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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啊,不,不,」老闆連忙說,「喂活的,就會獸|性發作的。」
鎮長連忙把手抽回來,感到有些晦氣。老闆用鞭子輕輕拍打了一下那個女人的胳臂,說:「別打擾中尉了。」他邊說邊走,護著鎮長來到停放馴獸的空地深處。
她感到莫名其妙。
「那有什麼不行的。」老闆說。
「都還不錯,神父,」大夫答道,「您的病人呢?」
「沒關係,」寡婦說,「我只想告訴您,您進來的時候,我正難受得要死要活的。」
「你啊,前途未卜啊。」她說。
街上熱得像蒸籠。希拉爾多大夫在人行道上的陰影里走著,預感到儘管天氣悶熱,但今天下午絕不會下雨。知了的叫聲使碼頭顯得更加寂靜。那頭死牛已經被人拖出,順水流走了。腐臭味消失散盡,留下一片真空。
「說正經的,神父,」大夫接著剛才的話題道,「您對匿名帖怎麼看?」
希拉爾多大夫把一片藍色的藥片放進尿樣里。
「所以一看到那些匿名帖,我簡直要笑死了,」堂薩瓦斯接著說,「他們說我的兒子在這一帶糟蹋了多少多少黃花閨女,我可以告訴他們: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您相信這一套嗎?」老闆問道。
她從鋪著雕花細磚的寬樓梯上走下來,心裏想,羅莎莉奧·德蒙特羅真是命苦。剛才她從陽台的縫隙處望出去,看見羅莎莉奧走過碼頭的拐彎處,走起路來頭也不回,還是一副學生模樣。當時,她有一種預感,彷彿有件什麼事,很早以前已經進入尾聲,如今終於結束了。
電影院本來是一個空場子,現在四周壘起水泥牆,鋅皮屋頂遮住了池座的一半。地上的青草彷彿每天早晨都重新發芽滋長似的,肥料就是觀眾丟下的香煙頭和口香糖。一時間,鎮長覺得未經刨光的木凳以及前排座位和走道之間的鐵欄杆似乎在眼前不住地浮動。最裡邊的牆上塗了一片白色權當銀幕。那銀幕好像也在飄動著,令人頭暈目眩。
「還有,」堂薩瓦斯接著說,「前天有人給我貼了一張。還是那些混賬話,什麼我的孩子啊,什麼毛驢的故事啊。」
「要說罪魁禍首,當然是那個該死的傢伙。」她指著鎮長高聲喊道。這時候鎮長正拉著馬戲團老闆的胳臂從對面的人行道上走過去。「可是贖罪呢,全落到我身上了。」
鎮長坐在卡桑德拉對面,拿著帽子當扇子扇,規規矩矩地和她閑扯。他抽了幾支煙。時鐘打過十二點,卡桑德拉趴在吊床上,伸出一隻戴著叮噹作響的手鐲的胳臂,捏了一下鎮長的鼻子。
「匿名帖。」
這句話,她說了不止一次了。
「我是不行,」老闆說,「對您來說,這可是一筆大財。事情明擺著,神父不會用敲鐘來找您的麻煩。」
安赫爾神父把每日祈禱書裝進衣兜里。
報務員開始計算字數。大夫沒去管他,把目光轉向發報機旁那本攤開的厚書。他問,那是不是一本小說。
寡婦咬了咬手指頭。
「您認識她?」
「後邊的小門是我的救星。」老闆說。
鎮長從箱子底里翻出幾張舊紙牌。卡桑德拉非常認真地一張一張翻看著,看了正面,又看背面。「缺的那些張是好牌,」她說,「不過不管怎麼樣,好在各張還能連得上。」鎮長搬過來一張小桌子,在她對面坐下來。卡桑德拉把牌攤開。
「收到電報了嗎?」
堂薩瓦斯嚇得目瞪口呆了。
「我看行吧。」
「我老婆是白人。我的孩子各種膚色都有,」他解釋說,「您想想看,我有十一個孩子哪。」
