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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有些迷惑不解。我站起來的時候,他盯著我的臉,露出一種說不清是什麼的表情,大概是有點兒惶惑吧。現在他站在我身旁,看著長工們汗流浹背地使勁拽門環,他有些迷惘。銹住的鐵器發出吱吱扭扭的剌耳響聲,房門隨即大敞四開。我又看見了大街,街邊的房屋上覆蓋著一層閃閃發光的白色塵埃,整座小鎮顯出一副像破爛傢具一樣的可憐相。似乎上帝已經宣判馬孔多是個廢物,把它撂到了一個角落,那裡堆放著所有不再能為造物服務的鎮子。
阿黛萊達默不作聲,出神地凝視著娃娃跳舞。她對往事的追憶感染了我。我對她說:「我一直想知道,他來的那天,你究竟把他和誰攪混了?你弄了那麼一桌子菜,分明是覺得他像什麼人。」
起先他們打算把門閂抽出來,但門閂好像焊在生鏽的鐵環上了,一點兒也拽不動,似乎大街上有人下了死勁兒,頂住大門。他們當中的一個人靠在門上,開始用力敲,房間里響起一陣𠳐𠳐的敲木頭聲、生鏽門軸的吱扭聲和銹住的鎖發出的嘎嘎聲。門打開了。門又高又大,一個人坐在另一個人肩上都能走進來。木頭和鐵器的聲音繼續響了好一陣兒。我們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道強烈、明亮的陽光就從背後一下子沖了進來。由於兩百年來抵擋陽光的支柱被抽走了,光線以兩百頭公牛的力氣一下子衝進室內,把屋裡各種物件的陰影一掃而光。彷彿半空中打了一個大閃,人的形象驟然變得十分清晰,他們各自晃了晃,彷彿想儘力站住腳跟,不讓亮光推倒。
「他怎麼樣了?」我妻子邊回憶邊說。也許往事又在敲打她的心扉吧。那八年裡,每天下午六點他都出現在房門口,順手把燈掛在大門的過樑上。
門打開后,從小鎮的什麼地方傳來石鴴鳥的啼叫聲。現在,我看到大街了,看到灼|熱的、亮閃閃的灰塵,看到對過的便道上有幾個人叉著手,斜倚在牆上,眼睛瞄著這間屋子。我又聽到石鴴鳥叫,便對媽媽說:「聽見了嗎?」她說聽見了,大概有三點了吧。阿達告訴過我,石鴴鳥聞到死人味才叫哪。我正想把這件事講給媽媽聽,只聽得鎚子砸在第一顆釘子帽上發出的震耳的聲音。鎚子敲啊敲,滿屋子都是噹噹當的聲音,停了一會兒,又敲起來,一連給棺材打下六處傷口。沉睡的木板驚醒過來,發出悠長、悲哀的叫喊。這時候,媽媽把臉扭到一邊去,透過窗子朝大街張望。
他笑了,那雙冷酷的黃眼睛第一次露出了柔和的光芒。
這件醜事是無法挽回了。鎮長把安葬證交給爸爸,爸爸說:「不管怎麼說,該出的事總得出。年鑒上早已經寫明白了。」聽起來,他對這件事滿不在乎。剛到馬孔多的時候,他對自己的遭遇就是這樣滿不在乎,一心只想保管好那些箱籠,裏面裝著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離開人世的先輩們的衣服。從那時起,一切都每況愈下。繼母的精神愈來愈不濟,她本來個性很強,說一不二,現在卻變得經常唉聲嘆氣。她愈來愈沉默寡言,和我們愈來愈疏遠。她的幻想全部破滅了,以至於今天下午坐在靠欄杆的地方說:「我就在這兒傻坐著,等著最後審判。」
「這話不假,上校。可是您不要忘記,一個死人是沒法給我料理後事的。」
「這您就不必說了,大夫。我的為人您是知道的。您一定明白,即使您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會頂住一切為您料理後事的。」


