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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半夜了,你爸爸才回來,」她接著講下去,「有氣無力地說,『用酒精給她擦擦吧,千萬別給她吃瀉藥。』一聽這話,就像有人打了我一個嘴巴一樣。用酒精搓了搓,梅梅已經好點了。我氣哼哼地叫嚷,『是啊,用酒精,用酒精。我們給她搓過了,她也已經好多了。為這點事,我們可用不著花八年的工夫養個白吃飯的。』你爸爸還是那麼寬厚,像個傻乎乎的和事佬。『沒什麼大不了的。將來你就明白了。』哼!真像個算卦先生。」
因此,我心裏明白,這個說法不是什麼有根據的推測,而是一種狠毒的、惡意編造的流言。直到一九〇九年年底,大夫還是每天都到理髮館去,人們也還是風言風語地說什麼他們要結婚。可是誰也不敢肯定大夫在場的時候姑娘曾經出來過,也不敢說他們之間什麼時候談過一言半語的。
「過了兩天,」她說,「我才知道那一位一大早就走了,都沒告別一聲。他到這兒來,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一住就是八年,現在走了,又像離開自己家一樣,別說告辭,連句話也沒說。這和小偷的作為有什麼兩樣!我估摸著他不肯給梅梅瞧病,準是你爸爸把他攆走的。那天我問你爸爸,他只是說,『這件事咱們得好好談一次。』打那以後,過去五年了,他也沒和我談這件事。
每天下午,人們都看見他到理髮館去,穿得越來越講究,假領襯衫,袖口上是金晃晃的袖扣,乾乾淨淨的褲子,熨得平展展的,只是腰帶還系在褲襻外面。他好像一個精心打扮的新郎,走起路來帶著一股廉價肥皂的香氣,或像一個在戀愛場中屢遭失敗的戀人,雖然已經過了那個年紀,還得像初戀那樣手捧鮮花登門求親。
「這種事只可能發生在咱們家,你爸爸就是那副德行,家裡又沒個規矩,每個人都各行其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梅梅打扮得像個貴婦似的到教堂去,你爸爸這個老不死的還拉著她的胳臂在廣場上走。在馬孔多,人們談來談去的就是這件事。我這才知道,她沒像我想的那樣遠走高飛,她就在大https://read.99csw.com街拐角的那棟房子里和大夫一起住哪。他們像兩頭豬一樣住在一塊兒,連教堂的門都不進。她可是受過洗禮的呀。有一天我對你爸爸說,『那種異教徒的行為一定會受到上帝懲罰的。』可他什麼也沒說。是他一手包辦了這件醜事,這件公開姘居的醜事。事後,他還和平時一樣,像個沒事兒人似的。
沒過一年,再也沒人盼著她能生個一男半女的了。人們的好奇心就開始轉移,說什麼大夫愛上了她。其實,大家都知道,那個中邪的姑娘一直關在屋子裡,等不到求親的人上門,早已化為灰燼了。
在小鎮居民的眼裡,他是個怪人。也許他自己並不希望這樣。看得出來,他一個勁兒地想要表現出通達人情、和藹可親的樣子,可大家還是挺討厭他的。他雖然生活在馬孔多人當中,可對過去的回憶使得他和他們之間橫著一道鴻溝。他試圖做出改變,卻無濟於事。人們用好奇的眼光看他,把他當成長期潛藏在黑暗角落裡的陰森可怖的野獸,重露面時難免令人覺得舉動失常,形跡可疑。
「這些事我從來沒聽說過。」我說。唧唧的蟬鳴聲使院子里吵得像個鋸木廠。繼母一邊說話,一邊做活兒,眼睛盯在繃子上,按照花樣綉出複雜的圖案。她又說:「那天晚上,我們在桌子周圍坐下來(大家都在,就缺他一個人。有一天下午,他最後一次從理髮館回來,打那以後,他就不吃晚飯了),梅梅過來給我們端菜,臉色很不好。我就問她,『你怎麼了,梅梅?』『沒事,太太。您為什麼這麼問?』看得出來,她不大舒服,在燈底下顯得遲遲疑疑的,有點病懨懨的樣子。我說,『上帝啊,梅梅你不大舒服吧。』她儘力強撐著轉過身,端著盤子朝廚房走去。你爸爸也一直在打量她,對她說,『要是不舒服,就躺下歇會兒吧。』她沒吱聲,還是手托著盤子,背對著我們走開了。只聽砰的一聲,瓷盤摔了個粉碎。梅梅在走廊上,用指甲摳住牆壁撐住身體。你爸爸連忙跑到大夫住read.99csw.com的屋裡,叫他來給梅梅瞧瞧病。」
