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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鎮長直起身子,一口一口毫無滋味地呷著瓶子里的汽水。他的前胸後背全都浸滿了汗水。他說:
「就在這兒。」法官說。
神父聽任她抽抽噎噎地飲泣了一陣子。看到她哭得差不多了,神父輕輕地對她說:
「誰去找呢?」
「他呢?」
「你早啊,米娜,」本哈民先生說,「還不去吃午飯?」
看見神父講話的樣子,人們或許以為他在開玩笑,但鎮長完全當正經話聽。他心裏想,為什麼安赫爾神父對匿名帖竟會擔心到這種地步,實在令人莫名其妙。
「打擾您了,」堂區神父開門見山地說,「您對匿名帖這樣漠不關心,我很擔憂。」
「幹這種事的人,」鎮長說,「自然曉得怎麼干。咱們犯不上操這份閑心。」
「他呢?」
「卡斯杜拉醒了,問我出了什麼事。我說沒什麼,大概是做夢吧。他悶著頭不吭氣,像個死人似的。等他從帳子里出去的時候,我都沒覺出來。」
「哎喲,壞事了。」
「您自己找就行。」
鎮長從神父手裡奪過瓶子,用靴子上的馬蹄鐵起下瓶蓋,他左手的動作十分熟練,安赫爾神父不得不佩服。鎮長用舌頭舔了舔流到瓶頸上的泡沫。
在法官回答以前,鎮長已經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了。他將手掌撐在辦公桌上說:
「沒有了,」特莉妮達說,「我向上帝發誓,再沒有什麼了。」
「在戒嚴的情況下,倒不是絕對必要的,」法官說,「但是,如果有一位檢察官來承辦這件事,您就更清白些,因為您本人就是有爭議的土地主啊。」
「不知道,」特莉妮達說,「我醒來的時候,覺得他已經鑽進了我的帳子里。他悄悄地對我說,他不想把我怎麼樣,只想和我一起睡覺,因為他害怕公雞。」
「你腦子裡從沒閃過自殺的念頭嗎?」
「沒有,神父。」
鎮長從檯球廳望出去,正好看見馬戲團走過來。樂隊敲鑼打鼓,先是一個身穿銀白色衣服的姑娘騎著一頭矮象走過去,象的耳朵和芋頭葉一樣。後面是幾個小丑和雜技演員。雨過天晴,黃昏像水洗過似的。在落日餘暉的照射下,天又熱起來了。音樂聲戛然停止,一個男人踩著高蹺出來報幕。全鎮居民不聲不響地彷彿從地底下一擁而出,走上街頭。
阿爾卡迪奧法官微微一笑。
「可憐的小本哈民,」牙醫在圓桌旁坐下的時候說,「他也在惦記著匿名帖哪。」
鎮長叩門的時候,安赫爾神父正在脫衣服。「好傢夥,」這位堂區神父說,「他來得這麼快,真沒想到。」鎮長還沒進門,神父就聽出是他來了。
安赫爾神父又把她的臉抬起來,盯著她那雙閃爍著悲傷的淚花的眼睛。
鎮長放聲大笑,把法官推到椅子背上。「別害怕,」他說,「我找你有別的事。」阿爾卡迪奧法官又閉上眼躺下去。
「您也惦記著這件事,神父,這可有點怪了。」
安赫爾神父站起身來。
「他從來沒到過你的房間嗎?」
「事實經過呢?」
牙醫在卧室里掛上弔床,準備睡午覺。他發現雖然他提出全家一塊兒去看馬戲,他老婆還是照樣悶悶不樂。她說,如果有人給她貼匿名帖,她也打算離開這兒。
「說下去。」
這工夫,本哈民先生已經走開了。他輕輕地踮著腳尖走路,生怕把兀鷹嚇跑。米娜看見他敲鑲牙鋪的大門,才又接著幹活。
「如今和從前不一樣了,」他說,「過去是政治家說了算,現在是政府說了算。」
本哈民先生從前以代寫書信為生,無論幹什麼事都不緊不慢的。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中他開的那家鋪子已經坐吃山空,最後只剩下一加侖汽油和一把蠟燭。
「這是什麼?」

「大家都懸著個心。」他老婆說。