「這還不夠,」鎮長說,「還得讓大家能看得起。」
「是《悲慘世界》,維克多·雨果的。」報務員發完報,在抄件上蓋了章,拿著書回到欄杆旁。「我想,有了這本書,我們可以消磨到十二月了。」
「老想這些,您的血糖還得升高。」大夫說。
「說我夜裡親自鑽進各家的菜園子,用手槍捅進驢屁股里,把驢通通打死了。」
這時候,有幾個人圍攏過來。
新聞片之後,放映下周電影的簡介。兩個人一聲不吭地看著。放完了,老闆往鎮長身邊湊了湊。
鎮長拉著老闆的胳臂來到廣場。
「豈止是這樣認為!」寡婦說,「單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是阻止不了他犯罪的。」
寡婦來到辦公室,向卡米查埃爾先生問聲好。卡米查埃爾先生坐在辦公桌旁核對賬本,把一沓沓的鈔票分開。她打開臨河的窗戶,九點鐘的陽光照射進來。屋裡到處是廉價的擺設,還有罩著灰布椅套的安樂椅和一張圍著黑紗的放大的何塞·蒙鐵爾的遺像。寡婦還沒看見河對岸沙灘上的小船,先聞到一股腐肉的臭味。
「親愛的堂薩瓦斯,我一向認為,您唯一的美德就是厚顏無恥。」
「神父,」她態度誠懇地說,「我需要您的幫助。」https://read•99csw.com
「叫什麼名字?」鎮長問。
「我對匿名帖的看法,蕾薇卡是知道的,」他說,「您看,我是不是再同羅貝托·阿希斯談一談。」
黑暗中一個甜滋滋的聲音說:
「很難說。」鎮長說。
「敢情是這麼回事!」寡婦說,「昨天一夜我連做夢都聞到這股味。」她看了看正在聚精會神埋頭工作的卡米查埃爾先生,又接著說:「現在就差來一場洪水了。」
老闆聳聳肩,跟在鎮長後面來到大街上。人們三三兩兩地在碼頭上閑扯。那隻死牛陷在河對岸的亂草堆里,大街上臭氣熏天。
小船激起的浪花嚇得對岸一群兀鷹凌空飛起。那股腐臭味瀰漫在碼頭上,旋即隨著晨風飄散開來,鑽進各家各戶的屋裡。
「誰要是在一小時之內把兩隻牛角拿到我的辦公室,我就給誰五十比索。」鎮長出了個價錢。
「他媽的,還在那兒!」鎮長從卧室的陽台看到兀鷹朝四下飛開,大聲喊道,「倒霉的母牛!」
當天下午,安赫爾神父在窮人家裡也聽到他們議論匿名帖的事,但他們的態度不同,甚至感到挺痛快。做禱告的時候,神父有點頭疼,他估計是中午吃肉丸子撐的。晚飯吃得沒有一點味道。飯後,他找齣電影審查目錄,一連敲了十二下鍾,表示絕對禁止看電影。這時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隱隱約約地體驗到什麼是虛榮心。最後,神父頭疼得像要炸裂開來。他索性把小凳靠在臨街的大門上,拿定主意要當眾查明哪些人敢違抗他的告誡進入電影院。
「這是很自然的啊。」寡婦說。
每逢禮拜三,長工們領一次工資。蒙鐵爾寡婦聽見他們從自己身邊走過,但是沒有理睬他們的寒暄。她獨自一人住在這所有九間房屋的陰森森的宅院里。格蘭德大媽就死在這裏。何塞·蒙鐵爾買下這所宅院時,萬萬沒想到他的遺孀會在這兒孤苦伶仃地過一輩子。夜深人靜的時候,蒙鐵爾寡婦到空房裡噴洒殺蟲藥,時常看見格蘭德大媽在走廊里捉虱子,於是她就問格蘭德大媽:「我什麼時候死呢?」同陰間的這種交談徒然增加了她的不安,因為所有死者的回答都是笨拙而自相矛盾的。
神父忽略了人家是請他來吃午飯的。他十分不安地表示歉意,連說今天早上有些頭疼,趁天還不太熱趕忙穿過廣場來到這裏。