十年前,在馬孔多陷於破產的時候,那些希望重振家業的人,如果能夠通力合作,本來滿可以恢復元氣。他們只需要在被香蕉公司毀掉的田野上,清除叢生的https://read.99csw.com雜草,重整旗鼓再干一番。可是,「枯枝敗葉」已經被訓練得沒有這份耐性。他們不相信過去,也不相信未來,只看得到眼皮底下,只圖今朝有酒今朝醉。沒過多久,我們就發現這些「枯枝敗葉」已經走了,而他們一走,根本就談不上什麼重建家園。「枯枝敗葉」帶來了一切,又帶走了一切。他們走後,小鎮變成了瓦礫場。接下來就是那個禮拜天——在馬孔多舉行的那場爭吵不休的大選的最後一天。那天夜裡,廣場上放了四個裝滿燒酒的大瓮,供警察和警衛盡情享用。
那天晚上,雖然鎮上居民的火氣很大,「小狗」還是能控制住他們。要是今天「小狗」還活著,他準會提溜著一條鞭子,挨家挨戶地把他們趕出來,參加大夫的葬禮。「小狗」用鐵的紀律約束著他們。直到四年前(我生病的前一年)神父去世以後,人們還是狂熱地遵守著這種紀律。每個人都從「小狗」的庭院里掐一些花朵,折一些枝條,帶到他的墳塋前,向他表達最後的敬意。
我朝床前走過去,想叫長工們把大門打開,一邊走一邊想:過一會兒鎮長該來了。我想,要是再過五分鐘他還不來,我們就把棺材擅自抬出去,把死者放在當街,這樣一來,他就得允許我們把死者埋在房子前面。「卡陶雷。」我叫了一聲年紀最大的長工。還沒容他抬起頭來,隔壁房間就響起了鎮長的腳步聲,愈走愈近了。
我心裏明白阿黛萊達在想誰。喑啞的音樂聲使周圍的氣氛顯得越發凄涼。
鎮長朝長工們走過去,吩咐他們釘上棺材蓋,打開大門。我看著他們走來走去地找鎚子和釘子。棺材蓋一釘上,人們就再也看不見大夫了,看不見這位不知從何而來的無依無靠的先生了。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三年前。他站在我的病榻前,臉上布滿皺紋,顯出未老先衰的樣子。他剛把我從死亡中拯救回來。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量告訴了他我患病的消息,把他帶來,又讓他站在我的病榻前,對我說:
我對女兒說:「『小狗』要是活著,一準會用皮帶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拴到這兒來。」我扭過臉去看了看停放棺材的地方。我在想:還在大夫離開我們家的時候,我就認為,我們的行動是受一個至高無上的意志支配的。無論是竭盡全力地抗爭,還是像阿黛萊達那樣除了祈禱什麼也不幹,我們都沒法抗拒這個至高無上的旨意。
在這以前,爸爸沒再將他的意志強加於人。只有今天,他才挺身而出,履行這惹人笑話的諾言。他相信不會出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兩眼瞅著長工們忙活著開大門、釘棺材。看見他們走過來,我站起身,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把椅子挪到窗戶跟前,免得大門一開全鎮人都看見我們。
從他提出的這個要求,他提出要求的那種神態,以及他在房間的磚地上徐緩踱步的狀態中,都可以看出他恐怕不久於人世了。然而又過了三年,扭扭捏捏、姍姍來遲的死神才最後降臨。這一天就是今天。我原本甚至認為根本無需上弔的繩索,只要一股微風就足以撲滅殘存在他那雙冷酷的黃眼睛里的一星生命的火花。早在他和梅梅搬到這裏同居以前,我在那間小屋裡和他談心的那天夜裡,就已經預感到這一切了。所以當我慨然允下今天要履行的諾言時,我一點兒也不感到惶惑不安。我只是對他說:

打那時起,他就跛了一隻腳,整整疼了一個禮拜,我們還以為好不了啦。後來,他那條腿變得僵直,走起路來老得拖著。這一回,眼看他要摔倒,鎮長連忙九九藏書伸手把他扶住,他才算站穩了。我想:他之所以要這樣違拗全鎮居民的意願,履行自己的諾言,關鍵就在這條廢腿上。
這時候,我覺得肚子里一顫一顫的。「現在我可真得到後面去一趟了。」我想。不過,太晚了。長工們最後猛一使勁,用腳後跟蹬住地,一直身子,棺材便晃晃悠悠地懸浮在燦爛的陽光里了,看上去好像一隻沉船。
「您還得練練這條腿。從今往後,八成您得拄根手杖了。」
「那天,他站在那個角落裡,手裡拿著娃娃。要是告訴你他像誰,你會笑話我的。」說著,她用手指了指二十四年前他待的那個地方。那天,他穿著一雙齊整的靴子和一套類似軍裝的衣服。
釘完釘子,又聽見幾隻石鴴鳥的叫聲。外祖父沖那幾個人做了個手勢。他們彎下腰去,斜著抬起棺材。那個拿著帽子、站在角落裡的人對外祖父說:「請放心,上校。」外祖父朝那個角落轉過身去,顯得很激動,臉紅脖子粗的,像煞一隻好鬥的公雞。他一聲也沒吭。站在角落裡的那人又開口說話了。他說:「我想鎮上不會有人記得那件事了。」
「咱們才是他的恩人哪,」她說,「他救你的命,不過是在還一筆債罷了。八年啊,我們供他吃,供他住,供他乾淨衣服穿。」
這時候,那個挎手槍的人從後門進來了。走到門口,他摘掉帽子,躡手躡腳地往裡進,似乎怕驚醒死者。其實,他是要嚇唬一下外祖父。他一推,外祖父朝前一栽,晃了一下,連忙抓住那人的胳臂。那幾個瓜希拉人不抽煙了,排成一溜兒坐在床上,活像落在屋脊上的四隻烏鴉。挎槍的人進來的時候,烏鴉們正彎著身子悄悄地交談,其中一個人站起來,朝桌子走去,順手抄起釘子盒和鎚子。
大約是兩天以後,我問他該如何報答他,他大概是這麼回答的:「您不欠我什麼,上校。不過,要是您想幫我個忙,我只希望在我咽氣的那天,您能往我身上蓋一層薄土,免得兀鷲把我給吃了。」
爸爸滿嘴胡言亂語,醫生們吩咐給他洗個澡。我們給他洗了。到第二天,在他的腹部能夠看出一些不易察覺的變化。醫生們說,最好還是準備後事吧,說完就走了。
我本來以為通過那天下午對往事的回憶,他們之間就算言歸於好了。所以今天,我對老伴兒說:穿上喪服,陪我走一趟吧。誰知娃娃彷彿依舊躺在抽屜里,音樂也失去了效力。阿黛萊達又傷心又沮喪,垂頭喪氣的,一連幾小時待在屋裡禱告。「發送他?只有你才想得出來,」她說,「咱們的倒霉事已經夠瞧的了,現在又趕上這個該死的閏年,就差來場洪水了。」我儘力說服她,告訴她我曾經嚴肅地答應過要辦這件事的。
我聽見鎮長徑直朝我走來,打算拄著手杖快點兒轉過身去。可是,那條廢腿不聽使喚,我朝前一栽,心想這下子非摔倒不可。要是碰到棺材沿,臉准得磕破了。就在這時候,我碰著了他的胳臂,使勁抓住了他。他結結巴巴地說:「請放心,上校。我擔保不會出事。」但願如此,不過我明白他這麼說是在給自己壯膽。我說:「我也不認為會出什麼事。」但其實,我心裏想的恰好相反。接著,他說了說墳地里的木棉樹如何如何,然後把安葬證交給我。我看也沒看,疊好就揣到外套口袋裡。我對他說:「不管怎麼說,該出的事總得出。年鑒上早已經寫明白了。」
「不能否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說。