「您看,神父,」他開口了,「眼下鎮上平安無事,人們開始相信政府了。現在要是為這種區區小事動用武力,冒的風險可就太大了。」
牙醫拿著和好的糊糊走到椅子旁邊,叫本哈民先生咬牙印。本哈民先生把壞了的假牙取下來,用手帕包好,放在椅子旁邊的玻璃板上。假牙一取下來,再加上那瘦削的肩膀、乾癟的四肢,他看上去活像個苦行僧。牙醫把那團糊糊貼在他的上牙膛上,然後把他的嘴合緊了。
本哈民先生側耳聽了聽唱片。
「我有過邪念。」
「我忘記告訴您一件事,沒買到砒霜,」特莉妮達進來時說,「堂拉洛·莫斯科特說,沒有醫生開的條子,不賣給砒霜。」
本哈民先生用不著打開紙片就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他張著嘴瞧著那張紙。
「喝瓶https://read.99csw.com檸檬汁嗎?」
「別擔心,不會有人給你貼匿名帖的。」
「我害怕。」

「唉,從這裏可以看出社會多麼腐敗啊!」本哈民先生說。
「是真的嗎?」
「唉,好吧,」米娜說,「瞎奶奶不讓我在窗戶這兒傻待著。」本哈民先生不再聽唱片了。「現在所有的歌全是一個味兒。」他說。米娜把一枝做好的花插在用綠紙包著鐵絲做成的細長花莖上。她用手指捻動花莖,紙花轉了一圈。音樂聲和紙花多麼協調啊。她簡直被迷住了。
鎮長對著鏡子觀察了一下理髮師的神色,只見他全神貫注地在幹活。鎮長一邊目不轉睛地盯住他,一邊擦乾了手。
本哈民先生把撐開的雨傘放在角落裡,將外套和草帽掛在釘子上,然後往椅子上一坐。牙醫在研缽里攪拌著一種暗紅色的黏稠的糊糊。
說著,他在長條靠背椅上坐下來。
他走到門口,遞給本哈民先生一張疊著的紙。
「禮拜五。」特莉妮達答道。
「熱不熱其實都是人的幻覺,」本哈民先生說,「心靜自然涼。」
「要說實話,」安赫爾神父堅持道,「別害怕。他從來沒打算進你的房間里去嗎?」
神父去吃早飯時,迎面碰上了容光煥發的特莉妮達。「今天逮住六隻。」她說著,嘩啦嘩啦地晃了晃盒子里的死老鼠。安赫爾神父儘力克制住自己的焦灼情緒。
「什麼事,中尉。」
阿爾卡迪奧法官也沒在辦公室里。已經九點了,法院的秘書還在院子的走廊上打瞌睡。鎮長回到警察局,命令三名警察穿好衣服,到舞廳和三個盡人皆知的暗娼家去找阿爾卡迪奧法官。然後,他走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來迴轉悠。最後在理髮館里,他看到阿爾卡迪奧法官坐在椅子上,兩腿劈開,臉上矇著一條熱毛巾。
「什麼樣的邪念?」他問。
「不知道,」特莉妮達說,「他就對我說了這些。」
「還在干?」
安赫爾神父從書房裡看見馬戲團射門口走過。他隨著音樂的節奏搖晃著腦袋。童年時代的歡快心情復甦了。從吃晚飯直到入夜時分,這種情緒一直伴隨著他。直到他查看了哪些人進入電影院,然後獨自回到卧室的時候,這種情緒才消失。晚禱之後,他痴痴地坐在藤搖椅上,甚至沒有聽到九點的鐘聲,也不知道電影院的高音喇叭什麼時候停下來的。只有一隻癩蛤蟆在呱呱鳴叫。他從搖椅上站起來,走到寫字檯前,給鎮長寫了一個呈文。
鎮長經常是幾天幾天的不吃飯。原因很簡單,他把吃飯這件事給忘了。要說他的活動,有時候也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可又不是老這麼忙,很多時候卻又閑得無聊,在鎮上東走走西看看,或者把自己關在那間裝了鋼板的辦公室里,也不知道日子是怎樣打發過去的。他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老是待在一個地方,沒有什麼特殊的愛好,從來沒有按一般人的習慣生活過,只有餓得實在頂不住了,才到飯店裡隨便吃點什麼。
