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第八章

「法官!」
當時他已經得知,牢房空了兩年之後,佩佩·阿馬多又進去了。鎮上的居民又要受三名罪犯的擺布。從六點鐘起,人們就躲在家裡不出來了。
「那就別碰好了。」大夫說。
「大夫不讓我大笑,」她說,「說這對肝不好。」
他鎖上門,把鑰匙放進口袋,走到大廳里,反覆閱讀那張秘密傳單。
「怨我肝火太旺。」他抱歉地說。
量血壓的時候,寡婦像小孩子一樣好奇地看著血壓計的水銀柱。「我這一輩子見到過不少的表,數這種表最新奇。」她說。大夫全神貫注地看著水銀柱,鬆開了捏住充氣球的手。
禮拜天,阿希斯寡婦的幾個兒子回到鎮上來望彌撒。除了羅貝托·阿希斯之外,還有弟兄七個。這七個人彷彿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個個五大三粗,干起重活來像騾子一樣。媽媽說什麼,他們聽什麼。羅貝托·阿希斯年歲最小,卻只有他成家了。他和幾個哥哥唯有一點長得像——鼻樑高高聳起。他身子骨單薄,舉止文雅,像個女孩子。阿希斯寡婦老盼著生個女兒,有這麼個兒子,好歹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十八周年。」蒙鐵爾寡婦糾正道,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她又躺下去,把被單一直拉到脖子上。「當然,」她心情愉快地說,「一個男人也沒請。只有您是例外,大夫,這可不是個好徵兆啊。」
屋裡只剩下蒙鐵爾寡婦和大夫兩個人。病人的臉上現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大夫似乎沒有留意。他一邊把藥箱里的東西掏出來,放在床頭柜上,一邊愉決地同她拉家常。
老闆從冰箱往外拿瓶子的時候,響起了一陣哐啷哐啷的聲音。
說著話,他坐到靠床邊那把軟皮椅上。寡婦忽然想起何塞·蒙鐵爾腦溢血后,臨死前十五分鐘就坐在那把椅子上。「既然如此,」她不願意多想這些晦氣事,於是說,「今天下午他一定會找你。」她面帶笑容地換了個話題繼續道:

「明白了,中尉。」
「八月里,」瞎老太太說,「要有三天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大概有一個禮拜了,」托托·比斯瓦爾說,「這兒有一張傳單,誰也不知道是什麼人送來的。您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
「咱們的交情還在嘛。」鎮長喊道。
黎明回來的時候,鎮長忘記關門。他實在太累了,往椅子上一坐便呼呼睡著了。
「不知不覺的,時間過得真快。」神父說。接著,他聲稱自己有急事,對托托·比斯瓦爾說:「這次來是想求您讓米娜從明天起到我那兒去清理老鼠夾子。」他轉過身來對米娜說:「特莉妮達上禮拜六病倒了。」
「照我看,」大夫說,「根本用不著。您下樓到客廳去,照常接待來訪的客人。此外,」他狡黠地一笑說,「要談的事多著呢。」
鎮長在黑洞洞的房間里想了很久,把那張傳單折起來又打開,打開又折起來,拿不定主意。最後,他把傳單往衣兜里一揣,手指觸到牢房的鑰匙。
「你老是這麼說,」她說,「從來也不治。再不注意,早晚得耽誤了。」
的確,禮拜五和禮拜六他多方試探,打算了解一下堂薩瓦斯對變賣何塞·蒙鐵爾的遺產有什麼反應。堂薩瓦斯這個人城府很深。據卡米查埃爾先生推測,他好像願意買下來。寡婦耐心地聽他說完,然後平心靜氣地說:「那就下禮拜三辦吧。不行,就再下一個禮拜三。」無論如何,十月底之前她一定要離開這個鎮。
「這種事早晚得出,」托托·比斯瓦爾說,「全國都罩在一張大蜘蛛網裡。」
卡米查埃爾先生點了點頭,表示談過了。
「明白了就好,」鎮長最後說,「打起精神來,好好乾吧!」
大夫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
