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七章

第七章

「自從看見您刮臉的那天起,我就了解您的為人了,」老闆說,「這麼說吧,我這個人是很有眼力的。我知道,這次宵禁對您來說……」
「不是哪一個人,全鎮的人都有份。」
「吹一吹,傻瓜,」諾拉·德哈科夫不耐煩地說,「還不把上衣脫掉。你這種不開窗戶不進屋的毛病都要把人熱死了。」
另外那個人划亮了幾根火柴,想看看他那支卡賓槍的牌號,可是沒有找到。一滴水從房檐上落下來,啪嗒一聲掉在槍托上。「今天這事可真是怪,」他低聲說著,用袖子擦乾槍托,「發給咱們一人一支槍,叫咱們在雨底下挨澆。」在黑咕隆咚的小鎮上,只聽見房檐上雨水的滴答聲。
「法令總是這樣。」
「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鎮長接著說,「你拿牌算一算,能不能找出誰貼的匿名帖。」
「少跟我裝瘋賣傻。」鎮長大聲說道。他一邊朝他那間裝了鋼板的辦公室走去,一邊說:「弄點冷飲。」
「禮拜一再說吧。」中尉不置可否地說。
招募來的人開始在警察局集合。小院四周圍著高大的水泥牆,牆上血跡斑斑,彈痕累累,讓人想起了過去的歲月。當時,監獄里容不下那麼多人,犯人只好待在露天的地方。當天下午,那幾名被解除武裝的警察穿著短褲在走廊里來回閑溜達。

辦公室沉重的鐵門一打開,從裏面冒出一股涼氣。「您是說,他們全是打架鬥毆的好手。」鎮長打開這座私人碉堡里的電燈之後微笑著說。屋子的一頭擺著一張行軍床,床底下放著一個便盆。凳子上有一個玻璃罐,上面扣著一隻杯子。幾支步槍和衝鋒槍斜靠在光禿禿的水泥牆上。屋裡唯一的通風口是開在高處的幾扇窄小的天窗。從天窗可以俯瞰整個港口和兩條主要的街道。屋子的另一頭是辦公桌和保險柜。
「剛才我也這麼想來著。」另外那個人說。
檯球廳的留聲機又在放一支傷感的歌曲,放著放著走了調。屋裡空無一人,幾張桌子上還擺著沒喝完的瓶子和杯子。
「這種狀況不會延續一輩子的,」鎮長接著說,「從現在起到禮拜天,我們一定把那個貼匿名帖的小丑關起來。不知為什麼,我猜準是個女的。」
家裡也沒人給她講一講。按照官方的慣例,告示宣讀完畢,新秩序就算建立起來了。她問誰,誰都說沒聽清楚。廚娘看見她面色蒼白,嚇了一跳。
「不要緊,」鎮長說,「說到底,總要維護權威的原則嘛。」
蒙鐵爾寡婦一下一下地咬著手指甲,問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把臉轉向一邊。「明白了。」她稍微沉吟了一下說。鎮長催促道:
「不必擔心,法官,」他伏在法官的耳朵上說,「他們拿到的都是放煙火用的子彈。」
「告示上沒有寫,」廚娘答道,「可大家都說是為了匿名帖的事。」
「議論的事多著呢。」
「我早就料到了,」寡婦驚恐不安地嚷道,「死神要在鎮上作祟了。」
「咱們是九個人,」理髮師說,「他們呢,包括鎮長在內是七個人,有三個人還待在警察局。」
鎮長打量著他,臉上露出了尋開心的神態。
鎮長几乎掩飾不住焦急的心情。「這個卦很怪,」卡桑德拉裝腔作勢地繼續說,「卦上說得十分明白。往桌子上一擺,嚇了我一大跳。」她連喘氣都顯得很緊張。
她把必要的衣服收拾好,把剪刀、橡皮膏、一小瓶碘酒和針線裝在皮匣子里,把念珠和經書裝進鞋盒。就這樣,她已經擔心所帶的東西是不是超過了上帝的允許。最後,她把聖拉法埃爾的石膏像塞進一隻襪筒里,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服中間,把箱子鎖上。