他把椅子拉到桌子旁邊,擺好杯子、盛雪白小麵包片的盤子,以及刻有日本龍紋的咖啡壺。特莉妮達打開窗戶。「最好還是準備著點,萬一老鼠再來呢。」她說。安赫爾神父拿起咖啡壺剛要往杯里倒,突然停了下來,兩眼望著特莉妮達朝桌邊走過來。只見她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白色工作服,裹著殘疾人用的護腿。
「聽見了嗎,瓜迪奧拉。」阿爾卡迪奧法官說。他臉上塗滿了肥皂沫。
「講的東西可多了。」本哈民先生說。
對這句話,本哈民先生很難苟同。他穿著乾淨的麻布衫,小夥子呢,卻汗流浹背。
「哦,」牙醫說,「這麼說你也關心這件事。」
「啊哈!他媽的!」鎮長喊道,「原來你也惦記著這件事哪。」
「穿著睡覺的衣服,」特莉妮達答道,「只穿著褲子。」
「今天是禮拜四。」鎮長說。
特莉妮達慌張地把紙盒放在地上,跪在神父面前。「念『我是罪人』。」安赫爾神父拿出懺悔神父的腔調說。特莉妮達攥緊拳頭,放在胸前,嘴裏含糊不清地默誦著,直到神父用手按住她的肩頭才停下來。神父說:
「棘手的也恰好在這裏,」鎮長說,「他們顯得太順從了。」
阿爾卡迪奧法官把紙撕碎,揉成一團扔到院子里,說了句:
特莉妮達用裙子擤了擤鼻涕,咽下一大口摻著眼淚的發鹹的口水。再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恢復了正常,那是少有的男中音。「我的叔叔安布羅西奧在九*九*藏*書追求我。」她說。
「好了。」
「你對這件事過於操心了。」他說。
「在人類的歷史上,」法官像宣讀判決書似的說,「沒有一個理髮師是搞陰謀的。相反,沒有一個裁縫不會耍陰謀。」
神父點頭表示同意,但又進一步解釋說:
「少拿那些破爛紙跟我瞎搗亂。」鎮長說。
鎮長滿臉疑惑地看了看阿爾卡迪奧法官。
理髮師正在褲子上擦剃刀。聽見鎮長叫他,他停下手裡的活。
「平靜些,」他對特莉妮達說,「懺悔還沒完呢。」
「講變色龍嗎?」
安赫爾神父對鎮長表示感謝。他說,禮拜天為了匿名帖揪著個心走上佈道壇,可不是件輕鬆的事。鎮長本想請神父再多解釋幾句,但他發覺時間太晚了,又讓堂區神父熬夜了。
安赫爾神父攤開兩手。
阿爾卡迪奧法官喝完啤酒,用手指揉了揉頭皮。檯球廳里洋溢著一派節日氣氛,人們正等著看馬戲團打這兒路過。
「怎麼回事?」
「既然如此,」牙醫說,「請你等一等!」
安赫爾神父閉上眼睛。突然他停止攪動,把小匙放在盤子上,抓住特莉妮達的胳臂。
「再說,為了這點微不足道的事,不值得興師動眾。我這是跟您說實話,神父,」鎮長和和氣氣地說,「直到今天晚上我還沒有想過,這件事和您、和我究竟有什麼關係。」
走出理髮館,鎮長把阿爾卡迪奧法官一直推到辦公室。陰雨綿綿,大街上好像塗了一層濕漉漉的肥皂。
「有過一回。」
「我有地產證。」
「就這樣,」牙醫看著本哈民先生的眼睛說,「我這個人膽小怕事。」
「我到鑲牙鋪去一趟,」他說,「半小時后准回來。」
「並不是所有的人。」
應馬戲團老闆的邀請,鎮長在榮譽席上落座觀看節目。開始表演的是吊杆,後來出來幾個小丑。接著,卡桑德拉出場了。她穿著一件黑絲絨衣服,矇著眼睛,表演的節目是猜觀眾在想什麼。鎮長趕緊溜走了。他在鎮上做了例行的巡邏后,十點鐘來到警察局。一封字跡工整的信函正在等著他拆閱。這是安赫爾神父的呈文。神父如此正經八百地提出要求,倒叫鎮長大吃一驚。
「要耽擱很久嗎?」
「你鑽到什麼地方去了?」
「為了這麼點事,根本不必到辦公室來,」他說,「這種事再簡單不過了。政府把地給了移民,就應該對持有正式地產證的人給予相應的補償。」
十二點整,牙醫的老婆招呼他吃午飯。二十歲的女兒安赫拉正在餐廳里補襪子。餐廳里傢具不多,似乎都是從舊貨攤上買來的,顯得有點寒磣。在通向院子的走道的木頭欄杆上放著一排紅色的花盆,裡邊種著各種藥草。