安赫爾神父在聖器室里碰上一件不順心的事:做禮拜用的法袍沒放在原處。輔祭看見神父慌裡慌張地翻箱倒櫃,心中暗自責怪自己。
「莫名其妙,」安赫爾神父像是自言自語,「這種事,真是亂彈琴。」
「謝謝,」神父婉言謝絕道,「宵禁的https://read.99csw.com時間快到了,我得趕快回去。」他側耳聽了聽,鎮上靜得出奇,於是說:「好像過了八點似的。」
鎮長一點也不餓。他想再睡上一個小時,洗個澡再出門。阿爾卡迪奧法官和鎮長正好相反,他精神煥發,身上乾乾淨淨的。他在回家吃午飯的路上經過鎮長的住處,看見門開著,就走進來,打算跟鎮長要一張宵禁後用的通行證。
「我說的是真話,」她隔著被單摸了摸屁股說,「這兒整個都淤血了,連我自己都不敢碰。」
「雖說今天是禮拜天,您還是說點正經的吧,大夫。」
另外那個女孩把她拉到大門口。「你原以為怎樣?」堂區神父微微一笑,旋即收住笑容道:「我們也是人哪!」說完,他看了看攤在地上的食物,心想只有阿希斯家才拿得出這麼多東西。
「是十五周年。」一個女人說。
「佩佩·阿馬多。」
「窮人家不講究這些。」米娜微笑著說。
還是沒有回答。
「得了,說什麼也蓋不住你那臭架子。」她頭也沒抬地頂了一句。
他朝著敞開的陽台坐下來,隨手拍打著蚊子。空寂的大街上已經亮起了路燈。他很熟悉黃昏時的這種寧靜。幾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黃昏,他充分體驗到什麼叫權勢。
「還有一件事,」鎮長改用隨隨便便的口吻說,「阿希斯弟兄們都在鎮上。今天晚上如果看到他們當中有人喝醉了,出來鬧事,你們不要大驚小怪的。不管出什麼事,千萬別理他們。」三個人還是沒有答話。「懂了嗎?」
「傳單上說,一切都原封未動,」托托·比斯瓦爾繼續道,「政府是換了,還許了願,說要和平,提出了各種保證。一開頭大家都信以為真。可是,當官的呢,還是原班人馬。」
「好吧,佩佩,」他說,「我看你小子是活膩了。」
「荒唐,」堂區神父邊想邊說,「應該承認,他們的態度和以前有所不同。或者,」他又改口道,「至少到今天晚上為止,態度是不一樣嘛。」
「看樣子又來了。」他大聲地自言自語說。
法官咬了咬香煙,似乎要說什麼,又克制住了。鎮長聽到他腳步遲緩地走下樓去,突然俯下身來喊道:

出來開門的是托托·比斯瓦爾。小小的堂屋裡光線暗淡,零亂地放著幾張小皮凳子,牆上掛著幾幅版畫。杯子里往外冒著熱氣。米娜的母親和瞎奶奶在喝一種香噴噴的飲料。米娜在扎紙花。
神父忘記了特莉妮達從禮拜六就病倒了。輔祭以為特莉妮達一準是帶了些什麼活計回家了。安赫爾神父只好穿上主持葬禮時用的法袍。他費了半天勁,精神怎麼也集中不起來,走上講壇時,心情煩躁,呼吸急促,突然發現前幾天想好的那些道理似乎沒什麼分量,不像他獨自一人坐在屋裡時想得那麼有說服力。
他隨著神父來到門口。
「你叫什麼名字?」
他貓著腰打算聽一聽阿爾卡迪奧法官有什麼反應,只聽得法官關上大門。屋裡又剩下他一個人了,腦海里翻騰著一些往事,沒有一點睡意。大白天他睡不著,覺得自己身陷在這小鎮的泥潭裡拔不出來。按說,他掌握小鎮的命運已經好多年了,但是小鎮還是那麼陌生,讓人捉摸不透。記得那天清晨,他帶著一個用繩子捆好的舊紙箱,偷偷在小鎮上了岸。上邊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控制住這個小鎮。當時他第一次領教了什麼叫恐怖。他隨身攜帶的唯一一張護身符是給一個暗藏的親政府分子的一封信。第二天,他在一家碾米房找到了這個人,只見他穿著襯褲坐在大門口。按照那個人的指點,他和三名花錢雇來的心狠手辣的殺人犯一起完成了任務。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周圍漸漸織起了一張無形的蛛網,可是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天下午,哪怕他稍微明智一點,也會問一聲:究竟是誰控制了誰?