「這麼干,」他說,「八成是要抓走私吧。」
寡婦用平靜而果斷的聲音說:
「別把事情弄得太複雜了,法官,」鎮長說,「您應該知道,不論什麼事,雖然參与的人可能很多,可罪魁禍首只有一個。」

「說來說去,這也是為你們好。」
「想得倒好,」鎮長說,「我從床底下把他們拉出來的,像抓壯丁似的。」
鎮長抓住他的胳臂說:「我們不是跟老百姓作對。這叫作例行公事。」這樣邊走邊談,阿爾卡https://read.99csw.com迪奧法官實在有些吃不消。鎮長像要辦什麼急事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趕,走了半天還不知道要上哪兒去呢。
「想必您已經在鎮上打聽過了,」他說,「有人告訴您,說我是強盜。這種事,用不著費多大勁兒就能打聽到。」
卡米查埃爾先生走進屋門,看見她穿戴得十分簡樸。這一天,卡米查埃爾先生沒有帶雨傘。這彷彿是一種預兆,但寡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從衣兜里掏出家中所有的鑰匙,每把鑰匙上都拴著一張用打字機打好的小紙簽,標明是開哪個門的。她把鑰匙交給卡米查埃爾先生說:
軍鼓像昔日的鬼怪一樣又被抬了出來。上午十點鐘,在檯球廳對面擂起軍鼓。鼓聲驚動了全鎮居民,大家連忙側耳細聽。直到最後咚咚咚連敲三下,鼓聲戛然而止。愁雲又籠罩在小鎮上。
鎮長滿面含笑地坐在椅子上,沒有挪動一下。
「比如蒙鐵爾寡婦,」諾拉·德哈科夫進一步說,「人們都說她又瘋了。」
法官看了看,全是熟面孔。
羅維拉尾隨著他們走進來。鎮長給他幾張鈔票說:「再發給他們每人兩包煙。」等羅維拉出去以後,他又對阿爾卡迪奧法官說:「您看這事辦得怎麼樣?」
諾拉·德哈科夫是個中年婦女,身材高大,頭髮剪得像個男人。她躺在昏暗的房間里,對著電風扇,正等著本哈民先生來吃午飯。聽到喊聲,她吃力地站起身來,打開臨街的四扇窗戶。一股熱氣沖了進來。屋裡的地面上墁著花磚,每塊磚上都畫著一隻模樣相同的孔雀,傢具上矇著花布。房間的裝飾給人一種愈窮愈講究的印象。
阿爾卡迪奧法官一直睡到正午才起床。他到了辦公室才聽說告示的事。他的秘書呢,從早晨八點鎮長讓他起草告示起,就一直惶惶不安。
「現在可倒好,」堂羅克看見鎮長走進來說,「什麼都完了。七點鐘一定得關門。」
「得等到五點!」理髮師喊道。
「我永遠不回來了。」
兩年前,卡米查埃爾先生就提出了一套迷魂陣似的手續,兩年來蒙鐵爾寡婦一直陷在陣里走不出來。但這一次卻未能打動她。
這一回,本哈民先生沒有像往常那樣向她投去不贊同的目光。他們默默地喝著湯,兩個人之間隔著一張兩米長的桌子,這是他規定的最短距離,特別是在公開場合。二十年前,她在中學讀書的時候,本哈民先生給她寫過幾封長長的情書,她也總是熱情地回信。有一次假期到農村野營,奈斯托爾·哈科夫喝得醉醺醺的。他抓住諾拉的頭髮,把她拽到院子的一個角落裡說:「你要不和我結婚,我就斃了你。」毫無商量的餘地。假期一完,他們結了婚,十年後又分居了。
老闆沒有留神,不知什麼時候鎮長拉下了臉。
招募來的人坐在院子里吸煙。阿爾卡迪奧法官從二樓的欄杆處看著他們。
「那倒是,」法官表示同意,「不過情況變了嘛,措辭也應該改變。說不定會把人們嚇壞的。」
