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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渾蛋!」他吼道,「你打算怎麼樣?還能強迫人做夢?」
她一直在等著丈夫自己醒過來,沒去叫他。過了一會兒,皮下注射器煮開了。堂薩瓦斯在自己的大腿上打了一針胰島素。
「只有一件事您的想法不太對頭,法官,」理髮師說,「咱們這個國家快要出事了。」
理髮師正給他刮鬍子,想了一下回答說:
安赫爾神父本來有急事。大夫一堅持,他只好走進診所,挽起袖子準備量血壓。
「我敢和你打賭,他不會再殺一個人。」
「起早貪黑的男人,」寡婦說,「是妻子的好幫手,可不是好丈夫。」
理髮師開始給他剪頭髮。
「您已經知道了,那個可憐的女人完全瘋了。」
「卡米查埃爾,」鎮長說,「兩小時以前被看管起來了。」
她全身裸|露著,燈一亮,她的聲音變得不那麼放蕩了。
喝到第四杯,堂羅克不再給他斟酒了。「照這麼喝,」老闆笑著說,「得讓人把您像鬥牛士似的扛出去了。」法官一聽,咧著嘴笑了,兩隻眼睛還是那樣無精打採的。又過了半個小時,他跑到廁所里,解完小便,出來前把秘密傳單扔進了茅坑。
「您瞧,大夫,」神父笑呵呵地說,「連開門也需要上帝幫忙。」
堂薩瓦斯暗淡的眸子里閃過一絲被激怒的光芒。這間狹小的辦公室里,有一張木製的舊辦公桌,四把皮椅子,屋角堆放著馬具。百葉窗關著,屋內的空氣溫吞吞的,有點憋悶。
「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認為您這個人很懂得萬事都有個頭,而且不願意拖後腿。」
「幾點了?」
馬特奧·阿希斯按照雞啼聲估摸著時間。最後,他想還是問一問保險。
「話雖如此,」大夫反過來說,「我還是很擔心。像今年十月這樣的天氣,應該說您的飲食起居都不太合適。」
「你想想看,」她說,「他盼著奈斯托爾·哈科夫早點見上帝呢。」
他把鑰匙在鎖眼裡轉了一下,才回過身來和安赫爾神父說話。他忽然發現,在暮靄中,神父沉著臉,面色通紅。「請等一等,神父,」他說,「我看您的肝恐怕不太好。」說著,他拉住神父的胳臂。
「我可以和你打賭,死一個人我出一百比索,」阿爾卡迪奧法官堅持說,「眼下,對他來說,能爭得個平安無事,就再好不過了。」
希拉爾多大夫把椅子放在他跟前,坐下來給他量血壓。
「也沒什麼可乾的,」鎮長說,「說來說去,這件事對誰都不是個秘密。」他還是那樣從容不迫,言談舉止十分自然。
「您多多留神吧,」理髮師說,「千萬別受這份罪。」
諾拉看到馬特奧走到屋門口,擺擺手向她告別,就說:「最好聖誕節你再來一趟。」馬特奧同意了。他踮著腳尖悄悄走過庭院,走出大門,來到大街上。冰涼的露水使空氣變得濕漉漉的,來到廣場時,只聽迎面一聲斷喝。
兩個人坐到桌旁,誰也沒再開口說話。堂薩瓦斯像小鳥啄食似的吃著簡而又簡的病號飯。他妻子那份午餐可真叫齊全,乍一看,像她那樣纖弱的體格和有氣無力的樣子,這頓飯實在顯得過於豐盛了。她思忖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才拿定主意問堂薩瓦斯:
幾年前,有一天中午,堂薩瓦斯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棵橡樹不開花,光結刮臉刀。妻子給他圓夢,結果中了頭彩。
「不記得了,」堂薩瓦斯心不在焉地說,「你知道,我什麼也記不住。此外,」他沒好氣地說,「今天下午我也不想談這些倒霉事。」

「抓到貼匿名帖的人了?」
「老本哈民要急死了,」他說,「他最近怎麼樣?」
「有盞燈幫忙也行啊。」大夫笑著回說。
「卡米查埃爾呢?」