「別想那些事了,」阿爾卡迪奧法官說,「咱們吃點東西去!」
寡婦兩眼盯著陽台,隨口和卡米查埃爾先生寒暄九-九-藏-書了一聲。「不管怎麼說,」她說,「我還是挺喜歡這個女人的,她真勇敢。」卡米查埃爾先生也朝阿希斯寡婦家瞥了一眼。快十一點了,她家的門窗還關得嚴嚴實實的。
過了幾個小時,神父躺在蚊帳里,熱得難以入眠。他自己問自己,我在這個堂區待的十九個年頭中時光真的在流動嗎?猛然間,房子對面響起了皮靴聲和槍支聲。皮靴聲漸漸遠去,一個鐘頭后返回原處,又走遠了,但是沒有槍聲。整整一夜他沒能合眼,天氣又熱,折磨得他疲憊不堪。過了一會兒,他才察覺到晨雞已經啼叫好大一會兒工夫了。
警察提醒鎮長道,今晚他要值班。
「別去了,」鎮長說,「沒有新的命令,你什麼也不用管。還有一件事,」他心血來潮似的接著說,「把院子里的人全都打發走,今天晚上不用巡夜了。」
鎮長打量了他一陣兒,極力回想著。小夥子坐在給犯人當床用的水泥台上,樣子很平靜。他摘下眼鏡,用襯衣的下擺擦了擦,眯縫著眼睛看了鎮長一眼。
大夫安好自動刮臉刀開始刮臉。他的眼泡發腫,眼睛濕乎乎的。「你又沒睡好,」妻子說,然後略帶點哭腔道,「過不了幾個禮拜天,你一覺醒來就會變成一個老頭子了。」她頭上堆滿髮捲,身穿一件破舊的晨衣。
他裝作信以為真的樣子。「十二月份,」他說,「咱們到海邊去過半個月。」餐廳和院子之間有道木柵欄。大夫隔著柵欄的菱形格子看了看外面的牛毛細雨。在這漫長的十月里,院子顯得格外凄涼。他說:「至少有四個月了吧,還沒見過像今天這樣的禮拜天呢。」她把盤子摞起來,端到廚房去。等她回到餐廳的時候,大夫已經戴好草帽,正在收拾藥箱。
神父向她投去憐憫的目光:她年紀太大了,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兩隻死魚眼似乎看透了一切事物的奧秘。
鎮長一伸左手,倏地拔出手槍,渾身肌肉綳得緊緊的,差一點扣動扳機。這時他才完全清醒過來,一看進來的是阿爾卡迪奧法官。
「就在這兒。」佩佩·阿馬多說。
醫生把她的袖子卷上去,準備量血壓。
這位堂區神父正在刮鬍子,不時地把手伸到院子里,接點雨水弄濕下巴。快刮完臉的時候,突然闖進來兩個赤腳的女孩,連門也沒敲。她們把幾個熟菠蘿、半熟的芭蕉、紅糖、乳酪、一籃青菜和新鮮的雞蛋倒在他面前。
「您別往壞處想,」鎮長補充道,「我真巴不得和您換一換,晚上八點躺下睡覺,願意什麼時候起床就什麼時候起床。」
「我還要不要躺著呀?」
「這個小夥子交給你管。」他說,「你要設法讓他說出來,是誰把秘密傳單帶到鎮上的。好言相勸他要是不聽,」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可以用一切辦法叫他開口。」
中尉一口回絕說:「不行。」然後又用慈父般的口吻解釋道:
「這麼說,我們都要受血的洗禮了。」米娜揶揄地說。
「我說,」鎮長問,「出什麼事了?」
鎮長沒有走進牢房。他邊想邊打量著犯人,然後關上門。
「來瓶礦泉水。」鎮長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嚇得呆若木雞。
安赫爾神父雖然幹了四十年的神職工作,每逢盛典還是控制不住緊張情緒。鬍子還沒刮完,他就把工具收起來了,然後把食物撿起來,推到放缸的地方,最後走進聖器室,在長袍上擦了擦手。
米娜伸過一隻胳臂,遞給她一枝沒做完的紙花。「少說兩句吧,」她對瞎奶奶說,「把這個弄完。」瞎老太太摸了摸,原來是一枝紙花。
「哪裡的話。」
「今天是禮拜天。」老闆說。
「這是他在鬥雞場上散發的。」警察說。
法官沒有回答。
托托·比斯瓦爾當即答應了。
「以後您少來這一套。」鎮長說著話收起了手槍,又一屁股跌坐在帆布椅上,「我睡覺時耳朵特別靈。」
「羅維拉。」他叫道。