「八成是良心發現吧。」大夫像是給病人診斷似的說。
堂薩瓦斯驀地感到一陣不舒服。「是啊!」他喃喃地說,用床單擦了擦腫眼泡上的汗水,旋即說:
「唱戲的還不帶著行頭。」鎮長微笑道。
「我沒帶牌來。」她說。
「恰恰相反,」他反駁道,「比起倒霉的胰島素針來,這要好得多。」
「我倒想和她睡一覺。」他說。
報務員從飯店那邊喊了他一聲。
「這可是個大工程啊。」大夫說著,用手翻了翻那本翻閱多遍的厚書,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輕時那些荒唐念頭。「還不如傳點小仲馬的東西呢。」
「這生意可不好做呀。」
老闆點頭表示贊同。「現在所缺的就是這類事,」鎮長接著說,「人們沒活干,就愛胡思亂想。」一群孩子慢慢地圍上來。
「剛好相反,」寡婦抽抽搭搭道,「第一個捲鋪蓋離開鎮子的,准得是我。這些土地,這些整天忙不過來的營生都得丟下。要不是因為這些玩意兒,還不會有眼前這場悲劇。不,卡米查埃爾先生,我可不願意抱著金盆氣得大口吐血呀。」
報務員搖了搖頭。
「匿名帖的特點一向就是如此,」大夫說,「講的都是眾所周知的事,不過差不多也都是事實。」
在妻子的幫助下,大夫穿上一件白色亞麻布的衣服。人們往往把她錯認為是大夫的姐姐,一則她對他照顧得體貼入微,再則她那冷漠的目光令她顯得比大夫年長些。希拉爾多大夫臨走前把今天請他出診的人的名單和順序告訴了她,免得有急事找不著他,然後,又把候診室指示鍾的指針撥了一下:他五點鐘回來。
「乍聽起來,這個故事挺像真事的。」他說。
「差點讓你跑了。」鎮長說。
神父從衣兜里掏出一本散了頁的每日祈禱書。「要不然您再休息一會兒,我來做做祈禱。」他說。寡婦表示不用了,說道:
「是天氣太熱鬧的,」堂薩瓦斯抱怨說,把他那像老太婆一樣臃腫的身軀轉向屋門,「午飯後,我打過一針。」
「我願意為您效勞。」
他們一起來到電影院後邊的空地上。那兒正在搭帳篷。幾個神色憂悒的男人和女人正從銅皮鑲花的大箱子里往外拿道具和綵帶。鎮長跟著老闆穿過擠作一團的人群和雜亂的物件。他和大家握了握手,心裏覺得彷彿來到難民營似的。一個體魄健壯、舉止潑辣、鑲著滿口九-九-藏-書金牙的女人和他握完手,又給他看手相。
接下去,他又去好幾戶人家出診。每一家都和他談起匿名帖的事。他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笑眯眯地聽人們發牢騷,一概不置可否。其實,他一直在開動腦筋,探求結論。大夫朝診所走去。安赫爾神父剛從蒙鐵爾寡婦家出來,一聲喊叫打斷了大夫的思路。
「半個月前就開始了。」
羅莎莉奧來到小鎮的那天下午,希拉爾多大夫看見她身穿破舊的師範學校校服,腳上套著一雙男式鞋,在碼頭上逢人便問:誰肯少要幾個錢幫她把箱子運到學校去。看樣子,她好像要在鎮上默默無聞地過上一輩子。據她自己講,當時有十一個人找工作,可是只有六個職位。他們就在一頂帽子里抓鬮。她在紙團上第一次看到這個小鎮的名字。來了以後,她住進學校的一間小屋,屋裡有一張鐵床和一個洗臉盆。空閑時,她一邊在煤油爐上煮麵糊粥,一邊綉檯布。那一年的聖誕節,在學校舉行的一次晚會上,她結識了塞薩爾·蒙特羅。塞薩爾·蒙特羅是一個來歷不明、野性未退的單身漢。他靠伐木發了財,住在野狗出沒的原始森林里,只是偶爾才到鎮上來一趟。他不修邊幅,平時穿著一雙後跟掛鐵掌的靴子,背著一支雙管獵槍。滿臉肥皂沫的希拉爾多大夫在想:羅莎莉奧認識塞薩爾·蒙特羅彷彿是又一次從帽子里抓鬮,中了彩。這時,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撲鼻而來,打斷了他的回憶。