「有什麼用,」理髮師說,「這種干法根本不對頭。老娘兒們才這麼干呢。」
他說話很用力,像下作戰命令一樣。警察消失在迷濛的雨中。鎮長挨著招募來的人坐在地上。
「好吧,瓜迪奧拉,你的愛國主義究竟是什麼玩意兒,讓我們見識見識吧!」
她點了點頭。
法官餓得肚子咕咕直叫,他儘力忍耐。「您要多加小心,中尉,」他邊想邊說,「別落得個雞飛蛋打。」鎮長做了個莫名其妙的手勢,把法官拉出了辦公室。
「我也開始琢磨這件事。」鎮長嘆了口氣。
他收起了笑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警察局的樓梯。上了二樓,他伸開兩臂,又笑了起來。
「看起來,對付匿名帖不值得這樣搞,」他對鎮長說,「人們都在看笑話呢。」
「老百姓一定會嚇得目瞪口呆,」鎮長說,「另外照我看,這些窮小子拿著槍也不會擺弄。」
鐘樓上響起八點的鐘聲,安赫爾神父從桌旁站起來。他關掉院子里的電燈,上好門閂,在經書上畫了個十字,嘴裏念叨著「以主的名義」。遠處的院子里,石鴴鳥在歌唱。阿希斯寡婦坐在走九-九-藏-書廊上一邊乘涼一邊打盹,旁邊的鳥籠子全用黑布罩住。聽到第二下鐘聲敲響,她沒睜開眼就連忙問道:「羅貝托回來了嗎?」一個女僕蜷縮在門洞里回答說,羅貝托七點鐘就躺下了。在這之前幾分鐘,諾拉·德哈科夫把收音機的聲音放低,陶醉在一首從某個舒適潔凈的地方傳來的輕音樂中,樂聲如此遙遠,彷彿若有若無地呼喚著某個人的名字。鎮上的狗汪汪叫起來。
「你到警察局去一趟,看看夜宵怎麼樣了。」
「從今天上午起,她家裡滿屋子都是人。」本哈民先生說。
「咱們來談談生意吧,中尉。」
「可不可以開誠布公地談談?」

「看起來,你們已經知道了,」鎮長對他們說,「下午六點鐘,到警察局報到。」
本哈民先生用手指尖推開紗門,但是沒有走進去。他憋著一肚子的氣,大聲道:
阿爾卡迪奧法官不以為然。秘書彙報的時候,他弔兒郎當的沒用心聽,不過大體上也有一個看法:匿名帖不是一個人貼的,也不像有什麼統一的計劃。最近幾天又出現了新花樣:在匿名帖上畫漫畫。
「有事嗎?」他問。
「也就兩三天吧。」鎮長說。
「我倒是擔心人家議論莫尼卡。」她指的是她十五歲的女兒。自從上中學以後,莫尼卡還沒回來度過假。「至於我,議論來議論去無非是那些人們早就知道的事。」
「叫她來,」鎮長堅持道,「有事明天再談。」
她定了定神,拉開陽台上的帘子,只見人群圍在一個準備宣讀告示的警察周圍。廣場上鴉雀無聲,警察用不著抬高嗓門。蒙鐵爾寡婦用手攏住耳朵仔細聽,半天只聽明白了兩個字。
「真的讓我們去擺弄這玩意兒嗎,中尉?」他問。
「我不是沒有通行證嗎?」
「不管怎麼說,」阿爾卡迪奧法官知道了詳情以後,思忖了一下說,「措辭太激烈了。沒有這個必要。」
鎮長站在理髮師身後,從鏡子里可以看到全屋的人。「說正經的,」他改變了口氣,下命令說,「今天下午六點鐘,一級預備役軍人到警察局報到。」在鏡子里,理髮師的目光正好和他的目光相遇。
「啊,他媽的,」鎮長回答說,「你們整天嘀嘀咕咕地說要槍,現在給槍了,你們又不信。」
馬戲團老闆躺在一把摺疊椅上悠悠自得,活像東方的君主。他出神地叼著一隻水手煙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示意鎮長坐下。
「是自願來的嗎?」