回到櫃檯時,法官看read.99csw.com到酒瓶旁邊放著一隻刻有量度的酒杯。「這是給您的。」堂羅克輕輕地扇著扇子對他說。大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阿爾卡迪奧法官喝下半杯,然後不緊不慢地品嘗著酒的滋味。「有件事,您知道嗎?」他問。一看堂羅克好像沒聽明白,法官就說:
「我早就料到了,」妻子嘆了口氣,用憐憫的口吻說,「可憐的卡米查埃爾,這麼多年,錢像流水一樣從他手裡過,可他還是靠大家施捨過日子。」一說起這些,這頓飯便吃得興味索然。
大夫打開門燈,端詳著神父的臉。他對神父的關懷不僅是出於醫生的職業感,更多的是出於人與人之間的關心。大夫推開紗門,打開診所的燈。
他合上眼,胳臂交叉起來,放在肚皮上,假裝睡覺。「要是卡米查埃爾來了,」他喃喃地說,「告訴他,我不在。」妻子本想再求求情,一看他不答理,臉色都變了。
「眼下才是您的好時候呢,神父,」他笑著說,「千萬別錯過。」
法官低下頭,沉默了好長時間之後,問道:「有件事你知道嗎,瓜迪奧拉?」沒等對方回答,他又說:「鎮長陷在這個鎮子上,拔不出腳去,而且越陷越深。他不聲不響地一點一點在攢錢。這件事可教他開心了,他不會撒手不幹的。」理髮師一聲不響地聽他說話,法官最後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閉上眼睛。昨天,他足足睡了十個鐘頭的覺,痛痛快快地和他女人鬧騰了一氣,又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禮拜天還有什麼可責怪的呢。可是一到禮拜一,氣氛就顯得很緊張。鐘樓上傳來九點的鐘聲,隨後鄰居家響起了縫紉機的嗡嗡聲。而大街上卻悄然無息。阿爾卡迪奧法官感到很吃驚。
法官把傳單又放進衣兜里。
馬特奧·阿希斯用內褲拾起地上的避孕套,走到衛生間,扔進馬桶。洗手時,他使勁憋住氣。一到天亮,彷彿到處都是她身上的氣味。他回到房間,看見她坐在床上。
堂薩瓦斯驚愕了一下,不過臉上沒有顯露出來。「對您來說,我家的大門永遠是開著的。」他伸手要按電鈴,鎮長擺了擺手,沒讓他按。
「像您這樣身份的人,」中尉喜眉笑眼地說,「可不該敞著門睡覺啊。」
「我看,」她接著說,「咱們還是在床上吃早飯,一直在這兒待到下午吧。我滿可以給自己貼一張匿名帖。」
「二百比索。」堂薩瓦斯不動聲色地說。
「幹活嘛,要有信心,」神父對米娜說,「老鼠一定會像羊羔一樣乖乖地上夾子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是興高采烈,而是疲憊不堪。
妻子收拾房間的時候,堂薩瓦斯又躺在床上。屋裡凡是帶尖帶刃的傢伙,她都拿了出去。過了半小時,堂薩瓦斯一點一點欠起身來,怕的是情緒太激動,然後開始穿衣服。
「要是沒有禮拜一該多好啊!」法官說。
堂薩瓦斯聳了聳肩。
「但願如此。」堂薩瓦斯說。
「記住,」她說,「第一要注意身體,第二要懂得和人保持距離。」
「什麼也沒夢見。」
阿爾卡迪奧法官坐在椅子上動彈不了,否則他一定會聳聳肩。
「不要點兒咖啡嗎?」堂薩瓦斯問。
「妙極了,中尉,」他說,「照您看,這算得上一場美夢吧!」
「我用不著拿這些破爛玩意兒自衛,」寡婦反駁道,「上帝和我們在一起。」她板起臉來接著說:「早在這方圓幾百里以內沒有神父以前,我們阿希斯家的人就屬於上帝了。」
「你跟我說這些話,」法官反駁道,「是因為你心裏明白,我和這些事沒有任何牽扯。」接著他又語氣和緩地問:「這些話你敢對中尉講嗎?」
卡米查埃爾先生再次求見堂薩瓦斯。這會兒https://read.99csw.com工夫,堂薩瓦斯正在天平上稱午飯。這頓午飯量很少,和鳥食一樣。「告訴他,我在睡覺。」他伏在妻子耳邊悄悄地說。過了十分鐘,他真的睡著了。一覺醒來,屋裡的空氣變得十分乾燥,天氣炎熱,令人窒息。已經十二點多了。
