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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有人喊,魯克萊西婭抬起頭,目光在屋子裡一掃,最後落到我們身上。她的眼又大又圓,像石鴴鳥的眼睛。看見我們,她笑了,朝屋子中央走過來,張著嘴,露出了整齊的小牙齒。她的頭圓圓的,頭髮剪得和男孩子一樣。走到屋子中央,她收起笑容,貓下腰,看著屋門,兩手伸到腳踝骨,慢慢地把長袍撩起來,故意慢吞吞的,撩撥人。我和亞伯拉罕趴在窗子上。魯克萊西婭撩起長袍,把嘴一咧作了個怪相,呼呼地喘著粗氣。她那像石鴴鳥一樣的大眼睛閃爍著灼亮的光芒,凝視著我們。她用長袍遮住臉,滿不在乎地站在卧室中央。我們看見了她白|嫩的肚皮,再往下變成深藍色。她的兩條腿緊緊地併攏在一起,使勁使得直打顫。忽然,她猛地把臉露了出來,用食指指著我們,發亮的眼睛幾乎要跳出眼眶。她大聲喊叫著,全家都聽到了。房門一開,一個女人吵吵嚷嚷地走了出來:「你們幹嗎不跟你們自己媽鬧去!」
他木獃獃地說:「什麼孩子,上校?」我說:「你們倆的孩子。離開我家的時候,梅梅懷著身孕哪。」他平靜地、不動聲色地說:

他笑了,看了看神父說:「是有這麼回事,上校。不知為什麼我沒去。」他還在看「小狗」,上下打量著他。這時候,「小狗」開口說話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再往後就是那天夜裡的事了。當時,人們苦苦哀求,要大夫去照看傷員,可他卻連門也不肯開。人們這才高喊出那個可怕的判決(現在我正在阻止人們執行這個判決),又是「小狗」出面干涉,救了他一命,他才得以活到今天清晨。
我們有幾天沒去看魯克萊西婭了。這些日子,光顧著穿過樹林到河邊去玩了。要是能早點兒離開這裏,亞伯拉罕一定會等著我的。可是,外祖父一動也不動。他坐在媽媽身邊,下巴支在手杖上。我看著他,透過鏡片仔細看著他的眼睛。他大概覺出了我在盯著他,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晃動一下身子,用喑啞悲涼的聲音對媽媽說:「『小狗』要是活著,一準會用皮帶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拴到這兒來。」
我對亞伯拉罕說:「我可等不了啦。」亞伯拉罕老是走在我前面,大約差三步的樣子。他頭也read.99csw•com不回地說:「還不行,再過一會兒。」我說:「過一會兒該吹了。」亞伯拉罕還是沒回頭,我覺出他在偷偷地傻笑,流著哈喇子,像牛飲完水嘴唇上滴滴答答地流水一樣。他說:「得等到五點左右才行。」他朝前跑了幾步,又說:「現在去,非砸鍋不可。」我執拗地說:「不管怎麼著,我就是等不了啦。」他扭過頭來看看我,又跑起來,一邊跑一邊說:「好吧,那就去吧。」
「有個好開頭,就不怕什麼晚不晚的,」他說,「我很高興跟您交個朋友。」
那一次,他們很可能把大夫拖走,毒打一頓,然後借口政府辦事講究乾脆利落,在廣場上把他殺死了事。就在這當口,「小狗」出面干涉了。他來到我家,邀我一道去看大夫。他相信,關於事情的原委,我可以從大夫嘴裏得到一個滿意的說明。
他們談得很投機。說話的時候,誰也不看誰。媽媽靠在椅子上,輕輕地拍打著胳臂。外祖父坐在媽媽旁邊,下巴還是支在手杖上。就是這樣,他們還是談得很投機。我和亞伯拉罕一起去找魯克萊西婭的時候,也是談得這麼投機。

隨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停放死屍的地方走過去。
我發現,「小狗」在這個陌生人面前失去了平時那股銳氣,講起話來畏畏縮縮的,不像他在佈道壇上那樣聲若洪鐘、斬釘截鐵。平時他宣讀《布里斯托年鑒》的天氣預報時,總是那麼聲色倶厲,咄咄逼人。
爸爸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說:「『小狗』要是活著,一準會用皮帶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拴到這兒來。」從爸爸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正強壓著激動的情緒。我們等了快半個小時了(現在大概是三點鐘)。等的時間愈長,我就愈是擔心。孩子那種忐忑不安、六神無主的表情(他好像什麼都不想問),那種和他爸爸一樣的無動於衷、冷若冰霜的神色,真教我擔憂。我的兒子似乎就要在這個禮拜三的熾熱的空氣中消散得無影無蹤了,就像九年前馬丁從火車的窗戶里揮動著手,一去不復返一樣。如果孩子愈長愈像他的爸爸,我的全部心血就算白費了。我祈求上帝保佑他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和普通人一樣有體積、有重量、有膚色的人,九九藏書但這毫無用處。只要他的血液里有他爸爸的細胞,一切都是枉費心機。