於是,廚娘到大街上去打聽,回來以後把詳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從當天晚上起恢復宵禁,什麼時候宵禁的起因消除了,才能解禁。從晚八點到第二天凌晨五點,任何人沒有鎮長簽名蓋章的通行證不得上街。警察奉命不管在街上遇到什麼人,連喊三聲「站住」,不站住可以開槍。鎮長親自挑選老百姓參加巡邏隊,以配合警方夜間值勤。
「沒什麼了不起的,」他說,「我要給他們每人發一支槍。」
「還是給把掃帚吧,」理髮師回了他一句,「抓巫婆,掃帚比什麼槍都頂用。」
「我正在打聽呢,誰都說不知道。事情是明擺著的,」寡婦說,「自開天闢地以來,好事從來不上告示。」
「什麼也沒想。」大夫回答說。
牙醫還沒聽完新聞,忽然想起安赫拉仍在院子里的小燈下猜字謎,他連看也沒看,就喊道:「關上大門,到屋裡來猜。」他的妻子被驚醒了。
後來到檯球廳打牌的時候,他發現人們主要的情緒不是害怕。倒不如說,大家有一種集體的勝利感,因為看到一切都恢復了老樣子。阿爾卡迪奧法官離開檯球廳的時候,迎面碰上了鎮長。
兩天前她的頭髮是古銅色的,現在變成了銀灰色。「這事怨我,是我疏忽了。」鎮長笑了笑,掛好雨衣,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但願他們沒把你當作貼匿名帖的。」這時候,卡桑德拉又變得嘻嘻哈哈了。
她一面派人去叫卡米查埃爾先生,一面派人從庫房裡取出那隻釘著銅釘的皮箱,拿到她的卧室來。這種安排並非出於一時衝動,而是經過長時間的考慮。皮箱是何塞·蒙鐵爾去世前一年出遠門(他一生當中就外出旅行過這麼一次)九*九*藏*書時買的。蒙鐵爾寡婦從衣櫃里拿出幾件衣服、內衣和幾雙鞋子,整理好放在箱子底。她一面收拾東西,一面想,那種夢寐以求的寧靜生活該有多麼安適。她要遠離這個鎮子,離開這個家,找一間有壁爐和花壇的房子住。在那裡種點牛至草,她可以盡情地懷念何塞·蒙鐵爾,可以一心一意地盼望每禮拜一下午收到女兒們的來信。
「我把何塞·蒙鐵爾這份罪孽深重的家當全都交給您。您愛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老闆想轉過身去,但背上那隻手使勁扳住他。
鎮長還沒有走進理髮館的大門,理髮師和在裏面聊天的幾個人就聽出是他來了。「還有你們倆,」鎮長指著兩個年輕人說,「你們不是整天想著要槍嗎,今天晚上就發給你們。看看你們會不會忘恩負義,掉過槍口來打我們。」聽上去,鎮長說話的口吻還是挺和氣的。
「我要把電影院沒收。」他說。
卡米查埃爾先生沒有露出慌張的神色,他向寡婦分析了一下情況。何塞·蒙鐵爾的遺產還沒有清點完,許多以不同方式獲得的財產還沒有來得及辦手續,其合法地位尚不確定。不把這部分混亂的財產——何塞·蒙鐵爾去世前幾年連個大概的數也沒有——清理完,就無法解決繼承問題。寡婦在德國當領事的大兒子和那兩位留戀巴黎花天酒地的生活的女兒必須回來一趟,商定他們應該享受什麼權利,不然就得請代理人來代辦。在這以前,什麼也不能變賣。
直到十一點鐘,大夫的精神仍舊集中不起來。手上的書還是八點鐘看的那一頁。他把這頁折起一個角,將書放在床頭柜上。妻子已經睡著了。想想過去每逢宵禁,他們倆總是睜著眼守到天亮,側耳細聽什麼地方槍響,有什麼情況。有幾次聽見皮靴的槖槖聲和武器的鏗鏘聲一直響到自家門前。他們坐在床上,等著一陣冰雹般的子彈把門打爛。再往後,他們學會了分辨各種恐怖活動的動靜。很多個晚上,他們把準備分發的秘密傳單塞進枕頭裡,頭靠著枕頭徹夜不眠。一天清晨,診所的大門對面響起了拉動槍栓的咔咔聲。過了一會兒,只聽鎮長用疲乏的聲音說:「這兒用不著。這個傢伙不會參与什麼活動的。」希拉爾多大夫趕忙關上燈,躺下睡覺。