「大夫,您多費心吧,在知道這本小說的結局以前,我還不打算離開人世。」
希拉爾多大夫臨走之前,不得不耐著性子聽他繪聲繪色地講述他那些烏七八糟的風流事。
大夫冷冷地瞅了瞅他的眼睛。
「唉!匿名帖呀!」寡婦嘆了口氣。
安赫爾神父攤開雙臂。
希拉爾多大夫準備給他做皮下注射。
「我已經好了。」
「她們那一套,我可不相信,」老闆說,「干我們這行的,干長了就光信人力,不信天命。」
「您不太了解阿希斯家的人,神父,」寡婦回答說,「他們都愛想入非非。」
他用手帕捂住鼻子,走進卧室,把陽台的門關上。屋裡也是臭烘烘的。他把鏡子掛在釘子上,帽子也沒摘就小心翼翼地開始刮臉。臉頰還有些發腫。過了不大一會兒,馬戲團老闆叩響了屋門。
「她喜歡這本書。」報務員申辯說。
前幾年,誰也不會認真對待教堂的警告鐘聲。但每到禮拜天大彌撒時,安赫爾神父就在佈道壇上指名道姓地指出本周有哪些婦女公然違抗他的告誡,並把她們趕出教堂。
「可不是嗎,」寡婦表示同意,「現在末日已經到了。咱們得趕快找塊安靜的向陽的墓地,躺在裏面等死吧。」
他悠閑自在地沿著河岸朝前走,黑暗中察覺出河水在上漲。河水嘩嘩地流著,散發出一股大牲畜的味道。走到家門口,他忽然朝後一跳,拔出了手槍。
希拉爾多大夫把裝血樣的試管放進上衣口袋裡。
「有人告你們的狀了,」鎮長一邊用剃刀刮完鬧牙疼那兩個禮拜留下來的亂蓬蓬的胡楂兒,一邊說,「就在昨天晚上。」
大夫搖搖頭。
「千萬可別談,」寡婦說,「那等於是火上澆油。不過您要是在禮拜天佈道的時候談一談匿名帖的事,我想羅貝托·阿希斯一定會認真考慮的。」
「反正是那麼回事,」鎮長說,「穿短袖衫的婦女,神父一律不給發聖餐。可女人們還是穿短袖衫,只是在進教堂望彌撒之前,套上一副假袖子。」
阿希斯寡婦答應一定照辦。
她閉著眼睛走到走廊的盡頭,回來的時候,很利落地把手帕放在摺疊椅的扶手上,等坐到安赫爾神父對面時,她好像年輕了好幾歲。
安赫爾神父有意把話題岔開,大夫也看出來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沒那回事,」老闆說,「那些貓是我們花錢買的。至於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我們可管不著。獅子老虎,總得餵食呀。」
「你這個強盜,」他一把拉住老闆的胳臂悄悄地說,「你得交一筆特別稅。」
「要是您從懺悔中還了解不到真情,那事情可就更嚴重了。」他說。
「好不了,」寡婦預言道,「禍不單行。您沒看見羅莎莉奧·德蒙特羅嗎?」
「不知道,」大夫說,「聽說您的病人當中正流行著一種很厲害的時疫。」
「我問那個女的。」鎮長說。
卡桑德拉在吊床上翻身坐了起來。「當然會了。」她說。過了一會兒,她明白過來了,連忙把鞋穿上。
「亞里士多德。」
卡米查埃爾先生離開了寡婦。他把用橡皮筋捆好的一沓沓鈔票放到一個紙盒裡,站在門口,按字母順序叫著長工們的名字。
「我不惦記著,」病人說,「不過,我跟日本人一樣,看見別人害https://read.99csw.com怕就特別開心。」