寡婦點點頭,又說:「也許他和您談過了,要把我送進瘋人院。這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卡米查埃爾九*九*藏*書先生真不知怎樣擺脫她的糾纏。
「您跟薩瓦斯老爹談過了嗎?」
阿希斯家的七兄弟把牲口馱來的東西卸在廚房裡,有綁著腿的小雞、青菜、乳酪、紅糖、鹹肉,堆了一地。阿希斯寡婦在這堆東西中間走來走去,給女僕們分派活計。廚房裡騰出地方以後,她讓女僕從每樣東西里挑出最好的給安赫爾神父送去。
確實如此。神父每天下午都從窗前經過,米娜就坐在窗前扎紙花,但是他從來沒有進來過。
「去叫特莉妮達來,」神父命令說,「問問她把法袍的黑帶子放在哪兒了。」
「今天一上午我根本沒出門。」他說。
他掏出一枚硬幣放在櫃檯上,沒有告辭一聲就走了。走到廣場的拐角,過來一個人。這個人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彷彿拖著條大尾巴。來人對鎮長說了幾句話,他一時沒聽明白,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模模糊糊地覺得出了什麼事,忙不迭地朝警察局走去,三蹦兩跳地上了樓,根本沒有注意到門口圍著一群一群的人。一個警察迎面走來,遞給他一張傳單。用不著看,鎮長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安赫爾神父偏過臉來,只見米娜滿頭漆黑的頭髮,臉龐和瞎奶奶一樣蒼白,周圍環繞著一片彩紙綵帶的迷霧,真像是學校晚會上的一幅寓意畫。
「我也這麼說,」大夫回答道,「既然要收您的錢,總得造出點病來,」
「十五年了,」瞎老太太說,「您一直沒到我們家來過,神父。」
「讓我看看好嗎?」
「嗐,白耽誤工夫,」瞎老太太插話道,「別管怎麼折騰,出不了今年,大伙兒全得完蛋。」
「這個針劑可是個好東西,」大夫微微一笑說,「是醫生的飯碗。」
「哦!」
「放心吧,大夫。」
三名警察當中,有一個長得像印第安人,相貌平常;另一個滿頭金髮,身材魁梧,有一雙亮晶晶的藍眼睛。三個人把子彈裝到子彈帶里,聽到鎮長最後一句問話,馬上立正說:
「看在上帝的面上,大夫,」她高聲喊道,「少說兩句俏皮話吧。我看,匿名帖準是您貼的!」
「還有呢?」
「紙上就這麼寫著,」瞎老太太說,「大街上血流成河,任憑誰也阻擋不住。」
大夫把被雨淋濕的草帽放在小柜上。「做得對,」他暗自高興地觀察著病人,嘴裏說著,「看樣子,這兒沒我的事啦。」隨後他轉向大家,抱歉地說:
「這一兩天您得去做個手術,」老闆說,「肝上準保儘是小氣泡。」
這件事是他刷牙之前妻子告訴他的。不過,當時他沒注意聽。
「幾點了?」
神父點了點頭。
「大夫,我求求您,」寡婦懇求說,「別再給我打針了,我的屁股快成篩子底了。」
她走到廚房裡去,把咖啡壺放在爐子上,一邊等著燒開,一邊聽美洲鳥的啼叫。過了一會兒,聽到淋浴聲,她便回到屋裡,給丈夫拿好衣服,等他從浴室出來穿。把早餐端到桌上時,她看到丈夫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了。穿上那條卡其褲和運動衫,他顯得年輕了一些。
好像為了證實這句話,她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有件事您知道嗎?」她問。卡米查埃爾先生遲疑了一下,她搶先回答說:
「您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
聽了這話,寡婦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這麼說,又來了。」神父說。
