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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床前,沒有坐下,又轉身,開始圍著屋子踱步。他說話的聲音忽高忽低,好像躺在吊床上一邊搖晃一邊說話似的,口氣很冷靜,又很堅定。我知道,我想打斷他也打斷不了,索性聽他說下去。他說:
我說:「依我說啊,您心裏明白,只要真想把這件醜事遮過去,還是有辦法的。您很清楚我們這家人的處世原則。」
「人總是有準備的,上校。自己冒的險,心裏都有底。真出了什麼岔子,那也是事出意外,力不從心。」
說完,他朝前探了探身子,好像在查看我的臉色。他說:「梅梅和我睡了好幾年了。」
「我的確早有提防。她這是第二次懷孕了。第一次是在一年半以前,你們都沒有發現。」
那把冰涼的鎖不停地生鏽,悄悄地銹住了。阿黛萊達得知大夫和梅梅同居以後,便用鎖把小屋鎖上了。大夫搬走,她覺得是她的勝利。自從我讓大夫住在這兒起,她一直嘀嘀咕咕地反對。最後,她終於達到了目的。十七年過去了,那把「鐵將軍」依然把住房門。
「但您看,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了,上校。我能夠做的也不過如此。後來,我看見事情無法收拾,就想和您談談。我本來打算就在這幾天找您。」
他說:「我無意給您招惹麻煩,上校。請您相信我。我要和您談的是這麼回事——我想和那個印第安姑娘搬到大街拐角的空房子里去住。」
如果說,我那八年中始終如一的態度已惹得天怒人怨,那麼,在我離開人世之前,難免會遭到報應。也許,在我活著的時候,就註定要為所謂人類的義務、基督徒的天職付出代價。這不,早在那把鎖生鏽之前,馬丁就來到我家,夾著一個裝滿各種計劃(我從不知道這些計劃是真是假)的皮包,死乞白賴地要同我女兒結婚。來的那天,他身穿一件四個紐扣的外套,九_九_藏_書每個毛孔都散發出青春的活力,朝氣蓬勃、精神煥發,看了真教人喜愛。十一年前,他同伊莎貝爾結婚了。那是十二月的事。九年前,他夾著公文包上路了,裏面裝著我簽署的文件。他答應一旦做完那筆我出錢、他出力的生意,就馬上回來。九年過去了,他還沒回來,但是我並不能因此就認為他是個騙子。我沒有權利認為那求親只是個花招,目的是要我相信他是個好心人。
我本來以為這幾句話準會激得他火冒三丈,正等著他發作一通。然而,他卻把他自尊的全部分量壓到了我的身上。
「至於梅梅,你們用酒精給她搓一搓。千萬別給她吃瀉藥。」
「這叫公開姘居,大夫,」我說,「您知道這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他把頭朝後仰了仰,深深地舒了口氣,又說:
「請您相信,梅梅是不會說出去的,這一點我有絕對把握。所以我才對您說,我要和她搬到街角去住,無非是想給您免去麻煩,上校。」
從梅梅開的藥鋪規模來看(一位勤勞的婦女一夜之間成了鄉村醫生的姘頭,早晚得去開藥鋪,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斷定大夫在我們家攢下的錢要超過人們的估計。自他行醫以來,一邊看病一邊順手把錢丟進抽屜里,票子、硬幣都沒有再動過。
「假如夜裡梅梅出來的時候,您有空從旁監視監視,恐怕您就不會要我把她帶走了。如今只好由我來擔這個風險,上校。為了不給您添麻煩,死了人由我負責。」
他坐在那兒好像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然後用反芻動物特有的慢吞吞的口吻回答我說:「不必了。她懷孕了。」
然而,他卻用冷酷無情的口吻說:
梅梅的藥鋪開張時,人們認為他就待在後面,但不知被什麼凶神惡煞逼得躲在裏面不出來。大家都知道,他不吃街九九藏書上買來的食物,自己種了點兒菜。在開頭的幾個月里,梅梅還給自己買點兒肉吃。過了一年,她也不買了,八成是總和這麼個人直接接觸,她也吃起素來了。後來,他們兩人一直躲在家裡,直到地方當局下令砸開屋門,捜查他們家,在菜園裡掘地三尺尋找梅梅的屍體。
記得那之前我對梅梅說:離開我們家,去找一條更合適的生活道路吧。為了這件事,阿黛萊達指著鼻子說我窩囊,說我耳根子太軟,當時,我發了通脾氣,堅持要大家聽我的,照我的意思辦(過去我也一向是這樣做的)。但其實,我也知道,對事態的發展我是無能為力的。家裡的事並不聽從我的指揮,而是聽從另一種神秘力量的安排。這種力量左右著我們生活的進程,而我們自己不過是無足輕重的被馴服的工具而已。似乎一切事情,都無非是在自然而然、一環扣一環地實現某種預言罷了。
「我們相信梅梅就像相信我的女兒一樣,大夫。在這件事上,她會和我們站在一起的。」
說話的時候,他還是那樣無動於衷。他又朝床鋪走去。在黑暗中,我聽見他在磚地上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著。他說:
我很熟悉這種拐彎抹角的談話方式,像以往一樣,我不知道他要把話題引到哪裡去。我拉過一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他從床上站起來,緊了緊皮帶上的扣環,把褲子往上提了提,站在屋子的另一頭繼續說:
對這件事,我早有把握。自從我們在走廊上交談的那天晚上起,我就產生了這個想法。後來我到小屋裡找他,叫他給梅梅瞧病,我心裏就更有數了。難道我能夠反對他和梅梅結為夫妻,一起生活嗎?過去也許可以,那時卻不行了,因為就在三個月前,他倒霉的一生又開始了新的一章。
但是,那八年的經驗畢竟還是有點兒用處的,read.99csw.com否則,馬丁就會住進那間小屋。這一次,阿黛萊達堅決反對,態度非常堅決、果斷,毫無商量的餘地。我知道,她寧肯把馬棚收拾出來當新房,也不肯讓新婚夫婦住進那間小屋。我毫不遲疑地同意了她的意見。這不啻是拖了八年之後,我終於承認了她的勝利。而如果說這一次我們錯信了馬丁,那麼,這個過錯應該由我們倆來分擔,就我們兩個人來說,沒有什麼勝負可言。至於後來的事情,就遠非人力所能及了,好似年鑒中的天氣預報一樣,是註定要發生的。
他這種輕描淡寫的口氣把我惹火了。我說:「這也不能說明什麼,大夫。您這兩件事幹得都很不漂亮。首先,您在我家裡幹了這種事;其次,您又給她打胎。」
而他還是用那種冷冰冰的語調回答說:「我是有理由的。剛才我說她不可能說出我是孩子的爸爸,我也是有理由的。」
「好吧,大夫,」我說,「今天晚上我派人去收拾街角那所房子。不過,我有言在先,是我把您攆走的,不是您主動走的。您這樣對待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信任,他早晚會和您算這筆賬的。」
我明白了,他根本不會帶梅梅到教堂去,大概連教堂門口都不會經過。然而,更嚴重的是,聽了他最後這幾句話,我竟然沒有阻攔他。後來,這件事一直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我的心上。本來我有好幾張好牌,而他只有一張,可是,他還是憑這張牌逼得我幹了一件違心的事。
「但過了兩天,她又來了。我全都準備好了。我叫她坐在那兒,我到桌子那邊去拿杯子。我說,喝了吧。看得出來,這一次她不想喝。她看著我,臉綳得緊緊的,口氣挺硬地說,『這個孩子我不打了,大夫。我要把他生下來,把他拉扯大。』」
「您是個體面人,上校,」他說,「這一點大家都https://read.99csw.com知道。我在這兒住了這麼久,這件事就用不著您來提醒我了。」