從電影院出來,鎮長在檯球廳待了一會兒,那兒正在玩抓彩。天氣很熱,收音機里播放著一首蹩腳的樂曲。鎮長喝了一瓶礦泉水,回去睡覺了。
卡米查埃爾先生低著頭說:
「我沒有想這些,」神父說,「要是非說不可,我可以告訴您,這是在一個堪稱典範的城鎮里出現的妒忌現象。」
「不,其實是蛇咬的。」堂薩瓦斯說。他坐在床上活像一尊東方的神像。「不管怎麼說,把眾所周知的事寫成一張匿名帖,幹這種事的人準是個膽小鬼。」
「您認為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
「給我貼了。」卡米查埃爾先生肯定地說,「上禮拜六,給我貼了一大張匿名帖,內容還挺全,像電影海報一樣。」
「這件事毫無根據。」他說。
「您的病人怎麼樣,大夫?」安赫爾神父問。
卡米查埃爾先生見著她了。「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他說,「一個人要是聽信匿名帖,早晚得發瘋。」
「好吧,」他對寡婦說,「請您關照一下羅貝托·阿希斯,叫他別忘了禮拜天去望彌撒。」
兩個人的家本來在相反的方向,但是安赫爾神父還是陪著大夫向診所走去。
「給您貼了?」
安赫爾神父惶惑不解地聽她訴說著。
但是,他們沒有進一步詳談。鎮長把腳伸到前排的凳子上,被錯綜複雜的故事情節吸引住了。看完之後他心想,沖這種片子,連敲四下鍾也不值得。
「那怎麼行啊,」他大聲叫嚷起來,「那不是小題大做嗎?」
「說你們鼓動孩子們偷貓。」
「你會算命嗎?」鎮長問。
「話又說回來了,在咱們這個地方,誰想發財不得殺上三五頭毛驢啊。」
「她整天提心弔膽,要死要活的。」
「問愛情還是問生意?」她問。
「中尉,」他低聲說,「您出面買下來吧!」
「金錢是魔鬼的臭屎。」寡婦說。
鎮長微微一笑。
鎮長思索了一下才回答說:
「我們這個鎮是個幸福的樂園。」他說。
堂薩瓦斯用溫順的目光瞅著大夫把試管放在酒精燈的火焰上加熱。大夫嗅了嗅,病人用混濁無光的眼睛等待著他的答覆。
「我們當醫生的,即使在中世紀也不會做出這樣的診斷。」希拉爾多大夫反駁說。
希拉爾多大夫沒有看見電報。
「這幫人,沒有一點男人氣!」鎮長高聲喊道,「就會像老娘兒們一樣,湊到一塊兒瞎吵吵。昨天下午就該找幾個人把死牛拽出來。」

「人家也給我貼了。」卡米查埃爾先生說。
「您沒什麼可擔心的。」他說。
鎮長擦乾了手上的汗。
「請您原諒,神父,」她說,「沒想到您來得這麼早。」
他伸出肥肥胖胖的胳臂,讓大夫抽血。希拉爾多大夫拔出針,用棉花按住針眼,堂薩瓦斯把胳臂縮了回去。
「糖塊好吃嗎?」大夫問。
「怎麼說的?」
「什麼小說?」
「這是部好電影。」他說。
在正片之前,先放了幾張宣傳性的幻燈片。人們交頭接耳的低語聲、雜亂的腳步聲和斷斷續續的笑聲,在昏暗中亂鬨哄地鬧了幾分鐘。鎮長猛然想到,這樣偷偷摸摸地到電影院來,不啻是在對抗安赫爾神父的嚴格規定。
碼頭邊上頓時響起一片雜亂的人聲。有幾個人聽完鎮長的話,立刻紛紛跳上木船,一邊解纜繩,一邊大呼小叫地互相挑戰。「一百個比索,」鎮長也來勁了,把賞錢增加了一倍,「每隻牛角五十比索。」他把老闆一直帶到碼頭邊上。他們倆眼瞅著走在前面的幾隻船開到了對岸的沙丘。這時,鎮長回過頭來衝著老闆笑了笑。
