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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氣之下真想下個命令,叫長工們打開棺材,把懸樑自盡的人再吊起來,就像剛才那樣。但是,我女兒恐怕承受不了,我外孫也是,她本就不該把他帶來的。儘管這樣對待死者,凌|辱一具不能自衛的肉體,攪擾一個剛剛在棺材里安息的人,於我倒是無所謂的。挪動一具寧靜地躺在棺材里盡情歇息的屍體,並不違反我的處世原則。我滿可以把死者重新吊起來,只為了看看那傢伙究竟能有多得寸進尺。但是,不能這樣做。我對他說:「您放心,我是不會下這種命令的。如果願意,您可以自己動手把他吊起來。出了什麼事,由您負責。請記住,我們可不知道他死了多久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梅梅不過是和大夫姘居。當時,小藥店已經開張,梅梅依然像華貴的夫人一樣去望彌撒,根本不管人們會怎麼說或怎麼想,似乎忘卻了第一個禮拜天發生的事。又過了兩個月,教堂里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梅梅端來一盤甜點心和兩個小咸麵包,這還是她從我媽媽那裡學來的。時鐘敲過九點。在店鋪後面,梅梅坐在我對面,味同嚼蠟地吃著,毫無食慾,彷彿甜點心和小麵包只是用來留客。我是這麼理解的,於是就任憑她盡情回憶。緬懷過去,梅梅流露出無限的眷戀和惆悵之情。在櫃檯上那盞昏暗的油燈下,她比戴著帽子、穿著高跟鞋走進教堂的那天顯得憔悴多了,蒼老多了。很明顯,那天晚上梅梅特別懷念當年的生活,似乎這些年來她的年齡一直靜止不動,時間也根本沒有流逝,直到那天晚上回首往事,時間才又流動起來,她也才開始經歷姍姍來遲的衰老。
我心裡有數,事實就是如此。其實他心裏也明白,就是故意耽擱時間,怕給自己找麻煩。他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我看出來了,他心裏發虛。他擔心的是兩件互相矛盾的事:攔著不讓下葬,固然不好;吩咐舉辦安葬儀式,怕也不行。他走到棺材跟前,一轉身,衝著我說:「除非我親眼看見他吊在那兒,否則我很難相信。」
在梅梅離開我們家三四個禮拜后的一個禮拜天,她到教堂去望八點鐘的彌撒。她身穿簌簌作響的印花綢衣服,頭戴一頂滑稽可笑的帽子,帽頂插了一束紙花。以往在家裡的時候,我見她總是衣著樸素,經常光著腳。那個禮拜天,她一走進教堂,我還以為來了另外一個梅梅呢。她在前排,挺直了腰板夾在太太小姐們當中,裝模作樣地望彌撒,腦袋上頂著一大堆七零八碎的東西,花里胡哨的像是戲子的行頭。她跪在前排。就連她望彌撒的那股子虔誠勁兒,也令人感到陌生,畫十字的架勢也透著俗氣。知道她是我們家女傭的人,見她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地走進教堂,都十分驚詫。從沒有見過她的人也嚇了一跳。
「小買賣做得怎麼樣?」我問。
「是啊,」我對他說,「應該就是這麼回事。」說著我拉直那根繩子,繩子的一頭還留著刀子拉的新碴兒。我把長工們往下解屍體時割斷的繩子又綰了個扣,把繩子一頭扔過房梁,掛在了樑上。真結實,能經得住好幾個像大夫那樣想上弔的人。鎮長用帽子不停地呼扇,屋裡悶熱,他又剛喝過酒,臉上紅撲撲的。他九*九*藏*書抬頭望著繩套,一邊估量著能有多結實,一邊說:「這麼根細繩根本掛不住他呀。」我說:「這是吊床上的繩子,他在上面睡了好多年了。」他挪過一把椅子,把帽子交給我,試著把頭往繩套里伸了伸,臉掙得通紅。然後,他站在椅子上,眼睛睨著懸在空中的繩子,對我說:「不可能。這繩套還夠不著我脖子哪,套不進去啊。」我明白了,他是成心胡攪蠻纏,設置障礙,阻撓給大夫舉辦葬禮。