「在宵禁狀態下,」鎮長說,「電影院也可以被宣布為公共事業。」
喝完咖啡,他站起身來說:「我走了,米娜該等急了。」走到門口,他戴上帽子,高聲說道:
這個女人是卡桑德拉。在陽台昏暗的燈光照射下,屋裡顯得暗幽幽的。卡桑德拉蓋著一塊油布躺在摺疊椅上睡覺。鎮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鼻子。她哼了一聲,使勁地搖了搖頭,睜開眼睛。「我正做夢呢。」她說。
「甘蔗酒?」他問。
鎮長和法官下樓出來,院子里已是燈火通明。招募來的人正在骯髒的電燈下喝汽水,大麻蠅一個勁兒往燈泡上撞。雨後,院子里有幾處水窪。鎮長從院子的這頭走到那頭,用長者的口吻向大家交代今晚的任務:兩人一組在各個主要街角站崗。只要有人走過,不管是男是女,叫三聲就得站住,不站住就開槍。他要求大家既要勇敢又要慎重。過了半夜,會有人給他們送夜宵。鎮長最後表示,願上帝保佑一切順利,並希望全鎮居民體諒政府為保持社會安定所做的這番努力。
「好像是給反對派招兵買馬嘛。」
「我提議,」老闆說,「十一點開始宵禁,夜場的進項咱倆平分。」
「別忘了把可拉明放進去。」希拉爾多大夫囑咐妻子說。睡覺之前,他的妻子把急救藥品放進小藥箱里。他們倆還在惦記著蒙鐵爾寡婦。服用了最後一劑魯米那之後,寡婦硬挺挺的像個死人。堂薩瓦斯剛和卡米查埃爾先生進行了一番長談,談得把時間都忘了。鐘聲響到第七下的時候,他還在辦公室里用天平稱第二天的早餐。他的妻子披頭散髮地從卧室里跑出來。河水停滯不流了。「唉,今天晚上啊……」黑暗中有人低聲說。這時候,第八下鐘聲敲響了,低沉的聲音在小鎮上空瀰漫開來。十五秒鐘前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冒火花,現在完全熄滅了。

https://read.99csw.com好傢夥!」另外那個人說,「我從今天早上四點鐘起就一直站著。」
警察回來報告說,等雨一停,馬上就送夜宵來,又說,抓住了一個沒有通行證的女人,她在警察局等候鎮長。
「美國製造。」他說。
後半夜又下起小雨。守在碼頭一角的理髮師和另外一個人離開崗位,到本哈民先生店鋪的房檐下避雨。理髮師點燃一支香煙,藉著火柴的光亮打量了一下槍支。槍是新的。
「我要是得了肺炎呢?」理髮師問。
「這屋裡像著了火一樣。」
本哈民先生得意地笑了笑。諾拉·德哈科夫看見他露出了像火漆一樣鮮紅的牙床。「別出洋相了,」她喊起來,「人家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在乎。」熱湯可以喝了。他們一邊喝湯一邊斷斷續續地拉家常。
「死神!」蒙鐵爾寡婦看到人們打開門窗,從四面八方湧向廣場,大聲喊道,「死神來了!」
「但願他們這麼以為,」她回答說,「我就愛看人一驚一乍的。」

「窗戶,諾拉。」
驀地,鎮長用手電筒照在他們身上,只見他們蹲在牆根,用身子護住槍,房檐的水滴像小鉛彈一樣在他們的鞋上迸濺開來。鎮長認出了他們,把手電筒關掉,鑽到屋檐下面。他身穿一件軍用雨衣,武裝帶上掛著一支衝鋒槍,身邊帶了一名警察。他看了看右手上的手錶,命令警察說:
「不行,」老闆頂撞道,「電影院不是公共事業。」