理髮師把毛巾拿下來。鎮長看見法官兩眼腫脹,下巴黑乎乎的,三天沒刮鬍子了。
「這就像看偵探小說一樣。」法官解釋道。
「您跟音樂是冤家對頭。」她說。
特莉妮達搖了搖頭。
他舀起一匙湯,吹了吹,想聽聽女兒有什麼見解。女兒和他一樣乾瘦干痩的,但她的眼睛很有光彩。她沒有再談這件事,轉了個話題談起馬戲團。她說,有一個男人用鋸把他妻子鋸成兩半,一個侏儒把腦袋放在獅子的血盆大口裡唱歌,還有一個演員在插滿尖刀的平台上一連翻了三個跟頭。牙醫一聲不響地邊吃飯邊聽她講。最後他說,要是晚上不下雨,全家一塊兒去看馬戲。
他說話歷來都是拐彎抹角的,令人難以捉摸。這回還是這樣。
「你為什麼瞞著我。」
鎮長坦然一笑。「好了,好了,」他打斷神父的話,「這些破爛紙用不著提到哲學的高度,神父。」他把沒喝完的汽水瓶放在桌子上,態度和藹地讓步道:
「下雨天,還是這麼熱。」小夥子說。
鐘聲響了十一下。最後一聲迴音消逝了。鎮長兩手撐在桌面上,朝神父俯下身來。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強忍住的憂慮神情,說話的聲音也透露出這種情緒。
牙醫聽了這番話,並不感到出乎意料。他說:「從前他們用槍子兒也沒把咱們趕走,現在在門上貼張紙就把咱們攆跑了,這不成了笑話嗎?」他脫掉鞋,穿著襪子躺在吊床上,安慰她說:
「我總覺得理髮館那地方是個陰謀家的老窩。」鎮長說。
「是沒有,神父,」特莉妮達堅持說,「我向上帝發誓。」
「好啦。有件事,請你查查書。是這麼回事,這次鬧水災,窪地上的住戶把家搬到了公墓後邊的空地上。那邊的地是屬於我的。你說,我該怎麼辦?」
「就是說,砒霜真是給老鼠買的。」
「他沒https://read.99csw.com想碰你一下。」
「我說過謊。」特莉妮達說。
「既然您把事情看得這麼重,那我一定好好想想,看怎麼辦好。」
「你女人都要生了。你呢,連影子也找不著。」鎮長說。
「知道是誰貼的就好了。」
安赫爾神父慈祥地答道:「關係呢,總還是有一點。」前一天在阿希斯寡婦家吃午飯的時候,神父就開始在腦子裡醞釀一套佈道辭。現在為了說服鎮長,他掏出了幾句考慮成熟的話。
「我回來以前,麻煩你幫我照看一下店鋪。」本哈民先生說。
特莉妮達搖了搖頭。
「那當然。但是您事先得任命一位檢察官。」秘書插嘴道。
「這種私生活的事,」他開了頭,一時又想不出個主意,「說真的,神父,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辦哪。」
「是的,神父。」
「也許可以這樣說,」他最後說,「這是道德方面的恐怖主義。」
「給法官的,」秘書說,「這張名單上的人都沒有被貼過匿名帖。」
「你從什麼時候起就沒來懺悔了?」
「那你和他說了些什麼?」
「這個材料很好,」秘書解釋說,「作案的一定是這裏邊的人。這不是很自然的嗎?」
「理完發到辦公室去一趟,」鎮長說,「我等著你。」
「咱們這兒,只有政府才有權禁止這個禁止那個的,」他說,「咱們現在講民主。」
無論是今天還是以前,安赫爾神父從來沒在特莉妮達濃密雜亂的眉宇間發現過什麼局促不安的神色。他的手指在輕輕地顫動。他倒完咖啡,放上兩小匙白糖,開始在杯子里攪動,眼睛直瞪瞪地盯著牆上掛的十字架。
牙醫在取牙模的時候,發現本哈民先生的眼裡幾次流露出或輕或重的惶惶不安的神情。他按住本哈民先生的嘴,等牙模變干。過了一會兒,他把牙模取了出來。
「現在,」鎮長沒有答理神父的插話,仍然急切地說,「三名警察是普通刑事犯,從監獄里提出來冒充警察的,這件事對誰都不是秘密。情況就是這樣。我可不敢冒險讓他們上街抓人。」
「瓜迪奧拉。」他叫道。