從那時起,他大概就一直想著如何報答大夫的恩情。他說過,在走廊上跌倒時,他覺得彷彿有人從高塔上把他推了下來。當時馬孔多隻剩下兩個醫生,他們勸我read.99csw•com們好好給他準備後事。我還記得,摔倒后的第五天,他裹在被單里,身體好像縮小了,瘦得和前一年去世的「小狗」一樣。那一年,馬孔多全鎮居民捧著一簇簇鮮花,一個挨一個地擠在一起,排成悲痛的送葬隊伍,把「小狗」護送到墓地。「小狗」躺在棺材里,還是威風凜凜的,可卻掩不住被人遺棄的無可奈何的可憐相。後來,爸爸在卧室里輾轉呻|吟的時候,我在他臉上看到的也是這副神情。爸爸嘴裏念叨著一些離奇古怪的事情,說是「八五」戰爭的時候,一天夜裡,一位軍人來到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營盤,帽子和靴子上鑲著用虎皮、虎牙和虎爪做的裝飾。人們問他:「你是誰?」這位陌生的軍人沒有回答。人們再問:「你從哪兒來?」他還是不言語。人們再問:「這次打仗,你站在哪一邊?」這個誰也不認識的軍人仍然一聲不吭。傳令兵抄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湊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才大驚失色地高聲喊起來:「我的媽!是馬爾伯勒公爵!」
只有大夫一個人沒有參加神父的葬禮。然而,恰恰是因為全鎮人都硬著頭皮、死心塌地地服從神父的約束,大夫才能逃脫一死。那天夜裡——就是在廣場上放置四大瓮燒酒的那天夜裡——馬孔多遭到一夥武裝暴徒的洗劫。鎮上居民戰戰兢兢地把死者埋進大土坑。大概是有人想起了在大街拐角還有個大夫,於是,他們把擔架抬到大夫家門口,大聲喊叫(因為他不肯開門,只在門裡邊說話):「大夫,您來看看傷員吧,別的醫生顧不過來啦。」他回答說:「把他們抬到別處去吧,我不會治病。」他們又說:「我們只剩下您這一位大夫了。您可得發發慈悲呀。」他還是不開門,鬧哄哄的人群估摸著他一定是站在屋子中央,手裡舉著燈,燈光照得他那兩隻冷酷的黃眼睛閃閃發光。他說:「治病的事兒我全忘光了。把他們抬到別處去吧。」門還是關得死死的(後來也再沒有打開過)。馬孔多的男女傷員在門口奄奄待斃。那天夜裡,人們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們揚言要放把火燒掉這棟房子,把住在裏面的人燒成灰燼。就在這時,「小狗」出現了。據說,當時「小狗」好像一直躲在暗處,似乎專門守在那裡,防止大家毀壞那棟房子或傷害大夫本人。「小狗」說:「誰也別碰這家的大門。」據說,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兩臂左右伸開,那張牛臉上閃著亮光,冷冰冰的毫無表情。人們的激憤情緒被壓住了,火氣只能發泄到別處去。不過,大家還是余怒未消,高聲喊出要大夫萬劫不復的詛咒。今天——禮拜三——這個詛咒終於要應驗了。
卧室里一片寂靜。寂靜中,只聽到死神撲棱翅膀時發出的緩慢、隱秘的聲音。人到彌留之際,卧室里這種隱隱可聞的聲音使人感到有一股死人的腐臭氣。安赫爾神父給他塗了聖油以後,又過了好幾個小時。大家一動不動地盯著藥石無效的病人的清癯面龐。過了一會兒,時鐘敲響了。繼母要給他喝一勺水。我們抬起他的腦袋,打算把牙掰開,好讓繼母把調羹放進去。就在這時,走廊上響起了慢悠悠的堅定的腳步聲。繼母把勺子停在空中,嘴裏停止了禱告,轉過身去看著門口。驀地,她的臉色發青,整個人像癱了一樣,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是到了地獄里,我也能聽出來這是誰的腳步聲。」這時候,我們朝門口望去,只見大夫站在那兒,站在門檻處,兩眼盯著我們。