馬特奧·阿希斯穿上鞋。他身材高大,身板結實。近兩年來,諾拉·德哈科夫只是偶爾跟他幽會一次。和這樣的男人只能保持著曖昧關係,她感到很不愜意。照她看,像馬特奧·阿希斯這樣的男子漢才值得一個女人終身相托。
走到阿希斯家大門口時,馬特奧·阿希斯搶先緊走幾步,把狗拴住。女僕們在廚房裡伸懶腰。鎮長一進來,那幾隻用鏈子拴住的狗衝著他一陣狂吠。過了一會兒,平靜下來了,只剩下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和喘氣聲。阿希斯寡婦走過來,看見鎮長和馬特奧·阿希斯坐在廚房門口喝咖啡。天色已然放亮了。
「是嗎?」
「給他吧,親愛的薩瓦斯,」她懇求說,「上帝會報答你的。」她把刀叉交叉放在盤子上,好奇地問:「他需要多少?」
「喂,」他問,「卡米查埃爾說什麼了?」
「啊,你可以保持這種看法。」法官笑了。
鎮長用冷酷無情的目光打量著他。「可是這一次,事情到此還不算完,」他接著說,「從現在起,何塞·蒙鐵爾留下的全部牲口,無論在什麼地方的,全部歸鎮政府保護。」他等了一會兒,看見對方沒有反應,又解釋說:
「昨天晚上你在什麼地方?」
「再不走,天該亮了。」他說。
寡婦的心緒很好,然而臉上仍然露著倦容,看得出來,她一直睡不好覺。鎮長和她寒暄著,從地上撿起衝鋒槍,背在肩上。
「不定哪天,」諾拉·德哈科夫說,「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把我搞膩了,我就把這些事都嚷嚷出去。」
「快出事了。」
堂薩瓦斯連頭也沒抬。
馬特奧走到院子里的時候,阿希斯寡婦正在拾掇鳥籠子。
「啊,他媽的!」鎮長說。他躲在燈光後面,馬特奧·阿希斯看不清楚他。「瞧啊,咱們碰上誰了。你是從家出來,還是回去?」
「沒領教過,」阿爾卡迪奧法官承認這一點,「也不想領教。」
「你想想看!」
他沉默半晌,又問:
「我每天早晨一起床,」他說,「心裏就想今天一準躲不過去,非讓他們給槍斃了不可。一連過了十年,還沒見他們動手。這種滋味您是沒領教過的。」
諾拉·德哈科夫在昏暗中伸出胳臂,從床頭柜上拿起夜光鍾。答話之前,她完全醒過來了。
馬特奧·阿希斯穿好衣服,又看了她一眼。諾拉意識到自己雪白的胸脯裸|露在外面,於是一邊說話,一邊把被單拉到脖頸上來。
「您一定記得,」鎮長用肯定的口氣說,「這種事有一個名稱。」
理髮師承認他沒有這個膽量。
「他說過一會兒再來。」
「這番話出自您的嘴,真是太奇怪了,」他說,「而且是對我講。」
「但願如此,」她說,「要是男人也生孩子,就不會那麼牛氣了。」
「咱們談談,好嗎?」
大夫背過身去,眺望窗外陰暗的河流。「我想問一問,究竟嚴格到什麼地步?」他說,「這麼多年,您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老樣子,卻非要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包得嚴嚴的。我想,這恐怕不是上帝的意願吧。」
「今天沒做夢,明天准做。」她說。
「他這次來就是要喝點咖啡,」馬特奧·阿希斯說,「我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地到家了。」