鎮長一直走到檯球廳的裡邊,賭牌的幾張桌子也空著。他打開廁所門,又看了看庫房,然後回到櫃檯。走過球台時,他突然把檯布掀起來,說:
「當然可以,」老闆說,「咱先不談這個事。」
「可能不是一個男人也不是一個女人乾的,」阿爾卡迪奧法官最後說,「八成是幾個男人和女人乾的,而且是各搞各的。」
「現在更得讓窗子大敞四開了,」他說,「免得人家說,從大街上看不見我在你家裡幹些什麼。」
「今天晚上叫卡桑德拉到我這兒來一趟。」
鎮長突然顯得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他把指關節弄得咔咔響,低聲下氣地說:「我需要你幫個忙。」她察言觀色地看了他一眼。
「沒事。」理髮師說。
兩個青年人從檯子底下鑽出來,撣了撣褲子上的塵土。一個人面色蒼白,另外那個年輕一點的,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耳朵根。鎮長輕輕把他們推到門口的桌子旁邊。
鎮長揮了一下手,表示可以。
「大家議論的事是真的嗎?」她問。
「沒關係,」她固執地說,「我的孩子在歐洲過得很幸福。正像他們說的,在這個野蠻的國度里什麼也幹不成。卡米查埃爾先生,要不您把這所房子里所有的東西捆成一卷,扔到豬圈餵豬算了。」
「我已經算過了。」她說。
電影院老闆在大街拐角的地方追上了鎮長。「怎麼又來了這麼一招啊。」他大聲嚷道,「敲十二下鍾就夠嗆了,現在怎麼又吹起號來了。」鎮長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算揚長而去。
羅貝托·阿希斯是在七點鐘躺下的。這時候,他站起身來,從半掩著的窗戶朝廣場張望了一下。廣場上只有一片黑黢黢的杏樹,蒙鐵爾寡婦家陽台上的燈最後也滅了。羅貝托·阿希斯的妻子打開床頭燈,壓低聲音要他趕快躺下。一隻孤零零的狗還在叫,直到鐘樓響過第五下鐘聲,它才停下來。
這是鎮長親自布置的。
「依我看,她早就瘋了。」本哈民先生說,隨後又沒好氣地加上一句:「是這麼回事,今天上午,她要從陽台上跳樓自殺。」
法官心事重重地回答道:
「也許一開始他們會不知所措,」法官表示同意,「不過這種情況長不了。」
本哈民先生走到最後一個窗子口,轉過身來向她表示祝福。諾拉·德哈科夫看到本哈民先生告辭走了,把電風扇拿進卧室,關上門,脫|光衣服,然後,和每天午飯後一樣,走進浴室,坐在抽水馬桶上獨自一人想心事。
另外那個人遞給鎮長一支香煙,鎮長沒要。那人給自己點上了一支。
堂拉洛·莫斯科特肚子上攤著一張報紙,前額上架著眼鏡,在悶熱的房間里呼呼地打鼾。房間里堆滿了空鐵罐和落滿灰塵的九_九_藏_書小藥瓶。他那位癱瘓的妻子用一塊破布驅趕著蚊子,默默地計算著時間,想起過去也曾有像今天一樣氣氛緊張的夜晚,不禁渾身發抖。遠處的人聲、狗吠聲和悄悄的跑步聲消逝了,鎮上籠罩著一片沉寂。
一個頭上扎著紅鍛帶髮結的黑人小姑娘把熱湯端到桌上。餐廳里頓時瀰漫著一股雞肉的香味,屋裡熱得令人難以忍受。本哈民先生把餐巾掖進衣領說:「祝你健康。」他拿起勺子想喝口熱湯。
「您可真沉得住氣,」她說,「我十一點就來了。」
「羅維拉,」鎮長在門口叫道,「給小夥子們弄點喝的。」