「告訴我,大夫,那個孩子怎麼樣了?」
我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想起了幾年來一直想打聽清楚的一件事。我對「小狗」說,我還要在這兒跟大夫說會兒話,請他先去找當局說說情。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問:
到魯克萊西埡家得穿過五個院子,院子里長滿了樹,有好多水溝,還要翻過一道綠色的矮牆,那裡有許多蜥蜴。從前,那個矮小子就在這兒用女人的聲音唱歌。亞伯拉罕飛速地跑過去,像一塊金屬片在耀眼的陽光下熠熠發光,背後有隻狗在一個勁地汪汪叫。跑了一會兒,他站住了。我們來到窗前,小聲叫道:「魯克萊西婭。」聲音座得很低,好像她睡著了似的。但其實,她沒睡。她光著腳,坐在床上,穿著一件漿過的寬大的白袍子,衣襟一直垂到腳脖子。
一見到她,我就想起昔日的生活。我說:「瞧你,可真發福了。」她臉上立刻蒙上了一層陰翳,嘴裏說:「或許是回憶使人發胖吧。」說著,兩眼直盯在我孩子的身上。她問:「那個老愛穿四個紐扣外套的傢伙怎麼樣了?」我知道她是明知故問,乾脆地回答她說:「走了。」赫諾維娃說:「就給你留下這個娃娃?」我說是的,就留下這個孩子。她粗魯地、放肆地大笑起來:「五年才生一個,他可真夠熊的。」她一邊說話,一邊咯咯咯地叫著,在那群亂鬨哄的小雛雞當中走來走去。「唉,我為他發過狂。我發誓,要不是咱們認識他的時候正趕上給孩子守靈,我一定會把他從你手裡奪過來。那時候,我很迷信。」
就在半年前,一天清早,這棟房子的大門上出現了一張匿名帖。誰也沒去注意這張帖,好長時間它一直貼在那兒。後來,下了幾場毛毛雨,帖子上模糊不清的字被衝掉了,最後,二月底的幾場風把它給吹跑了。可是,快到一九一八年年底的那個時候,臨近大選,政府認為必須使選民保持精神振奮、情緒激昂。當時有人向新的當局提起了這位孤僻的大夫。其實,他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了,大家都了解他。但他們告發說:有個印第安女人,在和他姘居的頭幾年裡,開過一家小藥鋪,生意十分興隆。那陣子,無read•99csw•com論多麼不起眼的小買賣,在馬孔多都能發大財。他們說:從某一天起(誰也不記得是哪一天,連哪一年也記不清了),藥鋪就再也沒開門。大家以為梅梅和醫生一定還躲在裏面,吃他們自己在院子里種的蔬菜。但街角的那張匿名帖上說,大夫害怕鎮上人假手梅梅給他的飯里下毒,就殺死了他的姘頭,把她埋在了菜園子里。這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話,當時根本沒有人想害死大夫。照我看,地方上其實早把他丟到腦後了,但趕巧了這一年政府把心腹派去加強警察局和警衛隊,這才又想起了他,把匿名帖上杜撰的事翻了出來。地方當局派人砸開大門,搜查了他家,在院子里挖地三尺,還把糞池翻騰了一氣,試圖找到梅梅的屍體,結果連她的影子也沒找到。
外祖父在她身邊坐下去,把下巴支在手杖上,說:「真巧啊,我也在想他。」
我們從後門進去,沒想到躺在吊床上的竟是一具骷髏。人世間最可怕的莫過於骷髏,而這位來路不明的公民的骨頭架子更是驚人的可怕。看見我們進來,他從吊床上欠起身。只見他渾身上下儘是灰塵,屋裡其他東西也矇著一層厚厚的塵土。他面如死灰,只有那雙冷酷無情的黃眼睛里還保留著我所熟悉的強大的內在力量。我覺得只要用手指甲在他身上一劃,他立刻就會裂成幾塊,瞬時散架。他的小鬍子沒了,但不是貼著皮膚刮的,而是用剪刀胡亂剪的,下巴上看不見又密又硬的胡楂兒,只有些又軟又白的絨毛。看見他坐在吊床上,我心裏想:這簡直不像人樣了,活像一具殭屍,只有兩隻眼睛還活著。
我是第二次到這間屋子裡來。第一次是十年前。當時,屋裡的布置和現在一模一樣。好像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沒動過屋裡的東西,或者說,從很久以前那個清晨他和梅梅搬到這裏住的時候起,他就再沒關心過自己的生活。紙都放在原處,桌子、幾件普通衣服和所有其他東西也都在原來的地方。回想起我和「小狗」到這兒來為他和地方當局居中調停,真彷彿是昨天的事情。
「這位就是『小狗』,大夫。上次您答應過要去拜訪他的。」