「這些話我不是第一次說了。」他明確地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走出理髮館,覺得口乾舌燥的。他來到檯球廳,要了四杯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看九九藏書了看時間還早。他回想起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個禮拜六,他心裏亂得像團麻,於是想出一個蠢辦法。他跑到一家簡陋的酒吧間的廁所里,在一塊楊梅瘡上撒了點火藥,然後點上火。
「四點半。」她說。
「上帝對人的要求是很嚴格的。」神父說。
「請您告訴我,堂薩瓦斯,自從蒙鐵爾寡婦答應把牲口賣給您起,您究竟弄過來多少頭了?又給多少頭重新打上烙印了?」
「要是我總認錯人,」理髮師說,「幾年前早就吃黑棗了。」隨後,他又神情嚴肅地說:「請您記住,法官,這件事別向任何人泄露。」
「我回家去。」馬特奧·阿希斯說。
「五十。」
他站在走廊的盡頭,兩眼望著媽媽。她沒有扭過身來,彷彿在對小鳥說話:「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你可別把殺人兇手領到家裡來。」收拾完鳥籠,她又單刀直入地問馬特奧:
「你好像三年沒做夢了。」女人不太高興地說,彷彿剛剛想起這句話。
「你們巴不得這樣啊,」理髮師說,「從前,禮拜一上午到這個鐘點,我起碼給五個人理完發了。今天呢,托上帝的福,您是第一位顧客。」
「中尉可是您最好的朋友。」理髮師說。
「你夢見什麼了?」妻子問道。
「我想,」堂薩瓦斯說,「我也幹不了別的事了。」
「你真勇敢。」他說。
「天太熱了。」妻子說。
「他媽的!」
「傳給別人看看吧!」
「先不要,」鎮長環視了一下這間屋子,好像在想念著什麼,「您睡覺的時候,這裏一切都很好,就像其他鎮上一樣。」
「我早就料到了。」堂區神父說。然後,他又有氣無力地加上一句:「比起往年來,今年十月我覺得最舒服了。」
鎮長告辭說:「我得去睡覺了。這真不是人過的生活。」成群的雞、鴨、火雞紛紛涌到院子里,鎮長東躲西閃地朝外面走。寡婦哄趕著雞鴨。馬特奧·阿希斯回到卧室,洗了個澡,換上衣服,又出來給騾子備鞍。他的幾個兄弟天一亮就走了。
堂薩瓦斯沒再言語。妻子悄悄地離開辦公室,關紗門的時候也沒有弄出一點響動。堂薩瓦斯又睡著了,一直睡到黃昏。等他睜開眼一看,只見鎮長坐在一旁,等他醒來,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呢。
神父慢騰騰地把衣袖放下來。他身上那件法袍四邊縫了又縫,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鞋,兩隻手很粗糙,指甲黢黑,像是被火燒焦了似的。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看出他的真正處境:他這個人窮得沒法再窮了。
「您這樣想嗎?」
鎮長看了看表。「快五點了。」他說。然後,他在安樂椅上換了個姿勢,悄悄地把話拉入正題。
「告訴您吧,神父,血壓正常。」
「這些天,您沒有感覺到,您的一番苦心正在化為烏有嗎?」
「卡米查埃爾打算要什麼?」
法官陰沉著面孔一動不動地讓理髮師給他刮臉。有朝一日把他拉到絞刑架下,他大概也是這副表情。他緊緊地閉上雙眼。理髮師用一塊明礬給他擦擦鬍子,上了點撲粉,然後用一把柔軟的豬鬃刷子把粉撣掉。解下圍布時,順手把一張紙悄悄地塞進他的襯衣口袋裡。
安赫爾神父覺得心裏一股怒火直往上沖,想掩飾也掩飾不住。「到臨終的時候,」他說,「您就會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了,大夫。」他道聲「晚安」,走了出去,輕輕地關好屋門。
