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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哪。」她說。
她說:「後來,他說他想見見上校,我就對他說,『勞您駕,請到飯廳來吧!』他手裡拿著娃娃,伸了個懶腰,抬起頭來,黑著臉,我覺得他像個當兵的。他穿著高筒皮靴和一件普通的布衣服,襯衫的紐扣一直扣到脖子底下。他不回答,只在那兒發怔,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手裡攥著玩具,似乎是等我走出辦公室后好再上發條。意識到他是個軍人,我猛然間想起他像一個人來。」
因此,在「小狗」來到馬孔多的同一天,幾乎同一時辰,大夫也來到我們家。他是從大道上來的。當時沒有人料到他會來。他姓什麼,叫什麼,是幹什麼的,誰也不知道。而神父呢,是從小道來的,可鎮上的人都跑到大道上去迎候他了。
教堂竣工的時候,有人在小房子的牆上抹上了一層泥,又在後牆上開了個門,通往寸草不生、亂石堆積的光禿禿的小院落。又過了一年,小房子修了修,能供兩人住。屋裡瀰漫著一股生石灰味,但多年來,這間屋裡還就數這股味兒好聞些,能教人舒服點。再往後,牆上刷了白灰,蓋房子的人給後門安上門閂,在臨街的大門上加了把鎖。
我還是吃我的,不過眼睛一直從燈上面瞧著她。她停下來不喂伊莎貝爾了,又說:
這時候,我聽見辦公室里傳來跳舞娃娃歡快的音樂聲。
阿黛萊達繼續給伊莎貝爾喂湯。我也還吃我的,心想不過是個捎口信的,可真沒料到今天結束的這齣戲,那天下午就開場了。
的確,他不是神父。就在同一時刻,從小鎮另一邊的小道上來了一位陌生的神父。他骨痩如柴,臉頰乾癟,傲氣十足,騎著一頭騾子,法袍提到膝蓋上,舉著一把褪色的破傘遮擋太陽。走到教堂附近,他向人打聽教區神父的住處在哪裡。他問的那位老兄大概完全不了解情況,回答說:「教九九藏書堂後面的那間小屋就是,神父。」正好那個女人不在家,只有孩子在半掩的門后玩耍。神父下了坐騎,把一隻鼓鼓囊囊的箱子搬到屋裡,箱子沒有鎖,開裂著,只用一根皮帶——不是箱子本身的那根皮帶——扎住。他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把騾子牽進來,拴在院子的杏樹蔭下,隨後打開箱子,從裏面拿出一張吊床。吊床的歲數和那把傘大概不相上下,磨損的程度也相差無幾。他把吊床沿對角線掛在屋裡的柱子上,然後脫掉靴子,打算睡一覺。那個孩子張大一雙驚恐的圓眼睛一直盯著他,他根本沒有理會。
「小狗,小狗崽子。」
我瞧著她從燈後面走過來。接著,她又給伊莎貝爾喂湯去了。「你應該把他請進來。」我一邊吃飯一邊說。她說:「我是打算請他進來。我到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踱圈子。我說,『下午好。』可他卻悶聲不響地看著架子上那個跳舞娃娃。我剛要再說一聲『下午好』,他就給跳舞娃娃上了弦,放在了寫字檯上,開始看她跳舞。我又對他說了一遍『下午好』,不知道是不是音樂聲太大了,他還是沒聽見。我站在那張寫字檯的對面,而他也靠著寫字檯,正瞅著那隻跳得起勁的娃娃呢。」阿黛萊達繼續給伊莎貝爾喂湯。我說:「他大概是對那個玩意兒有興趣吧。」她一邊給伊莎貝爾喂湯,一邊說:「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後來一看見那個娃娃,就把她拿下來,似乎他早就知道那是幹什麼使的,而且知道怎麼擺弄。我第一次對他說『下午好』的時候,他正在上發條,音樂還沒響。他把娃娃擱在寫字檯上,瞪著眼睛瞧,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看起來,他對舞蹈沒有什麼興趣,倒是對那套機械裝置滿起勁兒的。」