我知道他是在故意找麻煩。於是我耐心、口氣緩和地說:「我再重複一遍,我剛一知道他上弔的消息,就立刻趕到您的住所,這是兩個鐘頭以前的事了。」他連忙說:「我正在吃午飯。」似乎我這句話不是在說明事實,而是在向他提問。我說:「我知道。我想恐怕您連午覺都睡過了吧。」
他沒有動,還是站在棺材旁邊,兩眼望著我,接著掃視了一下伊莎貝爾和孩子,然後又瞅著棺材。忽然,他臉向下一沉,咄咄逼人地說:「您心裏該明白,會出什麼事。」我很清楚,他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人。我說:「那是自然。我這個人就是敢作敢當。」他兩手交叉,滿頭大汗地朝我走過來,想用某套精心設計的滑稽動作把我給鎮住。他說:「請問,您是怎麼知道這個人昨天晚上上弔的呢?」
燈光照出梅梅的側影。她那印第安人特有的粗獷神情,像馬鬃或馬尾一樣濃密平直的頭髮,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正襟危坐的神像。坐在店鋪後面這間熱氣騰騰的小屋子裡,她的面色發青,好似幽靈,說起話來,恰如神在講述自己如何飽經人間滄桑。我過去從沒有和她接近過。可是這天晚上,她突然如此誠摯地向我表露出親切的感情,我感到一種比血緣關係更牢固的東西把我們連在一起了。
梅梅直著腰坐在那裡,神色凄然。她談起上世紀末大戰以前我們家絢麗多彩的田園生活。她回憶起我媽媽。就是我從教堂回來,她和我開玩笑(她用帶點揶揄的口吻對我說:「恰薇拉,你都快結婚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的那天晚上,她回憶起我媽媽的。而我在那段日子里也特別想念媽媽,正儘力回憶她的模樣。「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梅梅說。而我真的相信她。我坐在梅梅對面,聽她說話的口氣,有時挺有把握,有時又含含糊糊,似乎在她的回憶中有許多是不可信的傳聞。不過,她是出於一片好心,她甚至相信時光的流逝已經把傳聞變成了遙遠的、難以忘懷的真人真事。她說,戰爭期間我父母背井離鄉,逃亡在外,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在馬孔多落下腳來。為逃避兵禍,他們到處尋找一個又興旺又靜謐的安身之處,聽人家說這一帶有錢可賺,就找到這裏。那時候,這兒還是個正在形成的村落,只有幾戶逃難的人家。他們竭力保留傳統的生活方式,恪守宗教習俗,努力飼養牲口。對我父母來說,馬孔多是應許之地,是和平之鄉,是金羊毛。他們https://read.99csw.com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就動手重建家園,沒過幾年,就蓋起了一所鄉村宅院,有三個馬廄和兩間客房。梅梅不厭其詳地追憶這些細節,談到各種荒誕不經的事情,恨不得讓它們都重演一遍。這當然是辦不到的,為此她很傷心。她說:「一路上,倒也沒遭什麼罪,從沒缺吃少喝。」就連那幾頭牲口也在蚊帳里睡覺。這倒不是因為爸爸是個瘋子,或是有錢沒處花,而是因為媽媽是個大慈大悲的人,特別講究人道。她認為,在上帝看來,保護人不受蚊蟲襲擊和保護牲口不受蚊蟲襲擊,同樣都是天大的好事。不管走到哪兒,我父母總是帶著一大堆稀奇古怪、礙手礙腳的東西。箱子里裝著祖輩的衣服,這些老人早在我父母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他們的屍骨即使掘地幾十米也未見得能找到。盒子里的炊具則早就沒人用了,是我父母(他們是表兄妹)的遠房親戚傳下來的。甚至還有一個裝滿聖像的箱子。每到一處,他們就用這些聖像搭起一座家用的神壇。全家簡直就是一個古怪的戲班子,有幾匹馬,幾隻母雞,還有四個在我們家長大的瓜希拉長工(他們都是梅梅的夥伴)。他們跟著爸爸到處流浪,彷彿馬戲團里的馴獸。