宵禁的號聲響過以後,希拉爾多大夫合上書。他的妻子把小藥箱放在床頭柜上,臉衝著牆躺下,關了燈。大夫又把書打開,但是沒有看下去。夫妻倆有節奏地喘著氣。萬籟俱寂的小鎮似乎縮小了,縮到只有卧室那麼大,全鎮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那又怎麼樣呢?」
「這倒是個好機會,可以從內里看看這個老太婆。」諾拉·德哈科夫答道。
「到禮拜一,我肚子都得餓癟了,」老闆頂撞道,「我們是窮人哪。」
「臭狗屎,」他喊道,「您也來了?」
「想什麼呢?」
飯桌的兩頭各擺一份餐具,從大街上看得一清二楚。「這是上帝降罪啊。」諾拉·德哈科夫說著拍了拍手,叫用人上菜。她把電風扇挪到餐廳里。
每天她都看到奈斯托爾·哈科夫從她門口走過四次。大家都知道,他現在和另外一個女人同居,有了四個孩子,人們把他看作一位模範父親。近年來,有好幾次他帶著孩子從她門口走過,但是從來沒和他的女人一起來過。她看到他消瘦了,蒼老了,面無血色,成了一個陌生人,過去那種恩愛關係已不堪回首。有時候,她獨自一人睡午覺,也曾熱切地懷念過他,只不過不是他現在這副樣子,而是在莫尼卡出世之前的樣子。當時他們相愛時間不算長,但是感情卻如膠似漆,沒有鬧過彆扭。
「有話儘管跟我說,這種事我幹了半輩子了。我真有點困啦。」
「我說的是正經的生意。」老闆抗議說。
「這話是亞里士多德說的,中尉。」阿爾卡迪奧法官回答道。他蠻有把握地加上這麼一句:「總而言之,我看現在採取的措施是荒唐的。貼匿名帖的人乾脆往旁邊一躲,等到宵禁一結束,就萬事大吉了。」
「是誰?」
「告示都說些什麼?」
鎮長輕輕地拍拍馬戲團老闆的後背,把他推到樓梯口。「別跟我叫苦了,」他說,「這種事我清楚。」兩人站在樓梯前,鎮長用安慰的口吻說:
卡米查埃爾先生沒有頂撞她。他說,要出遠門還得準備準備,說完就出門找大夫去了。
「我不是一直這麼說嘛!」她說。
堂羅克站在櫃檯後面沒出來。
理髮師正在給今天上午第一位上門的顧客刮后脖梗,連看也沒看鎮長一眼。鎮長說的話,他壓根兒沒當真。直到鎮長查問這些人里誰是預備役軍人,誰會打槍,他才明白自己也被選中了。
透過淅淅瀝瀝的雨聲傳來了一群狗的亂吠。後來,只剩下一隻狗還在一聲一聲地叫。這時候,鎮長才無精打采地衝著那名招募來的人說:
「一次無謂的冒險。」
「這就是說,」他試探著,「您想到別處去,過了這陣子再回來。」
鎮長打開屋裡的燈。卡桑德拉用手捂住眼睛,嘟嘟囔囔地扭過身去。鎮長看見她那銀白色的指甲和光溜溜的胳肢窩,心中不覺一動。
「誰知道啊,」鎮長說,「眼下只能說等到宵禁結束。明天再說明天的。」
「……可是對我來說,我花了錢安好場子,還要養活十七個人、九頭馴獸,這簡直是一場災難。」
「我以為你在我的住處等我呢。」鎮長抱歉地說。
長期以來,卡米查埃爾先生一直擔心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鎮長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老闆那隻戴著五光十色的寶石的手托著煙斗,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手勢。
「那就到監獄里去治。」鎮長答道。
警察羅維拉穿上衣服。
「您要我們干到什麼時候為止啊,中尉?」
「好了,別裝蒜了。」
「說來說去,」本哈民先生說,「還是別關上門,免得讓人家胡亂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