「上一次,不管我怎麼安排,她都說行。這次卻不行了。兩個月前,她對我說又懷孕了。我的回答和第一次一樣:你今天晚上來,還像上次那樣。她說,今天不來,明天再說吧。到廚房喝咖啡的時候,我對她說,我等著她。可是她說,她不會來了。」
坦白說,對此我並不感到意外,既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暴跳如雷,我沒有任何感覺。或許他說的這件事太嚴重了,超出了我能理解的範圍。不知道什麼緣故,我保持著那種麻木不仁,一聲不響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態度十分冷漠,和他以及他那反芻動物特有的慢吞吞的口吻一樣冷漠。我們沉默良久,他坐在行軍床上紋絲不動,似乎在等我先做出決斷。他剛才說的這件事有多麼難辦,我是完全清楚的,現在再來談什麼惶惑不安,已經為時過晚了。
「大夫,阿黛萊達希望您去看看梅梅。」我說。
這時候,他又走到床前,坐了下去,向前探著身子,胳膊肘撐在大腿上,繼續說話。他的口氣變了,開始他的口氣是冷冰冰的,現在則變得惡狠狠的,充滿挑釁的意味。他說:「只有我提出來的這個辦法才不會給您招惹麻煩,上校。否則的話,我就要說,孩子不是我的。」
「您說的這話毫無道理。」我說。
「有些事您還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您就不會這麼說了,上校。請恕我直言,拿她和您的小姐相比,可真是有辱令愛了。」
「局面很尷尬啊,大夫,這您當然很清楚。」我當時只能說出這麼一句話。他說:
「梅梅會把實情說出來的。」我說。我生氣了,他說話的態度太放肆了,真是欺人太甚,我簡直沒法平心靜氣地聽下去。
他居然敢斷定梅梅不會把懷孕的事推到他身上,而且有這麼大的把握九-九-藏-書。這倒著實教我惶惑不安了。我不由得暗中思忖:他的話不軟不硬,可真是話中帶刺啊。我說:
他站起身來,臉上沒有露出勝利的神情。用這種方式報答我們八年來的關照,他甚至也沒感到滿意。我覺得沮喪不安,心裏亂成一團。那天夜裡,從他那雙冷酷的黃眼睛里,我看到死神正在步步逼近。是啊,我多麼自私,由於心靈上的這個污點,在後半生我將要受到良心的譴責。而他呢,卻坦然自若地說:
那天夜裡,他沒有躺在吊床上,而是仰面朝天地躺在行軍床上,腦袋向後仰著,兩眼盯著天花板上那塊被蠟燭照得最明亮的地方。小屋有電燈,可是他從來不用。他喜歡在陰暗的角落裡躺著,兩眼望著黑洞洞的空間。我進屋的時候,他一動也沒動。不過,我發現我剛一踏進門檻,他就發覺有人進來了。我說:「給您多添麻煩了,大夫。那個印第安姑娘有點不舒服。」他從床上微微欠起身來。剛才,他已經覺察到有人進來,現在看到進來的是我,十分明顯,在這一剎那間,他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這從他瞬間變化的神態中看得出來。他理了理頭髮,坐在床沿上,等我開口。
大家估計他會一直躲在家裡,躺在破舊的吊床上晃來晃去。不過,即使當時人們都覺得他不會再回到活人中間來了,我也還是認為他不會這樣頑固地躲下去,也不會一直這樣默默地對抗上帝。他遲早要出來。一個人不可能遠離上帝、躲在屋裡過上半輩子。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走到大街上,在拐角處無論碰上個什麼人都滔滔不絕地講一番心裡話(那些任憑宗教裁判所施盡酷刑也不會從他嘴裏掏出來的話。什麼手銬腳鐐、水燙火烤、釘十字架、壓杠子、打板子、燙眼睛、腌舌頭、上拷問台、鞭抽棍打,以及美人計等等,全都沒用)。在他去世之前,這個時刻一定會到來。