病人一聽這話大為興奮。大夫的詈罵反而使他覺得自己變年輕了。「除此之外,還有旺盛的性|欲。」他邊說邊把胳臂一伸一屈。他大約是要藉此加速一下血液循環,但是在大夫看來,這恰好表現出他的恬不知恥。堂薩瓦斯顛了顛屁股。
老闆嘿嘿笑了一聲,坐在鄰近的座位上。

「那張匿名帖說,只有那些黑孩子是我的。還把另外幾個孩子的父親列了一張名單。連安息在九泉之下的堂切佩·蒙鐵爾也被卷進去了。」
「對岸出什麼事了?」她問。
卡米查埃爾先生從保險柜那邊扭過頭來看了看蒙鐵爾寡婦,只見她兩肘撐在窗台上,眼睛凝視著對岸。她身穿一件長袖黑衫,用嘴咬著手指甲。
「出來,」他用緊張的聲音說,「不然我要開槍了。」
「我會從別人的懺悔中知道的。」
「這一點我們也想到了。」老闆說。
蒙鐵爾寡婦拉開卧室的窗帘,咕咕噥噥地說:「可憐的人啊!」她把床頭櫃收拾好,把念珠和祈禱書放到抽屜里,又在床對面地上鋪的老虎皮上蹭了蹭拖鞋,隨後在屋裡轉了一圈,給梳妝台、大衣櫃的三個門read.99csw.com和放著聖拉法埃爾石膏像的小方柜上好鎖。最後,她鎖上了屋門。
「評論家可能會說這是個短篇,但寫得很長。」
「您的丈夫,還有另外四位太太的丈夫。」卡米查埃爾先生說。
「啊,幸福的青春時代哪,」病人最後喊道,「在那種好年月里,一個十六歲的大姑娘還頂不上一頭小牛犢的價。」
他把她帶到樓上的卧室里。好長一段時間,卡桑德拉一直在拐彎抹角地說話。她坐在吊床上,一邊說著一邊脫鞋,天真地欣賞著染得通紅的腳指甲。
熄燈后他覺得好了一些。這時候,高音喇叭里刺耳的音樂聲停止了。放映機旁那間小木房裡發電機的嗡嗡聲顯得更響了。
小船拉響汽笛,在河中心轉了個圈子。聚集在碼頭上的人群和從窗口向外張望的婦女們,最後一次目送羅莎莉奧·德蒙特羅和她母親離開小鎮。羅莎莉奧坐在一隻鐵箱上。七年前,她就是帶著這隻鐵箱在小鎮下船的。奧克塔維奧·希拉爾多大夫站在診所窗前刮臉。突然,他產生了一個想法:羅莎莉奧到小鎮上來,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是她步入社會現實生活的開始。
「神父,您怎麼知道匿名帖上說的沒有一點真話呢?」
「您要把擔子擔起來,」他說,「這筆財產可不能隨便扔掉呀。」
過了一會兒,他們坐到桌前。一個赤腳的女僕端上來米飯菜豆、半熟的蔬菜和一盤肉丸子,上面澆了一種暗紅色的濃汁。安赫爾神父悶頭吃起來。辛辣的胡椒、房間里死寂的氣氛、內心紛亂的思緒使他回想起在馬孔多的一段往事。當時,他剛剛開始擔任神職,住在一間簡陋的小房子里。一天中午,也像今天一樣,天氣炎熱、塵土飛揚,他拒絕給一個上吊自殺的人舉行基督教的葬禮,原因是狠心的馬孔多居民反對安葬這個自尋短見的人。
「認識不認識,還不是一樣,」他說,「她發R的時候,總是一跳一跳的,走到哪兒我也能認出來。」
「二十年前,我做了一筆販賣毛驢的生意,」他說,「趕巧到第三天清晨賣出的驢通通死了,身上沒留下任何傷痕。」
「防止犯罪比什麼都重要。」
大夫以他在外科病房學會的輕巧動作把頭從洗臉池裡縮回來。「人們說這是個小長篇,」他在鏡子前一邊擦頭油一邊說,「可是據我看,還不如說是一部長的短篇。」他用手指抹了點凡士林,擦在頭頂上,最後說:
「還是羅貝托·阿希斯的事。」
「我剛和蒙鐵爾寡婦談完話出來,」他說,「這個可憐的女人,神經緊張得承受不住了。」
這天下午,希拉爾多大夫留出一個小時給堂薩瓦斯看病。堂薩瓦斯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腰部以上裹著毛巾被。