我把臉扭向窗戶,不想聽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撕心裂肺的聲音,也不想讓孩子看見我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我看到我們家門前那幾棵落滿灰塵的https://read.99csw.com凄涼的杏樹。在那股無形的毀滅之風的衝擊下,房子也快要默默地坍塌了。自從香蕉公司榨乾了馬孔多的油水以來,全鎮的處境都是如此。常春藤爬進屋裡,灌木叢長在街頭,到處是頹垣斷壁,大白天就能在卧室里看見蜥蜴。我們不再種植迷迭香和晚香玉了,好像從那以後,一切都毀了。一隻無形的手把放在櫥里的聖誕節用的瓷器弄得粉碎,衣服也沒人再穿,丟在一邊喂蟲子。門活動了,再也沒有勤快人去修理。爸爸在跌跛腿以後,不再像從前那樣精力充沛,到處活動了。雷薇卡太太過著枯燥乏味、令人煩惱的守寡生活,整天守在永不停轉的電風扇後面,盤算著那些缺德事。阿格達下肢癱瘓,病魔把她折磨得筋疲力盡。安赫爾神父好像沒有其他樂趣,只是天天吃肉丸子,到午睡的時候,又感到胸悶脹飽。沒有變化的似乎只有聖赫羅尼莫家孿生姐妹的歌聲和那個總也不見老的神秘討飯女人,二十年來,每逢禮拜二她都要來我家一趟,要走一枝蜜蜂花。白天,只有那輛布滿灰塵的黃火車的汽笛聲一天四次打破小鎮的寧靜,然而火車從來沒有從這裏帶走過一個人。入夜,香蕉公司撤離馬孔多時留下的那座小電廠發出隆隆的響聲。
阿黛萊達苦笑了一下,說:
從窗子望出去,我看到了我們家。我暗地裡想,繼母大概還紋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也許她在琢磨著,等不到我們回家,那股將全鎮席捲而去的惡風就已經刮過去了。所有人都會逃之夭夭,只有我們留下來,守著那棟裝滿箱籠的房子,箱子里裝著祖父母的日用品和衣服,還有我父母逃避兵禍來到馬孔多時馬匹使用過的帳子。出於對早年死去的人們的懷念——他們的屍骨即使挖地三四十米恐怕也難以找到了,我們不肯離開這塊土地。從戰爭結束前的最後幾天起,那些箱籠就放在屋裡。今天下午,如果那場惡風不刮起來(它將會把整個馬孔多,連同儘是蜥蜴的卧室以及因思念往事而變得沉默沮喪的人們一掃而光),等我們送葬回來,箱籠依然會放在原處。
今天中午,我們家鬧得一團糟。大夫的死訊傳來,我並不感到意外,我早就料到他不久於人世了。但是,萬萬沒想到他的死竟會使我們家鬧得不可開交。我想,總得有個人陪我去辦喪事吧,而這個人應該是我老伴兒,尤其是三年前我生了那場病之後,她就更沒有理由不陪我去了。還有,不久前的一天下午,她翻騰寫字檯的抽屜,找到了那根銀柄的小棒和會跳舞的娃娃。我記得,那時候我們已經把這個玩具忘得一乾二淨了。那天下午,我們擰緊發條,娃娃和從前一樣伴著音樂聲跳起舞來。音樂原本是挺歡快的,但在抽屜里放久了,現在聲音顯得喑啞、悲涼。阿黛萊達一邊盯著娃娃跳舞,一邊回憶往事。過了一會兒,她扭過頭來看著我,眼裡噙著悲哀的淚水。
長工們站起來。其中一個手裡拿著鎚子和釘子,俯在棺材上,另外幾個人朝大門口走去。媽媽站起身來,滿臉是汗,面色蒼白。她挪過一把椅子,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一邊,好讓開門的人過去。
說完,她把椅子挪到了走廊的欄杆邊上,現在興許她還坐在那裡。悲痛和迷信在她眼上蒙了一層水霧。看起來,她是拿定主意了,我只好安慰她兩句,說:「算啦。既然這樣,我和伊莎貝爾去好啦。」她沒有搭腔,還是坐在那裡,露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我和伊莎貝爾走出家門的時候,為了討好她,我說:「在我們回來之前,去教堂為我們祈禱吧。」聽到這句話,她扭過頭來衝著門,說:「我不去。只要那個娘兒們每禮拜二都來要走一枝蜜蜂花,我的禱詞就一九-九-藏-書錢不值。」從聲音里聽得出來,她的心緒很亂,還在鬧彆扭。