「您不是說過嗎,那些良民百姓看到匿名帖,都要快活死了。」
鎮長扭頭走了,連門也沒關上。他走進檯球廳。留聲機開到最大的音量,在播放一支傷感的歌曲。鎮長徑直走到最裡邊的小房間,喊道:「法官。」老闆堂羅克正在把大瓮里的甘蔗酒灌進酒瓶里。一聽鎮長喊,他停下手裡的活計,大聲說道:「不在,中尉。」鎮長走到隔壁另一間屋裡,一伙人正在玩牌。誰也沒見過阿爾卡迪奧法官。
「憑經驗辦事唄。」理髮師說。
「用不著了,」安赫爾神父說,「所有老鼠都會憋死在洞里的。」
「聖潔的聖母馬利亞!」特莉妮達驚叫起來,低著頭,用指關節敲打著桌子腿。接著,她回答說:「沒有,神父。」
鎮長把一張小凳子拉到理髮室的內牆前,踩著凳子把紙條摘下來。
老鼠洞呢,特莉妮達已經找到了。她告訴神父,她在教堂的好幾處地方找到了老鼠洞,特別是在鐘樓和洗禮堂里,並且用瀝青把洞全都堵死了。那天早晨,她看見一隻老鼠像瘋了一樣往牆上撞,大概是夜裡找不到窩了。
神父叫她抬起頭來,他痛苦地發現姑娘的眼睛里滿含著淚水。
「禮拜天之前得採取點行動。」
「我的意思是,採取點一般的行政措施。」
「怕什麼公雞?」
鎮長同意了。
「那得看怎麼說了,」牙醫說,「他們知道,對付我得用別的招。」
「他有兩天晚上沒回來了。」她說。
那天,他和阿爾卡迪奧法官共進午餐。整個下午他們都在一起,直到辦完賣土地的手續。請來的行家估好了地價。臨時任命的檢察官只幹了兩個小時就沒事了。四點鐘剛過,他們走進檯球廳,兩個人好像是為了前程奔波,剛剛長途跋涉歸來似的。
街中心有幾隻兀鷹在爭食一截腸子。本哈民先生直勾勾地瞧著兀鷹,換了只腳蹬在腳墊上。兀鷹吃力地上下盤旋,擺出一副高傲莊重的樣子,好像在跳古式的舞蹈。本哈民先生眼睛瞧著兀鷹,心裏實在佩服那些在四旬節前那個禮拜天裝扮兀鷹的人們,他們演得真叫逼真。坐在他腳邊的小夥子往另一隻鞋上抹了點鞋油,敲了敲木箱子,讓他再換一下腳。
「還有什麼?」
「跪下。」他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一下從椅子上跳下來。
鎮長使勁地攥住汽水瓶,好像要把它擰彎似的。安赫爾神父看見他從屋子這頭走到那頭,步履矯健,神情瀟洒,一點也不像個中年人的樣子九-九-藏-書。神父確實有些自慚形穢了。
「你先看看,再傳給別人。」
「會回來的,」他說,「丟臉的事說忘就忘。」
「您去問問貼匿名帖的人吧!」堂羅克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從鎮長手裡把紙拿過來。「簡直是瞎扯淡。」他對鎮長說,然後又轉向秘書,「如果我是貼匿名帖的人,我先在自個兒家門上貼一張,免得教人懷疑。」他又問鎮長:
「這麼件小事,何必著急呢?」他笑著說。
「告訴我,」安赫爾神父說,「你有沒有向我隱瞞過自己的罪孽?」
姑娘回答說先不吃,邊說邊打開了窗戶。她坐在一隻大籃子前面,籃子里裝滿剪斷的鐵絲和五彩繽紛的紙片。姑娘懷裡放著一個線團、一把剪子和一束沒做完的紙花。留聲機在放唱片。
神父走到寫字檯旁。「您應該知道怎麼辦,」他說,「不管怎麼說,這對您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他用茫然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周圍,又換了一種口氣說:
「誰讓你貼這個的?」鎮長指著紙條問。
「我知道,」安赫爾神父說,「這也不能怪您。」
本哈民先生把雨傘挎在胳臂上。「店鋪里沒人。」說著,他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空,拿起草帽,告辭出來了。