「你得另想辦法,」他說,「比如,打幾條鱷魚,或者撈點這會兒沒有人要的魚。總之,喂活貓可不行。」
「對我來說,」鎮長說,「我寧願所有電影都是壞的。那些道德說教片最讓人討厭。」
「這算是一個長的短篇小說嗎?」她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問。
卡米查埃爾先生洗耳恭聽,沒有打斷她的話。「幾年前我們還抱怨說鎮上沒出過什麼大事,」寡婦繼續說,「現在悲劇倏地來了,彷彿上帝安排好了,讓多少年沒發生的事一股腦兒地都冒了出來。」
「可是您家的錢也是堂切佩·蒙鐵爾艱苦創業的結果啊。」
「馬戲團就在那兒。」老闆說。
卡米查埃爾先生打算寬慰她兩句。
「我丈夫!」
「您幹嗎要問這個?」
大夫聽到這句話時正在彎腰洗手。從臉盆的水裡,他看到自己的面影,牙齒長得這樣整齊,簡直不像天生的。他用鄙夷的目光斜睨了病人一眼,說:
鎮長觀賞著那幾隻熱得犯困的馴獸。籠子里散發出一股酸不溜丟的熱氣。馴獸一下一下地喘息著,顯得挺憋悶。老闆用鞭子撫了撫那隻哼哼唧唧撒嬌的小豹的鼻子。
「正在往外拽一頭死牛。」卡米查埃爾先生答道。
「您猜,人們編了個什麼故事?」
「太晚了,寶貝兒,」她說,「關燈吧。」
「等雨過天晴,事情就會好起來的。」卡米查埃爾先生說。

鎮長的視線沒有離開銀幕。
「別緊張,中尉。」
走廊上一片小鳥的啁啾聲。阿希斯寡婦躺在一把帆布椅上,臉上矇著一塊浸過花露水的手帕。從敲門的動靜中,她知道來的是安赫爾神父。又待了一會兒,直到聽見神父的問候,她才把手帕拿下來。由於失眠,她的神情顯得十分疲倦。
安赫爾神父咬了咬嘴唇,拉著大夫的胳臂走進廣場。
「您很清楚,其實不是這麼回事,」寡婦回答說,「這筆錢不是好來的。為了這點臭錢,何塞·蒙鐵爾第一個遭了報應,臨死的時候,連懺悔都沒來得及做。」
希拉爾多大夫和他的妻子從來read.99csw•com不睡午覺。下午,他們一起閱讀狄更斯的一篇小說。兩個人待在內院里,男的躺在吊床上,兩手交叉放在脖子後面聆聽著,女的把書放在懷裡,背對著被陽光曬得發蔫的天竺葵的斜影,朗讀小說。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拿腔拿調地讀著,一點味道都沒有,直到讀完也沒有抬頭,書始終攤開在膝蓋上。這時候,希拉爾多大夫走到洗臉池邊沖洗了一下。天氣悶熱,似乎要來一場暴雨。
請告如何發貨。阿科凡簽署。」報務員把電文背給他聽。
鎮長刮著臉,從鏡子里看到馬戲團老闆,讓他坐下。老闆上身穿著一件黑格襯衣,下身是馬褲,裹著綁腿,手裡拿著馬鞭,一下一下地敲打著膝蓋。
「演些什麼節目?」他問。
寡婦把椅子挪到辦公桌前。「真卑鄙,」她大聲說,「像您那個模範家庭,有什麼可以說三道四的。」卡米查埃爾先生一點也不吃驚。
幾年前,希拉爾多大夫就聽說這位報務員利用空閑時間通過電報向貝納爾多·德爾維恩托的女報務員傳詩歌。可是不知道他還傳小說。
鎮長走進電影院。他在池座的一個角落裡坐好,電影開演前,他先抽了兩支煙。牙床已經完全消腫了。但是他一想起前幾天夜裡的那番折騰,以及服用大量止痛片的那股難受勁,渾身還是怪不舒服的,抽完煙后覺得有點噁心。
「我可不幹這種事。」
「噢,」老闆說,「我們管她叫卡桑德拉,善卜吉凶禍福。」
