲說道:「聖伊拉里翁。」
這時候,他把牢房的燈打開。「找把鐵鍬、鎬頭,再帶盞燈來,」鎮長命令警察說,「叫上岡薩萊斯,你們一塊兒到後院,挖個深坑。靠裡邊挖,那兒比較干松。」他說說停停,彷彿想一句說一句似的。
「別待在那兒,」本哈民先生粗聲粗氣地說,「要麼出去,要麼進來。」
「人們都這麼說,」她答道,「可是弄來弄去,只有我的孩子關在監獄里。」
黃昏,安赫爾神父出去散步。忽然他發覺整整一下午總有一股秋天的芬芳伴隨著他。在特莉妮達家裡,他和在家中養病的姑娘談論起十月里各式各樣的疾病,心情十分憂悶。談著話,神父想起了有一天晚上蕾薇卡·德阿希斯到他書房裡來,身上也是散發著那樣一種馥郁的香氣。
「好吧,」鎮長沉默了好久,然後說,「人人都知道,你是個正直的人。不過你要記住,五年前,堂薩瓦斯曾經把一份名單交給了何塞·蒙鐵爾,上面寫著所有同游擊隊有聯繫的人的名字。因此,他是留在鎮上的唯一的反對派頭子。」
馬戲團老闆有節奏地叫著號子,幾個小夥子一下一下地把帳篷支架從地里拔|出|來。帳篷頹然坍塌下來,發出一陣風吹樹梢般的沙沙聲。天亮時,帳篷已經疊放好,女人和孩子們坐在大箱子上吃早飯,男人們把馴獸運到船上。小船拉響第一聲汽笛,光禿禿的空地上只留下一堆堆篝火的殘跡,彷彿告訴人們有一隻史前動物從本鎮經過。九*九*藏*書
老闆的背後有一圈寬大明亮的光環,照得他圓圓的臉上顯出一副主教的神氣。他手中握著那條捲起來的鞭子。
本哈民先生掛好吊床,那個女人站在店鋪後面的小門那裡猶猶疑疑的。她每喘一口氣,喉嚨里就發出一種輕微的噝噝聲。
神父剛要敲鐘,米娜推開了教堂的門。她走進洗禮堂一看,乳酪原封未動,老鼠夾子也還是老樣子。安赫爾神父打開衝著廣場的大門。
兩名警察扶著他坐好,另外一名警察揪住他的頭髮,讓他抬起頭來。要不是看見他還在不均勻地喘氣、嘴唇上露出被折磨的筋疲力竭的表情,人們還以為他死了呢。
安赫爾神父嘆了口氣。
「這就是說,」本哈民先生接著說,「您還相信那個玩意兒。眼下呀,」他低聲道,「打官司不靠狀紙,專靠槍子兒。」
「他逃跑了。」
「快了,」敘利亞人眼瞅著天說,「快下雨了。」
阿爾卡迪奧法官的女人拖著孕婦特有的腔調在暗影里回答說:
「一!」鎮長開始數數。
卡米查埃爾先生朝警察揚了揚手,說:「就這樣吧。」他轉過臉來,態度凜然地對鎮長說:
一群婦女正要強行闖進警察局的大門。幾個男人攔著,不讓她們進去。鎮長三拳兩腳推開人群,背靠住大門,槍口對準大家。
「我白等了,中尉,」大夫客客氣氣地說,「整整一下午我一直等著您叫我來驗屍。」
「你們一輩子都給我記住,」他最後說道,「這個小子沒死。」
「不在。」本哈民先生說。
「他逃跑了。」鎮長重複了一遍。
「您好,中尉,」老闆喊道,「我可要離開貴國了。」

「驗什麼屍啊,」他說,「又沒死人。」
他們走了出來,沒有聽見數「二」。走到警察局拐彎的地方,兩個人分了手。神父已經支持不住。他眼裡噙著淚水,把臉扭到一邊去。希拉爾多大夫面帶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大驚小怪的,神父,」他說,「生活就是這樣。」大夫走到家門口拐角的地方,藉著路燈看了看表,差一刻八點。
卡米查埃爾先生並不知道昨天晚上他的妻子和兩個大兒子找過鎮長,鎮長答應他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把他放出去。
鎮長走到河邊,張開雙臂興沖沖地喊道:「哎喲,真遺憾,將軍。我希望你能老老實實地告訴大家,你為什麼要走?」他隨即轉向眾人,大聲地說:
「我就剩下這雙鞋了。」
神父穿好衣服,沒去洗臉,也沒去祈禱。他扣好長袍上的一串扣子,蹬上平時穿的那雙破靴子,鞋底已經開綻了。在晚香玉的芬芳氣息中,他打開屋門,忽然想起了一句歌詞。
「前天晚上。」女人說。
「在什麼地方?」
「為了這麼一個動不動就出賣自己手下人的傢伙,你在露天里風吹日晒,一坐就是二十四個小時,犯得上嗎?」
警察局裡像死一般沉寂。其實,究竟出了什麼事,鎮長並不清楚。他把堵在牢房門口的警察拽開,才看見佩佩·阿馬多。阿馬多趴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兩手夾在大腿中間,臉色煞白,但身上沒有血跡。
「昨天夜裡又有人彈奏小夜曲了吧。」神父說。
鎮長只顧盯住大夫,不料安赫爾神父高舉著雙臂一下子登上兩級樓梯。
女人點了點頭。
大夫拉住堂區神父的衣袖下了樓梯,沒再轉過身來。驀地,他放聲大笑起來。
本哈民先生聳聳肩。只見秘書像個青年人似的一縱身跳過水坑,他也冒險跳了過去。
鎮長沒和卡米查埃爾先生打招呼。他先是聽了警察的報告,然後讓人打開關押佩佩·阿馬多的牢房。阿馬多臉朝下,趴在磚地上,好像睡得很香。鎮長用腳把他扒拉過來,一看他的臉被打得不成人樣了,心裏不由得暗暗感到一陣憐憫。
「把我槍斃。」
快八點了。敘利亞人把擺在門口的商品收拾起來。
「聽我說,中尉,」大夫還是笑吟吟的,「在咱們鎮上沒有不透風的事。從下午四點鐘起,大家都知道你們把那個小夥子幹掉了,和堂薩瓦斯害死賣出去的驢用的辦法一樣。」
「哦,是您啊。」女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