梅梅笑了笑。這是凄涼的慘笑,看起來倒不是因為現在情緒不佳,而像是她把這種慘笑收藏在抽屜里,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就拿出來。她笑得很笨,似乎平時難得一笑,連怎麼正常笑也忘得一乾二淨了。「就那樣。」說著,她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隨即又沉默了,真教人捉摸不透。我想我該走了,把盤子遞給梅梅,裏面的東西一點沒動,也沒向她解釋什麼。只見她站起身來,把盤子撂在櫃檯上。從櫃檯那兒她瞧了我一眼,又重複了一句:「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剛才我坐在背燈影的地方,燈光從背後照過來,臉模糊不清。梅梅在談話的時候,準是沒看清楚。現在她站起來,把盤子放到櫃檯上,隔著燈剛好看見我的正臉,所以她才說:「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她走過來,又坐下了。
梅梅的確不在這兒住了,誰也說不准她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十一年前。當時,她在這兒開了一家小藥店,對街坊四鄰總是有求必應,不知不覺中,藥店變成了雜貨鋪。梅梅手腳勤快,持店有方,把小鋪子收拾得井井有條,貨色十分齊全。白天,她用多梅斯蒂克牌縫紉機(當時小鎮上一共有四台)給人家做針線活,要不就站在櫃檯後面招呼顧客。她總是保持著印第安婦女那種特有的和藹可親的神情,又大方又含蓄,既顯得天真爛漫,又對外界有所防範。
這間屋子和那間不同,又寬綽又涼快。庭院里的陽光照得屋裡亮堂堂的。他的眼神驚惶不安,笑得頗不自然。只聽他說:「這件事只能這麼辦了……」沒容他說完,我就搶著問:「要多少?」一聽這句話,他又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有幾次,我覺得梅梅說著說著就要掉眼淚了,可最後,她還是忍住了。她原本是幸福的,可她自願放棄了幸福的生活。今天能稍償所失,也算心滿意足。她又笑了笑,在椅子上https://read.99csw.com伸了個懶腰,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她身子朝前一傾,似乎已經在心中理清了這筆痛苦的孽債,並且發現在美好的回憶中,總還是得大於失吧。她又笑了,臉上又現出原來那種寬厚、調皮的親切勁兒。她說,還有一件事是五年以後發生的。那天,她走進飯廳,爸爸正在吃午飯。她對爸爸說:「上校,上校,辦公室里有個外鄉人要見您。」
我的聲音平靜下來了。既然他在家裡,沒有睡著,聽見我們在店后敘家常,也許又要瞪起那雙貪婪的狗眼了,我想還是換個話題吧。
梅梅說,媽媽一死,爸爸完全絕望了。後來據爸爸自己說,家裡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想:「男人身邊沒有妻室,誰都不會認為你是正派的。」他在一本書上讀到過,親人去世了,應該種上一株茉莉,這樣就能夜夜想起她。於是,他在庭院靠牆根的地方種了一株茉莉。一年以後,他續了弦,和我的繼母阿黛萊達結婚了。
我等他走到跟前,一動也不動地瞄著他,直到他呼哧呼哧噴出的熱氣扑打到我臉上。他站住腳步,還是交叉著兩手,一隻手在腋后晃動著帽子。這時候,我對他說:「如果您是代表官方向我問這個問題,我很樂意回答。」他還是站在我面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聽見我的話,他既不吃驚,也不慌張。他說:「當然了,上校。我是代表官方向您提問。」