外祖父站在棺材旁邊和挎槍的人說話。那個人說:「請放心,上校。我擔保不會出事。」外祖父說:「我也不認為會出什麼事。」那個人又說:「可以把他埋在外面,靠公墓左邊牆外的那塊地方,那裡的木棉樹特別高大。」隨後,他遞給外祖父一張紙,說:「您瞧吧,錯不了。」外祖父一隻手拄著拐杖,伸出另一隻手接過那張紙,揣進外套的口袋裡。那隻帶鏈的方形小金錶就在這個口袋裡。然後,他說:「不管怎麼說,該出的事總得出。年鑒上早已經寫明白了。」
「你想起誰來了?」她問。
亮光猛一進來,孩子被晃得睜不開眼睛(門打開時,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倏地,他抬起頭來,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什麼,他問我:「聽見了嗎?」我這才發覺左近的院子里一隻石鴴鳥正在報時。「聽見了,」我說,「大概有三點了吧。」這時,響起了鎚子敲打釘子的聲音。
「還住在大街拐角,」我說,「活不了幾天了,到時候我們得去給他料理後事。」
我心裏想:「該聞到臭味了。所有的石鴴鳥都要叫起來了。
「我就在這兒傻坐著,等著最後審判。只要白蟻沒把椅子吃掉,我就在這兒坐著。」
爸爸停下腳步,伸長脖子,聆聽著后屋裡愈走愈近的熟悉的腳步聲。他忘記了剛才要跟卡陶雷談什麼事。他拄著手杖打算轉過身來,但那隻跛腳使不上勁兒,差一點兒像三年前那樣撲倒在地上。記得三年前,他踩在一汪檸檬汁上,滑倒了。只聽得水罐子在地上的滾動聲、木屐和搖椅的噼里啪啦聲,還有孩子的哭聲。他跌倒的時候,只有孩子在場。
外祖父霍地站了起來,拄著手杖,小鳥一樣的腦袋往前伸著。他的眼鏡戴得很牢,就像是臉的一部分。我想我可能戴不了眼鏡,只要一動,眼鏡就會從耳朵上飛出去。我一邊想一邊輕輕地拍著鼻子。媽媽看了看我,問道:「疼嗎?」我說不疼,我只是在想我戴不了眼鏡。她微微一笑,長長地舒了口氣,對我說:「衣服都濕了吧?」可不是,衣服貼在皮膚上,熱烘烘的,那厚厚的綠燈芯絨衣服的領口封得緊緊的,一出汗,衣服都粘在身上,挺憋氣的。「是的。」我說。媽媽俯下身來,給我解開了脖子上的帶子,還用扇子給我扇脖子。她說:「等回到家裡,好好歇一歇,洗個澡。」我聽見有人在叫:「卡陶雷!」
那個人又說:「有些人趴在窗口,只是出於好奇。但凡出點兒事,那些女人們就愛趴在窗戶上往外看。」外祖父好像沒在聽他說話。他從窗子那兒朝大街張望。那個人走到床前,一面用帽子扇著,一面對長工們說:「現在可以釘了。把門打開,透透空氣。」
我朝棺材走過去。長工們無動於衷地坐在床上。我似乎從飄浮在死者上方的空氣中呼吸到一種苦澀的東西,那就是把馬孔多引向毀滅的聽天由命的氣氛。我想,鎮長既然已經答應可以下葬,大概不會耽擱太久。我知道,屋子外面,在暑氣蒸人的大街上,人們正在佇候著。婦女們趴在窗口,急不可耐地等著看熱鬧。她們從窗戶探出身來,久久地待著不動,忘記了爐上的牛奶已經煮沸,米飯也燒乾了。不過,我認為即使這樣一種微不足道的叛逆表現,也勝過那些受人壓榨、自甘墮落的人們的行為。還在舉行大選的那個禮拜日以前,他們的戰鬥力就很分散。大選一來,他們到處奔走,籌劃對策,結果還是一敗塗地。他們自以為可以決定自己的行動。其實,一切早已安排妥當,命中注定那些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最後把我們引到了今天這個禮拜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