因為宵禁,晚禱提前一個小時。做完晚禱,安赫爾神父關上教堂的大門,一股腐臭氣味直鑽鼻孔。但這股奇臭一下子就過去了,神父沒太在意。過了一會兒,神父在煎青香蕉片、熱牛奶準備吃飯的時候,才發現這股臭味是從哪兒來的。禮拜六特莉妮達生病以後,一直沒人清理老鼠夾子。於是他又回到教堂,把老鼠夾子打開,將死老鼠拿掉,然後到和教堂相隔兩條街的米娜家裡去。
法官背過身去,像是從陽台上觀賞外面陰沉沉的天色。鎮長冷冰冰的一聲不響。過了一會兒,他斬釘截鐵地說:「法官!」阿爾卡迪奧法官轉過身來,兩個人的視線碰到一起。「我就是不發給你通行證九_九_藏_書,明白嗎?」
他的聲音還有點發抖。
蒙鐵爾寡婦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兩手把被單拉到胸前,懷裡放著一面鏡子和一把牛角梳。
那名警察親信在黑影中出現了。鎮長把鑰匙交給他。
鎮長急匆匆地穿過走廊。他打開第一間牢房的門,手扶著門把手,定睛一看,只見在暗影里坐著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尖下巴,面色蠟黃,臉上儘是麻子,頭戴一頂小棒球帽,眼鏡片全都碎了。
隨後,他把那三名警察——按照鎮長的命令,他們一直待在警察局裡無所事事——叫到那間銅牆鐵壁的辦公室里,讓他們把鎖在衣櫃里的制服拿出來穿上。他們換衣服的時候,鎮長把前幾天晚上發給巡夜人的放煙火用的子彈從桌上收起來,又從保險柜里取出一把子彈。
寡婦沒有下樓到客廳去。她待在床上,直到最後一名客人離去,才穿好衣服。卡米查埃爾先生進來時,看見她正對著半開的陽台門吃飯。
黃昏時分,檯球廳老闆看見鎮長走進來,兩手還是插在衣兜里。老闆從空蕩蕩的大廳盡頭打了個招呼,鎮長沒有理他。
「我早就說過了,」瞎老太太插嘴道,「像火燒眉毛似的。」
「這種迷信邪說要受上帝懲罰的。」堂區神父說。
「他奶奶的。」
她也笑了。
「禮拜天就是怪,」她擺好桌子準備吃早餐,「聞著總有一股牲口味,好像有誰把禮拜天像牲口一樣大卸八塊掛起來似的。」
幾個女人從教堂出來,走進蒙鐵爾家,去看望蒙鐵爾寡婦。大夫沖待在客廳里的幾位婦女點了點頭,走到樓梯拐角處,聽到身後一陣輕輕的嬉笑聲。他走到卧室門口,聽見裏面還有其他女人,於是敲了敲門,裏面有人說:「進來!」
吃早飯的時候,兩個人一聲也沒吭。臨到快吃完,大夫用親切的目光端詳著妻子。她低著頭喝咖啡,身體微微地顫抖,像是在生悶氣。
「去跟小夥子們說,」他幾乎喊了起來,「上帝保佑他們身體健康。」
「今年她去過教堂三次,」她說,「看起來,她找不到別的法子消遣解悶了。」
米娜的母親連忙用手摁住她的膝蓋,叫她住嘴。瞎老太太把她的手扒拉開。
「這話不假,」米娜的母親插嘴道,「這不是,咱們這兒又宵禁了,那三個強盜又上街了。」
「這些都在紙上寫著呢。」瞎老太太說。
「那還用說。」法官回答,然後又用十分明顯的譏諷口吻說:「我白白活了三十五歲,就缺少一位像您這樣的慈父隨時關照。」
是的,又來了。和過去一樣,傳單兩面都是油印的字。在秘密狀態下,人們心情慌亂,印出的字模糊不清。單憑這一點,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能一下子認出來。
「門沒關上。」阿爾卡迪奧法官說。
鎮長端詳一下杯子,喝了一口,打了個嗝。他把胳膊肘撐在櫃檯上,眼睛盯著杯子,又打了個嗝。廣場上連個人影也瞧不見。
「困死了。」鎮長說。
安赫爾神父吃驚地停下腳步。
「希拉爾多大夫認為我發瘋了。」

阿爾卡迪奧法官點上了一支香煙,兩眼瞅著火柴的火苗,讓胸中的怒火平息一下,想頂撞鎮長兩句,一時又想不出說什麼好。
「本性難移嘛,」卡米查埃爾先生說,「您看她,一輩子只會生男孩,性子也只能是這樣。」說著轉過臉來對蒙鐵爾寡婦補充了一句:「您今天可真像一朵玫瑰花。」
這句話把希拉爾多大夫逗笑了。出來的時候,他匆匆地掃了一眼放在卧室一角的釘著黃銅釘的皮箱。那是寡婦準備出門帶走的。「等您週遊世界回來,」他在門口嚷道,「別忘給我帶點東西。」寡婦不慌不忙地開始梳理頭髮。