她說:打那以後,事事就都不遂心了。上世紀末,疲憊不堪的一家人來到剛剛出現的荒村——馬孔多,對剛剛遭到戰爭破壞的往昔美好生活還戀戀不捨。梅梅想起了剛到這兒時我媽媽的情況。她偏著身子騎在一頭騾子上,挺著個大肚子,面色焦黃,像得了瘧疾似的,兩隻腳腫得沾不了地。我爸爸心裏恐怕也不太滿意,可他還是不顧風險浪惡,預備要在這兒紮下根來,等著媽媽臨盆。在跋涉途中,孩子在媽媽腹內逐漸長大。然而越是臨近分娩,死神離媽媽也越近。
梅梅的話剛一停,我忽然聽見屋裡——就是我和孩子、爸爸現在待的這間屋裡——有人咳嗽,是一種乾咳聲,十分短促。我又聽見他清清嗓子,在床上翻了個身。沒錯,就是他的聲音。梅梅暫時不說話了,一片愁雲悄悄地遮住了她臉上的光彩。我早已把他忘掉了。在這兒待了這麼大的工夫(大概已經十點了吧),我一直覺得只有梅梅和我兩個人在屋裡。過了一會兒,屋裡的緊張氣氛緩和了。我手裡端著盛甜點心和麵包的盤子,一口沒吃,胳臂都端酸了。我朝前傾了傾,說:「他醒著哪。」而她不動聲色、冷冰冰、完全無動於衷地說:「他每天都睜著眼,一直到大天亮。」我明白了,為什麼梅梅想起我們家先前的生活,顯得那麼留戀。如今,生活起了變化,日子好過多了,馬孔多變成了喧鬧的集鎮。錢多得花不了,每逢周六晚上,人們都可以在鎮上大肆揮霍一氣。然而,梅梅對美好的昔日還是感到戀戀不捨。外面在大肆揮霍金錢,而在店鋪後面,梅梅依然過著枯燥乏味、不為人知的生活,白天守著櫃檯,晚上和這麼個膿包男人一起過夜。不到天亮他不睡覺,成天在家裡轉來轉去,一雙淫|盪的狗眼睛——這雙眼睛我永遠也read.99csw.com忘不了——總是貪婪地盯在她身上。一想到梅梅和這麼個男人一塊過日子,我真感到難過。我還記得那天夜裡,他拒絕給梅梅看病。他是個鐵石心腸的畜生,什麼痛苦啊、歡樂啊,一概不懂,整天在家裡遛過來遛過去。頭腦最正常的人也會讓他給逼瘋的。
我還記得大夫在我們家裡住的那陣子是什麼樣。他留著一撮小黑鬍子,朝上翹著,一看見女人,那雙狗眼裡就閃露出淫|盪、貪饞的目光。我從來不和他親近,大概是因為我把他看成一頭奇怪的畜生。每天大伙兒吃完飯站起來以後,他還坐在桌子邊,大吃餵驢的青草。自從他拒絕救治傷員的那天夜裡起——再往前六年,他還拒絕過給梅梅看病,可是過了兩天,梅梅反而成了他的姘婦——直到三年前爸爸生了一場病,其間,他一次也沒從大街拐角的這棟房子里走出來過。早在鎮上居民對大夫進行宣判以前,雜貨鋪就關門了。不過,我知道梅梅還住在這裏。鋪子歇業以後,她又住了幾個月甚至幾年。而她的失蹤要晚得多,至少人們知道她失蹤的消息要晚得多。貼在他家大門上的那張匿名帖就是這麼說的。據帖子上說,是大夫把梅梅殺害了,把她埋在了菜園子里,怕的是鎮上人通過梅梅加害於他。不過,我在結婚之前見過梅梅。那是十一年前。有一天,我做完念珠祈禱回來,梅梅走出店門,髙興地帶點揶揄的口吻對我說:「恰薇拉你都快結婚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他還是紋絲不動。我拄著手杖,站在他面前,身體略向前傾。我講道:「再說,他還是我的朋友。」沒等我說完,他就撇著嘴笑了笑,還是原來那個姿勢,把一股酸臭氣噴在我的臉上。他說:「這算得上世上最省事的解釋了,是不是?」他突然把臉一綳,說:「照這麼說,您早就知道他要上弔嘍?」
她又追憶起媽媽剛到馬孔多的那幾天。媽媽一下騾子,就坐到一把搖椅上,一連三個月沒動窩兒,飯也懶得吃,有時候接過午飯,手托著盤子直到後半晌。她的身體僵直,坐在搖椅上從不搖動,兩腳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她感到死亡正從腳底板朝上蔓延。就這樣,她一直等到有人來,從她手裡拿走盤子。分娩的那天到了,臨產的陣痛使她陡然振作起來。她自己站起身,然後由別人攙著她走完從走廊到卧室這二十步路。九個月來,她默默忍受著死亡的逼近,如今更加痛苦不堪。從搖椅到床邊的這段路途,她經受了幾個月長途跋涉中沒有經過的痛苦、折磨和刑罰。但是,在了卻一生中最後一個心愿前,她終於去到了應該去的地方。