「總算完事了。」鎮長揮了揮手說。
「他穿著衣服。」神父用肯定的語氣說。
神父在聖器室里換上做彌撒的衣服,聽見特莉妮達在數死了多少只老鼠。這時,和往常一樣,婦女們輕手輕腳地走進教堂。做彌撒的時候,輔祭東一個錯西一個錯,講出的拉丁語粗俗不堪,神父越聽越有氣。最後,他的情緒沮喪極了。他這一生,每逢碰到這種倒霉的時候,總是感到十分沮喪。
「太好了,」他說,「下一步該找老鼠洞了,來個一網打盡。」
一頭沒主的毛驢躲在農舍的屋檐下避雨。夜裡,它老是用蹄子踢屋子的外牆,鬧得人整夜不得安寧。天亮時,安赫爾神父才算打了個盹,醒來后似乎覺得滿身都是塵土。晚香玉被霏霏細雨淋得無精打采,廁所里臭氣熏天,早晨五點的鐘聲敲過後,教堂里顯得陰森森的。好像所有這些都串通一氣,和今天早晨過不去。
鎮長轉向法官。
「好了,現在對我講吧!」
「那很可能,」本哈民先生表示同意,「你怎麼突然想到這件事?」
本哈民先生打算喘口大氣,可是牙醫緊緊地按住他的嘴。「不,」他在內心反駁說,「不是。」和大家一樣,他也知道,只有牙醫被宣判死刑以後沒有棄家逃亡。他們開槍射擊,打得牙醫家的牆垣儘是窟窿,限令他二十四小時內離開本鎮,但是他沒有屈服。他把手術室搬到裡邊的一間屋子,幹活的時候,手槍老是放在手邊。他言談小心謹慎,沒出過岔子,就這樣熬過了那幾個月的恐怖時期。
「這個該死的,」鎮長說,「昨天他沒到辦公室去。我有件急事,到處找他,誰也說不上他在什麼地方。你想想他會在哪兒呢?」
「什麼都講。」
理髮師接著干他的活。「誰也不能禁止人們發表意見。」鎮長繼續說著,把紙條撕得粉碎,扔進紙簍,然後走到梳妝台前洗了洗手。
「來杯水。」鎮長對堂羅克說。
「跟我說實話。」
鎮長推開門,高聲叫道:「法官」阿爾卡迪奧法官的女人走進卧室,用裙子擦乾了雙手。
阿爾卡迪奧法官沒有搭腔。鎮長看到他在櫃檯那裡找凳子,便遞給他一片止痛片。
「他們才不管是誰呢。」女人說。
小夥子沒有吭氣,又在木箱子上敲了一下。不一會兒,鞋擦好了。本哈民先生回到那間貨架空空如也的陰暗的店鋪里,穿好外套,戴上草帽,打著雨傘在濛濛細雨中穿過馬路。他衝著對面人家的窗戶喊了一聲。一個滿頭黑髮、膚色蒼白的姑娘從半掩著的大門裡探出頭來。
「當然聽見了。」理髮師回道。
「我不著急,」鎮長繃著臉說,「不過,總也是件事呀!」
「那就沒說的了。您去找幾位懂行的人,估一估地價,」法官說,「由政府來付款。」
「有一天晚上,他硬要在我的床上過夜。」特莉妮達說。
「您看,」神父重申了自己的看法,「這也不是什麼百年不遇的事。」
「我不是說那件事,」本哈民先生緩了口氣說,「我說的是匿名帖。」
「我知道今天是禮拜幾。」神父回答道。他暗自鼓了鼓勁,又接著說:「也許您還來得及盡到自己的職責。」
「說是這麼說,」阿爾卡迪奧法官道,「誰也沒有憑證。」
「當然,當然,」他連聲表示同意,「他們當然不能算數。不過,比如說,您為九九藏書什麼不動用良民百姓呢?」
鎮長不常來理髮館。有一次,他看見牆上釘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莫談國事。當時,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這一次,紙條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當然了。」
「那就來一杯冰鎮啤酒。」鎮長改口道。他把錢撂在櫃檯上,又說:「這個錢是他掙來的,干起活可真像個男子漢。」
「來杯冰鎮啤酒吧。」阿爾卡迪奧法官提出自己的要求,說完把頭耷拉在櫃檯上。
女人躺在床上,臉上露出疲倦的神情。