「又過了兩個禮拜,梅梅開了家小鋪子,還買了台縫紉機。她用大夫在咱們家攢下的錢買了台新的多梅斯蒂克牌縫紉機。看,這不是故意氣我嗎?我和你爸爸說了。雖然他沒有反駁我,可看得出來,他對自己乾的那些事一點兒也不後悔,反而心滿意足。似乎在他眼裡,只有跟這個家的利益和榮譽作對,並像他那樣寬宏大量、慷慨大方、體貼人,再加上點兒愚蠢昏庸,才能使靈魂得到拯救。我對他說,『你的好心啊,全都喂狗了。』而他還和平時一樣,說:『這事你將來也會明白的。』」
「梅梅啊梅梅。這也是上帝的懲罰吧。當初,她父母快把她餓死了,我們把她救了出來,照看她,給她吃的,給她住的,還給她起了個名字。這也是天意吧。第二天,我就看見她站在門口,等瓜希拉長工給她搬箱子。我不知道她要到哪兒去。她變了,滿面愁容,站在箱子旁邊(我現在還覺得她彷彿就在眼前哪)和你爸爸說話。這些事都沒跟我商量過,恰薇拉。我就像牆上的一張畫。還沒等問一聲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家裡出了這些怪事我連知都不知道,你爸爸就搶先一步對我說,『什麼也別問梅梅了。她就要走了,也許過一陣子就回來。』我問他梅梅到哪裡去,他沒有回答,拖著木屐走開了。我好像不是他的妻子,而是牆上的一張畫。」
「他在咱們家整整住了八年,」繼母說,「我們從來沒求他辦過多大的事。我們幾個女人聚在梅梅的屋裡,用酒精給她搓,等你爸爸回來。可是,伊莎貝爾,他們沒來!你爸爸整整管了他八年飯,給他房子住,給他乾淨衣服穿。這一次親自去請他,他居然不來看看梅梅。一想起這件事,我就覺得他到這兒來簡直就是上帝對我們的懲罰。八年啊,我們給他吃青草,對他殷勤照料,無微不至,換來的是上帝給我們的教訓——在這個世界上,事事都要小心,千萬不可輕信別人。八年來,我們供他吃,供他住,給他乾淨衣服穿,好像全都扔給一九_九_藏_書條狗了。梅梅病得要死(至少我們這樣認為),而他呢,往屋裡一躲,死活不肯伸把手。這又不是要他行善積德,只不過是一種禮貌,要他知恩圖報,說明他心裏裝著自己的恩人。」
鎮上人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的變化。不久,便有人說他愛上了理髮匠的女兒。我不知道這種說法究竟有沒有根據。不過這種流言使我明白了,這些年他之所以那樣不講衛生、吊兒郞當的,原來是因為獨身生活和生理性煩躁在深深地折磨著他。
「可是,就在那些天,某個禮拜日,梅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個貴婦人一樣去望彌撒。」她說。是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舉著一把五顏六色的陽傘。
就這樣,不知不覺來到了一九〇九年年初。鎮上的風言風語看來都是無稽之談。人們確實看見他每天下午坐在理髮館,和各處來的人閑聊,可是誰也不敢說他曾經見著過理髮匠的女兒。我覺得這些流言蜚語真是惡毒透了。大家都知道,一年前理髮匠的女兒中了邪祟,一直沒好,這一生恐怕很難嫁出去了。聽說是有個妖精——一個無形的男人——纏著她。那個妖精大把大把地往她的飯碗里撒黃土,攪渾水缸里的水,把理髮館的鏡子弄得照不見人,還動手打她,打得她鼻青臉腫的。「小狗」白費了不少力氣,用聖帶抽她給她驅邪,用聖水聖物給她治病,還給她念咒。實在沒法兒了,理髮匠的老婆把中了邪的姑娘關在屋裡,往地上撒上一把一把的米,讓她和那個冥冥中的求婚者共度了一個冷寂、陰森的蜜月。過後,馬孔多人居然說理髮匠的姑娘懷孕了。
「但現在我很高興。事情雖然落到這步田地,大夫到底是離開咱們家了,不然的話,他到現在還得住在小屋裡。他離開那間屋子,把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和那隻連門都進不來的大箱子都帶到大街拐角去了。知道這件事,我感到格外心靜。我總算勝利了,只不過遲了八年。
馬丁是七月份回來的,但是他沒住在家裡。他喜歡靠在欄杆上的花盆旁邊,眼睛避開https://read.99csw.com我的目光。他老愛說:「我要留在馬孔多,度過一生。」每天下午,我們都陪繼母去樹林散步。吃飯的時候回來,鎮上還沒有亮燈。這時候,他常對我說:「即使不是為了你,我無論如何也要在馬孔多住一輩子。」從他講話的神情來看,倒也像是句肺腑之言。