黃昏的時候,希拉爾多大夫覺得許多往事又重現了。廣場上的杏樹又落滿了灰塵。又一個冬天過去了,但冬天悄悄的腳步聲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安赫爾神父散步回來,正好看見大夫往診所的門鎖上捅鑰匙。
「我給您檢查一下,神父,這五分鐘時間不會白花的,九*九*藏*書」他說,「看看血壓怎麼樣。」
堂薩瓦斯只好不吭氣了。他靠在彈簧椅的靠背上,轉動著手指上那隻鑲著光滑的黑寶石的戒指,眼睛彷彿盯住一盤象棋。
一隻手電筒的光束照到馬特奧的眼睛上,他連忙把臉偏過去。
鎮長走過來,藉著路燈看了看表,差十分五點。他朝警察一揮手,命令他們解除宵禁。軍號吹響了。清晨,號音顯得格外凄涼,等到號聲響過,鎮長把警察打發走了,然後陪著馬特奧·阿希斯穿過廣場。
「好吧,就算二百頭,」鎮長說,「您知道有什麼規定嗎?每頭牲口政府要抽五十比索的稅。」
「你們……」理髮師遲疑了一下說,「你們沒來以前,這個鎮和別處一樣,像堆臭狗屎。現在更是比哪兒都糟。」

神父站起身來。「快六點了。」他說著,打算離開診所。大夫站在窗前沒動窩,只是伸出一隻胳臂攔住神父,說:
「今天不做,明天也不做,」堂薩瓦斯不耐煩地頂撞她,「我才不為你那些蠢事做夢呢。」
「那該多好,」她說著打開燈,一眼瞥見他那一節一節的脊梁骨和白晳的皮膚,「你得在這兒待到明天了。」
「神父,這幾天晚上,您應該捫心自問一下,您是不是打算給道德也貼上一塊橡皮膏啊?」
「幾點了?」
鎮長關上手電筒。馬特奧·阿希斯這才看清是鎮長,後面跟著三名警察。鎮長的臉洗得乾乾淨淨的,武裝帶上掛著衝鋒槍。
馬特奧·阿希斯開懷大笑起來。
馬特奧·阿希斯從床上跳下來。頭一陣發痛,嘴裏冒出一股苦澀味,他只得緩了緩勁。屋裡黑燈瞎火的,他用兩隻腳尋摸著鞋子。
「還沒有,」鎮長說,「不過我剛剛轉了一圈,我可以擔保,今天清晨第一次沒出現匿名帖。無非是辛苦點。」
大夫兩眼盯住血壓計的水銀柱,神父用好奇的目光環視著這間屋子,病人一進診室,往往就變成這樣痴痴獃呆的。牆上掛著一張已經發了黃的證書;一張小女孩的畫像,臉龐本來是紅撲撲的,現在一邊面頰被蟲蛀了,變成藍色;還有一幅醫生從死神手裡搶救一個裸體女人的畫像;屋子最裡面有一張白色的鐵床,後面有一個葯櫃,裡頭放滿了貼著商標的藥瓶。窗子旁邊是一個放醫療器械的玻璃櫃,還有兩個裝滿書籍的書櫃。屋裡瀰漫著各種各樣的氣味,屬非飲用酒精的味道最嗆鼻子。
阿爾卡迪奧法官睜開眼,朝鏡子里看了看外面的小河。「你們?」他重複了一句,然後問道:
「二百比索!」
誦經的時候,神父的精神老是集中不起來。他關上教堂的大門,米娜走過來告訴他,兩天內只逮住一隻老鼠。神父似乎覺得,特莉妮達不在的這些日子,老鼠大量繁殖,簡直要把教堂挖塌了。米娜放了老鼠夾子,在乳酪里下了毒藥。神父還親自幫她追蹤老鼠,發現新鼠洞,用瀝青把洞堵死。結果都無濟於事。
量完血壓,希拉爾多大夫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大夫朝四面牆上溜了一眼。「不只是我這兒,」他說,「鎮上也缺聖像。」說罷,他把血壓計放進一個皮盒裡,使勁拉上拉鏈,又說:
「是的,」鎮長肯定道,「比如說,」他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三天內您拉走了二百頭牲口。」
「我一點數也沒有。」
「這得怨禮拜天,」理髮師說,「沒有禮拜天,也就不會有禮拜一了。」
「十五年前,天也是這麼熱,鬧過一次地震,」妻子說,「你還記得嗎?」
「在這一生當中,每天晚上我都有這種感覺,」安赫爾神父說,「正因為如此,我才想第二天要更加努力從頭干起。」
理髮師剪完頭髮,把椅子朝後一傾,默默地換了條圍布。最後,他開口說九九藏書話了,從聲音里可以聽出他有些困惑不解。
「鎮上的人都死絕了吧。」他說。
「站住!」