「不管怎麼說吧,」鎮長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我一定考慮一下現在的情況。您知道,我那裡有六名警察,整天待在警察局,光拿錢不干事,想換也換不掉。」
「我說,你不走,我就喊了,把大家都叫起來。」
「別這麼想,阿烏雷列奧,」走到門口時本哈民先生說,「誰也不會因為你給鎮長拔了牙,就說你是膽小鬼。」
「那你為什麼要哭啊?」
安赫爾神父在桌子的抽屜里翻騰著,找開瓶的起子。
「究竟能說明什麼,早晚大家都會知道。」牙醫不痛不癢地說。他朝窗外掃了一眼,天空陰沉沉的。他又接著說:「你看是不是等雨停了再走。」
他把帽子一甩,扔到藤搖椅上,帽子像唱片似的打了幾個滾。柜子下面有幾瓶汽水,放在一個小盆里,用冷水冰著。安赫爾神父拿出一瓶。
「我的法官,你可真夠行的,」鎮長喊道,「我找你找了兩天了。」
牙醫點了點頭,站在門口,一直等到本哈民先生離開鑲牙鋪。
「您不這樣看嗎,中尉?」
特莉妮達又要把頭低下去,神父用力托住她的下巴。她的眼淚湧出了眼窩。安赫爾神父覺得淚水像溫熱的醋一樣從他的指縫流過。
「他和男人住在另外一間屋子裡。」特莉妮達說。
「八成到哪個婊子家裡去了。」
「那就任命一位吧!」鎮長說。
「托瓦爾家姐妹幾個要搬走了。」安赫拉插嘴說。
安赫爾神父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了很長時間勸解她。特莉妮達一再點頭表示同意。最後,神父和特莉妮達一起低聲禱告:「耶穌基督、上帝、聖父……」神父深沉地祈禱著,內心感到一陣恐懼。他一邊禱告,一邊竭盡所能地回溯了自己一生的經歷,待到向特莉妮達赦罪的時候,一種災難臨頭的感覺攫住了他的心靈。
每次做懺悔,都是這個順序。她總是按這個次序泛泛地懺悔同樣的罪孽。這一次,安赫爾神父一定要她進一步談下去。
「他媽的,」鎮長說,「按說在這個鎮上誰幹什麼大家都知道。可現在我要找法官,卻沒人知道他鑽到什麼地方去了。」
「怕什麼?」
牙醫的老婆拿過盤子給大家盛湯。「她們匆匆忙忙地在變賣東西。」她說。熱湯的香味撲鼻而來,牙醫覺得他老婆真是多餘操心。
「誰貼的誰知道。」牙醫說。

「不知道,神父。」
「我很高興能當面答覆您的信件。」鎮長笑容滿面地說。
「我擔心的並不是匿名帖本身,」找不到起子,瓶子打不開,神父不知如何是好,「我擔心的是……怎麼說呢……這裏面有某種不公道的東西。」
鎮長扶正了槍套,大步朝門口走去。阿爾卡迪奧法官看見他要走了,心裏想,生活只不過是不斷地給人一些機會,好讓人能活下去。
鎮長拉著阿爾卡迪奧法官的胳臂,叫他坐在轉椅上。等法官坐好了,他才把手鬆開。秘書打著呵欠走進辦公室,手裡拿著一張打好字的紙。「好吧,」法官對鎮長說,「開始工作吧!」他把帽子向後一推,接過那張紙。
「我剛從收音機里聽到,變色龍眼一瞎就不會變顏色了。」牙醫說。
「照我看,」牙醫一邊開門一邊說,「變色龍的知覺全在眼睛上。」
他把假牙戴好,慢騰騰地穿上外套。
「不知道,」特莉妮達猶豫了一下,「有時候有不好的念頭。」
「我媽媽,還有別的女人,」特莉妮達說,「一共七個人,住在一間屋子裡。」
「看到了吧,瓜迪奧拉,」阿爾卡迪奧法官嚴肅地說,「懷疑上你了。」
他們一起走到小院里。院子的地上墁著石子,晚香玉的枝葉開始伸展開來。特莉妮達停下腳步,把死老鼠扔進廁所里。待她來到書房時,安赫爾神父正準備吃早飯。每天早晨,一掀開桌上的罩布,阿希斯寡婦送來的早飯准在下面,就像變戲法似的。
「不用起誓。」神父告誡道。隨後他用懺悔神父的平靜語調說:「告訴我,你和誰一起睡覺?」
鎮長看了看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