繼母正在縫一條泡泡紗的長飄帶。在陽光燦爛、蟬聲嘹亮的九月,在耀眼的光芒照射下,她彷彿從肩頭起都沉浸在那個九月的雲霧之中。繼母說:「不行。」說完,她又接著做活兒。八年的痛苦回憶掠過了她的額頭。「上帝不允許任何人再進入那間屋子。」
那時候,大夫離開我們家已經四年了。在動手給我縫製嫁衣的那天下午,也就是我對繼母說把小屋讓給馬丁的那個悶人的下午,繼母第一次和我談起了大夫的古怪脾氣。
那天下午,繼母的聲音很激動,言辭也很激烈,好像又重新經歷了一次那個遙遠的夜晚大夫拒絕給梅梅看病的事。九月,陽光燦爛,知了叫得人昏昏欲睡,鄰居家有人拆門,累得喘吁吁的。迷迭香快要熄滅了。
每天傍晚,從理髮館回來,他就往小屋裡一躲,這一陣子,連晚飯也不吃了。一開頭家裡人以為他是累了,回來以後直接上床,一覺睡到大天亮。沒過多久,我覺察出夜裡有些不尋常的事。每到夜靜更深,就能聽到他像瘋子一樣在屋子裡翻來覆去地瞎折騰,彷彿在跟他過去的幽靈打交道。過去的他和現在的他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戰鬥,過去的他在奮力保衛自己的性格:孤僻、堅毅不屈、說一不二;而現在的他一心一意地要擺脫過去的他。我聽到他在屋裡踱來踱去,直到黎明,一直鬧到自己疲憊不堪,他無形的敵人也精疲力竭才罷休。
十三年前的九月和今年的九月一樣,也是這麼炎熱,這麼死氣沉沉。繼母動手給我縫製嫁衣。每天下午,爸爸睡午覺的時候,我們都坐在走廊上縫衣服,旁邊擺著幾盆鮮花,燃著一小爐迷迭香。在我一生當中,九月總是這個樣子,十三年前如此,再往前還是如此。我的婚禮只打算邀請https://read.99csw.com近親參加(這是我父親安排的)。我們慢條斯理地縫衣服,那股細緻勁兒就跟沒有急事、做針線活消磨時間的人一樣。我們一邊幹活兒,一邊敘家常。我還在琢磨臨街的小屋,想壯壯膽子求繼母,最好把馬丁安頓在那裡。那天下午,我和她談了這件事。
後來,他把裹腿丟在一邊不用了,開始天天洗澡,還往衣服上灑香水。他的變化究竟有多大,只有我才看得出來。過了幾個月,他的變化更大了。我對他已經不單單是諒解和容忍,而且還覺得他很可憐。我可憐他倒不是因為他故意擺出一副煥然一新的面貌在大街上晃來晃去,而是因為別的。每天晚上他躲在屋裡,從靴子上往下摳泥巴,在臉盆里把抹布弄濕,往那雙穿過多年、破爛不堪的鞋子上擦鞋油。他把鞋刷子和盛鞋油的盒子藏在席子底下,不讓別人瞧見,彷彿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因為大多數男人到了他這個歲數,都變得沉著穩重、規規矩矩了。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他怪可憐的。實際上,他正經歷著遲到的單調的青春期。他像小夥子一樣,講究起穿戴來了,每天夜裡用手當熨斗,硬是把衣服壓出線條來。然而,他到底不年輕了,找不到一個知心朋友,可以談談自己的憧憬或幻滅。
「五年前,」她說,「他還在這兒住著,像個牲口似的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光是牲口,還是個吃草的牲口,會倒嚼,跟牛一樣。當時人們傳說他要和理髮匠的女兒結婚。哎喲,那個姑娘可真夠刁的,她說她和妖精過了個烏七八糟的蜜月,然後就懷孕了,居然哄得全鎮人都相信了這套鬼話。不過,要是大夫真和她結了婚,興許就沒有後來那些事了。可是,大夫忽然不再到理髮館去了,而且十分決絕。其實呢,這又是個新花招,目的還是要一步步地實現他的鬼主意。只有你爸爸無論如何要把這麼個品行不端的人留在家裡。他住在這兒,像牲口一樣,鬧得全鎮雞犬不寧,惹得大家都罵咱們,說咱們專和良好的風尚作對。後來,他把梅梅給弄走了,算是達到了目的。都到了那份兒上了,你爸爸還硬是不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