「咖啡有的是,喝多少有多少,中尉,」寡婦說,「就是別在我家裡拿刀動槍的。」
「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他回答道,極力掩飾著不快的心情。過了一會兒,他又笑嘻嘻地說:「我大概是懷孕了。」
地板剛上過油,鏡子上抹著鉛粉。理髮師拿起一塊抹布擦鏡子。阿爾卡迪奧法官在理髮椅上坐下來。
「你真不是個好東西。」她說。
「四十。」
「你們指的是誰?」
「也許是吧,」他說,「十月份從來沒這麼熱過。」
那天上午,阿爾卡迪奧法官從日常生活的某些瑣碎細節上看出了不祥之兆。為了掩蓋忐忑不安的心情,他對他女人說:「我有點頭痛。」上午出太陽了。幾個禮拜以來,河水第一次換了一副和藹的面孔,生皮子味也消逝得無影無蹤。阿爾卡迪奧法官來到理髮館。
「告訴我一件事,瓜迪奧拉,」阿爾卡迪奧法官神情莊重地問,「你對我有什麼看法?」
「盜竊牲畜。」堂薩瓦斯說。
聽到這兒,堂薩瓦斯看了他一眼,流露出一副既佩服又驚訝的表情。他感到內心湧起一陣抑制不住的狂笑,猛地把肥胖笨重的身軀撲到辦公桌上。
「剛好相反,」馬特奧·阿希斯笑眯眯地說,「你應該借支槍,望彌撒時帶上。你看是不是?」
那是他剛剛來到鎮上的時候。一天半夜,有人把他叫起來,請他在諾拉·德哈科夫臨終前再去拉她一把。他走進一間卧室,只見床頭擺著一個十字架,靠牆根放著好幾把空椅子,彷彿在迎接死神的到來。在那裡,他聽了一次戲劇性的懺悔。諾拉·德哈科夫奄奄一息,她講得非常冷靜、簡短而又詳盡。她坦白說,她的丈夫奈斯托爾·哈科夫不是那個剛剛出世的女兒的父親。安赫爾神父說,她要想得到寬恕,必須當著她丈夫的面把剛才懺悔的話重說一遍。
「這屋裡缺一張聖像。」安赫爾神父嘟嘟噥噥地說。
堂薩瓦斯用手指揉揉眼皮。
對堂薩瓦斯來說,禮拜一和禮拜天剛好顛倒了。禮拜天最忙,禮拜一下午卻閑得沒事。他在辦公室里一待就是幾個鐘頭,坐在電風扇前盡情地打盹。與此同時,他家牧場里的牲口在長個、長膘、下崽。然而今天下午,他的心一刻也靜不下來。
阿爾卡迪奧法官朝四下看了看,理髮館里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太陽炙烤著大地。九點半了,鎮上還是寂然無聲。縫紉機依然在嗡嗡作響。禮拜一到底還是來了。法官覺得似乎不只是理髮館里,就連鎮上也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於是,他從衣兜里掏出那張紙片,讀了起來。理髮師轉過身去收拾梳妝台。「高談闊論整整兩年,」他背誦著,「戒嚴、新聞審查,一切照舊,當官的還是原班人馬。」理髮師從鏡子里看到法官讀完傳單,便對他說:
「你再不注意,可要變成大胖子了。」她說。
「錢唄。還能要什麼?」
「法律的化身一瘸一拐的,」理髮師迎上來說,「可總算來到了。」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口氣顯得緊張又機密。他全神貫注地乾著活,就像一個不常寫字的人在簽名一樣。
「要說我那會兒,」神父說,「可沒見過這些玩意兒。」
入睡之前,神父躺在光禿禿的涼席上,翻過來掉過去睡不著。他心裏十分明白,大夫的話打動了他的心,一種失敗的情緒暗暗攫住了他。他感到忐忑不安,教堂里老鼠成群結夥地竄來竄去,自從宵禁以來,全鎮陷於可怕的癱瘓狀態。這一切像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使他的頭腦不停地旋轉,他記起了一件最怕憶及的往事。
「行了,」他說,「匿名帖的事總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