五年前,孩子和馬丁沒有絲毫共同之處。但自從赫諾維娃·加西亞帶著九-九-藏-書六個孩子(其中有兩對雙胞胎)回到馬孔多以後,這孩子就越來越像他爸爸了。赫諾維娃發胖了,也老多了,眼睛周圍出現了幾條青筋,原先光潤潔白的臉顯得有些腌臢。那群小雛雞穿著白鞋,襯衫上鑲著蟬翼紗的花邊兒,圍著她嘰嘰喳喳,歡蹦亂跳,她感到很幸福。我知道,赫諾維娃是和一個木偶劇團的導演私奔的。看到她的孩子,我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厭惡。孩子們活動起來直胳臂直腿的,好像被一個總開關操縱著。六個孩子個頭都很小,一個個吵吵鬧鬧的,鞋子、衣服上的花邊也是一個式樣。赫諾維娃的身上掛著不少城裡人的飾品,在這樣一個淹沒在塵埃中的敗落小鎮上,她那雜亂無章的幸福讓我感到悲哀。她裝出很幸福的樣子,一再抱怨這裏的生活條件太差,據她說,在木偶劇團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種生活。然而,她的一舉一動中卻蘊含著某種苦澀,教人看了覺得滑稽。
「您說得對,上校。您瞧,我把這件事都給忘了。」
外祖父回到媽媽身旁。媽媽獃獃地坐在那兒,衣服、帽子都在椅子上,可是人好像不在了。外祖父走過來,看見媽媽愣愣怔怔的,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杖說:「醒醒,孩子。」媽媽眨眨眼,搖搖頭。「想什麼呢?」外祖父問。她勉強地笑了笑說:「我在想『小狗』啊。」
我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大夫?」
關於梅梅的事,他解釋了幾句,聽上去挺幼稚可笑的。不過從他說話的口氣來看,倒真像有那麼回事。他說梅梅走了,就這麼簡單。鋪子一歇業,梅梅在家裡閑得無聊,平時不和人說話,跟外界也不來往。他說有一天,他看見梅梅在收拾箱子,什麼也沒對他說。後來,她換上出門的衣服,穿上高跟鞋,手裡提著箱子往門口一站,還是什麼也不說,似乎就是擺出個樣子來,好教他知道她要走了。他說:「於是我站起來,把抽屜里的錢都給了她。」
他說:「您照我的頭髮估摸一下吧。這還是她給理的哪。」在這次會面中,「小狗」很少講話。自打一進屋,看到大夫——這是他在馬孔多十五年中唯一一個聞名而未見面的人——那副模樣起,他就有點懵里懵懂的。我發現這兩個人真是長得太像了(也許因為大夫剪掉了鬍子,我覺得他比任何時候read•99csw.com都更像「小狗」)。兩個人倒不是長相一模一樣,但是很像親兄弟,其中一個要年長几歲,更加瘦小乾枯。他們的面部特徵就像親兄弟一樣類似,只是一個長得像爸爸,一個更像媽媽。忽然,我想起那天夜晚我們在走廊上進行的最後一次交談。我說:
他說起話來還是像反芻動物那樣慢吞吞的,跟在我們家住的時候一模一樣。他說:沒什麼可說的。他大概以為我們不了解事情的經過,便告訴我們說,警察砸開大門,沒有徵得他的同意就在院子里用鎬刨地。他講話的口吻不像是在抗議,而且恐怕連抱怨、訴苦也說不上。
那時,香蕉公司把我們壓榨夠了,帶著當初帶來的垃圾中的垃圾離開了馬孔多。「枯枝敗葉」——一九一五年繁榮的馬孔多留下的最後一點遺物——也隨之而去,留下的是一座衰落的村莊和四家蕭條破敗的商店。村裡人無所事事,整日里怨天尤人。想想過去那種繁華的景象,再看看現在這種困頓的、毫無生氣的痛苦生活,他們感到十分煩惱,只有大選的日子(那是個陰沉可怖的禮拜天)還算有點盼頭。
分手前,赫諾維娃盯住我的孩子看了幾眼說:「這孩子真像他,就差穿上那件四個扣子的外套了。」打那時起,我愈看這孩子就愈覺得像他爸爸,彷彿赫諾維娃在他身上施了魔法。有幾次,他用胳膊肘撐著桌子,腦袋歪到左肩上,兩隻迷茫的眼睛不知看著什麼地方。這副模樣讓我大吃一驚。馬丁斜倚在欄杆上石竹花的花盆旁說「即使不是為了你,我無論如何也要在馬孔多住一輩子」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馬丁這句話會從孩子的嘴裏說出來。譬如現在我就有這種感覺:他坐在我身邊,沉默不語,不住地用手擦著熱得發紅的鼻子。我問他:「疼嗎?」他說不疼,還說他在想他會戴不住眼鏡。「別想那些事。」我一邊說一邊給他解開系在脖子上的白帶子。我說:「等回到家裡,好好歇一歇,洗個澡。」我朝爸爸待的地方望過去。他在叫卡陶雷。卡陶雷是那個年紀最大的瓜希拉長工,個兒不髙,長得挺敦實。他正坐在床上抽煙,聽到有人叫,抬起頭來,用陰鬱的小眼睛尋找爸爸的臉。爸爸正要說話,只聽后屋裡響起了鎮長的腳步聲。他趔趔趄趄地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