她啰里啰唆,翻來覆去地就是這幾句話。屋裡燥熱,也許是因為熱,我發起脾氣來。「唉,他到九*九*藏*書底像誰?」她說:「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我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後來……」這套車軲轆話把我惹火了,我說:「好啦,吃完飯我就去看他。」她又給伊莎貝爾喂湯,嘴裏說:「起先,我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後來,我跟他說,『勞您駕,到飯廳里來吧。』他背靠著牆,一句話也不說,手裡攥著娃娃。這時候,我猛然想起他像一個人來,就連忙跑過來告訴你。他的眼睛大大的,看人的樣子挺放肆。我轉身出來的時候,覺得他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腿哪。」
大街對面的教堂後邊,原來有個連一棵樹都沒有的院子。這還是上世紀末我們來到馬孔多那會兒的事呢。當時,還沒有動手蓋教堂。那裡是一片光禿禿、乾巴巴的土地,孩子們放學后常在那兒玩耍。後來,動工修教堂,在院子的一頭栽了四根木頭立柱,圈起來的地方正好蓋一間房子,用來存放修建教堂用的磚木。
歡迎的人群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怪人,既然他這麼冷淡,大家也就散了。人們注意到他那張臉像個牛臉,蒼白的頭髮剃得光光的,而且他沒有嘴唇,只有一個橫開的口子,也不像是從娘胎裡帶來的,而像是後來被人猛砍一刀才割開的。那天下午,大家都覺得他像什麼人,天亮以前,終於搞清楚他是誰了。大家記得,當馬孔多還是一個人們避難的荒村的時候,見著過他。那時候,他赤|裸著身子,卻穿著鞋,戴著帽子,手裡常拿著彈弓和石子。上歲數的人想起來了,他在「八五」內戰中作過戰,十七歲就當了上校,為人堅忍不拔,脾氣執拗,是個反政府派。只是後來在馬孔多再沒聽說過他的事,直到今天,他才回來擔任教區神父的職務。誰也記不得他的教名了。相反,大多數上年紀的人都記得,由於他任性、不服管教,他媽媽給他起了個諢名,也https://read.99csw•com就是後來在戰爭中戰友們都熟悉的那個名字。大家都管他叫「小狗」,直到他去世,馬孔多的人們一直這樣叫他:
歡迎儀式一完,我就回到家裡。我們剛剛圍著桌子坐下來——比平常稍微晚一點兒——梅梅走了過來,對我說:「上校,上校,辦公室里有個外鄉人要見您。」我說:「那請他過來吧。」梅梅說:「他在辦公室里,說急著要見您。」阿黛萊達正在給伊莎貝爾(那時她還不到五歲)喂湯,她丟下孩子,過去招呼客人。不大一會兒,她回來了,顯得憂心忡忡。
這間屋一直沒有主兒。誰也沒查問過地皮是誰家的,磚木材料又歸誰所有。第一位教區神父來到馬孔多后,住在一戶殷實人家裡。後來他調到另外一個教區。就在那段日子里(有可能是在第一位教區神父離開之前),一位婦女懷抱著個嬰兒住進了那間屋子。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搬進去的,也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用什麼辦法把門打開的。屋角放著一口黑油油的水缸,上面長滿青苔,牆壁的釘子上掛著個罐子。牆壁上的白灰已經剝落了。院里的石灰地被雨水澆得結了一片硬疙瘩。那女人用樹枝搭了個遮太陽用的涼棚,而由於沒有棕櫚葉、瓦或鋅板苫頂,她就在涼棚旁邊栽了棵葡萄,又在臨街的大門上掛了一叢蘆薈和一塊麵包,說是為了避邪。
阿黛萊達一邊給伊莎貝爾喂湯一邊說:「起先,他在辦公室里踱圈子。」哦,我明白了,這個外鄉人給她留下的印象非比尋常,她巴不得我馬上去接待一下這位不速之客。不過,我還是吃我的。而她還是一邊給伊莎貝爾喂湯,一邊說話。
我說:「出什麼事了嗎?」我從燈上面望過去。她沒有看我,還在給伊莎貝爾喂湯。她說:
一九〇三年,宣布新的教區神父要來的時候,那娘兒倆還住在這間屋子裡。當時,全鎮有https://read.99csw•com一半人擁到大道上去,迎候新來的神父。鄉村樂隊正彈奏著一首充滿感情的曲子,這時候,一個小夥子氣喘吁吁地跑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說神父騎著騾子已經來到前面拐彎的地方了。樂師們立刻站好隊,彈奏起一首進行曲。致歡迎辭的人登上了臨時搭起的高台,專等神父露面,馬上就向他表示敬意。過了一會兒,雄壯的樂曲戛然而止,演說者也從桌子上爬了下來,歡迎人群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外鄉人騎著一頭騾子走過來。騾子的屁股上馱著一隻馬孔多人從未見過的大箱子。這個人目不斜視地一直朝鎮上走去。在旅途中,神父固然也可以穿便衣,可是誰也不相信這個腳蹬軍靴、青銅臉色的旅客會是一位身著便服的神父。

「我敢說一定不是捎信的。我敢說他不是像那個人,他就是那個人。我敢說他是個軍人。他留著一撇稀稀拉拉的小黑鬍子,臉色焦黃,穿著一雙高筒靴子。我敢說他不是像那個人,他就是那個人。」
「我剛進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那兒踱圈子,我看不見他的臉。後來他站在屋子的盡頭,腦袋抬得高高的,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我,我這才看出他像個軍人。我說,『您想私下裡見見上校,對不對?』他點了點頭。我差點兒就要對他說他像一個人了,或者說,他就是那個人,我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
她突然不說話了。飯廳里只聽見調羹叮叮噹噹的聲音。我吃完飯,把餐巾壓在了盤子底下。
女人回來時,看到神父突然光臨,一定是大吃一驚。他的臉毫無表情,簡直和牛臉不差分毫。那個女人大約是踮著腳尖溜進房間的。她把摺疊床挪到門口,把她的衣服和孩子的破衣爛衫捲成一包,慌裡慌張地走出房間,根本顧不上水缸和罐子了。一小時以後,歡迎人群從相反方向開進小鎮。樂隊打頭,在一群逃學的小鬼簇擁下read.99csw.com,演奏著一首雄壯的樂曲。他們來到小屋時,只有神父一個人在那兒,懶洋洋地躺在吊床上,法袍沒有系扣,赤著一雙腳。一定是有人把神父來到小屋的消息報告給大道上的歡迎人群了,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問一問神父幹嗎跑到這間房子里來。也許他們以為神父和那個女人沾親帶故。那個女人急急忙忙地離開也準是誤會了,她以為神父手裡一定有使用這間房子的指令,或是房子歸教會所有,又或者只是怕人家問起她為什麼一不繳房租,二沒得到任何人的許可,就在這間不屬於她的房子里住了兩年多。當時人們沒有問這件事,過後也沒有誰問起。教區神父不打算聽什麼歡迎辭,他把禮品撂在地上,態度冷淡地和在場的男男女女寒暄了幾句。據他說,他整整一夜都沒合眼了。
我這裏幾乎每天都有客人來,誰也不預先打個招呼,熟人把牲口往馬廄里一拴,大大咧咧地走進來,都挺隨便,他們知道我們家的餐桌上歷來都給客人留著空位子。我對阿黛萊達說:「大概是給我捎口信的吧,要不就是帶東西來的。」她說:「不管怎麼說,反正他的舉動怪裡怪氣的。他瞅著娃娃,一直看到弦鬆了。那時候,我站在寫字檯跟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心裏明白,只要音樂還在響,他是不會搭理我的。後來,娃娃和平時弦走完了一樣蹦了一下,他還是站在那兒,身體前傾向寫字檯,好奇地看著。之後,他看了看我,我這才明白原來他知道我在辦公室里。不過,他一心想知道娃娃究竟能跳多久,沒工夫搭理我。這一回,我不想再對他說『下午好』了。他朝我看的時候,我只是笑了笑。我看見他的眼睛很大,一對黃眼珠子上下打量著人。我沖他一笑,而他還是繃著臉,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說,『上校呢?我找的是上校。』他說起話來瓮聲瓮氣的,好像是閉著嘴講話,簡直像個口技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