「我大概是中毒了,」他說,「碰上下雨天,我的肝就出毛病。」
「咱們在什麼地方見過嗎?」鎮長問。
「禮拜天,」神父對她說,「你還幹活?」
「勞您大駕,」大夫說,「少說兩句吧!」
經過一夜的思索,今天早晨希拉爾多大夫終於明白了人為什麼要自殺。濛濛細雨還在悄然無read.99csw.com聲地飄落。鄰家的美洲鳥像吹口哨似的叫個不停。大夫在刷牙,他妻子在一邊嘮叨著。
「快十二點了。」阿爾卡迪奧法官說。
「您沒有看見秘密傳單嗎?」
「看樣子,您這兒在過節吧!」大夫對她說。
「還有一件新聞,」托托·比斯瓦爾說,「聽說內地正在組織反政府的游擊隊。」
「我什麼病也沒有!」
寡婦不願理睬大夫這番話,她又問:
「你是不是說過又看見阿希斯寡婦從教堂里出來?」他說。
「又來了?」
「你看,神父也刮鬍子!」
「佩佩。」
安赫爾神父前後講了十分鐘。一些從未有過的雜七雜八的念頭在腦海里上下翻騰,弄得他上句不接下句。這時候,他猛然瞥見阿希斯寡婦和環繞在她身邊的兒子們。不過,他覺得眼前彷彿擺著一張幾百年後的模糊不清的全家福相片。只有蕾薇卡·德阿希斯顯得活生生的:手拿著檀香扇,挺著胸脯,真可謂光彩照人。直到佈道結束,安赫爾神父也沒有直接談及匿名帖的事。
面對著淫雨霏霏的陽台,鎮長瞪著兩隻大眼一直躺到四點多鍾。起來后,他洗了個澡,穿上軍裝,下樓到飯店去吃飯,然後又照例在警察局裡巡視了一番。走到一個拐角,他忽然站住了,兩手插在衣兜里不知幹什麼好。
「明白了,中尉。」
阿希斯寡婦木獃獃地愣了幾分鐘。在開始望彌撒時,她心裏很煩躁,把結婚戒指摘下來戴上,戴上又摘下來。過了一會兒,她畫了個十字,站起來,從中央通道走出教堂。幾個兒子亂鬨哄地跟在後面。
教堂里坐滿了人。阿希斯兄弟幾個,還有母親和弟妹坐在靠近講壇的兩張長靠背椅上。椅子是他們布施給教堂的,每張椅子的小銅牌上都刻著他們的名字。幾個月來,他們兄弟幾個一直在外面,今天第一次湊到一起上教堂來。看那一身身衣著,人們一定會想他們是騎馬來的。大兒子克里斯蒂瓦爾·阿希斯半小時前才從牧場趕回來,連臉都沒來得及刮一刮,腳上還穿著馬靴馬刺。看見這個像半截黑塔似的山民,人們都會相信塞薩爾·蒙特羅的確是老阿達爾貝托·阿希斯的私生子。這件事大家都在公開議論,但卻從未得到證實。
托托·比斯瓦爾看見堂區神父一直站著,就拉過一把椅子,請他坐下。比斯瓦爾身體瘦弱,膽小怕事,一舉一動老是那麼畏畏縮縮的。
量完血壓,大夫一面卷血壓計的橡皮管,一面仔細地觀察病人的氣色。他把一瓶白藥片放在小桌上,瓶上寫著每隔十二小時服一片。「您不是不想打針嗎?」他說,「那就不打了。您的身子骨比我還強呢。」寡婦露出很不耐煩的樣子。
「今天晚上你們去巡夜。」他一面說,一面檢查槍支,把最好的幾支槍發給他們,「你們什麼也別干,可是一定要讓大家知道是你們在街上巡查。」三名警察背上槍,鎮長把子彈發給他們,站在他們面前說:「有一件事你們要聽好,」他警告道,「誰要是胡來,我就要他站在院子的牆跟前,把他給斃了。」他等了一下,三個人沒有答話。「懂了嗎?」
「這種表每天叫人起床,可準時了。」他說。
他伸個懶腰,打了個大呵欠,覺得時間彷彿停滯不動似的。儘管他工作勤懇,整夜整夜地不睡覺,匿名帖還是照樣出現。就在今天凌晨,他的房間門上也貼了一張:「中尉:用槍打兀鷹,白費彈藥。」鎮長走到大街上,大聲地自言自語說,準是參加巡夜的人站崗站膩了,到處貼匿名帖解悶。他心裏明白,鎮上的老百姓知道這件事一定開心死了。
「有錢人全都發瘋了。」
安赫爾神父沖她們擠了擠右眼。「嚯,這可真像是兔子布萊爾在做夢啊!」他說。年紀比較小的那個女孩瞪大眼睛,用食指指著神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