「什麼都有,」老闆說,「有給孩子看的,有給大人看的,樣樣俱全。」
大夫走到大街上,心想堂薩瓦斯動脈血管里的血液一定像粥一樣黏稠。不過,現在引起他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匿名帖。幾天前,他在診所里聽到一些傳言。今天下午從堂薩瓦斯家出來,他發覺這一個禮拜,耳朵里沒聽見別的,只有匿名帖這一件事。
十一點鐘剛過,寡婦眼含淚花地望見安赫爾神父穿過廣場。「神父,神父。」她喊道,彷彿覺得這樣一喊就可以解脫似的。但是,安赫爾神父沒有聽見。神父敲了敲對面人行道上阿希斯家的大門。門虛掩著,裏面靜悄悄的,神父邁步走了進去。
安赫爾神父解開長袍的領扣,散散熱氣。
電影院老闆從鎮長身邊走過,單憑那股香水味,鎮長也能把他認出來。
「喂活的?」
剛走到樓梯的平台上,院子里那一派農村集市的景象便映入眼帘。樓梯欄杆旁邊有一個架子,上面放著用碧綠的葉子包好的乳酪。再過去一點,外面的走廊上堆放著裝鹽的麻包和盛蜂蜜的蜜囊。最裡面是牲口圈,有騾子有馬,橫木上放著馬鞍子。滿院子都是刺鼻的牲口味,還夾雜著鞣皮廠和榨糖廠的味道。
「是鹽鏹水。」大夫用了個不太科學的名詞解釋說。儘管他預感到下午沒有雨,但在起草完電報后還是安慰對方說:「今天晚上也許會下場雨。」
鎮長苦笑了一下。
大夫用一根橡皮管勒住堂薩瓦斯的血管。病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述毛驢的故事。看來大夫還不知道這件事,他得從頭至尾講一講。
鎮長洗完臉,用毛巾擦了擦,轉過來瞧著馬戲團老闆。他發現老闆幾乎每個手指上都帶著戒指,上面鑲著五光十色的寶石。
羅貝托·阿希斯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沒有把匿名帖的事置之腦後。昨天臨走的時候,他說禮拜六以前不回來了。可是當天晚上,他突然回到家裡,一直待在漆黑的屋子中,坐到天色微明,等著他老婆的「情夫」。後來,他實在困得支持不住了。
他舉起頂著子彈的手槍,直到藏在暗處的人走到明處來。原來是卡桑德拉。
他們在診所門前停下腳步。安赫爾神父慢慢地扇著扇子說:「不要小題大做了。」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說這句話。希拉爾多大夫心裏咯噔了一下,感到有點失望。
「正常。」大夫說著把尿樣倒在院子里。過了一會兒,他問堂薩瓦斯:「您也惦記著這件事?」
寡婦嗚咽起來。「幸虧我的女兒離這兒很遠,」她說,「她們都說不願意再回到這個光天化日屠殺學生的野蠻國家來。我告訴她們說,做得對。讓她們永遠留在巴黎。」卡米查埃爾先生把椅子轉了一下,他知道,每天令人感到棘手的事又開始了。
他們一同來到郵電局。報務員趁大夫起草回電時打了個盹兒。
「問生意。」他說。
希拉爾多大夫在窗前的桌子上打開藥箱。院子里知了叫個不停,屋裡熱得實在讓人難以忍受。堂薩瓦斯坐在院子里費勁地擠出一點尿。大夫用試管取了琥珀色的尿樣。病人覺得鬆快些了,一邊看著大夫化驗,一邊說:
鎮長正在看那部老掉牙的新聞片。銀幕上出現有意思的地方,他就把話停一停。
寡婦驚愕地朝辦公桌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