這麼一來,他沒話說了,向後退了一步,朝坐在旁邊的伊莎貝爾睃了一眼,又看了看那幾個長工,最後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的表情不大一樣了,好像琢磨了一會兒,終於打定了主意。他轉身朝警察走去,嘀咕了幾句。警察做了個手勢,出去了。
我(那時候大概不到十三歲吧)問自己:梅梅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為什麼她要離開我們家,又為什麼這個禮拜天出現在教堂里,打扮得與其說像貴婦,https://read.99csw.com不如說像聖誕節時裝扮起來的聖像。她那套衣服足夠三位夫人在復活節穿起來望彌撒,剩下的玻璃珠和花帶子還夠另一位夫人打扮。彌撒一結束,男的女的都聚集在教堂門口等她出來。他們在門口站成兩排,臉衝著教堂的大門。現在想起來,他們默不作聲地守候在那裡,臉上掛著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神情,八成是暗地裡商量好了。梅梅走到門口,閉上了眼睛,緊接著又把眼睜開,順手打開那把五顏六色的小陽傘。梅梅穿著高跟鞋,在兩排善男信女中間橐橐地走著,活像一隻孔雀,樣子十分可笑。一個男人攔住她的去路,隨即,她被人群圍起來了,只見她驚慌失措、狼狽不堪,強擠出個笑臉來。那副矯揉造作、假里假氣的神態,跟她那身打扮倒是挺匹配的。在梅梅走出教堂,打開陽傘,朝前邁步的時候,爸爸正好站在我旁邊。他拖著我朝人們走過去。在人群合攏時,爸爸已經走到了正要奪路而逃的梅梅身邊。他伸手拉住梅梅的胳臂,把她帶到廣場中央,對周圍的人根本不屑一顧。那時候,他顯得那麼傲慢,那麼目中無人,就和他平常違反眾意硬是要干某些事時一樣。
我臉對臉地瞧著他,打量著他。我說:「您沒有注意到他至少比您高一頭嗎?」他扭過頭去瞧了瞧棺材,說道:「不管怎麼樣吧,說他是用這根繩子上弔的,我沒有把握。」
我準備詳詳細細地把這件事講一講。我相信不管他要兜多少圈子,只要我態度堅定又耐心冷靜,他最後總得讓步。我說:「是他們幾個把屍體解下來的,我總不能老讓他掛在那兒,等您決定好什麼時候來。兩個鐘頭以前,我就去請您。總共才隔著兩條街,您可是整整走了兩個鐘頭。」
隨後,他朝我走過來,拉住我的胳臂說:「我想跟您到隔壁房間談一談,上校。」他的口氣完全變了,聲音里透著緊張慌亂。我朝隔壁房間走去,他用手輕輕架著我的胳臂。哦,我竟然知道他要跟我說些什麼。

梅梅回憶往事,不勝凄愴。看起來,她似乎把時光的流逝看成是個人的損失。她那被回憶揉碎的心靈在想:倘若時光靜止不動,她豈不是還在路上遊逛嗎?長途跋涉對我父母來說固然是一次懲罰,但對孩子們來說,卻像過節一樣。有些場面還頗為罕見呢,比如睡在蚊帳里的牲口。
自從梅梅離開我們家,我好長時間沒見到她。說實在的,誰也說不准她究竟是什麼時候來到大街拐角和大夫一起過日子的,為什麼她會這麼賤,居然嫁給一個拒絕給她看病的男人。當時他們倆都住在爸爸家裡,一個相當於養女,另一個則是食客。聽繼母說,大夫為人真不怎麼樣。梅梅鬧病那天,他一個勁兒地勸說爸爸,要他相信梅梅的病不要緊。其實呢,他根本沒去看梅梅,連他自己房間的門都沒出。不管怎麼說,即使梅梅的病只是頭疼腦熱,他也應該給她瞧瞧。不說別的,單憑他在我們家一住就是八年,我們從來沒有虧待過他,他也總該知恩圖報吧。
我不知道後來又出了什麼事。我只記得,一天清晨,梅梅不見了,大夫也不見了。繼母把大夫住的那間房子一鎖,此後絕口不再提起他了,直到十二年前給我縫嫁衣的時候,才又說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